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 正文 第六章 審訊
    21.實事求是

    劉幼捷和左君年深知事情重大,恨不得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兒找回來。可左昀既沒有在報社,也沒有在任何一個朋友家,手機也處於關機狀態。左君年吩咐駕駛員秦自敏開車滿大街轉,一家一家網吧撈人,一直到中午上班時間,還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上午的常委會並沒開出結論,齊大元在散會時說了,下午繼續開會,左君年縱是急得五內俱焚,還是得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上班。在9樓的走廊上碰到了一臉晦氣的賀仲平,左君年朝他笑笑:"賀書記家裡的事情怎麼樣了?"賀仲平抽了抽面皮,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就走了過去,倒讓左君年心裡"咯登"了一下。會議時間還沒到,左君年先跑到程怡辦公室去:"賀仲平神氣不善啊,程市長,咱們得準備他下午在會上公開發難呢。"

    程怡歎了口氣:"他的立場不早就很清楚了嗎?""但不管怎麼樣,他也該保持表面上的中立吧?"程怡沒有回答,站起來收拾桌上剛批閱好的文件,話鋒一轉:"你聽說了沒?公安局那邊有消息說是賀仲平的兒子送那個殺人犯去自首的。他們是中學同學。"

    左君年愕然:"你聽誰說的?"程怡反問道:"滿大街都在傳呢,你還不知道?"左君年這才回想起來,左昀在中學一直和賀仲平的兒子賀小英還有那個叫趙根林的走得很近,在學校裡還有個綽號"三人幫"。幾樁似乎完全不相干的事前後串聯起來,事情漸漸有了眉目。左昀絕不可能參與謀殺這種事,她回白綿才兩個多月,而且和這些中學時代的朋友有4年都沒接觸了,最大的可能是朋友殺了人,她不知天高地厚,企圖幫朋友澄清些什麼,甚至試圖幫殺人犯逃脫,而賀仲平的兒子少不了也在裡面有一份,上午賀仲平在常委會上反常離去,就很可能是去處理此事的,看樣子,他已經很圓滿地幫兒子脫了身。別人拔樁解繩牽走了牛,只剩下了他可憐的女兒在原地頂缸呢。程怡看左君年愣著眼,錯著牙,腮幫子上的肌肉清清楚楚地凸了出來,趕緊勸道:"現在發火也沒有用,快把小昀找到才是頂要緊!"正說著,市委辦的電話追了過來:"齊書記都到會議室了,等著開會呢。"

    左君年沒好氣地喝道:"就別人等得他,他等不得別人?我這裡有急事在處理,一會兒再到!"才按了電話,鈴聲又響了。一看號碼,是劉幼捷的手機。左君年朝程怡說了句"是幼捷的",趕緊接聽,程怡本來拿起公文包準備去開會了,也停了下來。果然,劉幼捷找到了左昀的下落。劉幼捷急得抓耳撓腮,忽然想起田三來。田三交遊廣闊,或許能打聽到消息呢。田三一聽是問左昀的行蹤,爽氣地回答說:"肯定和小歐在一起唄,上午我還看到他們倆一起去吃片兒湯咧。"

    劉幼捷這才得知,女兒有歐淇這麼一個男友,而且相處了4年之久!更讓劉幼捷勃然大怒的是,她在田三的帶領下,摸到了歐淇家,敲開門,竟然被歐淇的母親何瑞英擋住了,說了聲歐淇不在家,就要關上家門。劉幼捷眼尖,早已經看到女兒的自行車停在門角里,當即伸手抵住門,厲聲道:"你開什麼玩笑?我女兒的車還停在這裡呢!"田三一用力,搡得何瑞英倒退一大步,險些摔到地上,門扇"匡當"開了:"老何,你給我死開點,跟我也裝X啊?你家老歐呢,喊老歐出來說話!"何瑞英倒不是要刁難劉幼捷,她認得劉幼捷,以為兒子女友的家長上門興師問罪來了,而這個時刻,萬萬不能讓女方家長進門——左昀正在他兒子房間裡呼呼大睡哪。老歐聞聲趕緊從房間裡鑽了出來,見是田三。他不認識劉幼捷,以為是老婆不想讓兒子跟田三混,趕緊笑著呵斥老婆:"老何,你搞什麼哪,田三自家人,平時請都請不來,怎麼不讓他進門啊。"

    田三從耳朵後摘下夾著的香煙拋給他:"哪兒來那麼多屁話!這是左昀她媽。老何,親眷上了門,還不趕緊倒茶啊。"

    劉幼捷冷著臉,看了屋子一眼——這房子簡陋得很,一間正屋,兩側廂房,外面搭小廚房,不用說,那間門緊閉著的廂房肯定是歐家兒子的房間了。"甭倒茶。"

    看何瑞英張羅茶杯,劉幼捷冷冷地說,看也不看陪著笑的老歐,盯著房間門,"家裡有急事,我要找左昀,她在裡面不?"左昀確實在房間裡。她身上蓋著一條薄薄的被單,睡得臉兒噴火,頭髮散落在臉上也不覺得。歐淇使勁搖晃她,她也只勉強支稜了一下眼皮,嘟囔著說:"讓我再睡會兒。"

    就翻過身去。直到劉幼捷站到床邊,厲喝一聲:"左昀!"她才模模糊糊地醒了,依稀以為自己是在家裡:"老媽,喊什麼啊,讓我再睡會兒嘛,昨天趕了一夜的稿子……"不說稿子還好,一說稿子,劉幼捷更是火冒三丈,一把拽住女兒的胳膊:"你哪是趕稿子!你趕的是爺娘的命哪!起來!"左昀終於醒了,揉了揉眼睛,迷茫地看著母親和田三:"你們怎麼來了?""你幹的好事!"劉幼捷將床邊的鞋子踢給她,喝道,"快穿,回家去!"何瑞英端著茶進來,見狀便勸道:"不是我多話……左昀她媽,這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現在的年輕人自由戀愛,他們倆都大了,這也不是個什麼大事,你先喝點茶,消消火……"不說尚可,劉幼捷簡直怒不可遏,抬手擋開何瑞英的茶杯,揮手過猛,一下將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濺了何瑞英一身,連田三也潑上了,她看也不看,拖了左昀胳膊:"走!"左昀一邊蹬鞋,一邊掙扎道:"老媽你幹嗎呀?"劉幼捷不管不顧地拖了女兒就闖出門去,歐淇站在門邊不敢吭聲,大院裡的鄰居聽到了聲響,從家裡紛紛鑽出來看個究竟,只見一個鐵青著臉的中年女人拉著披頭散髮的女兒衝出門,都知道歐家兒子找了個出身高貴的女朋友,這下竟然被人家家長打上門來,都暗暗有些幸災樂禍,走到歐家來看熱鬧。何瑞英拿毛巾上上下下地擦衣服上的水和茶葉,嘟囔道:"我還真沒見過這麼潑辣的女人呢。有這樣做娘的,就算女兒是隻鳳凰,我們家也不敢要了。"

