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楊正義沒有去送俞紅茵。
俞紅茵走了幾天之後,楊正義收到了另外一個同學鍾旭霏的來信。他們同時畢業,一起來到了千洋縣,不過一個教書,一個到鄉政府當了幹部。
一個人的一生注定要發生很多意想不到的故事,正是因為這些故事,人的一生才變得如此豐富多彩。
楊正義是從槐花乘公共汽車來到千洋縣城鞍江的,他要去縣委組織部報到,聽從組織部給他分配工作。鞍江是千洋縣委所在地,縣城雖然不大,卻有著悠久的歷史。特別是遠江從縣城邊上經過,更增加了交通上的便利。鞍江曾經是千洋專區的所在地,是千洋專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後來槐花通了湘黔和焦柳鐵路,專區才搬遷到了槐花,並且將千洋專區更名為槐花市。
楊正義剛到鞍江的時候,遠江大橋還沒有修建,往返於槐花和鞍江的汽車都要通過渡輪擺渡。在一般的情況下,人車都能夠正常通行,只不過是時間的早晚而已。楊正義從槐花來鞍江的那天正好碰到遠江上游地區漲水,後來聽說還有水庫決堤,因此遠江的水位迅速暴漲。楊正義乘坐的那輛公共汽車行駛到遠江邊上的時候停了下來。楊正義從公共汽車裡出來走到河岸邊察看,終於知道了什麼是大河奔湧。水裡既有大量順流而下的樹木和雜草,又有漂浮著的已經死了的牲畜。楊正義不由得想起了蘇東坡的名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擺渡船根本不敢往河中間開,只能停在河岸邊上,用鐵錨牢牢地固定著。楊正義看著這混濁的滔滔洪水發愁,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到達河的對岸。如果他今天不能過河,那他明天就不能準時去報到,對於一個新參加工作的人來說,這將是一個很不好的開端。
當楊正義在河岸邊發愁的時候,他的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感到非常意外。楊正義驚問道:「鍾旭霏,你怎麼也在這裡?」
這個叫鍾旭霏的女孩分明已經先看到了楊正義,她用明亮的眼睛盯著楊正義說:「我還正想問你呢!你怎麼也在這裡呢?」
鍾旭霏是楊正義大學同年級的校友,她是外語系的學生。在大學裡,中文系的學生往往看不起外語系的學生,那些學外語的學生經常成為中文系學生們恥笑的對象。但由於外語系的學生中女孩子很多,這些女孩子不僅有很高的語言天賦,並且長相也都比中文系的女孩子漂亮,中文系的那些酸秀才們其實暗地裡對外語系的女孩子很迷戀。他們表面上諷刺外語系的那些女學生,背地裡卻經常給她們寫信調情。
鍾旭霏也是外語系眾多漂亮女生中的一個,她是那種典型的小鳥依人的女孩,秀氣、沉穩、大方。當然除此之外楊正義並不知道有關她的其他任何情況。楊正義是一個忙於學習和研究問題的人,他自己的經歷迫使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學習和思考上,他立志要追尋人間正義,因此他必須如饑似渴地學習現代科學文化知識,增強解決各種複雜問題的本領。
聽到鍾旭霏問自己為什麼也來了這個地方,楊正義回答道:「我畢業分配到千洋縣來了,要到鄉里去。我這是第一次來千洋縣,連縣委組織部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呢!」
鍾旭霏對楊正義顯得非常客氣。他們過去在學校裡雖然聯繫不多,除了見面點頭之外沒有更加深入的交往,但一旦離開了學校來到一個全新環境的時候,他們就熟悉得像是老朋友一樣。
這一刻,鍾旭霏和楊正義有說不完的話。鍾旭霏告訴楊正義她的家就在縣裡,她的父親是縣委副書記鍾於權,她畢業分配在縣裡的一所中學教書。鍾旭霏對楊正義說:「你別著急,明天我陪你去組織部報到,我知道那個地方。」
