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上幼兒園已經三個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論,孩子上幼兒園以後,家務比以前多了,家裡沒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單子,都要自己動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準時;不像過去家裡有保姆擔著,回去的早晚沒關係。家務雖然重了,但因為家裡沒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讓人心理上輕鬆許多;孩子接回來,關起門也是自己一家人,沒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錢,扣除孩子的入托費,還剩五六十,經濟上也顯得寬裕了,老婆也捨得吃了,時不時買根香腸,有時還買只燒雞。兩人在一起討論起來,都說沒有保姆的好處多,接著說了用保姆的一連串毛病。但現在人家已經走了,兩人還邊啃燒雞邊聲討人家,未免顯得有些小氣。不說她也罷。以後兩人說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個心理問題,還沒有解決。因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為了給人家孩子當陪讀。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這檔子事,讓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過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還是要打,但打過招呼就有一種羞愧和不自然。不過孩子不懂事,有時從幼兒園出來,還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著手,玩得很愉快。但什麼事情都有一個過程,時間一長,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這事看得輕了。有時又一想,什麼陪讀不陪讀,只要能進幼兒園,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像幫人家賣鴨子,面子是不好看,領導也批評,但二百塊錢總是到手了。只是有時見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憤怒,憤怒起來心裡要罵一句:
「幫我聯繫幼兒園,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兒園也有一個習慣過程。開始幾天,孩子哭著不去,送時哭,接時也哭。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堅持下來,孩子也沒辦法。堅持一段孩子就習慣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環境,老師、別的孩子,她都認識了,於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時覺得那麼小的孩子,在無奈中也會漸漸適應環境,想起來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邊怎麼成,她就不長大了嗎?長大混世界,不更得適應?於是也就不把這辛酸放到心上。這時有了世界盃足球賽,小林前幾年愛足球,看得臉紅心跳,覺得過癮,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說出口。那時覺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盃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幾個四年?但後來參加工作,結婚以後,足球就漸漸不看了。看它有什麼用?人家踢得再好,也不解決小林身邊任何問題。小林的問題是房子、孩子、蜂窩煤和保姆、老家來人。所以對熱鬧的世界充耳不聞。現在孩子入了幼兒園,小林心理輕鬆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決賽,也禁不住心裡癢癢起來;由於轉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來看一次轉播。於是下班接孩子回來,猛干家務。老婆看他有些反常,問他有什麼事,他就腆著臉把這事說了,並說今天晚上上場的有馬拉多納。誰知老婆仍是那麼不通情達理,她的思路仍沒有轉過彎來,竟將圍裙摔到桌子上:
「家裡蜂窩煤都沒有了,你還要半夜起來看足球,還是累得輕!你要能讓馬拉多納給咱家拉蜂窩煤,我就讓你半夜起來看他!」
小林一陣掃興,連忙擺手:
「算了,算了,你別說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窩煤不就行了!」
於是也不再干家務,坐在床前犯傻,像老婆有時在單位不順心回到家坐床邊犯傻的樣子。這天夜裡,小林一夜沒睡著。老婆半夜醒來,見小林仍睜著眼在那裡犯傻,倒有些害怕,說:
「你要真想看,你看吧!明天不誤拉蜂窩煤就行了!」
這時小林一點興致都沒有了,一點不承老婆的情,厭惡地說:
「我說看了?不看足球,還不讓我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請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窩煤。拉完蜂窩煤下午到單位,新來的大學生便來徵求他對昨晚足球的意見。小林惡狠狠地說:
「個雞巴足球,有什麼看的!我從來不看足球!」
接著就自己去翻報紙。倒把大學生嚇了一跳。晚上下班回來,老婆見他仍在鬧情緒,蜂窩煤也拉來了,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自己忙裡忙外弄孩子,還看著他的臉色說話。這倒叫小林有些過意不去,心裡的惡氣才稍稍出了一些。
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準備吃飯,查水表的瘸腿老頭來了。本來今天不該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頭來了,就不敢不讓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飯,讓他查。這次老頭除了拿著關水門的扳手,身上還背著一個大背包,背包似乎還很重,累得老頭一臉的汗。小林看著大背包,心裡嚇了一跳,不知老頭又要搞什麼名常。果然,老頭查完水表,又理所當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說年輕時餵馬,還是繼續說上次偷水的事。但老頭這兩件事都沒有說,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對小林說: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驚,說:
「大爺,您說哪兒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裡會有事求我?」
老頭說:
「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處工作嗎?」
小林點點頭。老頭說:
「某省某地區某縣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壓在你們處裡?」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這麼一個文,壓在處裡,似乎是壓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這些天忙著去日壇公園學氣功,就把這事給壓下了。於是說:
「好像是有這件事!」
老頭拍著巴掌說:
「這就對了!某省某縣是我的老家呀!老家為這件事著急得不得了,縣長書記都來了,找到我,讓我想辦法!」
小林吃一驚,縣長書記進京,竟要求到一個查水表的老頭身上?但又想起他年輕時曾給大領導餵過馬,於是就想通了。
老頭繼續說:
「我能想什麼辦法?我讓他們打聽一下批文壓在哪個部哪個局哪個處,他們打聽出來,我一聽真是湊巧,這個處正好是你在的處,我忽然想咱們倆認識,於是今天就求到你頭上了!這事情好辦嗎?」
小林在機關呆了五六年,機關那一套還不熟悉?這事情說好辦就好辦,明天他給女小彭說一句話,女小彭抹口紅的工夫,這批件就從她手裡出去了;說不好辦也不好辦,如果陌生人公事公辦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氣功你打擾了她,或者因為別的事她正心情不好,這批件就難說了;她會給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國家的種種規定,不能審批的原因,最後還弄得你心服口服,以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別的什麼原因。瘸老頭說的這批件,就看小林幫忙不幫忙,如果幫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幫忙,這批件就仍然得壓一些日子。但瘸老頭不是一般的老頭,管著給他們查水表,這個忙看樣子得幫。但小林已不是過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過去,只要能幫忙,他會立即滿口答應,但那是幼稚;能幫忙先說不能幫忙,好辦先說不好辦,這才是成熟。不幫忙不好辦最後幫忙辦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開始就滿口答應,如果中間出了岔子沒辦成,本來答應人家,最後,不辦成,後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將手搭在後腦勺上,將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說:
「這事情不好辦哪!批文是有這麼一個批文,但我聽說裡邊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說批就能批的!」
瘸老頭雖然以前給大領導餵過馬,但畢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淪落成一個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奧妙,已經多年矣,所以趕忙迎著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給老家縣長書記說,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項規定嚴著哩。不過小林你還是得幫幫忙!」
小林老婆這時也聽出了什麼意思,湊過來說:
「大爺,他就會偷水,哪裡會幫您這大忙!」
瘸老頭一臉尷尬,說:
「那是誤會,那是誤會,怪我亂聽反映,一噸水才幾分錢,誰會偷水!」
接著又忙把他的背包拉開,掏出一個大紙匣子,說:
「這是老家人的一點心意,你們收下吧!」
然後不再多留,對小林眨眨眼,瘸著腿走了。老頭一走,小林老婆說:
「看來以後生活會有轉變!」
小林問:
「怎麼有轉變?」
小林老婆指著紙盒子說:
「看,都有人開始送禮了!」
接著將紙盒子打開,掏出禮物一看,兩人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小型的微波爐,在市場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說:
「這多不合適,如果是一個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東西,如何敢收!明天給他送回去!」
老婆也覺得是。晚上吃飯,兩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問他:
「我只問你,那個批文好辦嗎?」
小林說:
「批文倒好辦,我明天給女小彭說一下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這微波爐我收下了!」
小林擔心地說:
「這不合適吧?幫批個文,收個微波爐,這不太假公濟私了?再說,也給瘸老頭留下話柄呀!」
小林老婆說:
「給他把事情辦了,還有什麼話柄?什麼假公濟私,人家幾千幾萬地倒騰,不照樣做著大官!一個微波爐算什麼!」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說什麼。小林老婆馬上將微波爐電源插上,揀了幾塊白薯放到裡邊試烤。幾分鐘之後,滿屋的白薯香。打開爐子,白薯焦黃滾燙,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塊「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興地說,微波爐用處多,除了烤白薯,還可以烤蛋糕,烤饃片,烤雞烤鴨。小林吃著白薯也很高興,這時也得到一個啟示,看來改變生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這天晚上,他與老婆又親熱了一回。由於有微波爐的刺激,老婆又很有激情。昨天發生的足球事件,這時也顯得無足輕重了。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小彭。果然,談笑之間,兩人就把那個批件給處理了。