    老歐是個最要臉面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左昀家這麼興師問罪,平白無故在鄰居面前丟了一回臉,正十分懊惱,被老婆這麼一說,便火了,當著鄰居們的面呵斥兒子:"當官的本來就沒一個好人,我們清清白白的家門,和官小姐井水不犯河水……"罵了仍不解氣,撲上去又踢打了好幾下,被人攔開了。劉幼捷是打車到東城區來的,田三將她們從胡同裡一直送到街上,攔了一輛車,看左昀委屈萬分,雖然劉幼捷慍怒滿面,他還是勸解了一番"兒女自有兒女的主張,感情的事說不清楚,不好勉強……"劉幼捷也不解釋,氣咻咻地上了車。出租車在小街上掉了個頭,卻見一輛警用麵包車"哇嗚哇嗚"的喊叫著開進街來。劉幼捷趕緊低下頭,左昀倒好奇,伸頭打量:"咦,媽,好像是你們公安局的張局長在車上哦。"

    劉幼捷瞪了她一眼,招呼司機說:"師傅,打開電台聽聽音樂吧。"

    等車上放起了音樂,她湊到女兒面前壓低聲音說,"趙根林的事你參與了多少?"左昀登時驚住了,吶吶道:"你知道啦?"劉幼捷咬牙道:"現在全市的人都已經知道了!就你個鬼還鑽在雲裡霧裡!趙根林都已經自首了!"她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小聲卻清晰地說,"而且,據說是賀仲平的兒子帶著趙根林去自首的——你們仨是不是在一起的?"一抹蒼白像浮雲似的覆蓋了左昀的臉,殷紅的嘴唇失卻了血色,她失神地看了母親一小會兒,慢慢地移開了眼睛,凝視著那輛警車噴著厚厚的尾氣駛遠,卻一聲不吭。劉幼捷一把捉住女兒的手臂,她盡量放緩語氣,以免情緒對立,又要讓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小昀,你寫的那篇報道已經驚動了市委市政府的四套班子,齊書記已經要求當做刑事案件查處,一定要追出作者,你明不明白事情後果有多嚴重了?"左昀不服道:"輿論自由,我一個堂堂正正的記者,採訪報道所見所聞,他市委書記算個什麼東西!再說,稿子是發在網絡上的,署名是化名,他上哪裡找去!"見她說出這麼幼稚的話,劉幼捷又急又氣:"虧你還是當新聞記者的!國家機器的力量有多大,沒體會過也該聽說過了吧?!這麼一件事,齊大元把張德常都派上了,公安局網絡辦全體出動,還從治安股抽調了幹警,你還指望躲得掉?"左昀一激靈:"張德常?"一想起剛才那車開過去的方向,臉色頓時變了,"媽,完了,他們一定已經查到是歐淇了!""歐淇?""稿子是我寫的,是歐淇幫我發到網絡上的。"

    左昀著急了,拒不合作的強勁也拋開了,可憐巴巴地看著母親,"媽,他們一定是追到歐淇身上了,怎麼辦?"劉幼捷譏諷地說:"他不是你朋友嘛,會替你頂下來的吧?"左昀惱了,一甩手扭過頭:"算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怕什麼!"賭氣地拍拍前面駕駛員的車座上的有機玻璃罩子,"師傅,麻煩你,車子掉個頭,還回剛才那裡去!"劉幼捷冷笑道:"你不用著急送上門去,不等你到家,警察就該在咱家等著了。"

    司機扭小了收音機音樂,不解地轉過頭來問:"到底要去哪裡?"劉幼捷吩咐:"繼續開。"

    左昀氣餒,重重靠在椅背上,兩隻胳膊交叉一抱,擺出一副悍然不畏死的樣子。劉幼捷存心想挫一挫她的銳氣,也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不再理她。快到機關宿舍小區時,劉幼捷的手機響了,一條短消息跳到手機屏幕上,只有四個字:"已被確認。"

    號碼是張德常的。接下來的程序,身為公安局政委的劉幼捷再熟悉不過了。左昀將無可避免地作為涉案人員被傳喚問訊,如果是由張德常負責辦案,一切還好說,而如果落在別有用心的審訊人員手裡,他們會想方設法地引誘她露出紕漏,如果左昀足夠笨,而趙根林又受到足夠的脅迫,他們很可能把這起新聞宣傳的事件設法和兇殺案捆綁到一起,將左昀定性為從犯,而這一定性引發的政治連鎖反應她已經不願意去想,如果左昀就此被毀了,她和左君年的政治前途還有什麼意義呢?"小昀,你一定要把事實告訴我,"時間已經不多,劉幼捷放棄了賭氣,"爸爸媽媽才能幫到你。"

    "前天晚上,賀小英來找我,帶我去見了趙根林。"

    左昀乾巴巴地說,"趙根林說,希望能寫一篇調查報告揭露江勇背後的黑幕,我寫了。那些都是事實。昨天凌晨寫完稿子我去拿給趙根林看,他說要去自首,我不同意,我們吵了一架。早晨我覺得很累,也很傷心。我想找個地方睡一覺。"

    她吸了一口氣,忍住湧上來的酸楚,鼻尖微微發紅了,"就是這樣。"

    她朝窗外別過臉去。出租車拐了一個彎,機關宿舍區到了,她一眼看到了停在路邊的警車。左昀還沒醒悟過來,母親已經湊到她耳邊,急促而堅定地囑咐:"你要死死記住:一,你一直在勸趙根林自首;二,你寫那篇報道只是出於職業需要,和趙根林無關。"

    出租車剛停下來,宿舍區門口的警察就看到了她們,網絡辦的許股長是帶隊的,看到劉幼捷時他一點也不顯得意外,很客氣地走了過來,替劉幼捷拉開車門,還抬手敬了個禮。不待他說話,劉幼捷很爽快地說:"事情我的女兒剛跟我說了,你們是要到家裡做筆錄,還是要到局裡去?"許股長不好意思地說:"恐怕要先回去再說了。"

    他很客氣地省略了一個"帶"字,劉幼捷領情地朝他笑了笑,左昀從出租車上下來了,臉色蒼白,緊張地抿著嘴唇,瞪著制服筆挺的警察們。"好嘛,"劉幼捷態度輕鬆地說,"你就跟許股長去,記得媽媽叮囑你的……"她又加重語氣,"別人怎麼說都不要緊,要實事求是。"

    許股長招招手,警車開了過來。左昀默默無言地打開麵包車的前門,一個警察想制止她,被股長喊住了:"無所謂啦,坐哪裡都一樣。"

