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面和花朵 卷三 3、一個學術的新時代:對前兩卷文字的牛屋討論
    大家都卸下了多年的裝束──戲服、面具、頭盔、戲靠和鐐銬,洗掉了臉上和身上的多色油彩,個個都露出卸了一場大戲之後的疲憊和煩惱。大家個個像明星一樣地說: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覺。」

    但是大家沒有睡覺。大家又集合到村西的牛屋裡來開討論會。大家總不能對自己的歷史不負責任。大家對前一段自己的表現和小劉兒的表現要好好總結一下而不是馬上去睡覺。現在去睡能睡得踏實嗎?討論總結完以後,大家再去休息多麼地放心和放松。雖然有些疲憊,雖然有些由於過去歷史的復雜和紛繁而感到一時還難以反芻、回味和總結,有些一言難盡和不知從何說起,但是大家從身體到心理上,還是感到不對過去總結一下現在就難以放松。我們總不能夾著歷史的尾巴過日子吧?──雖然我們也知道一樁事情的完結就是另一樁事情的開始,但是我們還是因為一種暫時的完結而感到一陣輕松。雖然輕松之後我們也感到疲勞,但是這和過去在事情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和進退兩難時候的疲勞和無奈還有不同,這是輕松之後的一種放棄、松氣和憋了好長時間終於吐出一口氣陰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見到了晴天之後的停止、松懈、刀槍入庫和馬放南山的解脫。於是疲憊就像池子裡的水一樣一波一波在我們身上和心上漫漲上來。我們感到渾身怠懈和渾身無力。我們連話都不想說。但是我們心中又漾溢出一種占領歷史制高點的由衷的幸福。這麼大一個工程,這麼一個集體的和故鄉的行動,現在終於完成了。就像我們歷經千難萬險終於挖通了一條大渠,就像我們零打碎敲終於擔走了一座大山。我們就這樣倒在了挖好的河床邊和搬完的山腳下。我們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覺甚至好好地睡幾天。但是不行呀同志,我們還沒有總結呢。我們前一段到底干得怎麼樣呢?我們對過去還不放心。於是村丁小路的的大鑼一響,我們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和心靈,帶著滿腹的牢騷和不滿──雖然我們也知道這牢騷也是一種違心的賣弄──來到了牛屋。當我們開始向牛屋圍攏的時候,我們感到這和沒卸裝之前又是多麼地不同呀。我們不再穿戴以前由於劇情需要所規定的服裝和頭飾了,我們開始拔掉頭飾,穿起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服裝。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對服裝的依賴性是多麼地大呀。過去我們穿戲裝穿得時間長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已經人戲不分和黑白不辨了,現在我們終於又穿起我們日常的裝束我們倒是一下子感到有些不習慣和不自然了。這是卸戲了嗎?我們就該這樣從事我們的日常生活和這樣平庸地打發我們的一天又一天嗎?但是卸過裝選過澡擦干身子渾身潤滑地穿著我們的粗衣布鞋又是多麼地舒適、合適和合身呀。寬大合體的衣服一下子使我們都有些懶散了。頭上松散地挽著一個發髻,腳上踏拉著一雙散鞋,我們在家裡和街上走來走去。臉上的疲憊雖然是真實的,但臉上的笑容也是真實的。大家不再做作和造就了。門前的夜壺一夜之間都被摘下來了。夜壺就是夜壺,不再代表其它了。雖然看到它我們還能想起一段段動人的往事,但是我們更多感到的還是以前自己的可笑。如果說過去我們是活給別人看的,現在我們活得才是我們自己。家家煙囪裡冒出的炊煙,裡面都飄著一股大碴子粥的味道。如果說我們過去是一個暴戶現在終於過去暴發的階段開始告別麗麗瑪蓮飯店不再需要和外在的它來給我們撐腰打氣想到街頭的小餐館去吃大碴子粥和家常菜了。多麼平心靜氣和祥和的一個故鄉呀。人人都開始暴富之後的節儉,個個家裡的椅子都被磨出了海棉;個個都是大器晚成;個個都成了晚年之時的黑手黨老大,已經不再劍拔弩張和動不動就要火並了,大家都成了能忍就忍的慈祥的老人了──只要你不動我的根本。大家又在就著鹹菜「踢裡呼嚕」地喝粥了。我愛喝稀粥。這個時候村丁小路在街上打鑼,也不像以前那樣浮躁和靠這種浮躁來顯示自己了。不再有精力集中的急速而有些漫無目的的懶散了。大家聽到打鑼,也不像以前那麼著急了。但我們明白,雖然疲勞,但還得開會。總結一下也有好處。免得時間一長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光是一個人躺在自家的場院裡看著星星偶爾在那裡感慨和掉淚管什麼用呢?有話還是說到當面、當年和桌面上好。於是大家心平氣和地來到了村西牛屋。見面還有些處世不驚的說說笑笑呢。當然這個時候大家又不穿懶散的粗布衣了。大家一個個又換上了筆挺的西裝,打著血紅的領帶。領帶尖個個垂到大腿跟。女人個個穿著開叉的旗袍,上邊的忿尖正好能和領帶接上。幾個歐美女人甚至穿上了布拉吉。畢竟是一個莊重的場合。大家彬彬有禮,魚貫而入。男人自動讓著女人──所有的禮數,甚至一下回到大清王朝,見面開始作輯。不這樣就反映不出我們的淵藪和老禮。我們是一個歷史多麼悠久的故鄉啊。戲中和過去兩卷中的一切陰郁和曲折動人的變化都不見了。過去的變化和動人甚至是白變和白動了。大家都有一種欺騙歷史和戲夢人生的感覺。於是大家對現實就更加不在乎了。個個談笑風生得恰到好處。個個顯得風采動人。連牛根和白石也背著手在沒有開始的會場裡走來走去。白螞蟻和俺爹一邊走還一邊在那裡指指點點。馮大·美眼穿著一件新上市的燕尾服,前邊露著一抹雪白的酥胸──對誰都不用防備了。女兔唇翻著自己的嘴唇,腿上竟蹬著一條彈力健美褲。多麼粗壯的一條大腿。不這麼穿我們還發現不了這一點。六指一臉嚴肅,慢慢地打量著會場。瞎鹿像偉人一樣慢慢地從上到下毫無目的地在鼓著掌。為誰鼓與呼呢?老曹和老袁若無旁人地抽煙,共同噴出志同道合的煙霧。會場裡回蕩著一首悠揚的鋼琴曲,坐在鋼琴前的演奏者竟是穿著拖地長裙的曹小娥。一陣悠閒之後,主持討論會的人終於出場了。他是誰呢?他既不是過去的老曹和老袁,也不是後來的孬舅和豬蛋、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而是我們過去的歐洲教授劉全玉。通過這個主持人的變化,我們就知道故鄉所達到的文明和文化的程度了。掌聲立刻四起。接著使我們感到驚詫驚詫了一陣就感到這麼做更是給我們的現在拔份的是,過去在歐洲生活的劉全玉,一上課就穿西裝,現在當我們一個個以他為榜樣穿上西裝的時候,在這麼正規和劃時代地要總結過去和開拓未來的時刻,他倒是揚棄了西裝,開始穿上了民國時代的長袍。他的隨員小劉兒,也跟他一樣穿著一身伙計和跟包的短打扮。劉教授臉上沒架眼鏡,小劉兒眼上倒架著一只螞蚱腿圓眼鏡。看著他們平淡無奇的隨意我們想,他們可真是平易近人,他們把沒有特點和毫無特點當成了開創一個新特點的起點。他們把這種毫不引人注意當成了自己暴發之後和成名之後的最高境界。他們還是一個普通人。他們一下子就代表了我們。當我們紛紛疲憊地穿起西裝的時候,他們倒是在前邊和台上回到了民國甚至是前清,這不能不令我們感到一陣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這是一副醒腦劑呀。連過去經常主持會議的老曹老袁老豬老孬老牛老橫他們,也都心服口服地因為一個西服和長衫的區別而承認劉教授確實比他們當年要高出一籌。他們說:

    「到底到了一個以學術和理性統治我們故鄉的新時代了。」

    「今後我們對待故鄉就是一個純學術和純學問的問題了。」

    接著又都為自己過去的膚淺尋找理由和尋找心理平衡:

    「那不是在戲中嘛。」

    「不是沒趕上一個從容的時代嘛。」

    「沒有從容的環境哪有從容的態度呢?」

    「如果是現在這種氣氛和環境,如果等大家都穿上西裝和戴上了領帶,誰不會自己去穿長衫呢?非人力也,時代使之然,我們那時候讓大家穿西裝還很困難呢。」

    「那時候不是還沒有度過暴發的階段嗎?」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代怎麼能談到和從何談後現代呢?」

    掌聲立即四起。這個時候劉全玉教授開始往下大家的掌聲了。小劉兒這個時候倒是知趣,沒有跟著劉教授一塊往下壓,就戴著圓眼鏡在那裡笑瞇瞇地看著大家。一戴眼鏡和沒戴眼鏡世界呈現在面前就是不一樣呀。劉教授這時指了指大家的西裝:

    「大家也可以除去嘛。除去就要自在和方便一些。我們,」這時劉教授沒有忘記帶上和掛上小劉兒,「──都是一些粗人,不懂禮貌,穿著長衫和短打扮就出來了。這證明什麼?──不一定非要證明民國和前清,恰恰證明我們現在是和平盛世嘛。就好象軍人開會都脫掉軍裝一樣。既然這樣,你們也可以除掉它們嘛;除掉他們也給我們減輕一些思想負擔。!」