微波爐用了兩個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來去幼兒園她已經習慣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時還一蹦一跳的進幼兒園。但這兩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著不去幼兒園,或說肚子疼,或說要拉屎;真給她便盆,什麼也拉不出來。喝斥她一頓,強著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像傻了一樣。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斷定她在幼兒園出了毛病,要麼是小朋友欺負了她,使她見了這個小朋友就害怕;要麼問題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歡她,罰她站了牆根或是讓她當眾出醜,傷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見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問孩子因為什麼,孩子倒哭著說:
「我沒有什麼呀,我沒有什麼呀!」
於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時在其它家長中進行調查。調查的結果,原來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們大意了,大意之中過了元旦;元旦之前,別的家長都向阿姨們送東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惟獨小家沒有意思,於是跡象就出現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進了幼兒園,你連個元旦都記不住!幼兒園阿姨背地裡不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說咱們扣門、寒酸!」
小林也說:
「大意了大意了,過去送禮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禮,誰知該送禮的時候,又把這事給忘了!」
於是就跟老婆商量補救措施,看補送一些什麼合適。真要說送什麼,兩人又犯了愁。送個賀年卡、掛歷、顯得太小氣,何況新年已過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說:
「要不問問孩子?」
小林老婆說:
「問她幹什麼,她懂個屁!」
小林還是將孩子叫過來,問孩子知不知道其它孩子給老師送了什麼,沒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驚:
「炭火?為什麼送炭火?給老師送炭火幹什麼?」
於是讓老婆第二天再調查。果然,孩子說對了,有許多家長在元旦給老師送了「炭火」。因為現在冬天了,冬天北京時興吃涮羊肉,大家便給老師送「炭火」。小林說:
「這還不好辦?別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買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經脫銷了。小林感到發愁,與老婆商量送點別的算了,何況別人家已經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餘,不如送點別的。但孩子記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來第一句話便是:
「爸爸,你給老師買炭火了嗎?」
看著一個三歲孩子這麼頑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說:
「不就是一個炭火嗎,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買到它!」
果然,最後在郊區一個旮旯小店裡買到了炭火。不過是高價的。高價能買到也不錯。小林讓老婆把炭火送到幼兒園。第二天,女兒就恢復了常態,高興去幼兒園。女兒一高興,全家情緒又都好起來。這天晚上吃飯,老婆用微波爐烤了半隻雞,又讓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頭有些發暈,滿身變大。這時小林對老婆說,其實世界上事情也很簡單,只要弄明白一個道理,按道理辦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過下去,也滿舒服。舒服世界,環球同此涼熱。老婆見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將啤酒瓶奪了過來。啤酒雖然奪了過去,但小林腦袋已經發懵,這天夜裡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睡覺,上邊蓋著一堆雞毛,下邊鋪著許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又夢見黑壓壓無邊無際的人群向前擁動,又變成一隊隊祈雨的螞蟻。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小林搖頭回憶夢境,夢境已是一片模糊。這時老婆醒來,見他在那裡發傻,便催他去買豆腐。這時小林頭腦清醒過來,不再管夢,趕忙爬起來去排隊買豆腐。買完豆腐上班,在辦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來北京看病的小學老師他兒子寫的,說自上次父親在北京看了病,回來停了三個月,現已去世了;臨去世前,曾囑咐他給小林寫封信,說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讓代他表示感謝。小林讀了這封信,難受一天。現在老師已埋入黃土,上次老師來看病,也沒能給他找個醫院。到家裡也沒讓他洗個臉。小時候自己掉到冰窟窿裡,老師把棉襖都給他穿。但傷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車,想著家裡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發熱,等他回去拆堆散熱,就把老師的事給放到一邊了。死的已經死了,再想也沒有用,活著的還是先考慮大白菜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爐再給他烤點雞,讓他喝瓶啤酒,他就沒有什麼不滿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