    左昀爬上前座坐了,劉幼捷站在路邊,看著車子啟動,神情鎮靜自若,微笑地朝女兒招招手。左昀看著母親,嘴角擠出一絲微笑。車子開進公安大院,還沒停住,樓上窗戶裡就伸出不少腦袋,政委的女兒捲進了殺人案,被帶到局裡問訊,可真是百年難遇的大新聞。只見車一停住,前門一開,探出兩條長腿,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兒利落地蹦到地上,一邊走,一邊攏著散亂的頭髮,攏到腦後草草挽成一個馬尾,再用套在手腕上的發圈兒勒住,攏起頭髮後,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臉,眼睛又黑又神氣,嘴唇微微噘著,一抬眼,兩道眉毛像漆畫出來的,直飛入鬢,聰明勁兒全寫在臉上了,活脫脫一個少女版的劉幼捷。一個小幹警帶她上樓。走過一樓的問訊室時,她一眼看到歐淇坐在兩個警察面前,結結巴巴地說著什麼,不由驚奇地問帶路的幹警:"又不是他寫的報道,他不是也把我交代出來了嗎,還把他弄來做什麼?"幹警瞟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卻不回答她。網絡辦在3樓。幹警把她帶到辦公室裡坐下,還給她倒了杯水。左昀環視著辦公室裡的陳設,剛上警車時的緊張已經消失了,她在路上把自己的所作所為梳理了一遍,惟一違法的行為大概就是在昨天夜裡勸趙根林不該自首,這件事只有她和趙根林知道,以趙根林的為人,他不可能出賣她。想到出賣,頓時想起了賀小英——或許真像母親說的,這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樓下的刑警隊裡,網絡辦和刑警隊為了誰去問訊左昀,展開了一場爭吵。許股長指出,這件事市委定性是刑事案,就應該由刑警隊主辦,網絡辦協查,但分管刑警隊的張德常開口扔出來一句:"這多大的個鳥事,也要刑警隊去辦?這點小事都要推給我們,你們網絡辦是吃乾飯的啊?"許股長還要解釋,張德常不客氣地擋住他:"上午你們一窩子都到長慶路去了,幾個人紮在那個網吧裡都問不出個屁來,在網吧裡玩遊戲的小孩子互相之間都是認識的,你們多問一句就問出來了,最後還要齊大元把我調過去,這種鳥案子也要我東跑西顛,治安股都不沾邊的事,現在還非要刑警隊辦,你們不怕丟人,我還怕傳出去讓人把下巴骨子笑掉了呢!"正說著,熊天平帶著陸傑和丁一鳴走了進來,一臉的輕鬆愉快。"嗯?"張德常問,"你們這就問完啦?"熊天平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子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一氣喝下半杯子:"沒問完哪,市委辦代表齊書記打電話給局長,局長下去找到我了,要我們先問小字報的案子。"

    許股長絕處逢生,高興地直搓手,熊天平看看他:"人帶回來了?"許股長尷尬地看了看張德常,熊天平嗅出點味道,趕緊看了看上司的臉,不過,想從張德常臉上看出些奧妙出來,那可比猜六合彩的號碼還難呢。"噢。"

    張德常淡淡地說,"你不嫌累你去辦好了。"

    說著,朝陸傑、丁一鳴彈彈手指,"你們兩個跟我下去。正好,我去瞅瞅那個趙根林去。"

    等張德常的腳步在樓梯裡消失了,許股長才幹笑著說:"剛才老頭子發火來著。"

    "發什麼火?"熊天平警惕地問。"還能什麼,說小字報的案子小題大做唄……要我說,這案子也確實有點兒殺雞用牛刀……"許股長試探著說。熊天平沒有回答,直接問:"人呢?""在我們辦公室裡。"

    "沒帶到問訊室啊?""這……合適嘛?"熊天平乾脆地回答:"公事公辦吧。"

    見許股長露出為難之色,他趕緊補充道,"我也知道張局長和劉政委關係很鐵,不過,我們這麼弄,合乎程序,這事影響這麼大,多少眼睛盯著呢,要是被人挑了刺,說我們徇私枉法,不但脫不了她的女兒,連劉政委也得背黑鍋呢,我們也跟著跑不脫,一切按程序按常規,這才是真正對領導負責呢。"

    本來他們倆已經走到3樓了,商議完畢便又走回了2樓,找了間空問訊室,稍稍佈置了一下,等著小幹警把左昀帶下來。

    22.留置

    片刻,左昀站到了門口,滿臉無所謂的散漫,亮晶晶的眼睛毫不迴避地從許股長看到熊天平,又看到書記員,最後,落在他們對面那個空著的椅子上,她修長的眉毛微微一挑,詢問地看了他們一眼,見許股長點點頭,便走到椅子邊坐了下來。她的坐姿顯出了良好的修養,長腿文雅地側並著,雙手平平地放在腿上,上身微微朝前一欠,淡淡地說:"請問吧!"熊天平不由一愣,臉上卻不動聲色,上下打量著她——要說美女,李三愛算是數得上的了,眉眼身段兒,無一不美,更兼一種楚楚可憐的氣質,既叫人我見猶憐,又叫人恨不得立即佔為己有,是一種鼓勵男人去侵略的美。但這左昀,卻漂亮得帶著肅殺之氣:那刀鋒似的眉兒,黑玉似的眼神兒,以及清晰的唇線兒,美得咄咄逼人,美得……像一種侵略。"你們到底要問什麼?"左昀不耐煩地質問。熊天平心想,小丫頭,還挺凶嘛,像只小野貓似的張牙舞爪。"不是我們要問什麼,"先拋幾句有份量的話殺殺她的威風,"你自己應該很清楚,要跟我們說什麼。"

    左昀嘴角一拉,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我再問一遍,到底要問什麼?"熊天平搖搖頭:"你準備好跟我們說什麼了?"左昀冷笑一聲:"這是我問你第三遍了,要問什麼?如果再不問的話,我可要走人了!"許股長和書記員面面相覷,許股長趕緊打圓場:"小左,有話好好說……我們也是在辦案……"左昀毫不客氣道:"我知道你們是在辦案,所以我很配合地跟你們來了,如果你們需要找我瞭解情況,那麼問我問題,我也會很配合地回答,要是想把我當犯罪嫌疑人審訊,那也可以,給我看拘捕令,如果既沒有拘捕令又沒有打算好好問問題,我就沒有必要配合警察履行職責之外的行為。"

    小書記員聽後偷偷吐了吐舌頭,瞧了熊天平一眼,只見後者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拘捕令是吧?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將你作為趙根林殺人案的嫌疑犯立即羈押起來?""幫兇?"左昀大笑起來,"前天一整天我都在跟隨報道省水利局的工作組檢查工作,從省水利廳長到咱們副市長都可以證明我的行蹤,晚上在綿湖賓館吃飯,一直到9點才散,你要取證的話,不妨現在就打電話。"