    看著劉全玉這麼智能和風趣,牛屋裡又響起一陣笑聲和掌聲。一件粗而長衫,就把台上台下的人扯平了,這會議的開場還不好嗎?小劉兒也在那裡欣慰地跟著人拍巴掌。聽到劉全玉的號召,大家果然紛紛地除掉一部分西裝。有的連領帶也都除掉了,把長袖襯衫卷起來當短袖襯衫穿。當然也有一部分不除的,還正襟危坐地坐在那裡,以顯示自己與人的不同和逆潮流而動的精神。這點過去時代遺留下來的自尊心和表現欲我們也可以理解,於是劉全玉和小劉兒倒是為這個又鼓起掌來。台上台下的掌聲就響成了一片。牛屋已經裝上了空調。在茲茲的空調聲中,大家不覺得冷也不覺著熱,穿長衫也好,穿短袖襯衫也好,穿西服打著領帶也好,溫度都合適。大家好象一下回到了二八月可以亂穿衣的季節從穿衣的環境上就可以看出大家到了一個百家爭鳴和百花齊放的時代,大家一下都有了各得其所隨心所欲而不是千篇一律無所適從的心情。這不就是疲憊之後最好的休息嗎?大家這樣坐在一起,不就可以暢所欲言和各抒已見了嗎?──與此相適應的是,會議上安排的飲料也百花齊放,既有中國茶,又有西洋酒;既有中國的蘿卜水,又有歐洲的苦咖啡。誰想喝什麼就喝什麼。中國茶裡還有綠茶、紅茶、花茶和一喝就順氣的花生秧茶。小路滿頭大汗地一托盤一托盤地往上端。小路倒是穿著一排扣子扣到脖子領的潔白的侍者服。這更襯托出大家的隨便。俺姥爺劉全玉像民國時代在故鄉當村長時一樣體貼下屬──那時他和小路一塊到鄉裡去繳田賦,小路掉著屁股推著載滿田賦的獨輪車,俺姥爺走在旁邊用草帽給自己扇涼,俺姥爺邊扇邊問:

    「累嗎小路?」

    小路一邊掉著屁股推車,一邊滿頭大汗地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

    這時俺姥爺也關切地問一趟一趟端盤子的小路:「累嗎小路?」

    小路顯然也比以前進步和有文化多了,見主人問話,立即像標准的麗麗瑪蓮的侍者一樣,收住急速的步子和屁股,立在俺姥爺面前答:

    「不累,不累,端幾趟盤子,可不能說累。這比當年咱爺倆在大太陽底兒下推車好多了。」

    劉教授笑著向他揮了揮手,小路笑容滿面地又鑽到人縫裡端盤子去了。我們就是在這樣輕松的氣氛和人文環境中召開我們的學術討論會的。見大家思想都放松了,茶也喝夠了,俺姥爺清了清嗓子,又文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花生秧茶──,本來他是歐洲人,應該喝苦咖啡,但是為了表示自己的入鄉隨俗,或者用他的話說是為了尋根,就端起了盤中的花生秧茶────,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埂節,喝了一口,然後才開始講話。蜂窩一樣的牛屋馬上就安靜下來。這和過去在戲中的毫無秩序和烏煙瘴氣可大為不同。那個時候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人有各人的個性,各人有各人的陰謀,要麼是萬炮轟鳴,要麼是萬馬齊喑,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聽你的?看似一統天下,其實思想混亂,最後都弄得人戲不分了;現在好了,我們到了一個文雅和學術的新時代,大家都心平氣和地忘掉了自己過去的角色一刀子割斷了過去的歷史恢復到我們本來的身份和面目。於是一切都簡單了。一切都有秩序和大家都有教養了。大家勺子碰杯子的聲音都格外清脆。等清脆響亮的杯子聲一點一點落到地上,劉教授才說:

    「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感動的年代呀。說恢復本來面目一下子就恢復了。說割斷歷史一下子就割斷了。說讓大家從戲裡和過去的泥潭裡拔出來大家一下就拔出來了。我在這裡不是要借恭維大家達到什麼目的──我沒這個必要,恭維和巴結群眾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是有話直說和實事求是──我要說的是,我們能毫無思想負擔地走入這樣一個新時代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別說從歷史和過去中把人拔出來,你就是從泥土中拔出一個蘿卜看看,不還要拔出蘿卜帶出泥嗎?更別說從過去了。但是在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關頭,說讓大家從歷史中拔出,大家馬上就義無反顧地給拔出來了。一刀就割斷了歷史。大家一下都有了一個恢復當然也就有了一人新我。了不起呀同志們。不是什麼人群和社區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把大家召集到一塊開會。總得總結一下吧。我們總不能稀裡胡塗地結束我們的過去和開辟我們的未來吧。正是我們要割斷歷史,所以我們才來討論和反思歷史呢。討論清楚之後,我們走出去這個牛屋就和剛才我們走進這個牛屋徹底不一樣了。雖然我們走進牛屋的時候也割斷了歷史,但不管怎麼說──我不是否定大家,剛才的評價依然有效──,那畢竟還是盲目的情感的而不是清醒的和理智的,是看著別人怎麼樣我們就怎麼樣,不能排除有隨大流的拉大車的現象。於是我們就有召開一個從理智上解決問題和割斷歷史的理論研討會的必要。為了我們今後的發展,為了我們未來的道路,為了適應我們故鄉學術新時代對我們的要求,我們就有必要理智地檢討一下我們的過去。過去就更加不能讓它稀裡胡塗地過去。太陽是出來了。我們是惡夢中醒來了。我們從夢中醒來雖然有些累,但是我們就是為了盡快地忘掉這個夢,我們才坐在床沿上思考和反思一下夢中的情境呢。看似我們在床邊傻坐著,其實我們在動心思呢──我們故鄉怎麼會有傻坐著的人呢?我們故鄉連一個傻坐著的人都沒有。牛根來了嗎?(這時牛根在下邊因為主持人點了自己的名把自己格外突出出來而激動所以粗著嗓子答應了一聲:「來了。」看,牛根都來了。過去大家都說牛根傻,把它變成了一條狗;現在看,他也不傻嘛。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我們每個人心中要割斷歷史的決心是多麼地毅然、徹底和統一呀。把酒倒到杯裡大家喝一口,把菜端上來大家嘗一筷子,過去我們扮演過的那一段生活,現在我們再沉浸其中仔細回味一下──過去的兩卷到底是怎麼樣呢?大家每個人都在裡面生活過,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角色,編劇小劉兒就坐在我的身邊,(這時小劉兒誠惶誠恐地站起來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可以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品頭論足。當我們專心扮演我們角色的時候我們無暇他顧,現在當我們空閒下來了對他和他的前兩卷就可以品頭論足了。我們可以不對作者和讀者負責,但是我們還得對自己負責呢;我們可以不對自己負責,我們還得對歷史負責呢──一會兒就讓小路把書發給大家。評價不評價也代表著我們割斷不割斷呢。雖然我們不懂藝術,但是我們的歷史眼光總比作者要深遠一些吧?小劉兒大家還不清楚嗎?評價他及他的作品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都綽綽有余。需要慎重的地方僅僅是:因為裡面牽涉著我們大家和我們自己,說話倒要留一個余地哩。同時,因為我們人多嘴雜,在這個學術的新時代,我們還要克服一下過去下筆千言離題萬裡的毛病──這也是小劉兒在前兩卷中的毛病了,大家發言的時間不能過長。我們在提倡一種傾向的時候,也得防止另一種傾向的出現。這是一個學術和清明的新時代,它就要和過去紛亂和紛爭的紛至沓來的烏煙瘴氣的時代有所不同。我們為了割斷歷史而回顧歷史,但回顧歷史的時候我們也不能出現偏差,一下走到死胡同裡和爛泥潭裡。譬如,我們之間過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就有很多,當我們回顧這些恩怨的時候,大家就不能一下子陷到裡面和糾纏到裡頭不能自拔。那樣反倒割不斷歷史了──這時回顧倒不如不回顧了。我知道大家都是有決斷的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細膩的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還響在我的心頭──但是這個呼吸就不要糾纏了。說一個生命活著的大概就行了。說一下對前兩卷的總體評價──肯定或是否定──就行了。我相信大家都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的人,都不是揪住歷史不放和得寸進尺的人。就算有什麼不妥,我們也會富有風度和教養地一笑了之。我們對歷史還不能原諒嗎?我們能原諒的前提是:我們就是不原諒它不照樣已經發生了嗎?亡羊補牢,已經晚矣,我們還是原諒它吧。我倒不是要在這裡搞歷史虛無主義和沖著小劉兒是我外甥來袒護他,而是完全沖著歷史和我們自己──別因為我們回顧歷史,耽誤我們對未來的向往。如果我們把這種大度和教養量化一下是一個什麼樣子呢?具體到發言上給每個人規定多少時間呢?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話要說──這樣判斷的前提是誰會對自己的歷史滿意呢?誰會對別人對自己歷史的描畫滿足呢?總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吧。總是掛一漏萬吧。我們思想的紛紜和復雜總是千頭萬緒,但落到紙上又能有幾分呢?最好的歷史和記載也許不是寫出的那部分正好是遺漏的那些關節呢。一切都是差強人意──我知道每個人都會對這些描畫不滿意,不滿意是正常的,滿意那才是見鬼了呢。自己對自己可能滿意,但對別人對自己的評價往往不滿意。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圍,有沒有一個和你沒有過節的人呢?沒有。周圍的親人們,都在給你制造痛苦。那麼我們只好對小劉兒和歷史采取大而化之的態度這時我們還有什麼話說?──我們的話就可以簡略和扼要了。量化起來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只對歷史說一句話好不好?用一句話就可以評價一段歷史和一本書了──這也是我們學術新時代的一個特點呢。現在就用這個特點在我們的新時代打頭一炮吧。思想能夠統一嗎?現在可以開始了嗎?誰先來帶個頭呢?就不要讓我一一點名了。誰已經准備好了,誰就站起來發言吧!」

