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當住下(住的是牛棚),吃飯(吃的是豬狗食),滿臉灰塵倚著鋪蓋卷逮虱子或拿大針挑腳上的水泡時,曹成就感歎:
「想當初我也是一國丞相,沒想到現在也淪落為豬狗!」
豬蛋馬上就惡狠狠地訓斥:
「小子,你罵誰呢?難道我們是豬狗嗎?」
曹成馬上就不說話,掩面啼哭。遷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與我們說話,偶爾與表姨夫袁哨竊竊私語,不知說些什麼。雖然二人千把年前是對頭,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比較之下,兩人成了知音。有時袁哨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饃星,也與曹分吃。同行的遷徙隊伍有幾十萬,隊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豬蛋、孬舅、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沈姓小寡婦等。雖然曹、袁相親近並不妨礙別人什麼,但在眾人之中兩人顯得特別親密就把別的眾人當作外人,使別人不舒服。豬蛋曾正色告誡他們:曹、袁,不能這樣。六指甚至造謠說,兩人在搞同性戀。孬舅也生氣說:再鬼鬼祟祟,挖個坑埋了他們!最後白石頭他爹白螞蟻老奸巨滑,出了一個反間計,才把曹、袁分開,日常走路、說話的神態,才恢復成正常模樣,與整個遷徙大軍相協調。什麼反間計?美人反間計。白螞蟻做通瞎鹿的工作,讓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婦到曹、袁中間搗亂,一開始瞎鹿思想不通,睜著失而復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見人也看得見畜生的大眼睛,邊睜又邊眨巴著說:白螞蟻,你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婦雖然現為我妻,但在歷史上曾與曹、袁沾染過,現在再把她派到他們中間,恐怕不大合適吧?焉知他們不會死灰復燃、故伎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個老婆,豈不又雞飛蛋打、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白螞蟻說:不會不會,老弟你儘管放心。老弟你想嘛,過去沈為什麼跟曹、袁有牽連?是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別說沈姓小寡婦,任是換了天下任何一個女人,沒有不入港的。現在呢?丞相不丞相,主公不主公,淪落得和我們一樣,派沉去離一下間,沉也只會奚落他們一頓涮他們一道,焉能再與他們重溫舊情?誰身上不是虱子,誰腳上沒有水泡?遷徙隊伍中,哪一個男人不是一樣?沉也肯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跟著誰,都死心塌地了,怎麼還會去別的男人跟前輕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輕浮,這裡是輕浮的地方嗎?幾十萬人中,大家都在遷徙,一個狗窩還男女不分地住十幾個人,她又到哪裡去輕浮呢?別說別人,我只問你,你跟你老婆輕浮是官的,自上路以來,你跟你老婆輕浮過嗎?瞎鹿眨著眼睛如實地答:沒有。白螞蟻拍著巴掌說:這不結了,輕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裡明鏡似的,路上豈肯輕易讓人輕俘?老弟,怎麼樣,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現在還不同意,就是對自己太不自信了。說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給激怒了,紅著臉拍著胸脯說:誰不自信了,誰不自信了?我也就是這麼擔心!