    "你不在現場,也不代表你沒有其他協助犯罪的行為!"這小丫頭簡直比她媽還要伶牙俐齒,熊天平氣得渾身都發抖了,失控地吼了起來。左昀"撲哧"一笑,抬起一條腿擱到另一條腿上,朝椅子一靠,擺出一個舒服的挑釁姿態:"警官同志,那麼據我所知,現在的問訊制度是無罪認定在先,你要說我有犯罪行為,OK,請你用證據告訴我,我哪一點行為觸犯了神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哪一款哪一條?"許股長在桌子底下踢了熊天平一腳,熊天平醒悟過來。他喘了口粗氣,瞪著對方,強制自己把浮躁的心靜一靜。看來,這女孩子不僅和李三愛是不同類型的美,而且性格也是不同類型,李三愛好唬,那姑娘沒見過世面,又膽小如鼠,這姑娘是當記者的,父母又都是幹部,和她耍嘴皮子,很難佔上風的。許股長拿出煙盒,遞煙給他:"熊隊長,先抽根煙。"

    熊天平雖然平時不抽煙,這會也樂得藉機緩衝一下情緒。左昀板著臉,朝衝到自己面前的煙霧"噓噓"了兩聲,毫不掩飾對煙霧的厭惡。抽完煙,熊天平也整理好了思維,語氣平穩下來,開始按部就班地詢問:"姓名?""左昀。"

    "年齡?""22。"

    "職業?""實習記者。"

    要換了一般人,這時候可以順勢敲打幾句,比如大學剛畢業找工作不容易吧?出了這樣的事,如果通報了你們單位估計就轉正無望了吧?幾下子,對方的心理就開始崩潰了。可這些常規戰術對這小丫頭肯定沒用,後台硬著哪。"你和趙根林是什麼關係?"左昀瞥了他一眼:"朋友。"

    "朋友?"熊天平立即追問,"什麼朋友?你們認識多久了?""普通朋友。認識7年了。"

    "認識7年的普通朋友?"熊天平意味深長地將她上下又打量了一遍,"不可能吧?我看趙根林這小伙子長得也挺帥的,你怕是和他搞對象的吧?"左昀的臉上掠過一絲緋紅,這沒有逃過警察的目光,熊天平立即追問道:"你們發生過幾次關係?"左昀的臉不再是緋紅,而是在一瞬間變得通紅,不過,卻不是羞怯的紅暈,而是因為憤怒而漲紅了臉:"你說話放文明點!"許股長不安地挪動了一下屁股,又踢了熊天平一腳。把左昀定罪是件很困難的事,基本上就是走走過場而已,回頭她向爹娘一告狀,不用說別的,只消把這幾個問題一複述,劉幼捷不撕了他們才怪,江永春的例子擺在前頭呢。熊天平悻悻地挫了挫牙根,換了個問題:"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中學同學。"

    "你們平時怎麼聯繫?"左昀十分乾脆:"我和他有4年沒有聯絡了。中學一畢業,大家就各奔東西了。前天晚上,他托一個同學找到我,約我在學校見面,我和同學一起去見他了。大家敘了會兒舊,他說了些殺人的理由,托我們做同學的以後照應他的父母,接著,他說要自首,我們都勸他盡早自首。"

    她從容不迫地說來,滴水不漏,眼神如平靜的湖面,一絲波動也沒有。"是你幫他寫了那個申冤的材料?"左昀目光微微一閃,嘴角又露出一絲笑意:"什麼申冤的材料?"熊天平有點狼狽地舉了舉桌上的那份小報:"就是這份發在網上的材料。"

    "哦,"左昀笑吟吟地說,"你是說這份報道啊。這不是材料,是我經過充分採訪之後寫的一份關於白綿市社會綜合治理工作方面的批評報道,這題材我很早就開始寫了,和趙根林沒什麼關係。你看,我前天夜裡才遇到趙根林的,難道我能在一天之內寫出一篇一萬多字的報道?"她把交叉抱在胸口的雙手放了下去,欠了欠身體,嘴邊浮起忍俊不禁的微笑:"我的職業就是記者,我所報道的部分都是經過採訪核實的,就算有偏差,"她冷冷地掃了一眼書記員不停移動的筆,"也不能算是刑事犯罪吧?"熊天平沒有說話,許股長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熊天平整個身體都因為惱怒繃緊了,看那架勢,真是恨不得衝出桌子把左昀按下來揍上一頓!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平靜下來,悶悶地起身說:"等一會兒,我先去方便一下。"

    他確實拿她無可奈何,她這會兒所說的和趙根林的口供完全一致。如果再問不出什麼,只好讓她走人了。馬春山特別交代過,兩個案子一定要綁在一起,從現在的進展看,是綁不定了。他躲進廁所,插上門,打電話給馬春山。聽他滿腹牢騷地把經過說完,馬春山卻一點都不著急,笑著安慰他:"你先別急,有一個人你還沒問過呢。"

    熊天平問:"哪個?""和他們一起的那個啊。"

    熊天平倒抽一口涼氣:"什麼,賀部長的兒子啊?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嘛,一個比一個得罪不起的主兒!你是領導,天塌下來都有人給你扛著,我這種小螻蟻,人家一指頭就伸戳死我了。我這裡頂著這麼大的壓力給你整姓左的,你就別再難為我了!"馬春山笑呵呵地說:"誰說我光給你壓力了。我正要報告你一個消息呢。趙根林這三天躲藏的地兒,我這都已經問出來了。你到那地兒找找,應該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

    熊天平脫口道:"那個包你找到啦?""沒有。"

    馬春山輕快的聲音低落下去,"這事還靠你了,無論如何,得撬開那小子的嘴……"左昀見熊天平一臉興奮地走了進來,和許股長竊竊私語了幾句,目光不善地看了自己一眼,便匆匆走了出去,許股長只好朝左昀客氣地笑著說:"熊隊長出去有點事,你耐心等會兒啊。"

    熊天平這一去,一直到天黑都沒回來,眼看快下班了,許股長只得十分抱歉地對左昀說:"熊隊長說事情還沒辦完,讓你等著。"