    劉全玉教授說完──他倒不是一句話說完,又文雅地喝了一口花生秧茶,開始用目光打量和尋找目標。但這個時候我們卻感到來自劉教授的壓力。誰來帶頭呢?一切從何說起呢?說話起來容易,真具體到每一個人身上,我們卻感到為難。本來氣氛不是挺好和挺熱烈的嗎?把大家集合起來不就是讓我們評述歷史和我們過去的自己嗎?不讓我們評價歷史和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感到有滿肚子話要說,真到讓我們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和歷史和自己面對面的時候,我們又感到有些含糊。你不拿我們兒時的照片我們對自己的童年還回憶得一清二楚──怎麼倒騰著小腿在麥田裡飛跑,真把我們兒時的發黃的照片發到我們手中時,我們對發黃的照片上的那個不懂事的兒童卻發生了猶豫:這真的是我嗎?這時你讓我對照片上的兒童進行評價而且只能說一句話,我就感到辛酸難言了。──你不限制我說話我想說幾句就說幾句我想說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說不定我還有話可說,說不定我說著說著就說出彩兒來和說出幽默感來了,但你一句的限制需要我有多麼大的概括和涵蓋能力這個時候我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話多好說話少倒是不好說由於抓不住事物的本質和頭緒我在龐大和復雜的事物面前倒是無從下嘴於是嘴裡就打磕絆了。我在這兒童面前感到氣餒。我在這就要由我說出來的一句話面前感到無所適從。誰能用一句話概括自己兒時的一舉一動呢?何況這還不是兒童而是一個已經長大的成人,他要對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負責。何況我們又走過了那麼多不同和相同的歷史階段。我們從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又從同性關系到生靈關系,蹚過一道河翻過一架山又到了靈生關系,事情的頭緒這麼多如同一堆馬糞堆攪到了一起──你讓我從何說起呢?我們不願意再看到我們過去的紙漿,雖然我們也看到坐在劉教授旁邊的他的外甥那個制造和編造我們歷史的小劉兒在台上看著我們一個個都說不說話和面面相覷那個可憐的孩子頭上已經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把我們的尷尬和無處下嘴看成了我們的成熟和沉思,看成我們憋著一口氣就是不吐出來這口氣不是永遠不吐出來而是為了讓它憋得更大更足將來像吹足的汽球一樣一下讓它爆炸了。可憐的孩子把這種沉默看成了一種馬上就要到來的爆炸。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發。本來我們也就是消亡,他給看成了爆發。他是書寫我們歷史的人呀,這個沒割小攬子的人兒。本來別人都是割了攬子才能寫出好文章,才能寫出激憤之作,司馬遷憤而著《史記》,現在倒是我們被割了攬子他倒還留著,他怎麼能書寫好我們呢?恐怕在他小小的心中,也存著這樣的心理障礙呢。他冒出了一頭一頭的汗。他以為末日的審判已經提前到來了──但末日的審判能這麼輕松的提前嗎?做你的美夢去吧。為了你的錯誤和錯覺,我們倒是要在歷史的水中再憋一會兒呢。但是當我們在水中憋的時間太長了,我們也感到這沉默不但是憋了歷史和小劉兒,也憋了我們自己呢。我們憋得短了劉教授還把這看成是一種老成時間一長他可就看出了我們的尷尬接著這種尷尬就轉化成他的尷尬而小劉兒這時就轉化成一種恐懼了吧?接著劉教授頭上也冒出了汗珠。當然他的汗珠和小劉兒的汗珠又有不同。他們責任的側重面不同呢。整個場上倒是我們沒有汗珠。我們不知從何說起當然我們也就不知從何出汗和出的是那門子的汗了。這時我們大度而狡猾地出於我們的防衛本能為了保護我們的尷尬不僅要將這尷尬轉化給別人還要將它消亡成無有於是我們的動作和表情再一次發生變化本來我們是無話可說或者是一肚了話要說只是現在無處下嘴但是現在我們倒真的把它變成了懶得說不願說歷史沒什麼好說的就是有得說也不願再糾纏到裡面的樣子,就好象我們本來是已經變質和變餿的一塊豆腐現在因為這種轉化馬上變成了一塊美麗的臭豆腐端到了他們面前。一下讓他們還難以下嘴呢。這是我們振振有詞地說,在裡面糾纏和還不夠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對於歷史,我們再也不願意提起了。我們是一群向上的朝氣蓬勃的故鄉人,我們願意盯著前方而不願意再回首盯著自己的背影,就好象你走在你爹的後面看著他丑陋的屁股和脖兒梗以及他還在那裡興奮地左右搖頭一樣。我們不願意看到這個,我們願意一出來就繞過我們的爹,我們一下就走到他的前面和走上我們的大路。過去的事為什麼還要提起呢?小劉兒在裡面給我們寫好寫壞又有什麼關系呢?看著是故鄉,其實是他鄉;看著裡面是我們,其實裡面是你們──現在我們給劉全玉和小劉兒做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姿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副不屑一說的表情。果然,眾人的假相一下就把劉全玉和和小劉兒給蒙住了。兩人都心懷鬼胎地在臉上冒出了不同的汗。本來很熱烈的會場,現在馬上冷場了。連端酒水的小路這時也藏在幕後縮頭縮腦地不知是出來好呢還是躲在後面好呢在那裡無所適從了。會議就要這樣結束了嗎?大家就要這麼不歡而散了嗎?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覺得學術時代也有學術時代的弊端呀,民主也有民主的壞處呀。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那麼地自由和順暢,自由和順暢得都讓我們這些堵了鼻子和呼吸緊促的人嫉妒和厭惡死了。你的鼻梁是那麼地高,你的鼻溝是那麼地深,你心中的太陽永不落,你就這樣把你們的尷尬藏到了你們的自由之中嗎?其實你們是誰我是誰我們還相互不知道嗎?你們是一群不與人和歷史計較和得過且過的人嗎?但我們還是人多勢眾呀,我們故做出的高姿態還是一下把劉全玉和小劉兒推到了窪地裡,讓他們無話可說。一屋子的與會者和群眾都雅雀無聲,還不夠讓主持會議的人難堪嗎?我們一下就把難受和難堪轉嫁到了他們頭上。我們就是不說了。你提出的議題我們不感興趣。我們不想一句話就概括我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復雜得就是一句話概括不了。讓我們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嗎?不,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是由千百片瑣碎稠密的葉片組成的而不是冬天田野上幾根光禿禿的白楊樹。我們不能在大風雪中摟著幾根光禿禿的樹干開始我們今後的生活。我們就是要藏在枝繁葉茂的葉片裡、樹林裡、青紗帳裡不露頭,看你在冬天的田野裡怎麼辦。我們之間差著和隔著季節呢。我們就是對我們的過去不做總結。看著一望無際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已經堅壁清野的田野,小劉兒首先就恐懼了,他弄不清這些頭戴著柳條圈的叔叔大爺都藏到什麼地方去了;主持會議和主持這次搜索行動的劉全玉甚至開始露出氣急敗壞的本相。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們的頭上和臉上掃來掃去,終於憋不住地──到頭來憋不住的不是我們而是搜索我們的人,可見我們一個個是多麼成熟和老練呀──在那裡對著青紗帳在細雨中呼喊:你們當真就不說嗎?你們當真就不響應嗎?你們考慮後果了嗎?你們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嗎?──但我們當真就不說。我們當真就不響應。我們考慮了後果。我們不知道這樣下去會怎麼樣但是當我們要破碗破摔的時候我們從歷史的經驗看它並不能怎麼樣──就把我們當成一個破碗吧。──這時劉全玉的氣急敗壞就像當年在歐洲的講台上屢見不鮮的氣急敗壞一樣──敗壞也是白敗壞最後也就落下個沒轍。這時他就不是氣和急了,而是有些狼狽和可憐了。他開始向我們伸出了求援的手。他可憐巴巴地終於說話了──他倒是先說了:

    「眾位鄉親,別都不說呀,別都藏起來呀。說一句話就那麼難嗎?大家就不能幫幫歷史的忙──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這一句話說出來嗎?」