這一天的洪水遲遲沒有退,所有的車輛都無法過河。楊正義和鍾旭霏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這個下午說的話比在槐花學院幾年時間說的話都要多得多。洪水是晚上十點多鐘開始消退的,洪水剛稍一消退渡輪便開始擺渡,楊正義和鍾旭霏也各自隨車上了渡輪。當渡輪開到河中心的時候,突然湧來一個巨浪,巨浪猛烈地撞擊在渡輪上,船身頃刻之間就失去了平衡。渡輪上的人們驚惶失措,哭喊聲連成一片,楊正義擔任系學生會主席的經歷這時幫了他的大忙,他沉著冷靜地站了出來。
楊正義首先對鍾旭霏說:「旭霏,你不要驚慌,我去協助他們指揮!」
鍾旭霏也臨危不亂,她堅定地說:「我們一起去!」
楊正義隨即和鍾旭霏向渡輪的駕駛室走去,這一刻他們開始同生死共命運。楊正義拿起渡輪上的喇叭向人們喊話,呼籲大家保持鎮定,然後他又與渡輪上的負責人一起指揮渡輪在下游一個安全的地帶靠了岸。直到晚上12點多鐘,楊正義和鍾旭霏才到達汽車站。在經歷了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後,楊正義的形象已經深深地銘刻在鍾旭霏的腦海中。
鍾旭霏對楊正義說:「這麼晚你是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就到我家裡去住一個晚上吧!」
楊正義有幾分猶豫,他們過去在學校讀書時並不熟悉,直到今天才有了真正的交往。到一個過去並不熟悉的人家裡去住宿,這是一種冒失的行為。
鍾旭霏是一個開朗、大方但又非常敏銳的人,她看到了楊正義的猶豫。笑著對他說:「你不到我家裡去住,難道還在街道上露宿不成?這多影響我們縣裡的形象啊!」
就在楊正義和鍾旭霏說話的時候,一個中年女子來了。這個女子的模樣與鍾旭霏差不多,只是身材顯得有幾分臃腫,看上去已經40多歲了。楊正義估計她是鍾旭霏的母親。中年女子見到楊正義一直沒有回應鍾旭霏,於是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楊正義就這樣和鍾旭霏一起到了她的家裡。由於汽車站離鍾旭霏的家只有一里多的路程,他們拿著行李步行到了鍾旭霏的家。楊正義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到千洋縣的第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楊正義更沒有想到,到千洋縣的第一個晚上就住到了縣委副書記鍾於權的家裡,他今後的人生道路會受到一種什麼樣的影響呢?
楊正義早上起床洗漱之後不久,他見到了一個中年男子,他雖然有點發福了,但動作仍然敏捷,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印象。憑直覺,楊正義知道這是鍾旭霏的父親鍾於權。楊正義急忙上去與他打了一聲招呼:「叔叔,早上好!我是鍾旭霏的同學楊正義。」
鍾於權看了楊正義一眼,他還不知道楊正義是他女兒的男朋友還是一般的同學。因此含糊地問道:「你在哪個單位上班?」
楊正義回答:「我還不知道呢,今天去縣委組織部報到。」
鍾旭霏父親的眼睛一亮。縣委組織部已經向他報告有一個大學生要分配到縣裡工作,是屬於「三梯隊」的後備幹部。他迅速熱情地說:「不著急,吃早飯之後我讓小霏陪你到組織部去報到。今後要努力工作,不要辜負組織上對你的期望!」
楊正義在鍾旭霏家裡吃了早飯,然後鍾旭霏領著楊正義去縣委組織部報了到。組織部的很多人都是認識鍾旭霏的,他們看到楊正義跟著鍾旭霏來報到,都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他。組織部的人最清楚背景與靠山對一個幹部的作用,現在楊正義剛報到就有了一個巨大的靠山,他今後的前途能夠限量嗎?