    他示意小書記員去食堂搞一份飯來給左昀吃,等飯端來,他便借口吃飯先回家去了。飯是冷的,菜是芹菜炒百葉,一端起來一股油膩氣直衝鼻子。左昀哪有心思去吃,放到桌上,面壁似的對著問訊室的柵欄,看著被分割成小格子的天空由藍變灰,由灰變黑,心裡開始有些恐慌。剛才和熊天平鬥嘴時還信心十足,這會卻無法克制地動搖起來,各種胡思亂想的念頭紛至杳來,趙根林會不會被屈打成招牽連自己?賀小英會不會潑自己一盆黑水?這些可能性雖然都很小很小,小到只等於一個無限接近於零的常數,但……卻不是不存在啊。一會兒又想到父母,出了這樣的事,丟盡了父母的顏面不說,還不知道兩個人在家裡怎麼擔心呢。臨上車前母親的強作歡顏又閃現出來,心裡重重一疼,眼淚情不自禁地滲滿了眼眶。忽然,背後門響了一聲,有人進來了,小書記員站了起來,問候道:"張局長來啦?"左昀沒精打采地轉回頭來,正碰上張德常笑瞇瞇的臉,她是見過張德常的,便起身道:"張伯伯好。"

    一聲喚了,自己尷尬地笑了笑,這種狀態,喚人家伯伯,真是很不合適。張德常看看桌上的飯,又端詳了一下左昀的臉:"喲,小昀哭鼻子啦?"他不說則已,左昀憋屈交加,都湧上心來,頓時"哇"的哭出聲來。張德常呵呵笑道:"這就覺得受委屈啦?"轉頭對書記員說,"看把孩子哭的,去給弄條毛巾來,再打點熱水,讓她洗把臉。"

    左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抽噎著說:"我,真的,沒有做錯什麼……"張德常看小書記員出去,笑嘻嘻的臉立即嚴肅起來,壓低聲音道:"伯伯知道你是好孩子,那個報道我也看了呢,很尖銳,文筆也很好呢,不愧是老劉的女兒呀。"

    左昀望著他,忘記了哭泣,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張德常深深地看著她,聲音更輕了,卻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來的:"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相信你,什麼都沒有做。"

    說完,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自己頭腦要清醒。"

    左昀淚眼模糊地點點頭,看著他轉身背了手,閒閒地走出門去。小書記員打來了水,盆子裡還放著一條毛巾,左昀也顧不得乾淨不乾淨了,"嘩啦嘩啦"洗起臉來,這一洗才知道自己一下午出了多少汗,瞧著變得黑乎乎的水,她不好意思地衝著小書記員嫣然一笑。小書記員正看得心兒亂跳,被她一笑,臉頓時便紅了,端起水盆便走:"我給你換點水吧。"

    熊天平回到問訊室,一臉勝券在握的樣子,手裡拿著一隻厚厚的牛皮紙袋。令他稍有意外的是,被撂在冷板凳上坐了五個多小時的左昀一點兒頹喪的樣子都沒有,還更加精神抖擻了,不知道誰給她端來了一碗湯麵,冒著熱氣,面上還臥著白白的幾個荷包蛋,媽的,局裡的馬屁精還真不少呢。看到自己進來,小丫頭片子還吃得更起勁了,還故意發出"呼啦呼啦"的吮吸聲。他坐了下來,動作幅度很大地將牛皮紙袋放到桌面上,醒目地對著左昀。左昀從湯碗上抬起臉,翻了一記白眼,低頭又繼續喝起湯來。"先別急著吃,"熊天平心情很好地說,"讓你等了這麼久,我再問幾個問題,就結束了,你回家以後想吃啥就吃啥,好不好?"他一邊說,一邊示意書記員開始記錄,網絡股長沒來,他也不管了。"你和趙根林之間只是單純的同學關係?"他隨意地問。"是。"

    左昀又喝了口麵湯。熊天平也不阻止她,繼續問:"你們之間沒談過男男女女的感情事嗎?"左昀想了一想,肯定地說:"沒。"

    "那麼,"熊天平拖長了聲音,"為什麼現在有兩個人都證實你和趙根林之間一直存在曖昧關係呢?"左昀一口湯險些嗆在喉嚨裡:"什麼?誰?"熊天平很滿意地看著自己的話收到了效果,徐徐道:"一個是李三愛,還有一個嘛,是賀小英。"

    他有意地把後一個名字緩慢而有力地說出來,清楚地看到這個名字在對方身上起了巨大反響。左昀一生氣,臉就會漲得通紅,她第一個衝動是將麵碗連碗帶湯整個砸在對面這個可惡的男人身上,但她一看到熊天平的表情,她捧起的碗停住了,慢慢地送到自己嘴邊,喝下最後一口湯,十分冷靜地把碗放在了一邊,抬手抹了把嘴,冷冷地看著熊天平:"熊隊長,我和趙根林之間,只是朋友關係,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證明我和他之間有超友誼的感情存在呢?"熊天平打開牛皮紙袋,從裡面取出一樣東西:"這個手機你認識吧?"左昀眼睛眨也不眨:"耶?我的手機哦!我把它丟到哪裡了?你在哪裡幫我找回來的?多謝你!"熊天平又一次泛起狠揍一頓眼前這個女孩的衝動。他咬牙笑著站了起來:"你不說實話,總有人會說實話的。"

    說著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刑警隊辦公室,"喂,誰在?哦,小陸啊,你過來一下,給這個人辦一下留置手續。"

    左昀也站了起來,一雙手在身體兩側握成了拳頭:"你憑什麼關我?"熊天平提起牛皮紙袋,朝門外走去,詫異地回頭道:"關你?哪能呢?我哪有權力關你啊,只是這個案子裡有些涉及你的問題還沒查清楚,把你留置在這裡,也是對你負責,這哪是關呢。"

    左昀慢慢地咬住嘴唇,咬得如此用力,以至於小書記員都看得抿住了嘴,悄悄地對她朝下按了按手掌,示意她冷靜。左昀"噗"的吐了口氣,坐回了椅子上,再次恢復了無所謂的冷漠,別過頭望著窗外的夜空。不知什麼時候,幾個寥落的星星出現在了天空裡,在樓下的趙根林,應該也看到星星了吧。

    23.辣手神探

    留置左昀,熊天平吩咐完就走了,丟下其他幾個幹警面對面地發愁。陸傑是被熊天平點名去處理這事的,比其他人愁得更厲害,因為他和左昀是同班同學。陸傑把留置左昀的事給大隊長匯報了一下,大隊長只說,"就按熊隊長的意見辦吧",他再跑去問張德常,張德常反問道:"你們都已經定下來的事,還來請示我做什麼?"留置就留置吧,問題是,誰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劉幼捷呢?熊天平走的時候沒交代,陸傑也絕不會傻到撈這個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想來想去,拿定主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老熊掰下的玉米,我不替你撿。網絡辦的小書記員下班回家去了,陸傑進去掩上門,左昀回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絲似曾相識的疑惑。陸傑趕緊自報家門:"左昀,我是陸傑呀。"

    不等左昀開口,先替她叫起屈來,"熊隊長這麼搞……有點過了啊。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一個窩裡的這點子事,誰還不清楚門道啊……"左昀認出他來,勉強笑了笑:"霍,你穿上制服,一下子還真認不出來了。"