    這時我們的思想又轉了彎,我們把不說的理由又狡猾地歸結和固定為:時間過於久遠了,一切都無可述說和無處打撈了──何況你撬開我們嘴巴的用意何在呢?當我們對流逝的年華匆匆忙忙進行概括和總結之後,你就好把我們當作傍晚發蔫的小白菜給分堆處理掉是吧?──這就是一句話的陰謀嗎?我們能上你的當嗎?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本無法翻開的大書等你真翻開了那就是一部輝煌的可歌可泣的歷史,但傷痕已經結痂了,歷史已經塵封了,現在你還想讓我們撥開歷史的塵封揭開沉重的厚痂再一次露出我們血淋淋的創面和心嗎?何況每一個創面和心都不一樣,怎麼能雜到一起呢?我們都經歷過沒男沒女和生靈不分的時代,我們的後代都成了一群泥猴或是一堆屎克螂,你怎麼還在追問和尋找千年之前的事呢?傻冒。我們當年還對歷史微笑著現在我們就木然地對著你的講台。我們覺得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就很好。我們不再尋找過去的歷史,我們不願再生活在尋找和回憶之中。剛才如果不是一句話的限制我們還能勉強對過去說一下,現在你就是把一句話的限制取消了,我們也不准備說什麼了。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恢復到當面而不是當年了。我們和當年已經沒有什麼關系了。我們在會議桌前都正襟危坐,這時倒帶著心平氣和的微笑。剛才卷起袖子的,現在又放下了;剛才脫了西服的,現在又穿上了;剛才取下領帶的,現在又系上了。一排出席會議的人個個西裝革履,主持會議的人一下就露出了思想和就他們兩個穿著長衫和短打扮的淺灘。剛才穿著的隨意顯示出一種平易近人和與民同樂,現在一下就顯得對生活和我們太不負責任了。西服和長衫,成了敵我雙方森嚴對壘的標志。就好象戰場上不同的軍服一樣。一下弄得小路都有些猶豫了。剛才端盤子累得滿頭大汗也把扣到脖子領的侍者服給脫掉了,現在還要不要把那濕透汗水的端莊的白上裝再套到身上呢?剛才我可不是趕時髦我是真的熱了才脫下外衣,誰知後來不知不覺就裹到你們營壘的分別中去了呢?現在我是繼續跟著老劉兒小劉兒一塊往前走還是跟著你們眾人一起往後退呢?我不管是往前走還是往後退主持會議的老劉兒會如何看而坐在會議桌前的人民大眾又如何看呢?會不會弄巧成拙雙方都不承認呢?──敵我雙方的對立還是一種簡單,夾在中間的小路就有兩頭受氣的第三個層次的苦惱了。愁得臉上跟苦瓜似的。當他把苦惱傳染給我們的時候,我們的心頭也多了一層淡淡的哀愁:故鄉向何處去呢?我們該何去何從呢?當我們剛剛邁向學術新時代的時候,我們當頭就遇到了這樣至關重要的原則問題。──我們雖然不願意回憶過去,但是我們還擔心未來呢。這時我們倒難以決策了。當我們看到前面的光明和前途時,我們以為到了光明的新時代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當我們走入這個時代的當口,我們才知道一切麻煩都卷土重來。不是一個事情的結束,而是另一個事情的開始。我們以前的一切希望和寄托轉眼間就化成了泡影。我們本來想象學生考試完一樣解放一下和唱一唱我們心中的歌,但是歌聲還沒有起,一根游絲一樣的尼龍繩,又扼住了我們的咽喉。孩子,請跟我來。我們像木偶一樣又被新的歷史和時代牽住了鼻子。我們原來是一頭牛或一匹駱駝,我們連掙扎一下的余地都沒有。鼻鉤鉤就扎在你的肉裡,一掙扎就扯動著你的肉和連動著你的心。你的鼻溝裡的息肉越長越多,馬上就要露到鼻外和翻到嘴唇上了。這時你的鼻梁再高有什麼用呢?你的鼻溝再深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的呼吸已經不通暢了,你心中的太陽落不落還有什麼實際價值呢?你的命運就系在一根細麻繩由或是一根棗木棍上。這時我們又知道,等到了末日審判的時候,不但是我們,就是劉全玉和小劉兒,也同樣逃脫不了覆滅的下場。看似你在台上我們在台下你主持著今天的會議我們來聽你喝,從講台的角度出發,你和我們有天壤之別;但是如果從尼龍繩和棗木棍的角度出發,我們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的階級兄弟呢?倒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在一句話上和你過於認真和鬧獨立又有些小題大作了──看來它的意義也僅僅在賭一口氣和爭一口氣上。但是令我們不放心和我們現在還不能和你們站到一起替你們考慮的前提是,我們現在這麼考慮和認識了,我們一下就由微觀達到了宏觀,你們的認識是不是也同樣進步了呢?如果你們這麼認識了,我們就不和你們為難成全你們一次也沒有什麼;但是如果你們沒有這樣認識,現在我們就對你們妥協,你們不就把我們的這種讓步看成傻冒和軟弱可欺的表現了嗎?我們不是一下就鑽進你們的圈套和跌入你們的牢籠了嗎?我們不放心的倒是這個。一句話不好總結我們的歷史原來只是一個簡單的借口,真正的深刻的原因和背景還是我們對世界和你們整體的怛心和憂慮呀。我們是一群心重的人呀。就好象父母關系不好不但白天吵架一到半夜也吵架在這種情形下的兒女和小學生一樣,我們不但在家裡的時候擔心,我們上學的時候也擔心;我們不但白天清醒的時候擔心,我們夜裡做夢也擔心。現在我們擔心的就不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學習了,而是擔心你們兩個狗日的大人的一舉一動了。這個時候你們還有什麼理由在你們不吵架的時候還團結一致地要檢查我的作業、分數和在校的表現呢?女兒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們怎麼還會和你們一樣挽起袖管和褲管,脫下西服把襯衫當短袖衫穿呢?那我們不就忘記自己的處境和忘記自己是誰了嗎?我們還是老實地把我們的西服穿上是正經。不然別人不笑話我們我們自己也要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了。我們連自己的明天是什麼樣都不知道雖然我們也知道就是到了明天也和昨天沒有什麼區別它也遠遠不是事情的終結只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們哪裡還有心思和你們一起總結昨天和深入前天呢?──我們真能像一個耋耋之年的老人一樣由於年老體衰行將就木對現實的一切都無能為力只好倚著牆根靠回憶自己的青春和風流往事度日嗎?我們還沒有墮落到那種地步。我們起碼還要在會議桌前保持我們的體面和尊嚴。不是現在還沒到明天嗎?不是現在還沒到明天嗎?不是現在還沒回到昨天嗎?鑽不鑽昨天的隧道和開不開明天大門的權力現在不還握在我們手中嗎?就算你們真對我們好,讓我們照一照過去的鏡子是為了打掃一下身上的灰塵,看一看我們的形象有沒有扭曲、歪曲和走形的地方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形象的端正而你們不想從中撈取什麼,但在我們的心裡,在往昔的隧道裡穿行一次也沒有以前那麼容易呢。因在我們的心裡,已經結滿了繭花。在繭花中穿行的蒼蠅和在杏花上飛舞的蜜蜂可不一樣──蒼蠅在現實的意義上已經變成了標本。就算蒼蠅沒有扭曲,繭花也要把它扭曲。小劉兒沒有把它扭曲,我們自己也要把它扭曲。何況在我們扭曲之前,小劉兒已經把它扭曲了。二度扭曲的形象,不就成了一根麻花了嗎?我們是什麼?我們是被歷史扭曲的麻花。這時你還讓我們回顧什麼呢?不純粹是為了寒磣我們嗎?──當然,我們撞到小劉兒的筆下也是活該倒霉。雖然有我們的二度扭曲在後,但一開始從外形上,還是有他的一次扭曲在前──追根溯源,罪惡的發端還在他身上呀。怎麼就對我們有那麼大的深仇大恨呢?就是照貓畫虎,他也一定要把我們歪曲成一條灰狗。就說那個牛根哥哥吧,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個多麼敦厚、誠實和有尊嚴感的人呀,哪怕背一個糞筐從街上穿過,我們也看到了他步伐的堅定──前邊肯定有一泡狗糞在等著他;雖然英年早逝,也讓人痛哉哀哉;但是到了小劉兒的筆下,他成了什麼?不就成了一條人類不齒的灰狗了嗎?小劉兒在幼時,牛根對他那麼好,牽著他的小手,走在春風拂面的河堤上,他還那樣恩將仇報,何況這些從小就沒少得罪他的我們呢?再說小劉兒他爹吧,雖然老人家在生活中有些不著腔調、不知輕重、不知冷暖和不知高低,但再說什麼也是他爹,可到了他筆下,這老劉兒怎麼就成了一條見人咬人的癩皮狗了呢?──他怎麼對狗那麼情有獨鍾呢?畫人不成反類犬嗎?──他對他爹都是這樣,何況對我們……但是,當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已經上當了。我們不是說不回顧和不評價我們的歷史嗎?現在怎麼說著說著就上了套和評價上了呢?我們看到主持會議的劉全玉已經轉尷尬為興奮了,原來他的尷尬也只是一個引誘我們抒說的手段,讓我們不知不覺地就上了當和說了起來。小劉兒也在那裡做出真誠已經開始拼命記錄,邊記還邊在那裡頻頻點頭,意思是「說得好,說得好」,鼓勵我們說下去。但是我們已經驚醒了和覺悟了。我們馬上閉上嘴又不說了。要說你們說反正我們是不說了。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劉全玉又失望了。

    「說下去呀,怎麼又不說了?」

    我們就是不說,我們又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劉全玉長歎了一聲,又鼓嘟著嘴開始在那裡生氣。小劉兒也茫然地將筆停在了空中,張著大嘴傻看著我們。我們都一齊低頭喝了一口和出了一聲我們的可樂。當大家共同在屋了裡做著同一個動作和發出不約而同的同一種聲響的時候,這種事實本身對於對方就又形成了一種挑戰、威脅和逼迫。有利的情形和氣氛馬上又向我們這一方傾斜過來我們掌握著這個氣氛我們坐在這氣氛的黑雲之上而劉全玉和小劉兒又被悶在了這黑雲之下。我們在上邊悠哉悠哉像坐在穿過雲層的飛機上馬上又見到了太陽,而呆在地面上和機場上的劉全玉和小劉兒看著烏雲翻滾的天空在那裡干著急。他們著急還不僅僅是擔心這滿天的烏雲馬上就要下雨──說不定這雨下來倒是好哩,而是天空正好處於將下未下的狀態讓你心焦。天上到處都是雲彩,你知道哪一塊雲彩能下雨呢?我們又齊聲喝了一口可樂。這時我們發現不管是劉全玉也好,小劉兒也好,臉上的陰雲倒是到了暴雨將至的程度了。他們是不是馬上就要自暴自棄和破碗破摔呢?──在歷史上這種先例也屢見不鮮,參加會議的人還沒有什麼,主持會議的人卻先破碗破摔了。當年的老曹和老袁,當年的老孬和豬蛋,當年的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到歷史的危難關頭,哪一個不是破碗破摔對我們瘋狂反撲當然最後落得個全軍覆滅的下場呢?他沒轍的時候就是有轍──破碗破摔的時候,我們還真得防著這一頭。他把一切都搞糟了,他搞不下去了,這時他往往會破碗破摔和撂下挑子就不干了,他扔下一個爛攤子就走人了。「真不行我還可以上吊嘛。」這就是他們最後的選擇。在他們破碗破摔和就要上吊的時候,我們反倒束手無策了。你們讓我們回顧和總結歷史,你們對自己扭曲的歷史總結過嗎?當你們的歷史出現險境和扭曲的時候,你們不也是一個上吊就完事了嗎?你們不總結,現在把我們憋到這房子裡讓我們總結,別說我們總結不總結倒其次,問題是現在和我們坐在一起你們也要求他們同樣總結的人裡,不就有老曹老袁、老孬豬蛋、橫行·無道和牛繩·隨人嗎?你們感到好意思不好意思倒在其次,現在你們當著他們的面再搞這個就等於當著禿子說和尚讓他們臉上都感到臊得慌了。古老的游戲又撿起來了嗎?一排一排的上吊繩,原來結的都是過去的歷史的疙瘩嗎?你們真是要上吊嗎?劉教授和小劉兒,我們還真怕和真擔心這個。當你們折騰和總結我們的時候我們不害怕,當你們要總結自己和要處理自己的時候我們就著了慌。我的哥哥,可不能這樣。你們本來主宰著歷史,當歷史主宰不下去的時候你們抽身逃脫丟下我們可怎麼辦?想到這裡,我們又共同將頭對准坐在講台上的他們。我們對他們又產生了從來沒有過的關注和焦慮。我們一個個都拉緊了自己的領帶,生怕自己的領帶會成為別人的上吊繩。這時可怕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劉教授已經站起來了。從劉教授的臉上我們已經看出了那種無數其它先人臉上見到過的破碗破摔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在說:「操,大家的事情,大家還不關心和總結,我給你們張羅半天還掏力不落好我圖個什麼呢?這還不成了公公背兒媳婦過河麼?人都背過去了,她的乳房當然也耷拉和湧動在我的膀臂和後背上,就算我占了一些便宜,你們就不能考慮一下人的整體而只是局限在一個局部來說三道四和出來這麼多的閒言碎語嗎?我管不了歷史我撂挑子還不行嗎?我吃不了這碗飯我兜著走還不行嗎?我動員不了大家我讓你們只說一句話你們都不給我面子現在我不管了不讓說了我主持不下去主辦不了我不主持和不主辦還不行嗎?當一切都前功盡棄的時候,我按照前人和前輩的指引去上吊不就結了?」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可怕。雖然他做出的這些表情我們也曾經見過,但是他接著做出的動作也夠也出我們意料的。本來你說上吊就上吊也就是了,我們也不是沒見過上吊,但是他怎麼在上吊之前還有前人所沒有玩過的花話和花樣呢?他上吊之前,開始往下脫衣服了。這就讓我們瞠目結舌和不知所措了。本來他穿的是一長衫,現在一脫下長衫就露出黑紅的男奶和搖搖欲墜的大肚皮了。接著他又要往下脫褲子了。我們求求你教授,你不能這樣做,你去上吊我們感到沒有什麼這也是人被逼到絕路上的人之常情,但是你現在這麼做你的行為可讓我們感到恐懼。但他不管這個,褲子也不由說地被他脫了下來。接著又毫不猶豫地往下脫他的褲衩子。接著就露出那片和我們一樣被割過攬子的荒草地看似光禿禿其實到底帶著被割痕跡於是就成了疙裡疙瘩的丑陋的丘陵了。面對著這片荒原的丘陵,我們一下就草雞了。教授一下露出了真相也使我們一下露出了真相。氣氛一下就讓教授給奪了過去。過去我們在雲層和九天之上,現在我們就在機場和九天之下了。我們都以袖遮面。我們好後怕耶。事態的發展不但讓我們感到出奇和吃驚,就是和他同坐的小劉兒,也一下感到瞠目結舌和不知如何是好了。怎麼姥爺說脫就脫,在姥娘去世還沒有多久的日子裡?脫的意義和出路何在呢?但是這時姥爺和教授已經在叱喝他了:沒看到人們的表情嗎?沒看到我一直在脫嗎?沒看到我脫的效果嗎?就是這一切你不理解,看到姥爺在脫你就不會照貓畫虎嗎還愣在那裡干什麼呢?小劉兒這時一邊學著姥爺的動作在那裡解著自己的短打扮的扣子,一邊戰戰兢兢地仍沒有把握地問:

