走出醫院,葉小愁的情緒似乎越來越高,一掃在醫院時的陰鬱。她不時跑在我的前面給我指她上一次曾經走過的路,有時又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胳膊撒嬌地要我背她。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提起,也許對於現在的我們這樣更好一些。醫院的後山只有一條僻靜的小路,整個冬天都不會再有人走過,積雪雖然把小路都蓋上,但白雪覆蓋下的小山卻有著說不出的味道,從山頂回頭望去,山腰上留下兩行歪歪扭扭的腳印,就好像是孩子們信心在白紙上的塗鴉,走在這樣無人的路上,我想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忘記的。葉小愁站在山頂對遠方大聲的呼喊,力氣大的似乎要將喉嚨喊破,很快我被她感染和她一起對著醫院的方向高聲喊著,一直喊到筋疲力盡最後才倒在雪地裡。身子下面的雪很快化掉變成霧汽從我身子四周慢慢蒸騰,我彷彿在天空,在雲中。葉小愁趴在我的身上慢慢解開我的衣服扣子,我們一直升到空中不停地旋轉然後重重墜下,當我再次落在這雪地上時,整個山的雪都已經被我們融化。
不知過了多久才清醒過來,我和葉小愁兩個人竟然像大雨過後一樣渾身都已經濕透。為了不被冰感冒我不得不抱著葉小愁從雪地中爬起來,還好穿的衣服夠厚,衣服內的水分很快就被自身的體熱蒸發掉了,只是棉衣的外層剛剛濕透現在又凍了硬硬的一層冰,套在身上好像一層盔甲,我和葉小愁的動作也跟著變僵硬。葉小愁跑到我面前一下一下地模仿著機器人的動作,我們倆就在雪地上放肆地笑著。那天的陽光很好,照在在雪地上,潔白的雪都顯得有些刺眼。看著葉小愁開心的樣子,我真的很想和她在這裡永遠呆下去。可是,從山頂已經可以望到下面的馬路和馬路邊上的人家,我們始終沒辦法獨自生活在這世上,就像快樂沒辦法永存一樣。
以前每天站在天台上都在想站在那邊的山頂會是什麼樣,現在我就站在這個山頂上,知道我現在想什麼嗎,我在想原來這座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高,我應該繼續走,向著遠處更高的山頂。我轉身看了看身邊的葉小愁,葉上愁蹲在地上用樹枝在雪上畫著什麼,葉小愁正好也抬起頭看著我,我看到雪地上葉小愁用樹枝畫了一隻穿著白大衣的長頸鹿。我向蹲在地上的葉小愁伸出手,葉小愁衝著我開心地笑著,然後把手遞給了我。下山的速度要比上山時的快得多,但也因為下山的速度太快我和葉小愁站在路邊不停地喘氣,葉小愁指著馬路對面的加油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是那!看到了嗎?我拿出葉小愁上次拍的照片,她上次沿途拍了很多照片,說是作為我下次旅行時的路標,沒想到這一次是我們共同的旅行。我找到了葉小愁在這個加油站照的照片,她一個人站在加油站前雙手比著V字傻笑。我對葉小愁說我們再照一張同樣的照片吧,葉小愁高興地大叫。我們跑過馬路站在加油站前拿出相機自拍,可是試了幾次都感覺不滿意。我拉過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請他幫忙給我和葉小愁拍照,可能是在這麼偏僻的地方會遇到兩個遊客是很奇怪的事,那個男人叼著煙皺著眉看了我好一會才接過相機,他把相機舉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然後依然瞇著眼看著屏幕一會讓我向左移一會讓我向右移,葉小愁氣憤地衝他喊再這樣我就出鏡了。拍完照男人並沒有想離開的意思,他遞給我一隻煙問我從哪來要到哪去。我搖頭拒絕了他的煙,然後告訴他我們從眼前的這座山來,要到後面的那座山去。男人奇怪地問我去幹嗎?我想了想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因為我的確不知道去幹嗎,葉小愁在我身邊小聲說你管不著。那個男人的拇指向後面指了指,說要不要搭順風車,你們要是走的話翻過山天就黑了。我順著那人的手指看到是一輛巨大的油罐車,停在路邊如同一個巨形的怪獸。