    陸傑從審訊桌子後把椅子拉了出來,拉到左昀面前坐下,兩人說話的格局自然了許多,左昀微微一笑:"熊隊長不是叫你給我辦留置手續的嗎?"陸傑尷尬地抹了把鼻子:"是啊……""行啊,不會讓你為難的。有什麼表格要填寫的?還有要不要上手銬?"左昀睞起眼睛,嘲弄地看著老同學,"我大概是你第一個留置的同學吧?""沒有沒有沒有,"陸傑連聲說,"開什麼玩笑,你又不是罪犯!"他朝前挪了挪椅子,聲音更輕了:"我說,熊隊長這次反應比較過激……是不是你得罪他了……他也是個牛脾氣,在問話的時候,你配合一點,別認真頂他,怎麼說現在你在他手上,他一較勁兒,你要現吃苦頭的。"

    左昀低頭不語,陸傑勸解了一會兒,轉到正題上來:"咱們是不是打個電話給你媽媽,說一下今天晚上不回去了,你也別說被留置,就說留在這裡配合調查……"問訊室的電話不能接外線的,陸傑說著就摸出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趁熊隊長還沒過來,趕緊跟家裡說一聲吧。"

    電話響了一聲,就接通了。按常理,例行公事的問話也就一兩個小時,人就該回家了,結果一進去就像石沉大海,到了下班都沒消息,左君年夫婦早已經坐立不安了,電話一響,劉幼捷趕緊搶起電話,左君年搶不過妻子,跑到客廳拿起分機聽。儘管左昀把語氣調整得極為輕鬆,劉幼捷還是立即炸了,衝著話筒厲聲喝道:"刑警隊有誰在?叫他們接電話!"左昀朝陸傑看了看,陸傑只得苦笑,無可奈何地接過手機:"劉政委,我是刑警隊小陸。"

    劉幼捷怒不可遏:"你們傳喚左昀去問話就問話,要是有什麼問不完的,可以明天繼續,她又不是犯罪嫌疑人,憑什麼留置?"陸傑低聲說:"劉政委,這是熊隊長的安排……你知道的,我不過是個跑腿的……左昀還是我同學,就算沒你這層關係,我也得想辦法照顧她呀……"劉幼捷想了一想,冷笑道:"我不為難你,我自己打電話給熊天平!"當即掛了電話。她翻開公安局的通訊錄找熊天平的號碼,卻被左君年按住了。"幹什麼!"劉幼捷又急又怒,眼淚噙在眼裡直打轉,"他熊天平是什麼東西,欺人太甚!"左君年抓住通訊錄不放,耐心地說:"幼捷,你先冷靜一下,平時遇事你常勸我要三思而後行,現在怎麼才遇到這點事,你就急成這樣了。"

    劉幼捷拍著茶几嚷道:"這點事!這是小事嗎?你知不知道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是要把小昀留置處理,你知不知道留置室是什麼樣子?那就是坐牢啊!他們憑什麼這麼對我女兒?她做錯什麼了?寫批評報道揭露齊大元那幫腐敗分子的黑幕有錯嗎?虧你還是市委副書記,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還叫我冷靜冷靜冷靜!這個公安局的政委我不要做了!拚個魚死網破拉倒,他齊大元,他馬春山,一個也別想好!"她越說越氣,抓起電話又重重地摔了,"你別攔著我!"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左君年歎了口氣,把通訊錄放到沙發上:"你打電話給熊天平,能解決問題嗎?""我就不信,他敢跟我硬頂!"左君年也急了:"幼捷,你平時的精明上哪裡去了?這熊天平難道不知道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下午張德常當他的面,對這事表了態定了性,他都敢裝糊塗,硬拗著要辦這個案子,我們平時又沒得罪過他,他難道發了神經病非要和我們過不去?他敢這麼做,說明他後台已經足夠硬!他這麼赤膊上,只說明他背後有人指使!還要問是誰指使嗎?這個局面是必然的,今天上午我聽說稿子是左昀寫的之後,就猜到他們要來這一手。"

    劉幼捷低了頭,眼淚"撲啦撲啦"的掉在沙發上,左君年別過臉去,咬了咬牙,才繼續說道:"司法上的事我不很懂,我只問你,他現在所做的,是否合乎程序?"過了一會兒,劉幼捷終於不情願地道:"程序上是沒問題。但是,公安內部都知道,有些事,頂真辦是一個說法,不頂真又是一個說法,手鬆一鬆,可以什麼事都沒有,手緊一緊,弄個三年五年的,也不是問題……""傳喚最多能羈留人多久?""24小時。"

    左君年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就得做好準備,他熊天平肯定要把這24小時用足了。24小時,他敢超過一秒,我就是書記不當,也得把他們那一夥整個底兒朝天!"劉幼捷捂著嘴,抽泣起來。待她哭聲漸漸低下去,左君年強笑著安慰她:"其實回頭想想,這對小昀也不是什麼壞事,這些年我們把她寵壞了,她又自恃聰明,處處順風順水,認定了的事啥都敢幹,這種性格遲早要吃大虧的。讓她受點磨難,對以後有好處呢。"

    "說得倒輕巧!你沒蹲過號子,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不?"劉幼捷說著又哭了,"嬌生慣養的一個女孩子家,在黑咕隆咚的留置室蹲一晚上,那是人過的日子嗎?換了你,你一個小時也待不下去的!"左說不是,右說不行,左君年也有點急了:"待不下去也得待!她自己沒有責任嗎?手機留給一個殺人犯,這個只要一查實,脫不了的包庇罪!你還是先省省心,別擔心今天晚上了,要真讓熊天平把罪名坐實了,那可不是關一個晚上的事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劉幼捷哭著,聲音又高了,"我還有不清楚的?只要你放手讓他弄,不出24小時,他就能讓該開口的都開口,白的都能說成黑的!"左君年來回踱了幾步,自言自語地說:"放手讓他弄?我能放手讓他弄?!""你準備怎麼辦?"左君年冷冷地道:"我另有辦法。他有一施,我有一報。這件事,由得他們做文章好了,他們無非是想從趙根林或者賀小英嘴裡挖出話來,根據我的判斷,這兩個人都不會吐口。"

    劉幼捷冷笑一聲:"你說不會就不會?"左君年淡淡道:"賀小英寫給小昀的情書我看過的,而且我聽說他一直對小昀念念不忘的,要他出來指證小昀,除非刀架他脖子上——熊天平敢去得罪賀仲平?他今天下午連傳喚賀小英都沒敢呢。至於趙根林,張德常下午審訊他時,已經把該點到的話點到位了,老張說看樣子他骨頭還蠻硬的,不會亂咬一氣的。"