楊正義在組織部報到之後就被紅星鄉政府幹部姬迪丕用手扶拖拉機接走了,臨走的時候鍾旭霏還來送了他。鍾旭霏依依不捨地對楊正義說:「你去了之後多聯繫,有空就到城裡來休息幾天。」
鍾旭霏走後,姬迪丕很神秘地問楊正義:「剛才那個漂亮女孩是誰呀?」
楊正義並不想對姬迪丕說太多有關鍾旭霏的個人情況,他只是簡單地告訴姬迪丕:「她是我大學的同學。」
姬迪丕是一個有心計的人,善於利用各種社會關係。他借用《沙家濱》裡的台詞,半是討好半是開玩笑地對楊正義說:「這個女人不尋常呀!」楊正義沒有接姬迪丕的話茬。
楊正義在槐花學院期間,中文系與外語系經常處於一種明爭暗鬥的狀態。因為中文系是一個學生最多的系,在學院有舉足輕重的影響,而外語系也是一個大系,它的影響力同樣不可忽視。在學院組織各種評選活動的時候,總是中文系和外語系殘酷地進行競爭。楊正義他們班在被推舉為全省先進班集體候選班級的時候,就遭遇到了外語系的全力阻擊,競爭對手就是鍾旭霏她們班。楊正義他們班過五關斬六將,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由此也就與外語系的學生結下了深仇大恨。外語系甚至有個別學生編了幾句順口溜:「水煮中文系,活烹楊正義。英語最先進,中文算個屁!」
鍾旭霏對楊正義如此友好,這令楊正義非常意外。
楊正義到紅星鄉政府工作之後一直沒有和鍾旭霏聯繫,他也沒有機會去縣城。由於過去沒有交往,楊正義並沒有與鍾旭霏保持聯繫。
楊正義到鄉政府工作三個多月之後,意外地收到了鍾旭霏寫給他的信。鍾旭霏在信中回憶了大學的生活,特別是回憶了她和楊正義那次生死與共的相逢。鍾旭霏告訴楊正義她自己初次上講台給學生講課的感受,最後盛情邀請他到她們學校去做客。
接到鍾旭霏的信使楊正義興奮了好幾天,楊正義在千洋縣沒有任何親人,因此他非常珍惜那僅有的幾個同學之間的友誼。
楊正義給鍾旭霏回了信,告訴了她自己到鄉政府工作後的經歷,然後又把鄉政府的生活與大學的生活作了一個比較。他說自己的生活好像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洛摩夫先生,幾乎快成為一個懶散的人了。鄉政府幹部的生活節奏比城裡慢得多,他很希望過一種快節奏的生活。
在大學畢業後的這短短幾個月時間裡,有兩個女孩相繼闖進了楊正義的生活。
在新的一場計劃生育旋風即將刮起來的時候,楊正義邀請姬迪丕一起到縣城去,他要去看看自己的那兩個女同學,同時到縣城的新華書店買幾本自己喜歡的書籍。
楊正義這次到縣城沒有乘坐免費的手扶拖拉機,因為這一方面有以權謀私的嫌疑,另一方面是乘坐手扶拖拉機有安全方面的隱患。楊正義和姬迪丕一起去坐公共汽車。
這是楊正義到鄉政府工作三個多月以來第一次去縣城鞍江。楊正義本來想換一套時髦點的衣服,但他找遍自己的衣服,沒有一件可以趕得上縣城人的時髦。可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楊正義一直與鄉幹部和農民打交道,因此他的衣服與他們也沒有任何區別。楊正義就以這樣一身農民的裝束進了縣城。
楊正義和姬迪丕首先來到了新華書店,看書、買書是他的一大嗜好。楊正義一直關心物質和精神我們到底需要什麼這個形而上的問題,特別關心我們是要成為物質財富的奴隸,還是要創造和駕馭物質財富?我們是要堅守過去精神至上的教條,還是聽任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解體?