    「姥爺,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你一樣一下也脫光嗎?」

    姥爺這時滿懷信心地說:

    「不但是你,將來所有的人都要脫光!」

    接著他又對哆哆嗦嗦躲在幕後的小路說:「現在可以放氣了。」

    小路哆哆嗦嗦地問:「可以放了嗎?」

    劉教授微笑著和有些譏諷地看了我們一眼,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路就仍掉托盤給我們放氣。這又是我們沒有料到的。我們既沒有料到劉全玉,也沒有預料到小路。還是主持人比我們成竹在胸呀。看著他和我們一塊尷尬尷尬的地位在雲層上下換來換去,我們以為世界就這樣感性地和線性地發展下去了,沒想到在劉教授的內心深處,還有最後一招和最後的探戈在等著我們呢。當我們按著自己感情和思想的渠道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然和自由地流淌想流到哪裡就流到哪裡的時候,沒想到我們的姥爺早給我們安排好了最後的歸宿。我們還是沒動腦子,我們還是沒動心思。雖然我們暢快了,我們自發了,我們自在和自由了就好象我們過去有攬子的時候不知道控制自己和照顧對方一樣,一切都是按自然出發的,沒想到我們的對方恰恰在這個時候理性地托出了他最後收拾和俘獲我們的全盤計劃和陰謀。他開始讓小路放氣了。而且不是一個管子而雙管齊下等我們以為是雙管齊下的時候他又開始多頭齊下,這可讓我們著了慌和發了毛。我們一下就控制不住局勢和我們自己的感情了。我們是從感情出發和把它當作起點,到頭來我們又栽到和崴到自己感情的泥潭之中。到底是教授呀,到底是有理智呀,他在事情之前怎麼一下就看穿了我們我們一開始還傻呵呵地以為看穿別人呢。這裡蘊藏著多麼巨大的人間智能呀。我們一下就自慚形穢和無地自容了。氣還沒有放,我們就知道我們這支隊伍馬上要全軍覆滅了。我們現在強撐著把事情做下去,無非就像一場游戲和戰爭一樣,當對方還沒有要求我們簽投降書裁判還沒有吹終場哨時,我們也只好尷尬地陪著別人把這場游戲和戰爭玩到底和進行到底罷了,雖然我們已經知道大局已定和大勢已去,但主動權包括能不能投降的主動權並不在我們手裡。我們在深入中掙扎,這時可真讓我們憋了一口氣。它不但淹沒了我們的身,同時也淹沒了我們的思想和我們的心。姥娘,什麼時候才是大好晴天才能讓我們把我們潮濕的心靈和思想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和翻一翻呢?才能拿著棍子敲打敲打和抖落抖落呢?眼看著它就發了毛和長了蟲子了。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我們還不知道這蟲子叫什麼。能叫你一聲什麼好呢?你一下就到山梁上,你義無反顧和連頭也不回,連讓給你唱一首送行的山歌和民歌的時間都不給我留。於是我們的心怎麼能不是千瘡百孔和讓蟲子給咬穿了洞呢?我們托著和抖落著我們的心,我們默默地在人群和集市上穿過。夜壺早已經從門頭上摘了下來,我們失去了家鄉的標志所以我們找不到家。這個時候讓你總結一下過去你為什麼還對這種機會視而不見和置若罔聞呢?我們甚至對我們剛才的所作所為都有些後悔了。這時光著身子的劉全玉教授有些得意又有些痛心地對我們說:你們以為我們是為了我們而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嗎?你們對夜壺和有明顯標志的時代難道真的不懷念嗎?本來是一窪簡單的渠水,怎麼會不需要一個明顯的渠道和前邊一株紅高梁的標志呢?這個時候不明白的不是你們倒是我們了。本來我們認定結局就是這樣了,沒想到現在你們後悔了;本來我們以為你們就要頑抗到底我們已經放氣了,沒想到你們開始回心轉意感到自己又需要懷念和尋找了,又要總結自己的過去和夜壺了。但閘門已經拉開了,蒸氣已經放出去了,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就是你們如何承受的問題了。這時四個屋角的所有汽閥已經全部打開。蒸汽很快就噴發和彌漫了全屋。我們聽到汽閥發汽的「撲撲」聲和有個別汽管爆裂露汽的「滋滋」聲,我們開始在恐懼中面面相覷,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我們一下就到了一個龐大的洗澡堂裡。池子裡冒著「滋滋」熱氣的水一直在往上漲。一會兒就漫過了我們的鞋底和我們的腳脖子。我們也痛恨自己呀。為什麼一次次要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能明白呢?為什麼上一次事情結束的時候我們總是咬牙切齒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地發誓下次再不這樣了,但一到下一次事情來臨的時候,我們馬上就重蹈覆轍和順著原路回去了。我們是一頭沒有記性的驢呀。本來我們的自身和行動已經離開了家,本來驅使和駕馭我們的主人已經棄了車也不知這個不值得懷戀的舊主人哪裡去了其實這樣寡廉鮮恥的東西去了正好就當他去球了也就是了──本來車上已經沒有人了,但是我們拉著這思想的空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踏著暮色,我們又掉轉頭順著原路回來了,又回到了那個過去的混賬的總是把我們領到斜路上去的主人的家。我們的思想為什麼總是掙脫不了牢籠?我們的行動為什麼總是不能還原自由?我們為什麼總是要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腳?我們怎麼總是既像驢又像雞一樣本來我們已經到山崗上山崗上鮮花遍地野食也遍地但到晚上我們又伸著脖子一伸一伸地回家了呢?這時水已經快漫著了我們的大腿和我們缺乏攬子的下襠了。我們這時所能做的,也就是趕緊慌裡慌張和劉全玉教授和小劉兒一樣脫掉我們的衣服──雖然我們不是長衫而西服領帶脫起來和解起來比他們復雜得多,但是我們為了擺脫暫時的衣著尷尬,我們還是麻利地把它們脫了下來。不是到了洗澡堂子了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這時劉全玉教授早已經對我們不管不顧自己下到大池子裡泡著去了。沒有的攬子的下部自由地飄蕩著一叢水草。他還在那裡露出幾分譏諷的微笑冷冷地看著我們呢。我們慌裡慌張地脫下了我們的衣服──在脫衣服的過程中,我們一下又出現了自我競爭和比賽的場面──這和剛才在會議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樣,剛才是看誰腰板挺得直,現在是比賽誰能把這身正而八經的皮早一點給扒下來。好象誰早一點扒下來,誰剛才穿的就不是西裝而是長衫或短打扮或干脆沒穿衣服一樣。還沒等劉教授動手,我們自己內部就分化了。不是分化在理論、理智和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而是在一個澡堂子裡看誰的衣服脫得快的比賽上。不時傳來你的衣襟纏住了我的褲腰,你的領帶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爭吵。有的已經大打出手了。最明顯的是俺爹和他剛剛在嚴肅時期還是好朋友和親密戰友的白螞蟻又開始搶一個木墩,到底誰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褲子脫下來而打罵和撕拽起來。先脫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後脫下的,自顧自地像鴨子一樣「撲通」「撲通」地跳到大池子裡去了。先跳進去的馬上像劉教授那樣躺倒在水中接著像水貂一樣將頭在水面上轉來轉去也就放心了,後脫衣服的就擔心池子裡的位置一會兒會不會給人占滿而沒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面前。不但池子裡的位置重要,還有噴子下面呢?一會搓背的時候能不能占到一個板凳呢?搓過泥打過肥皂沖過腦袋接著能不能占到一個竹床再讓人泡一壺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別了穿衣服的過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瑣碎、浮躁和紛爭之中。我們從理論和理性上不願意回到過去,但是當我們面臨著現實的時候馬上從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就回去了。當我們起了紛爭和議論的時候,我們接著不就要總結過去了嗎?不就要糾纏歷史了嗎?──這也是劉教授收拾我們的辦法之一種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劉教授一下就達到了他的目的。這時我們也看到他終於放心地躺在那裡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關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放心的躺在那裡開始閉著眼睛單純地享受著熱水的浸泡了。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他終於可以不拿我們當回事了。他現在只考慮如何將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沖頭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夠了。他有資格比我們單純。他完全可以把剛才所有的擔心和煩心,現在一股腦摔到我們頭上。當我們一批一批前赴後繼像鴨子一樣跳進池子,我們一下就糊裡胡塗地回到了過去。我們本來已經往前走了許多,現在又糊裡胡塗地回去了。接著我們又發現一個更大的問題,那就是不但我們脫了衣服跳了進去,連過去的我們的所有婦女,現在也脫掉長裙和晚禮服像企鵝一樣「撲通」「撲通」下了水。我們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異性關系的地步了嗎?這個時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制,身體下部你能控制嗎?幸好我們已經在另一個階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煩,才沒有出什麼大事。但是婦女對我們還是有些誘惑呀。她們的下身雖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們的上身呢?她們美妙的乳房,還像茄子一樣在那裡滴溜溜著呢。就好象戰爭已經結束了,但是廢墟上還停著一輛輛廢棄的坦克和一條條風吹日曬的戰壕呢。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敢說我們不去總結過去和歷史了。我們的心情和剛才已經大不一樣了。我們早就想著和盼著這一天了。怎麼還不總結呢?讓我也說一說過去的美妙時光吧,我心裡憋著一肚子話要說呢。這個時候開始進行總結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動的,就不是後退而是前進,就不是面面相覷的水貂而是像鴨子一樣要滔滔不絕。已經不允許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車已經到站了,大家都在爭先恐後地往上擠,你不干點損人利已的事情,你還上不去這班車呢。這時劉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全場就剩下一個小劉兒還在那裡傻愣愣地不諳世事的變化停留在原來的地步呢。看來他是要被我們從車上擠下去了。