    "你是沒見過熊天平辦案是吧?"劉幼捷道,"白綿的報紙吹他是神探,我們內部誰不知道?他是出名的-辣手神探-,田三被吊了一下午都哭天喊地的,那姓趙的骨頭再硬,經了熊天平的手,也成爛泥巴了。"

    左君年大怒道:"他敢!"劉幼捷沒再吭聲,老左的分析是有道理的,這麼多雙眼睛,還有張德常在上面壓著,熊天平無論如何也不敢瞞天過海刑訊逼供。問訊室裡雖然聲色俱厲,熊天平心裡其實虛極了。他和馬春山約了在一家飯店一起吃飯,進了房間才發現這一路上的汗,早把腿彎都打濕了。他真的有點後悔,當時在廁所裡被馬春山一唬,就鬼迷心竅地答應他,現在才發現果真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下午審訊了趙根林3個小時,說起殺死江勇的動機經過,他十分坦白,但問到他有沒有從江勇身上取走什麼東西時,他瞪著無辜的眼睛說,沒有啊。而在問起左昀的手機為什麼在他手裡時,他乾脆說,她忘記拿走,我撿起來了。分明在投案自首之前,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而且很可能還有懂得司法的高人指點過,回答無懈可擊。熊天平的動搖似乎在馬春山的意料之中,於是,馬春山很爽快地說:"先別說那些了,明天晚上我請你吃飯……地點嘛,就在你一個老朋友家裡,哪個老朋友?在錦繡花園住著呢,你說是誰?"熊天平正要誠懇地說"真的,我真的就不去了"時,聽到"錦繡花園"四個字,舌頭就軟了,而身體的某個部位卻硬了。馬春山發出幾聲不懷好意的竊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次破案神速,多虧了你,我已經把情況向齊書記匯報了,你知道齊書記這個人是求賢若渴的,表示要找個機會見見你呢。"

    提起錦繡花園,熊天平已經心旌搖動,又見說起齊書記,更是沉吟起來。馬春山又旁敲側擊地點撥了他幾句,齊書記調來白綿這一年,四套班子裡的權力都重新洗牌分配過了,哪個要害部門都有了自己人,惟獨公安這一塊沒機會插得進手,只要他相中了你,存心栽培,別說隊長撥正,三年兩年一過,劉幼捷算個屁啊。聽得熊天平暗自心服。見他不再支吾,馬春山放了心。又想了一想,歎了口氣:"其實啊,熊隊長,做大哥的也知道你的難處,上上下下這麼多眼睛盯著,要叫你從趙根林牙齒裡掏東西,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務啊……"熊天平呵呵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那倒也未必。"

    馬春山驚奇地看著他,熊天平避開他的目光,趕緊聲明:"我只是說未必,未必啊。"

    "這就是你小子不對了啊!"馬春山親熱地摟住了他的肩膀,"早就有了打算,卻還在吊大哥我的胃口,呵呵。"

    熊天平不好意思地笑了:"哪有啊。不過嘛,"他抽了抽微笑的嘴角,輕輕地道,"干了10年的警察了,要是這點事都擺不平,豈不是白混了。"

    臨出門時,馬春山從公文包裡抽出一個信封,就勢塞進了熊天平的上衣口袋,熊天平急了,趕緊從袋子裡往外拿,被馬春山一把按住:"兄弟,既然都是一家人了,你就別見外,這點小數目供你這幾天辦事開銷,你要是過意不去,等那筆賬到手之後,賬上照扣就是。"

    熊天平便把手從口袋上挪開了,笑了笑,帶上包間的門,先走了。他開警車回到公安局,卻沒進辦公摟,而是繞進了宿舍大院,逕直朝江永春家走去。江家的窗戶沒有拉簾子,隔著窗戶一看,屋子裡的靈堂還設著,中間陳著冰棺,江勇的幾個姐姐沒在,只有張來弟一個人歪在一張籐椅裡,目光呆滯,嘴唇蠕動著,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棺材裡的兒子在絮絮叨叨。熊天平停了一會兒,舉手敲了敲門。24.顏色熊天平打開問訊室的門,趙根林正在打盹,聽到聲音驚醒過來,困惑地眨巴著有點充血的眼睛,看著熊天平十分冷靜地走了進來。好大一會兒,熊天平沒有說話。張德常回家去了,沒有新的案情進展,明天早晨10點前不會出現。陸傑在樓上給左昀做筆錄,丁一鳴也回家休息去了。熊天平看了看牆上的掛鐘:21點30分。趙根林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看時間,不解地看著他。熊天平把趙根林從柵欄上解下來,又銬了上去,只是稍微變換了一下姿勢。剛才是正面銬,這會換成了背銬,剛才是用了一副手銬,這會兒用了兩副,一隻手銬一副,一端銬住他一隻手,另一端掛在了柵欄上。趙根林不得不躬下身去,彎下腰來撅起屁股,兩隻胳膊像翅膀,支稜在背後。"你幹什麼?"趙根林緊張起來。熊天平冷靜地詢問:"東西呢?"趙根林喘著粗氣:"什麼?""裝X!"熊天平低喝一聲,猛的箝住他的脖子朝下用力一按,趙根林慘叫起來,眼前猛的一黑。"東西。"

    按住他脖子的手移開了,他在他耳邊輕聲說。"知道疼是啥顏色了不?"熊天平狡黠地在他頭頂上笑,"黑的?"趙根林確實兩隻眼直髮黑,他聽見自己小聲說:"熊隊長,你到底要什麼東西?我該說的都說了啊。"

    說完這句話,他下意識地繃起肌肉和神經,等待著新一輪的襲擊。熊天平卻沒再動手,而是換了一個問題:"手機是左昀給你的,對不對?""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

    熊天平和言細語地勸他,"左昀有當政委的媽,有當書記的爸,這點子小事,我們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她自己都承認了,賀小英也承認了,還帶我們去了那個地洞,你還要死強什麼呢?我最討厭別人說話不老實了。"

    趙根林瞪了熊天平一眼,堅定地說:"真的,手機是她——掉在那兒的。"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再次繃緊身體。熊天平把手拿開了。他走到離他一米遠的地方,躬下身,手撐在膝蓋上,像博物學家審視一幅鳥類標本,面對面地盯著他。"外面有個人很想見你。"

    熊天平說,聲音裡的"關懷"讓人不寒而慄,"你大概不想見她的。江勇的母親,想來看看你。我給你實話說吧,"熊天平忽然發現自己用上了馬春山的口頭禪,"不想見她呢,兩個問題你就回答一個。"

    趙根林掙扎著仰起脖子,對著花崗岩囈語似的說:"熊隊長,我說的都是實話。"

    熊天平的牙床挫出聲音來:"小子,你自找的。"