從新華書店出來,楊正義首先來到了俞紅茵的家裡。這段時間俞紅茵正好在縣裡的學校實習,她就住在自己家裡,楊正義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兒。俞紅茵在見到楊正義的時候異常熱情,她留楊正義和姬迪丕在她家裡吃中飯。中飯是俞紅茵和楊正義一起做的,姬迪丕也在中間幫了忙。吃飯的時候俞紅茵不斷介紹實習的情況,楊正義沒有多問其他問題,但姬迪丕不停地問東問西。
楊正義和俞紅茵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感覺有些怪異,他一會兒想到姜子雲,一會兒又想到任妙玉。在楊正義的潛意識裡,俞紅茵似乎還是姜子雲的女朋友。後來楊正義終於忍不住問俞紅茵:「姜子雲最近和你有過聯繫嗎?」
俞紅茵的回答非常乾脆,沒有留下任何想像的空間。她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沒有聯繫,我們也沒有任何關係!」說完之後她看了楊正義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從俞紅茵家裡告辭出來的時候,俞紅茵親自送了楊正義一段路程。臨別時俞紅茵關切地問楊正義:「你們現在還要到什麼地方去?」
楊正義犯了與女孩打交道時的大忌,他不假思索地告訴俞紅茵:「我們去看看鍾旭霏!」
俞紅茵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無意地問他:「你去看她幹什麼?」
楊正義對感情是一個比較遲鈍的人,沒有理解俞紅茵話中的含義。他告訴俞紅茵:「我到縣裡報到的第一天晚上沒有找到旅館,我在她家住了一宿。大家都是同學,不去看看說不過去!」他沒有告訴俞紅茵他們乘坐的渡輪被洪水沖走的情況,也沒有說他和鍾旭霏共同度過了生死時刻。
俞紅茵不高興地說:「那你們自己去吧!」沒等楊正義繼續說話,她一轉身就回去了。當楊正義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只看到了俞紅茵遠去的背影。
楊正義和姬迪丕隨後就來到了鍾旭霏的學校。他們進學校的時候,正好碰到鍾旭霏下課出教室,楊正義叫住了她。鍾旭霏不愧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沒有一般女孩對男孩的那種忸怩作態,她非常高興地跑過來,一下子就拉住了楊正義的手:「你來前怎麼不告訴我,想搞突然襲擊?」
楊正義笑了笑,掙脫了鍾旭霏的手,對她說:「你不怕你的同事和學生們看見嗎?」
鍾旭霏滿不在乎地說:「看見了怎麼樣?誰讓我們是同學呢!」
姬迪丕站在一旁顯得非常尷尬,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是個多餘的人,但他寧願忍受這種尷尬,因為他已經意識到鍾旭霏可能不是一般的人物,能夠認識她將是他一生的榮幸。
楊正義那天下午沒有在鍾旭霏的宿舍待多長時間,因為他們還要坐下午的車趕回鄉里去。
鍾旭霏熱情地邀請楊正義和姬迪丕到她家吃飯,她對楊正義說:「今天晚上我爸爸在家裡吃飯,你可以去和他交流一下,或許對你今後的工作有幫助!」
楊正義不急於和鍾旭霏的父親鍾於權交流,他雖然知道鍾於權是縣委副書記,但他認定必須通過自己的辛勤努力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他不希望借助外力的關照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不希望留下任何污點。
楊正義望著鍾旭霏,鍾旭霏一臉誠懇,看來她是真心實意的。對她來說,她父親關照任何人都是關照,關照楊正義也只是關照,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楊正義泰然地對她說:「等以後我做出成績或者碰到問題的時候再與你爸爸交流吧,現在別人會說我是投機鑽營!」
姬迪丕並不急於離開,他望著楊正義,猶猶豫豫地說:「其實我們明天早上回去也沒有關係。」
楊正義沒有理睬姬迪丕,他開始向外面走去。
鍾旭霏的確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她沒有勉強楊正義,說:「也好,你什麼時候需要幫助再見他。但你下次來的時候一定要提前告訴我,我請你吃飯。」
楊正義和姬迪丕離開鍾旭霏之後就趕往汽車站,他們晚上還要趕回鄉政府去。
在去汽車站的路上,姬迪丕帶著幾分醋意對楊正義說:「你行桃花運了,我看這兩個女孩對你都有點意思!」
楊正義正色道:「你別瞎說,根本沒有那回事。前面見到的俞紅茵是我大學同學追求的對象,與朋友去爭奪女孩,這也太不道德了!後面這個鐘旭霏是鍾於權副書記的女兒,她是個開朗大方的人,對我們所有的同學都是這種態度。」
姬迪丕說:「你還不好意思。俞紅茵是你同學的朋友又怎麼樣?有的人連別人的老婆都能夠霸佔,何況只是朋友的朋友?只要他們沒有確定關係,你就還有和她談戀愛的機會,還有得到她的權利。鍾於權副書記的女兒就更好了,自古以來誰不希望抱上一棵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這個簡單的道理你都忘記了?」
楊正義不願意與姬迪丕探討這個問題,這畢竟是他自己個人的事情,還沒有到與別人分享的程度。看到楊正義沒有答話,姬迪丕又開玩笑說:「你要是不與她們談戀愛,你把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介紹給我認識都行!」
楊正義不屑地說:「拉倒吧!」此後便不再搭理姬迪丕。
楊正義和姬迪丕趕到汽車站時,剛好趕上發車。兩個人上了開往紅星鄉政府的公共汽車,他們從縣城又回到了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