到了這時候,也不由瞎鹿分說,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婦派到了曹、袁中間。從此每天行軍走路,夜裡睡狗棚,沉都在兩人之間。果然,兩人中了白螞蟻計,以為沉對兩人重新有了過去宮廷中的意思。想起宮廷,兩人同時舊情復燃,觸景生情。接著都對沉獻慇勤。接著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矛盾。接著就開始相互不滿意。接著就橫眉冷對。接著就打架。接著就念起舊仇。兩人誰也沒有摸著沈的任何一個部位,兩人重新反目。反目後,兩人就不在一塊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饃星吃。相互的相處與神態,又都跟大家一樣。大家這才放心,都稱讚白螞蟻有勇有謀,又誇沈姓小寡婦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損失什麼,欺騙敵人成功。白螞蟻這時又問大家:
「我這主意到底怎麼樣?」
大家說:
「不錯呀白螞蟻。」
白螞蟻當即讓白石頭唱了一段戲。大家鼓掌。這天走到涼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邊看瓜窩棚裡。一輪圓月從東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窩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嗩吶,吹起家鄉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麼高亢、淒涼、抒情而直率的調子。它讓我們想起了黃土高原,讓我們想起了我們潞澤兩州的家鄉。我們告別過去,卻不知前邊有什麼等待我們。朱洪武要把我們遷徙到延津去,我們卻不知將來的延津是個什麼模樣。不知未來,更思念過去。聽著瞎鹿的嗩吶,忘記了手頭的香瓜。豬蛋突然哭道:
「大槐樹下說告別就告別,也不知俺娘怎麼樣了!」
白石頭也說:
「俺妹妹今年十六,過兩年就是十八,俺與俺爹都不在家,誰與她做主?」
六指歎道:
「我就會剃青瓢,不知將來延津時興不時興這頭型。如果它時興港台的錛式、刨式、鑿式或錐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來嘍。」
議論半天,疲乏上來,大家倒頭睡覺。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擻地上路,向著未來的延津。路上豬蛋又說:
「別怕,一到延津,咱們再不是佃戶了,就是大戶人家了!」
白螞蟻說:
「就是。朱皇帝說得明明白白,肯遷徙者,到了延津,馬上就可以跑馬佔地,跟蒙古王爺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還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說:
「看過,《草原小屋》嗎?人家美國人也重遷徙,開發西部。去時窮得丁當響,幾年下來,成了大財主。這時倚在鋪蓋捲上,懷裡抱只波斯貓,吃著柿餅,回憶過去的艱苦創業,也挺有意思。」
連悶悶不樂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議論。曹向上抱一抱褲帶:
「成了財主,先蓄兩個小!」
袁哨說:
「好久沒吃牛百葉和豬雜碎了。成了財主,先燉一鍋牛百葉!」
白螞蟻這時落在後邊,正在跟兒子白石頭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們面前,跟白螞蟻說:
「怎麼樣老白,等我成了財主,還讓石頭給我捏腳!」
