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到了。單位又從張家口拉了一車梨,給大家分分。這次車沒有壞,梨拉回來都是好的。分梨時,雜草在辦公室樓前弄了一地。老何、小林將梨抬到辦公室,又借桿秤進行第二次分配。大家又都分頭找盛梨的傢伙。由於梨好,大家在辦公室都沒捨得吃,所以地上梨皮不多,省得小林打掃。
老孫出院了。出院以後,精神狀態仍然不太好,臉蠟黃,常一個人坐在那裡抽煙,也不說話,處裡的工作也不大管,交給了老何。老何積極性倒蠻高,遇到工作樓上樓下跑。但他有時積極不到地方,容易出現差錯。一次局裡讓處裡起草一個文件,老何親自下手,洋洋三十頁交上去,被老熊批了個「文不對題」,並將組織處長叫上來,說這麼一個同志怎麼提上來了?把組織處長弄得滿頭是汗,承認提拔幹部提拔錯了。但既然提上來了,兩居室也住上了,就不好再將他弄下來。老熊也沒顧上追究,只是說:
「下次注意!」
本來局裡是讓老孫全面主持辦公室的工作。因老孫耿耿於懷沒給自己提正處長,所以也不主持。鑒於這種情況,局裡認為,這辦公室領導需要加強。老孫這麼一個精神狀態,「掛」他一段就受不了,肯定是不能再提正處長。所以決定適當時候從外派過去一個正處長。老孫得到這個消息,更沒了積極性,上班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還遲到早退,自己的辦公桌也不收拾,蒙滿了灰塵,有點破碗破摔,像小林剛來單位不懂事的時候。組織處長看到這樣倒高興,說雖然提拔老何是錯的,但當時沒有提拔老孫卻是對的。這個人太小心眼,太經不起風浪,如提他當正處長,肯定也會像提拔老何一樣,挨老熊的批評。
小林情況這一段倒不錯。上次老何說幫他入黨,倒真給他用勁,在支部會上提出來讓大家議。可他這個人雖然提了副處長,鑒於他平時的囉嗦和女人作風,大家並沒把他放在眼裡,他說話沒什麼市場。老孫那時又在醫院,沒有參加會,老何勢單力薄,所以小林的事並沒引起大家的注意,倒是別的處的黨員,說話佔了上風,確定了幾個發展對象,都是別的處的。
小林聽到這個消息,心裡當然沮喪。可沮喪兩天又來了一個好消息。老何搬家住進了兩居室,牛街大雜院的一間平房騰了出來,那地方太偏僻,又是回民區,大家都不願意到那裡去住,最後平衡來平衡會,決定叫小林搬家。小林一聽這消息很高興,甚至比聽到讓他入黨還高興。因為入黨還不是為了提拔,提拔還不是為了吃、穿、住房子?現在這時候,崇高的話都別講了。雖是牛街,雖是回民,房子也不大,但總是自己獨立,不再跟那家潑婦合居;但他不知道這地方對不對老婆的心思,所以帶著好消息回家,也有些提心吊膽,接受上次教訓,為了慶賀,買了一根香腸。沒想到回到家,老婆聽到這消息例高興,說:
「牛街好,牛街好,我愛吃羊肉!再說只要脫離了這個潑婦,讓我住到驢街也可以!」
又問為什麼買香腸,不買一隻燒雞?