從來沒有坐過這樣的車上,要遠比我想像中的寬暢。那個男人手握著方向盤瞇著眼看著前方,瞇眼似乎是他的習慣,眼睛只剩下一條縫。這讓人有些看不出他的表情到底是高興、生氣還是傷心。就像現在他隨便讓兩個陌生人上了他的車,也看不出他現在在想些什麼,葉小愁在我耳邊小聲說這個大叔會不會是壞人,雖然他看起來很強壯但是要將我和葉小愁兩個人一起謀財害命棄屍荒野還是有些困難的。男人開了開車好像突醒了一樣地轉過頭對我說,不好意思,剛才說什麼。我笑著說沒人說話,那男人哦了一聲又繼續轉過頭開車。車外已是黃昏,無沒車經過的國道更顯得僻靜,那男人隔了一會說:開這種大車很少進市區,平時只能開夜車也都是一個人,現在都有些不習慣身邊有人了。男人告訴我們座位下有吃的,讓我們自己拿著吃。我和葉小愁已經有些餓了就沒有客氣,我在翻著座位下的食物時發現還有不少酒,我問他開車還能喝酒嗎?男人告訴我開長途車到了晚上都要喝酒,不光提神還可以在漫漫長夜裡為自己壯壯膽,畢竟一整夜都盯著黑漆漆的路面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了。而且在夜裡喝點酒反而更清醒,長途汽車司機在夜裡會喝酒都是公開的秘密了。而且很奇怪每個出車禍的長途司機從來沒有是喝過酒的。這也是讓人沒辦法解釋的事情。天越來越黑,即便打開車燈也只能看見馬路前方幾米的地方,路邊沒有一個路燈也看不到人家,我不知道現在已經走到了哪裡,葉小愁也開始沉默不語。她靠在座位上懷中緊緊抱著自己的小背包,那是從昨晚起她就帶著的背包,在昨晚睡覺的時候也不願放手,緊緊抱在懷裡,就連我也不讓碰。葉小愁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裡開始有種奇怪的東西,我看了看她又望了望眼前無盡的黑暗,不禁想起了宋洋的那句話:「為什麼她總是在黑夜才會突然出現?為什麼她在白天和黑夜的態度總是截然不同?」車裡突然變得鴉雀無聲,車外的黑暗更顯壓抑。開車的男人轉過頭,這樣太悶了,我說說我自己的事吧。
我開長途有二十幾年了,年輕時還好憑著年輕精力旺盛,連走幾天也不會覺得累。可最近幾年明顯就能感覺到自己的狀態越來越不好,哪怕白天睡得再好,晚上開車時還是總是愛走神,眼睛不知什麼時候就閉上了,人不服老不行,但我走慣了夜路,實在不願意才剛剛五十歲就買車出租車天天在街道裡轉,於是每當我開夜車犯困時我就大聲說話、唱歌,可是總是自己和自己說話沒意思,後來我發明了一個不容易犯困的辦法,就是想像和一個陌生人說話,想像有一個人就坐在我旁邊,對就是你坐的位置,有時是我問他問題,有時是他問我問題,我就這樣一問一答,一晚上很容易就過去了。我經常問一些自己解決不了的問題給這些想像出的人,但很有趣的是他們總可以給我一些我自己想像不出的答案。隨著時間長了,我真的認為真的存在這樣的人在我身邊。
葉小愁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天有些冷,葉小愁抱著自己的雙肩頭頂著自己的腿。她小聲地呻吟著,她拉著我的衣領把我的頭拉到她的腿邊,小聲地對我說:老杜,我有點害怕,這個男人有精神病。
那個男人沒有注意到葉小愁的變化,依然自顧自地說著。
開始我並沒有覺得這個人對我有多重要,只不過是一個能在開夜車時陪我說話的伴。可是有一天馬上就到凌晨了,我是真的太睏了,我都忘了和他說話,因為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休息站了,我想不會出事的,但事情往往就在這個時候發生。對,我撞了人。一個農民為了圖快騎著自行車跑到了國道上,我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車就已經從他身上軋了過去。車子的震動讓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急剎車停住,手扶著方向盤不敢往後視鏡裡看。我的手都已經扶到了車門把手上,突然一隻手按住了它,我身邊的人對我說別下車,快開車,現在只是凌晨沒有人看到你的。是一個真實的人,不是只有聲音,而是有血有肉,我都能感覺到他的手上溫度。他比我年輕,比我有力,他的手將我的手從車門把手上拉回到方向盤上,我聽了他的話,重新點火,松離合,簡單重複了幾十年的動作在那天對於我有了全新的意義,因為他,我的生活沒有被改變,因為他我還是一個老丈夫老爸爸,每天都可以回家享受天倫之樂。
男人說到這轉過頭看向我的身後說小妹妹,你能看到坐在我身邊的這個男人嗎?
葉小愁摀住自己的耳朵尖叫起來。
停車!我要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