    他直起身,就朝門外走去。趙根林喚住了他:"熊隊長。"

    熊天平停住腳,得意地轉過身,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臉又僵硬了。展翅飛翔的趙根林慢慢悠悠地說:"我知道疼是什麼顏色了。瞧,是藍色。"

    他露出一個怪異的笑:"你聽過這首歌嗎,《斯卡波羅的集市》,這首歌,也是藍色的。"

    熊天平出去之後又在門口停了一小會兒,只聽裡面的人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還是一首外國歌,先是哼哼,接著扯開嗓子喊叫似的唱了起來。他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把等得早已經不耐煩的張來弟帶到了問訊室。看著張來弟母狼似的眼,熊天平撇撇嘴,好奇地幻想了一下,如果換做自己,此刻會是什麼心情。只想了一個畫面,就打了一個寒噤——喪子的女人比豺狗還要凶殘,何況是以潑辣聞名的張來弟呢。趁著間隙,熊天平走到2樓去看看。他故意放輕了腳步,聽到陸傑在和左昀說笑。見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門口,笑得前仰後合的陸傑險些沒嗆住,慌忙站了起來,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潮,窘迫地叫了聲:"熊隊長。"

    熊天平故意不去看左昀輕蔑的目光,冷冷地看著陸傑說道:"你這個筆錄,做得很享受嘛。"

    陸傑不敢辯解,陪著笑,可憐巴巴地看著隊長。熊天平忽然問:"對了,《斯卡波羅的集市》是首什麼歌?"陸傑費解地搖搖頭,左昀在一邊冷笑起來。熊天平看了看她:"你知道?"左昀抱起胳膊,深深瞧著他,眸子和窗外的星星一般閃爍不定:"熊隊長,這首歌翻譯起來很複雜,大致意思是說,人世無常,人應該給自己留有餘地。"

    熊天平呵呵笑了,轉身問陸傑:"筆錄做完了?做完了帶她去留置室。"

    在熊天平的監督下,陸傑一臉不忍地把左昀帶到樓梯拐角下的小間裡,一個大約5平方米的小樓梯間,本來是有比較正規一點兒的留置室的,但後來大樓裡的辦公室不夠用,就把留置室改作了辦公使用,把樓梯間改成了留置室。陸傑開了燈,左昀看了一眼,就明白陸傑為什麼遲遲把她拖延留在問訊室裡了,和這間小黑屋子比起來問訊室簡直就是總統套房了。裡面惟一可以坐的地方是一張鋪著草蓆的小行軍床,頂上嵌著一隻燈泡,糊滿灰塵,在極暗淡的燈光下也可以看出草蓆生著大塊大塊的霉斑。左昀呆呆地站著,直到門在背後關上,還是沒勇氣坐下。陸傑看熊天平下樓去了,趕緊又溜到留置室外,拿手指敲了敲門上的玻璃窗。"別怕啊,"他小聲說,"我就在外面,有什麼事隨時叫我一聲。"

    見左昀背著身不說話,他萬分不忍地又補充了一句,"現在都快夜裡11點了,最多10個小時,他怎麼著也得放人……來日方長嘛。"

    左昀搖搖頭,馬尾柔弱地搖擺起來,轉過頭,竟已經滿面淚光:"我不是為這個難過……"而這時,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嘶吼飄了過來。左昀怔忡地屏住呼吸,瞪視著陸傑:"你聽到沒有?""什麼?"左昀傾聽了一會兒,黑夜沉寂,再無聲息。於是,她也相信那只是幻覺了。隔著一扇門,能聽到陸傑有點緊張的粗重呼吸。"左昀,剛才熊隊長問你的是什麼歌?"猶豫了很久,終於找出一個話題來打破沉默。門裡的人沒有回答,過了好久,她低低哼起歌來,憂傷而沙啞的嗓音在幽暗的樓道裡霧氣一般柔和地瀰漫開,歌詞是英文:

    AreyougoingtoScarboroughFair?

    Parselysagerosemaryandthyme.Remembermetoonewholivesthere.

    Sheoncewasatrueloveofmine.

    Tellhertomakemeacambricshirt.

    Parselysagerosemaryandthyme.Withoutnoseamsnorneedlework.

    Thenshewillbeatrueloveofmine.Onthesideofhillinthedeepforestgreen.

    Tracingofsparrowonsnowcrestedbrown.

    BlanketsandbedclothiersthechildofmaintainSleepsunawareoftheclarioncall.

    陸傑不敢打斷她,靜心聽著那往返回復的旋律,像千折百轉的溪流,流向永恆的夢境。歌聲稍息了片刻,像是明白陸傑的意思似的,她重新又唱了一遍,這一次卻是翻譯成中文的歌詞了:囑彼佳人,營我家室。蕙蘭芫荽,鬱鬱香芷。良田所修,大海之坻。伊人應在,任我相視。彼山之陰,葉疏苔蝕。滌我孤塚,珠淚漸漬。惜我長劍,日日拂拭。寂而不覺,寒笳長嘶。囑彼佳人,收我秋實。蕙蘭芫荽,鬱鬱香芷。

    斂之集之,勿棄勿失。伊人猶在,惟我相誓。陸傑靠在門邊傾聽,聲音甜美而迷離,迴盪在空寂悠長的走廊裡,他不知不覺連呼吸都屏住了,走廊頂部的燈光在眼前水波似的浮動起來,吞吐散射著針尖似的大團光芒,他閉了閉眼睛,一顆滾熱的液體爬進了鼻溝,他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哭了。而對於咫尺天涯的趙根林來說,疼痛,在肉體上也漸漸地成為了一場幻覺: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汗水已經流乾,他聽見自己瘋狂而混亂的哀告、慘叫、哭泣聲,不顧一切毫無羞恥的乞求聲,他願意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換取掌握和主管這一切的熊天平立即出現。

    他瘋狂地號叫著:"我說了,我說了,我說了!"無論掛在窗柵欄上的趙根林發出什麼聲音,張來弟都置若罔聞,這些慘絕人寰的聲音倒是激發起了她一波又一波的快意,偶爾閃現的一縷人性的憐憫也稍縱即逝,激發起她更深的暴虐之欲。……當熊天平回到問訊室的時候,事情已經超出了控制,這事已經變成一場連他都不能忍受的噩夢了。他惱火地盯著趙根林抽搐的下半身,趕緊手忙腳亂地把人從窗戶上解了下來。手銬剛一鬆開,那個扭動的軀體就一頭栽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一聲鈍響,兩隻胳膊卻像風乾的翅膀,凝固在展翅飛翔的姿勢上。栽倒時犯人的頭磕在地面上,發出沉重的"咚"的一聲,但頭顱的主人毫無知覺,像一隻倒在地上的飛禽標本。熊天平唾了口唾沫,才發現嘴巴幹得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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