白石頭臉上含笑,似對捏腳生活仍有留戀,但白螞蟻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媽曹成,等你成了財主,我也成了財主,我安有讓自己兒子,給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去捏腳?」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覺得白螞蟻說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現在怎麼努力,也回不到過去的風雲時光了,不禁歎了一口氣。當晚睡覺,大家遭劫。一群強盜蒙著臉,打著呼哨,旋風般地到了跟前,來搜我們這些遷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陣,為首一強盜露出臉來,原來竟是汲縣蛤蟆屯我的一個大表兄,名字叫瓦碴。當初曹丞相撤離延津、屯兵汲縣時,瓦碴曾是曹的「新軍」。後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隨過來。一開始表現不錯,後戰場上怯陣,犯臆症,被曹丞相斬殺。現在露出臉來,見是曹成和我們,不但不恨,不去報千年之前的斬殺之仇,反倒喝住眾強盜,對曹成納頭便拜。事後他對我說,當初多虧曹殺他,以殺正人;那一刀下去,殺掉了他童年時期就潛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後又成了一條堅強的好漢,現在竟敢以剪徑產生。曹也認出瓦碴,對他千年不忘恩義,十分感動,滿面流淚:
「現在哪裡還找得著這樣的義士!」
接著又擺出過去丞相派頭,對瓦碴說了些仁義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著,諾諾答應。曹又為了把他和我們這些一般流民區分開來,在向瓦碴介紹眾人時,把我們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說「這也是跟我一塊去延津的」,然後單獨介紹了一下袁哨,說這就是過去的「主公」,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顧不得記因為沈姓小寡婦剛結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個揖,叫聲「主公」,叉手站在一邊。袁哨見曹成不記前幾天的仇,介紹時將他單獨提出來,與眾人分開,也很感動,情感回到了前幾天一塊與曹咬耳朵分吃饃星的時候;也上前呼應曹成口氣,摸著瓦碴的背說:
「有這樣的壯士,何愁將來不能起事!」
瓦碴又對眾人作了個揖,看親戚情分,又單獨摸了我一下頭,將搶到的散碎銀兩,又還給我們,食指與中指放到嘴裡打聲呼哨,眾人又呼哨而去。強盜走後,大家鬆了一口氣,說是一場虛驚,又倒頭睡覺。這時惟有曹成與袁哨睡不著,仍在激動,兩人團在一起,唧唧噥噥,重溫過去當丞相與主公的舊夢。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雞叫。
但到第二天雞叫,曹、袁倒了霉、雞叫時,沈姓小寡婦開始捂著肚子喊叫。曹、袁沒睡覺首先聽著,忙跑上去噓寒問暖,被沉一人一個大耳脖子。眾人起來,烘上火,才知道遷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開始以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著、用膝蓋頂著,讓瞎鹿將手伸到肚皮上揉著、讓別人在旁邊看著都不頂事,又眼見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聽說沉懷了孕,瞎鹿二話沒說,照沉臉上就是一耳光,說:自遷徙以來,我們雖是夫妻,在同一條路上,但之間並未沾染過,你怎麼會懷孕?你這孕從何而來?沒有我的參加,你私自懷孕,今後讓我在世上怎麼活人?接著又朝曹、袁兩人臉上一人摑了一耳光:媽拉個×曹成、袁哨,剛才你們聽見我老婆喊,腳不沾地跑過來,噓寒問暖,肯定沒安好心,我看姦夫不是別人,就是你們二位中間的一個!接著又朝白螞蟻臉上摑了一耳光:×你媽白螞蟻,當初曹、袁唧唧噥噥搞同性戀,他們搞不搞同性戀,親不親嘴摸不摸屁股,干我們何事,你王八蛋出主意,讓俺婆姨到中間去離間他們;我當初就跟你說過,俺婆姨過去與曹、袁有沾染,這事情做不得,容易死灰復燃;你說不要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復燃不了,看,復燃了不是?你知道不會復燃,你家女兒也初長成,都十六歲了,何不帶來派她到他們中間?……瞎鹿轉著圈地摑人耳光,凡是挨了耳光的,都大呼冤枉。孬舅,豬蛋剛從夢中驚醒,還沒弄明白什麼事情,但也忙爬起來邊揉眼睛邊維持秩序。豬蛋把殺豬刀從懷裡掏了出來,孬舅喊:
「誰再嚷,我挖個坑埋了他!」
瞎鹿睜著大而明亮的眼睛,又用手揪著老婆的衣襟,讓她交代到底誰是姦夫,是曹成還是袁哨。沈一邊吐酸水,一邊啼哭。人群亂成了一鍋粥。
正在這時,一道紅光飛馳到人群前。走得近了,才知道紅光是一群火把。火把裡夾雜著呼哨。大家嚇得篩糠,以為又遭土匪搶劫,都暫時顧不得誰是沈姓小寡婦的姦夫,都頭紮在地上、屁股撅到天上躲藏。瞎鹿也不再責罵,忙將散碎銀兩往沉褲肚子裡塞。等紅光到達,開口說話,大家才鬆一口氣,原來來者不是土匪,而是當今皇上、滅元建明的開國元勳朱元璋。朱元璋坐著八人大轎,轎前轎後被一群手持練棍和刀叉的和尚擁著。有的和尚的刀叉上掛著兔子,衣服上鑲著金邊。朱把躲藏的眾人召集在一起,問:
「你等眾人在此喧嘩什麼?朕前半夜睡不著,後半夜睡不醒,第二天才好工作,沒想到五更雞叫,剛剛想入睡,就被爾等嚷醒,你們該當何罪?別說是皇上,就是一般性首長,首長入睡,眾人也得跟著趕麻雀,你們不趕麻雀,倒像麻雀一樣鬧嚷,你們對得起誰?」
眾人聽了朱一番教訓,忙將頭重新扎到地上喊:
「我等死罪,我等死罪,不知皇上就在身邊,請皇上恕我們一恕。」
朱擺了擺手:
「既然你們這樣說,不知不為過,那就恕你們一恕。我還有個毛病,睡覺一被吵醒,就再睡不著。既然睡不著,我也只好與民同樂了。眾人等!」
大家答:
「眾人在!」
朱:
「我來問你,你們為何在此喧嘩?」
一問為何喧嘩,大家又想起剛才的事情,於是矛盾四起,群情激奮,爭著說話,爭辯,向皇上匯報。沈姓小寡婦又捂著肚子哭,吐著酸水哭道:
「我好命苦!」
瞎鹿指天劃地,哭訴自己當王八的無辜和恥辱。曹、袁、白螞蟻手捂著挨了耳光的臉,大呼冤枉。一鍋亂粥,很難讓人聽清頭緒。但多虧聖上聰明,硬是在這毫無頭緒的爭吵中,聽出了事情的緣由。要不人家怎麼會當皇上呢?朱自己聽出以後,便問身邊的眾和尚:
「你們聽出頭緒了嗎?」
眾和尚捺棍如實答:
「沒有。」
朱:
「你們沒有,我卻聽了出來。」
接著為自己聽出頭緒沾沾自喜,咳嗽一聲說:
「我現在告訴你們,這是一樁桃花案!」
和尚們一聽是桃花案,馬上跟皇上一樣興奮,一個頭像胖頭魚一樣的和尚攛掇皇上說:
「皇上,這案有意思,你給問一問!」
朱:
「一路遷徙,異常辛苦,碰到這樣的趣事,當然要問一問。設案,升堂!」
於是,在一片豬糞的壙野上,設案,升堂。朱用鎮堂木拍著案子:
「帶瞎沉氏!」
沈姓小寡婦被帶到前邊。
朱:
「抬起頭來!」
沉抬起頭。
朱端詳一陣,說:
「怪不得你在歷史上有名,長得果然標緻。瞎沉氏!」
沉含淚道:
「奴家在!」
朱:
「咱們先不說偷奸長短,咱們先說些知心話。我且問你,你在歷史上也算有名分的人了,如何下嫁給瞎鹿?他不就一個顧得了吹笛顧不了捂眼的民間藝人嗎?」
沈這時如同見了知音,憋不住小聲啼哭,吐了肺腑之言:
「我這也是毫無辦法。」
朱:
「流落民間多長時間了?」
沉:
「千年左右了。」
朱感歎:
「歷史是一筆糊塗帳,真是難說。目前真是懷孕了?」
沉點點頭。
朱:
「誰的孩子?」
沉:
「我也不知道哇!」
接著大聲哭叫起來。
朱說:
「知你為難。叫瞎鹿!」
瞎鹿上前。
朱:
「沉懷孕不是你幹的好事?」
瞎鹿搖頭:
「不是!如果是,我還打人耳光嗎?」
朱:
「說得有理。你說是誰?」
瞎鹿指著曹、袁:
「就是他倆!」
接著把反間計的前因後果複述一遍,又指白螞蟻:
「主意是他出的主意,要治罪一塊治罪!」
嚇得曹、袁忙跪到地上磕頭:
「冤枉冤枉,小的們與沉前世有緣不假,但這次端的不是小的干的,請皇上明鏡高懸吧!」
白螞蟻也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皇上饒我這次,下次再不給人出主意了!」
朱思索一陣,瞅了眾人一遍,手伸頭髮裡撓著:
「事情看來有些複雜。」
轉頭問胖頭魚:
「如之奈何?」
胖頭魚說:
「當初咱們在寺裡時,師傅是如何對待咱們的?依我說,這幫刁民,每人先揍他們五十軍棍再說,調三窩四的白螞蟻,可揍一百!」