小林說:「上次買了只燒雞,落了一頓埋怨!」
老婆說:「上次是入黨,這次應該買燒雞。」
所以小林這一陣情緒,倒是比別人好些。
女小彭情緒還那樣。自從女老喬提前退休以後,女小彭沒了對立面,活得倒挺開心,經常在辦公室打毛衣。但作為一個女同志,長期沒有對立面也彆扭。老何是新提的副處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經常讓女小彭這樣那樣,久而久之,女小彭就把他當作對立面,動不動就戧他兩句。好在老何是肉脾氣,大家讓著他他就來勁說人家,人家戧他兩句他也不惱,反過來還擔心別人心裡窩氣不窩氣,所以兩人還合得來,沒像跟女老喬一樣,成為對抗性矛盾。
老張仍坐著轎車來單位上班。和女老喬那件事已過去兩個月了,大家也感到那話題沒了什麼滋味,例都開始與老張接觸。女孩子再也不像見了老虎。老張呢,夾著尾巴做了一陣子人,熬過了艱難時期,也就熬出了頭,精神仍恢復到了出事之前。家裡老婆也不鬧了,有時還把那件事當玩笑開開。局長樓上來下去見到其他人,開始感覺到可以平起平坐、平等問候了。上下班仍可以放膽碰車門。一次在單位老張上廁所,正好碰到老孫。廁所的間隔板壞了,拆下去修補,兩個茅坑成了一間。兩人蹲到一間屋裡,都感到彆扭。這時老孫仍記著許多疙疙瘩瘩的事。倒是老張經過一次挫折的洗禮,心裡純潔許多,自動拆去了和老孫的一些隔閡。他也知道老孫因為沒有提上去心裡委屈,於是語重心長地說:
「老孫哪,我想對你說句話。」
老孫也不好一下掰了面子,說:
「你說,你說。」
老張說:「你這個同志呀,各方面都好,就是缺少一個字,缺少一個『熬』。熬過艱難時候,往後情況就好轉了。」
當時老孫沒有說什麼,但等揩過屁股提上褲子走出廁所,心裡發了怒,不禁心裡罵道:
「你他媽人面獸心,自己亂搞男女關係。還教訓我缺這缺那片……」
心裡又罵世道不公平,老張犯了那麼大的錯誤,行政上沒有處理,又讓他當副局長熬過了錯誤時期;自己辛辛苦苦工作,為黨拉馬墜鐙,最後被一腳踢開,這怎麼能調動人的積極性?
三十號這天,上午分梨,中午會餐。大家又分頭買菜在一塊吃。不過吃得很沉悶。老孫不說話,女小彭打毛衣,小林給大家分過梨,盤算要占草簍,好當一個搬家的工具;只有老何想調節氣氛。為了調節氣氛,他故意說了幾個笑話。不過笑話說得很蹩腳,大家沒笑,倒更加覺得沒意思。於是草草吃完就各人提著各人分得的梨,分頭下樓回家。
小林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因他要搬草簍。等他搬著草簍來到樓下,不巧碰到女老喬。女老喬突然在單位出現,確實讓人吃驚。幾個月不見,女老喬似乎比過去消瘦一些,眼睛下邊多了兩個肉布袋。雖然女老喬過去限制過小林入黨,處處與他為難,但前一段揭發女老喬時,小林該揭的都揭了,現在人家成了落水狗,自己也沒必要非學魯迅;倒是現在一見消瘦下去的女老喬,小林還為過去揭發她的材料感到內疚,於是主動上前與女老喬打招呼:
「老喬,你來了?」
女老喬看到小林,也有些吃驚;見小林來跟她說話,又有些感動。過去自己畢竟在入黨問題上卡過他。現在這年輕人不計前隙,來與自己說話,品質果然不錯(剛才老孫與女小彭見了她,除了露出吃驚,都沒與她說話),於是說:
「小林,下班了?」
小林說:「下班了,今天你有空了?」
女老喬說:「有空了。我給你說小林,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北京住了。」
小林說:「不在北京住,那你往哪裡住?」
女老喬說:「我隨我丈夫到石家莊。臨走,來這看看。我從二十二歲來到這單位,在這干了三十二年。現在要走了,來這看看。」
小林明白了女老喬的意思,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對女老喬再說些什麼,但這時班車已經快開了。小林只好一手提著一包梨,一手提著一個草筐,匆匆忙忙說:
「老喬,再見!」
女老喬說:「再見!」
1988.12,北京十里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