朱:
「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立即有如狼似虎的軍士上來,用軍棍揍眾人。一般人五十,白螞蟻一百。眾人屁股打腫了,白螞蟻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眾人一邊呼「萬歲」,一邊喊「冤枉。」
胖頭魚:
「其實這案情也簡單,誰×的沈姓小寡婦,沈自然知道。一個大活人,上了她的身,往短裡說,幾分鐘下來,她會不知道?」
朱:
「說得有理,提沈姓小寡婦!」
提沈姓小寡婦。
朱:
「沉,我來問你,是何人上了你的身?往短裡說,幾分鐘下來,你有印象。從實說來,朕給你做主!上了人家身,×了人家×,把肚子弄大了,就這樣沒事了不成?」
沉只是啼哭,不說話。
朱又撓頭:
「你要不說話,這事就難辦了。」
又說:
「當然,這可以理解,這純屬個人私生活。這樣吧,眾和尚!」
眾和尚:
「在!」
朱:
「把沉帶到我密室,私下問問,也許能問出個所以然。大庭廣眾之下,有些話是不大好說,案子不宜審理;就是硬著審理出來,也與大家面上不好看。你們看呢?」
眾和尚:
「皇上聖明,說的有理。」
朱一揮手:
「把沉帶到我密室。」
眾和尚:
「zh!」
於是,朱將沉帶走,將屁股紅腫或皮開肉綻的我們眾人留在了曠野上。
兩天後,沉被放回,朱親自陪著。據說,在密室問了兩夜,每夜問到下三點,沉這時倒不哭了,倚在朱的懷裡,但仍說不出人所以然。沈說,自上路以來,實在是太疲倦了。每晚倒頭就睡,一覺睡到天明。一天夜裡,如醉如癡,如夢如幻,似乎有一個漢子上了她的身,又似乎沒上,後來糊里糊塗事情了結,清早發現自己的褲子被褪了下來。但身邊有眾多無賴(指的是誰?)和惡民,到底是哪一個?打掉牙只能往肚裡咽;原想吃個啞巴虧,事情過去自己不提,天知地知,世界上別的人就不知道了,沒想到就一次,如今竟給懷上了。這讓人怎麼活?朱,我不活了,我解開褲腰帶上吊算了。從此咱們人間地下兩茫茫。朱忙將她拉回,撫摸她,安慰她,又堅決地說:
「不怕,這事沒完,從明天起,我陪你在隊伍大軍中尋找。只要找著那人,我說一句話,咱們立即把他就地正法!」
自此,朱陪著沉,開始在幾十萬人的大軍中尋找姦夫。眾和尚、軍士在旁邊陪著,孬舅、豬蛋、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石頭、白螞蟻、我等眾人也在旁邊陪著。六指撅嘴埋怨道:
「為了找一個野漢子,這要耽誤多少路程!」
幾十萬遷徙人群,在大路上徐徐而進,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隊伍趟起的塵土,遮蔽了半邊天。烏鴉在頭上飛,兔子在地下跑,流亡遷徙的人群,似一條長長的灰色的帶子,在盤繞牽動著地球。當然這是從遠裡看,雜在人群中,就不會有這種感覺,只會感覺到到處都是人,都在朝一個方向走,似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湧到了這裡,都在世界上走動和遷徙。這麼龐大複雜雄渾的隊伍向前走,朱陪著沈逆向在人群中穿行,扳人的臉,在尋找姦夫。頭一天尋找,沉還有些不好意思,多虧朱的鼓勵。第二天第三天就習慣了,到了第四第五天,漸漸有了興趣,沉感到自己突然回到了青春少女時代,在一個龐大行進的隊伍中,逆向尋找自己的哥哥或者情人或者新婚久別的丈夫。這尋找就有情感色彩了。扳一個人的臉,又扳一個人的臉,眾人也感動,不顧沉是在尋找姦夫。前幾天大家還有些害怕,惟恐避之不及,因為找到誰誰就得被就地正法,幾天之後,也習慣了,也動了感情,也將自己變成了被尋找的哥哥、情人或者新婚久別的丈夫。大家都想讓沉扳一下臉。為了大家都被扳上,有的還打了架,動了刀子。最後,沉從幾十萬人中逆向挑出幾個。幾個興沖沖的,感到立即就要與沉重新團聚了。但等朱帶著和尚和軍士惡狠狠走過來,要對他們就地正法時,幾個人才回過味來,抱頭撲到地上,大呼「冤枉」。朱讓沉指:
「到底是哪一個,指出來,讓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奸了人,就能當沒事人了?」
這時沉又指不出來了。因為當時情況似夢非夢,天又那麼黑,沉夢中就是有印象,也只能是個大體,現在面對幾個相向的身體和面孔,她又猶豫了,又掩臉啼哭了。何況她挑選姦夫時還有私心,她怕挑選出的哥哥、情人或丈夫如是禿頭癩瘡者,也被人見笑;結果盡揀那些英俊瀟灑的往外擇。這些英俊瀟灑的人現在倒了霉。朱見沉啼哭,又作了難。胖頭魚說:
「既然指不出哪一個,看這幾個被挑出來的,油頭粉面,眼睛滾圓,跟女人似的,也不是好人。好人如何能長這種樣子?依我看,一個打他們一百軍棍、塞他們一嘴馬糞算了!」
朱點頭。立即有軍士上來,打軍棍,塞馬糞。軍棍好打,但塞馬糞時出了問題:人多,馬糞少,有幾個沒塞上,或塞的不夠一嘴。朱想就此了結,但塞上的塞滿的感到不公平,大家犯同樣的事,為何我塞上塞滿他沒塞或只塞了半嘴?大呼不公。朱沒辦法,只好讓軍士現找馬,現等著馬拉糞,然後將熱烘烘的馬糞完了,塞了後幾個人,沒塞滿的又給塞滿。後幾個人當初見馬糞完了,自己不再塞,都有些得意;現在見因福得禍,又被塞了稀馬糞,都叫苦不迭。
沈姓小寡婦懷孕案就這樣了結了。了結之後,朱又來到我們中間,做我們的工作。說此事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一切往前看。人生自古以來,此等事層出不窮,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又單獨找瞎鹿談,說人生在世,可關心的事多得很,何必因為別人插一槓子就斤斤計較。說句實話,你不要把女人看得太珍惜了。就說沈,沉就是不懷孕,不被人奸,跟你之前,就是處女嗎?以前不也在曹、袁身邊呆過?可見你內心深處,也未必重視這個,只是面子上過不去罷了,我說得對不對?天涯何處無芳草,世上女的多得是,一花凋落,百花又開,子子孫孫,哪有窮盡?說你不大度,你就不大度;說你小心眼,你就小心眼。如此說來,我倒覺得曹、袁不錯。人家過去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沉過去屬於他倆,現在時過境遷,沉流落風塵,下嫁給你,人家嫉妒懷恨了沒有?到底人家是大人物,你是平民;人家是鷹,你是個雞,只顧眼前兩粒米。我朱某雖然不才,但既然到了這個位置,做了皇上,就要為大家謀福利。你從小事上看開,看大事,往遠裡看,這次遷徙成功,到了延津,跑馬佔地,成了蒙古王爺,一個沈姓小寡婦,算個什麼?再蓄三個四個嫩黃的小丫頭,也不都由著你?說得大家心服口服,說得瞎鹿心裡也開了竅,破涕為笑。朱很高興,用大巴掌拍眾人的頭。最後又宣佈,為了安慰瞎鹿的損失,堤外損失堤內補,他任命,瞎鹿,為我們這幫流民的小頭目。又說,醜話說到頭裡,知道大家過去都很非凡,當過丞相、主公的有,當過「新軍」小頭目的有,給大人物捏過腳的也有(指我和白石頭),瞎鹿過去是一個吹喇叭的,大家可能會不服氣;但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江山待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一小段;我過去不也是個和尚?現在也成了皇上。既然欽定瞎鹿為小頭目,大家不要相互不服氣。說完,大家齊「zh」一聲。朱滿意地笑了。
第二天起,瞎鹿因禍得福,成了我們這幫流民的小頭目。整天跑前跑後,興沖沖為我們張羅。因皇上說過不要不服氣,表面上沒人與他為難。只是豬蛋和孬舅,有時橫著眉看他。孬舅說:
「老豬,這個雞巴玩意,因為一張×,管上咱們,照我過去的脾氣,早挖個坑埋了他!」
豬蛋:
「可不!」
又感歎:
「時世變化,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曹、袁在一旁竊竊私笑。
白石頭在撅著屁股給白螞蟻挑腳上的水泡。因為一個水泡挑得疼,大針刺到了肉裡,白螞蟻倒吸一口冷氣,兜頭打白石頭一巴掌。白石頭「哇」地一聲哭了。
我與沉坐在一起。沉雖然懷孕了,但身上仍有一股年輕女人的芳香。這遙遠疲憊的遷徙路上。我又想朱這人不錯,何時我能重溫舊夢,給他老人家也捏一回腳,也算沒有白識一些字,也與豬蛋、孬舅、瞎鹿、白石頭等愚昧民眾區分開來。俺爹在大槐樹老家,也能嗍上豬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