他的眼鏡片已經被蒸汽給打濕了。他眼鏡之外的我們全是一片模糊。他既看不清劉教授在歷史之中的從容鎮定歷史在他的手中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看不出人民群眾早已經由剛才的當家做主再一次淪落為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他考慮的是他現在怎麼辦。跟著那一群人跑好呢?現在是1942年的饑荒或是1893年的戰爭呢?他是跟著小劉兒呢還是跟著雨果呢?小劉兒再一次胡塗了。他衣服倒也脫了,但他丑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時候又在那裡猶豫不決。當我們和劉教授心心相通的時候,倒是小劉兒不上不下又在那裡拖我們的後腿。這個時候我們對小劉兒就有些憤怒了。當然這還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當我們在世界上都沒有攬子的時候,我們看到小劉兒的身下還吊著一個罕見的麻煩,就好象當年我們都有麻煩的時候看到一個太監在空空蕩蕩地做著女人的動作操奶奶腔說話一樣讓我們感到別扭別說我們別扭當他和我們混在一起的時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別扭一樣,現在小劉兒和小劉兒我們就都是這種別扭心理了。問題是他越是懷著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們當年在台上演出一樣,演得越是砸鍋,下場的時候就越是容易下錯台走錯門到門前就碰了頭。現在我們越是替他害羞,小劉兒露著讓人見笑的攬子──真是改天換地和時代不一樣了──就越是對自己該不該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進退兩難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擺在什麼位置;越是擺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攬子埋藏到水中只好那麼明顯和豁亮地露在上面。這個時候他知不知世界的變化及我們和劉教授心理的改變倒在其次了。對我們來說這是大事,但對他自己來說,首先需要考慮的還是他的攬子。這時他後悔當初在麥田釣魚的時候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呀,一招失算,全盤皆輸,歷史回頭與他清算,現在就出現了這種窘境。更讓人發窘的是,現在已經到了學術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他還到哪裡去尋找當年已經丟棄現在血跡早已曬干和蒸發分化了的鐮刀呢?找補都沒地方找補,抽身都沒退步的余地。當年那只飛舞的蝴蝶呢?我的那個柳條編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騰的小腿呢?過去和一切,都讓小劉兒後悔莫及和潸然淚下。嗚呼,俱往矣,往事竟是這樣不堪回首。小劉兒在池邊竟不知不覺地流下了淚。但是他的這點馬尿,哪裡能引起我們的同情呢?誰讓你當初那麼聰明呢?誰讓你當初為了表現自己甩下眾人呢?過去表演夠了,現在落到這樣的處境和下場(包括舞台上的)就是活該。我們對過去還沒有計較,你倒先在這裡沒完沒了了嗎?接著我們就對他感到憤怒了。本來我們心理上的負擔已經夠重的了,現在你還想把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歷史包袱和負擔再轉嫁到我們頭上嗎?不流眼淚還不是一種社會和大澡堂的現象,我們可以視你不見,現在你當我們的面把淚水流出來了,哪怕你僅僅是為了獲取我們的同情但從某種程度上也增加了我們的思想負擔單是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答應和接受呢。──當然事後想起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是不是存在把對劉教授放水放汽讓我們脫衣服下池子我們只好束手就擒接著只好回憶和總結歷史的憤怒也變相撤到了小劉兒頭也未可知。他們兩畢竟是一頭的,我們也是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這時我們倒是和小劉兒沒什麼差別了。當然這一切也像小劉兒的流淚一樣歷史已經無法挽回現在已經是大局已定和大勢所去趨了。我們只好去回顧和總結我們的歷史了。我們已經到了這種氛圍和蒸氣之中。可怕的教授比我們高明的地方還在於,這一切都還顯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們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結果。就像我們剛才寧死要拒絕歷史一樣,現在我們一下又自己鑽到歷史裡出不來了。我們得回憶,我們得總結,那裡有我們的青春、生命和16歲的花季呀。拉開一段距離回頭看也許更有審美情趣呢──比這更重要的是,那裡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撈哇。審判是什麼?審判就是對過去的計較。老曹老袁,俺爹白螞蟻,前孬妗和馮大·美眼,牛繩·隨人和橫行·無道,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我們相互交叉和多頭交叉,如果說單個交叉還是一種加法那麼多頭交叉可就是一種乘法和幾次方的問題了,我們相互之間的恩怨比天還高比海還深。我們以為剛才的雲層是什麼呢?為什麼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機場呢?原來就是我們的恩怨和我們的冤仇的聚集呀。我上一輩子不知欠了你什麼了,你非在這一輩子來討還嗎?是一段不了情嗎?想到這裡,我們就覺得對歷史和過去,確實不能不總結和不回顧,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我們不能了結和不管。這樣了結和不管就不單是對歷史不負責任的問題,首先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想到這裡,就像當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樣,我們就不再對勾起我們思索和回憶、總結和了結──不總結怎麼能了結呢?────的劉教授那麼憤怒和反對了,現在想起來他還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多虧了他老人家的提醒。他到底是一個發達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歷史眼光是懷著一腔熱血要對我們負責到底的態度,才來對我們誨人不倦和義無反顧呀。死也要把我們拉到明道上。剛才我們還打什麼後墜和後墩呢?還哭著喊著好象人家要把我們送到虎口似的。現在想過來了,想回來了,我們跟著劉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開闊地;站得高才能看得遠,這個時候我們再回頭看過去的自己,都為剛才的短視和無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我們就是一群護著頭不讓大人理發的孩子嘛。能原諒我們嗎?全玉大爺和姥爺!想來大人不計小人過,你也不會跟我們計較。剛才你不是已經用自己的不計較、用自己的蒸氣和洗澡堂子向我們說明問題了嗎?我們不要感謝這牛屋,這長衫,這飲料,這小路,這托盤,這水管,這水閥,這蒸氣和這洗澡堂子,你們讓我們洗的可不是我們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們的心。洗心革面,才使我們有了一個新我,雖然這新我是用走回頭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我們就是不感謝小劉兒。我們倒是從現在開始要盤查一下小劉兒,我們跟歷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因為是他在操作和書寫著我們的歷史。我們在歷史上穿著戲裝的時候是那個樣子嗎?就是是那個樣子,那也只是一台戲你就當真了你就那麼天真你怎麼只看戲台而不見生活呢?就好象一個服裝展示會看著模特穿著籃子和草筐在台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們對服裝和身體的想象能力看我們的身體到底能負擔些什麼和掛靠些什麼你就真的把這籃子和筐子給穿到大街上去了嗎?是你的無知呢還是你的別有用心呢?說劉教授跟他是一頭的,現在看劉教授倒跟我們是一頭的現在他也站到我們的立場上來共同對付和考察小劉兒了嘛。好了,小路,發復印件吧,發前兩卷吧,就在這熱氣蒸騰的洗澡堂子裡。蒸氣會把書給打濕,但書上也不會說我們什麼好話,打濕又有什麼要緊?於是小路像剛才托著拖盤發飲料一樣,無非剛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著領結,現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樣身上圍著一條白圍巾,穿著一個日式的木呱嗒板像日本女人一樣邁著小碎步開始在澡堂裡穿行給我們發書。小劉兒看到這種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樣,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莊的燈光和夜壺一樣,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罷,這不還有人煙嗎,這不還人來嘛──馬上就止住了剛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為笑和將身子滑溜到大池底。攬子不見了。精神一點一點恢復了,眼裡有亮光了──他終於緩過勁來了。好嘛,發我的書了。不管接下去出現什麼情況,這管前邊對我怎樣地不利,不管你們出於什麼原因和動機,也不管馬上會發生什麼變化,現在我只能顧住眼前了,我只能過上一天說一天了,現在我見到給人民發我的書不管這書你們怎麼看我看著這形式和儀式我就高興。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書給武裝起來了嗎?接著他一下就忘記他和我們的區別似乎我們已經是一伙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沒有了攬子似的──攬子沉到水下就沒有了嗎?這時在水上飄浮的,倒也和我們一樣成了一叢水草──開始在水面露出一個頭和我們一樣像水貂一樣東張西望。但是水貂還是不一樣呀,我們的轉頭已經顯得十分成熟了,而你還在那裡像一個鄉下水貂一樣好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呢。何況我們在池子裡浸泡的時間也不一樣。當我們盡情浸泡的時候,你拖著攬子在那裡不上不下;現在我們浸泡夠了渾身已經像一只紅蝦手指在身上一動泥卷馬上紛落。我們現在的任務是離開這池子去占一個大條凳讓搓背的小路給我們從上到下和從裡到外徹底清理一遍的時候,你倒是剛剛覺悟要下池子呢──當他像水貂一樣下池子的時候,我們已經像鵝子和鴨子一樣要紛紛離開自己的水坑拍打著翅膀上岸了。還沒有容他對世界的好奇打開天窗,我們已經爭先恐後「撲啦啦」地飛出了屋。單為這個,他再一次對世界感到沮喪。但是到後來上吊的時候他倒把當時的沮喪詩意化了。他說:

    「我在空無一人的池子裡並不感到沮喪,因為我把你們爭先恐後的上岸,看作是為了爭先恐後搶到我的書。」

    小路給成群結隊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著打肥皂和到噴子下面沖干淨的我們人手一冊發了兩卷書。當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有拿起來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來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結果再回頭看原因先過將來再回頭過現在和過去的。這就看各人習慣的不同了。不看我們還沒什麼,一看我們就覺得我們真應該看,我們真不該這麼隨隨便便把自己的命運和過去交到我們不相信和對面不相識的人手裡。看著小劉兒也挺老實呀,我們就在車站把我們的行李甚至我們的孩子暫時托付給他了,沒想到等我們剛剛轉過頭來,他已經把我們的行李和孩子給拐走了和倒賣了。現在我們看著他的書,就好象我們在車站看到他背著我們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閃呢。轉眼他在人群裡就不見了。我們哭著找不到我們的行李和孩子。何況我們的盤纏我們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們的心還在他背走的包袱裡呢。我們失掉了我們的盤纏和思想,我們今後的路還長著呢我們怎麼往前走?我們失掉了我們的心,今後我們可怎麼活呢?我們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說我們像小劉兒一樣是一個傻冒了嗎?我們失掉了我們的過去哪裡還有我們的現在和將來呢?不看這兩本書我們還能活下去,一看這兩本書我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們一下就義憤填膺了。我們真不知道我們的身影留在我們的身後會是這樣。連牛根都在那裡抱著腦袋哭了:

    「我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呀。我平時跟小劉兒關系不錯呀。怎麼一到關鍵時候,一到了書裡,他就把我變成了一條狗呢?」

    別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當時就炸了窩和哄了場。除了牛根,我們故鄉還有女免唇和卡爾·莫勒麗這樣的人呢。還是教授對我們好呀。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讓我們看了看我們的原形和原狀。這還開什麼討論會呀,我們就一邊搓泥和淌淚,一邊把它變成訴苦會和斗爭會就是了。一邊躺在一條長凳上讓人翻來倒去地搓泥,一邊聲淚俱下地開始訴苦,在這充滿澡堂子味道的世界裡,不也別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嗎?問題是我們不單對小劉兒有仇和苦,還有我們之間呢?我們之間過去也相互看著不順眼呀。看著是一本書,原來是一本本的血淚帳。小劉兒呢?小劉兒這時還渾然不覺地在大池子裡飄水草和沉浸在剛才發書的興奮中呢。他哪裡想到這就是他惡貫滿盈之後走投無路的開始呢?

    「我先說!」

    「我先說!」

    大家開始舉著手爭先恐後地要第一個控拆和拆苦。還是我的冤仇深呀。還是我的委屈大呀。大家的手舉得像森林一般。這個時候我們的主持人劉全玉教授也剛搓過背像一個泥人一樣從條凳上坐了起來,剛才他還對我們束手無策,現在看到這種情形,一下推開小路,又反客為主地端上了架子。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他一起身,泥雨橫飛,申請發言離他近的積極分子,這時都落了一臉和一身。有的還一下迷了眼睛。但這些迷了眼睛的人現在連擦也顧不得,一邊憋著流出的痛淚和癢淚,一邊還在那裡盲目地舉著自己的小手嘴裡不停地和著眾人說:

    「我先說!」

    「我先說!」

    好象誰先說,誰的苦就越大;誰越是對小劉兒前兩卷有意見,誰的形象在書中就越被扭曲本來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於是現在就不是訴苦,而成了某種形式的比賽了。而世界上一旦出現比賽和賭氣,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倒是要馬上變形和扭曲了。就像運動員在賽場上的身體和動作一樣。我們在賽場上就已經不是我們就好象我們在舞台上就已經不是生活中的我們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和發展來塑造和改變一樣。我們本來是要挑破一場戲,但在挑破這場戲的過程中,我們又開始了另外一場比賽和開鑼了另外一場戲。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本身就含著連環套和戲中戲呢。閃回用得太多了吧?回憶中的人怎麼又插上一段回憶呢?如果說我們的劉教授在他的聰明和智能之外還有什麼閃失的話,這樣的錯誤和閃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連環套就只是套中我們嗎?就沒有套中他自己嗎?但是事後劉全玉教授還是梗著脖子說:

    「我在當時也是沒有辦法。本來我是不想這麼做的,本來我是不想放氣和放水的,本來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場戲的同時再開鑼另外一場戲的(這話說得太誇大自己了吧?當初恐怕你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你也不知道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開鑼另一場戲吧?用另一場戲來總結上一場戲,這戲和總結的本身能有什麼區別呢?),本來我也想象剛開始那樣,大家脫掉西服恢復到生活本相我們輕松活潑地坐在桌子前總結不成嗎?但是不成。條件創造好了,大家就是不總結。這個時候我就發現了大家除了像他們說的對往事過於疲勞和傷心不願再揭開那塊傷疤之外──當然也含著某種程度的賭氣──更大的成份是一種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戲中和入戲的時間過長中毒太深了。從藝術的角度看──對於過去講,當然這也是一種很好的境界這也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人戲不分的情形;我們在以前的戲裡都不一定能達到這種境界,我們也是動不動就出戲和跑戲;現在煞戲了,散場了,我們應該回到現實生活中了,但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戲了。我們一下人戲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這個時候大家倒是一個個仰著頭深沉地看著月亮。我們總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過了點和錯了車,我們的行動總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達到我們的極致。──大家的情緒還在延續,我能怎麼辦呢?大家個個打著領帶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裡一個個鼓嘟著嘴都不發言的本身和場面不就是一場戲嗎?倒是我還穿著生活中的寬松的長衫。我倒是占了個寬松,你們倒是在那裡緊張了。一言不發的本身就說明他們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只是一下在戲中出不來不知從何說起罷了。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人正常的時候──說到這裡我倒和你們一樣對小劉兒產生了憤怒,他在眾人深思和入戲的過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裡,別的起到了什麼作用了?給他姥爺出什麼主意或是提什麼建議了?他什麼都沒有做。他連他自己的麻煩都思考不清和處理不了,他連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過來,你還能指望他幫你敲打非洲鼓嗎?本來我是不想把一個回顧的會議變成一個聲討會,辱罵和恐嚇不是戰斗,但是當你和小劉兒這樣一個矬包和窩囊廢結伴的時候,你看到他終於受到眾人的攻擊和圍攻,你在旁邊也為你窩囊的結伴感到一種解脫和解脫之後的解氣呢──當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個正常的時候,當所有的演員都沒從戲裡醒過來就你一個人醒過來的時候,當所有的醉鬼都還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獨醒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辦法來處理場面是不可能的。你除了對世人進行倒退和妥協也找不出別的辦法了──這時你還不能讓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協的手法,手法的實施還得讓世人不知不覺;你在給他們動手術的時候,還得給他們打一針麻醉藥和昏迷劑。你除了也倒退到戲裡、醉裡和夢裡沒有別的辦法。你除了讓他們倒退到歷史裡他們才可能總結歷史。你想讓他們回憶起痛苦的往事,你只有給他們砍一道新的傷疤。本來已經到了學術和文雅時代了,我已經不想再搞這一套而想和他們平等了;你對他好他覺得不正常,你坑他騙他他倒對你感恩戴德。單是為了這個,不也值得我們長歌當哭一場嗎?當然這樣說的本身又是另一種入戲了。長歌當哭還不是一種戲的境地嗎?但是我的這種入戲和他們糊裡胡塗的入戲又有本質的不同。於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只能給你們放氣和放水了。我只好把一個好端端的會議室變成洗澡堂子了。這時他們只好把西服除掉──本來在他們剛進場的時候我穿著長衫就曾笑吟吟地讓他們除掉西服,但是那樣的除掉他們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後不又一個個穿上了嗎?不穿上就成了異已分子。那樣的除掉他們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們就一律無話可說了於是就爭先恐後就除掉了。你讓我對他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只能讓他們退回到戲裡、夢裡和醉裡,讓他們在戲中戲中來入我的連環套。這樣他們倒是在泥雨裡爭先恐後地要訴苦了。我是多麼地想仰天長嘯和掩面大哭呀!」

    雖然我們知道劉教授這事後的解釋也是更大的另一個層次的戲中戲,但是這時我們面對著他的連環套還是無話可說。這裡最大的問題是:當你面對著上吊繩的時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場戲裡。──讓我們無話可說的第二個層次是,當年面對他的戲中戲和洗澡堂子,我們也確實是策手就擒和爭先恐後──接著他就開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當我們把手舉得像森林一樣爭先恐後要滔滔不絕發言時,他一下就把歷史的大車轉回原處。他說:

    「不能這麼發言,不能滔滔不絕,還是要每人一句!」

    接著狡黠地笑了:

    「一句話就可以概括一個人的歷史,這是我一慣的觀點。大家說能不能概括?如果說能概括,我們就概括;如果說不能概括,我們還可以先洗澡。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從現在起你就不用舉手了,你馬上穿上衣服出門走人都可以,沒人攔著你。現在是學術時代,有理不在高言,要義不用話多。行了,現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請把手放下。能夠概括的,才有資格舉手。過去征求人們的意見都是讓人把手舉起,現在我們證求人的意見就是讓人把胳膊放下來。放下!聽見沒有!」

    但是整個洗澡堂子沒有一個人把手放下。再沒有這麼眾志成城了。剛才我們還想滔滔不絕,現在我們用一句語又能概括自己的歷史了。不是我們變化快,是這世界讓我們經常陌生。我們還沒有從一部戲裡走出來,我們就鑽進圈套進入了另一場戲──就像我們是在同時上著好幾部戲的明星,剛從這個戲裡鑽出來,馬上又被人送到另一個戲中。這個時候我們哪裡還有自己呢?雖然我們有時也鬧一下明星的個人脾氣,但是大的歷史趨勢和台本,我們還是不敢違背和另辟蹊徑的。剛才大家都賭氣,我也跟著賭氣;大家都不說,我也不說;大家都舉胳膊,我也舉胳膊;現在大家都不放下來,我也就不敢獨自一個人放下來了。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我能承認我的無能嗎?我能夠脫離群體嗎?雖然我們知道教授這麼說和這麼要求的本身就是一個圈套。為什麼非要一句話呢?歷史真是這麼簡單嗎?但我們還是明知故犯地鑽了進去,就好象我們明明知道這戲中不是我們自己而我們又身不由已地去緊貼和表現他一樣。教授真是摸准了我們的脈搏和掐住了我們細細的可憐的小喉嚨。我們只能後腿著地與他狼狽為奸邊走邊向他做出改悔和重獲新生的丑陋的和獻媚的微笑。我們已經拋棄了我們的信仰。我們能夠一句話概括我們的歷史。如果說我們剛才的固執是一種莽撞,現在我們的妥協倒是一種真實了。大家不但承認了些一點,就是在用一句話能概括歷史上頭,大家又展開了新的另一個層次的競爭。大家又爭先恐後地舉起手來──雖然大家沒有一個人是做好這種新的概括的准備的。大家現在是能爭到頭裡就算好──可想而知,這時我們對歷史的概括怎麼能夠准確呢?小劉兒會不會借此又來鑽我們的空子呢?但是大家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大家所抱的態度就是:我要在雙重的意義上洗刷自己,我要將我的歷史先說清楚,我要控訴,我不能落到別人的後頭。我不能先饒了小劉兒。

    「我先說!」

    「我先說!」

    「我就說一句!」

    大家眼看就要在那裡打起來了。大家忘記和忽略的恰恰是:當你用一句毫無准備因此就毫無目標的話來概括歷史和前兩卷,不正是一下便宜了小劉兒嗎?滔滔不絕我們還不一定能概括准確,何況一句乎?事後我們也憤憤不平地想:一句話怎麼能概括小劉兒的罪惡呢?他是萬惡不赦呀,他是罄竹難書呀;但在當時,我們大意地把這些要素都給忽略了。事情的錯中錯還在於,當時大意的不只是我們,仍在池中泡著的小劉兒,看到我們要對他的前兩卷進行概括也開始高興得手舞足蹈。本來一句話概括兩卷書會給他留下很多空子,但是他不是從這些空子出發,而是覺得自己能站到一句言簡意賅的話上不是顯得更加豁亮嗎?多虧姥爺!他從另一場夢中還沒有醒來呢。這時還是豬蛋過去殺過豬和割過我們的攬子呀,還是這叔叔比較勇敢呀,我們都不敢為自己說什麼了已經在那裡搖尾乞憐了,這時豬蛋叔叔倒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馬上也落下一場泥雨,這場泥雨當然也增加了他的信心──鶴立雞群和揚著脖子代表群眾和廣大人民利益地喊了一句:

    「你說一句話能概括小劉兒、前兩卷和我們歷史,現在你先給我們做一個示范,概括出來讓我們看一看──還不要求你概括復雜的小劉兒,你要一句話能把你此時此刻──歷史都可以不說──的自己概括出來,我們就服了你!」

    人心還是有向背呀。被侵略和被占領土地上的人民雖然在水深火熱之中擁護著侵略者但是從內心的情感來講還是盼著解放呀。戲中的人還是盼著戲的結束呀。豬蛋叔叔的話,馬上得到了全場發自內心的掌聲。也許是一時出戲的結果吧。這一點倒是仍在那裡得意洋洋地下雨的劉教授所沒有料到的。他哪裡知道豬蛋又在那裡下了另一場春雨呢?這第一個站起者和提出問題的疑問者怎麼會是豬蛋而不是我的孬舅呢?事後我曾向孬舅指出這一點。這時孬舅紅著臉說:

    「怎麼會不是我?豬蛋也就是比我快了半拍。你以為我當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和沒有勇氣和這一點智能來與侵略者和統治者挑戰嗎?我的思想早轉到這一層台詞都到了嘴邊無非是他比我早半拍先說出來罷了。我就讓他這一回也沒有什麼。好在還來日方長。」

    俺孬舅就這樣排除了他的尷尬和制止了他歷史地位的下滑。但是因為這一點置疑和這個問題的提出,當時豬蛋的地位已經明顯地冉冉上升,孬舅已經夕陽西下。他自己也有些掩飾不住的垂頭喪氣。──豬蛋的這句話在當時也真起到了一種阻止和阻擋的作用哩。渠中流淌的水頭已經有些猶豫不定了。蛇頭開始在那裡左右搖擺了。教授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就尷在了那裡。他只想著向我們提出問題而忘了我們也會給他提出問題。他只知道放出洪水猛獸而忘記了倒灌和反撲。於是他一下就愣在了那裡。你不要總讓我們總結歷史、前兩卷和小劉兒,你現在總結一下你自己吧。這是他沒有料到的。本來刨挖歷史的深仇大恨的責任都在我們身上,現在一句話就舉重若輕地推到了他頭上。你能一句話概括現在的自己嗎?我們齊聲問。現在我們都一齊搓起了泥下起了泥雨和暴風驟雨而你一個人就在這雨下和樹下了。可憐的孩子。當你讓我們眾人一起去做什麼的時候,我們的尷尬和孤獨還有一個相互照顧、慰籍和安慰,現在剩下你一個人,你能不能在你自己劃出的道路和路線上一步就走到終點呢?我們看著你的小腿就替你擔心和難受。但令我們失望的是,教授到底是教授呀,他並沒有按照我們規定的方向走路,他並沒有像我們盼望的那樣失敗因為這種失敗而讓我們歡呼雀躍藉此證明此路不通而改變我們的方向和命運,相反他竟然在短短的時間裡出人意料地真的用了一句話概括出來了他現在的狀況和人生。他又把皮球踢給了我們。這就讓我們更加被動而他比剛才沒發生這場轉折之前還要主動。──如果他這句概括用詞一般還好呀,問題是他次還有超水平發揮真是一下達到了教授的水平,就讓我們更加張口結舌和無話可說了。他說:

    「我現在的情況是: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

    說完,他自己都為自己詞語的准確和華麗而感動了。這概括的確深刻呀。接著對自己有些懷疑:這是我說出來的嗎?我還能用一句話,說出這麼華麗的篇章嗎?於是一下就主動了。我說完了,接著該你們了。我已經向你們證明,一句話是可以概括歷史的。當你們將我一軍的時候,就是我反攻的時候:當你們給我出難題的時候,就是我要掐你們脖子的時候:困難當然不是我們的盼望的,但是困難也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機遇和挑戰呢。教授又有些洋洋自得了。當教授沒說出這句對他自己的概括的時候,我們對他還懷有一線希望;當他說出這句精彩的話的時候,世界在我們面前可就是一片黑暗了。原來就是這麼簡單。但這個簡單到了我們身上我們能不能從復雜和紛繁的人生和往事中像教授一樣覓到並且能一語中的呢?本來我們對自己還有信心,現在一下就徹底氣餒了。屬於自己的要義和宗旨,主義和理想,在生活中我們從來沒有想到。過去一切支撐我們生活的生動而簡單的真理都是別人免費提供給我們的我們都是生活在現成的語言、語句、語錄和語法下──樹下──一切都不用我們費心,雖然我們動不動也對真理說三道四一遇到事情就發生動搖和懷疑,但是現在輪到要我們自己概括生活的要義和宗旨時,我們才知道概括和提出這些要義和宗旨並不那麼容易。過去我們把我們人生的負擔和道路的尋找都推給了別人從我們生下來那天起就同時生長這種惡習和惰性,現在當別人和依靠離去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歷史空白這個空白開始由我們來填寫的時候,我們竟然發現我們過去的人生都白過了。我們的本身就是一片空白。我們在這種空白的往事中找不到我們生活的要義特別是像劉教授那麼精彩和文白相間的話。就是非逼著我們去尋找,我們說出的肯定也是讓我們自己都感到臉紅的沒有學問和底蘊的大白話。一句大白話,肯定概括不了我們的過去也指導和支撐不了我們的將來。我們將來眼看就是一片黑暗。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失去指導者的痛苦。當世上還存在著救世主的時候,我們總是對他不敬和發生懷疑,好象人家存心要把我們領到絕路上和屠宰場;現在別人撤手不管了,繩索和籠頭都給你解開了,你自由了,你長大了,你該上路了,接著就看你的了,這個時候你才感到一個人上路是多麼地可怕呀。這個時候你只依稀記得姥娘教給你的一句話:見到年歲大的你就叫大爺或大娘,見到年歲輕的你就叫叔叔或嬸嬸。但你也知道,在路上單憑著這兩個單薄的稱呼和代號,是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的。因為稱呼並不能替代你的主義呀。你不是要賭氣離開家嗎?你不是賭氣要自己走一段人生的道路嗎?你不早就盼著歷史來一次斷裂和空白嗎?可到了晚上,你為什麼騷眉耷眼地又灰溜溜地像雞一樣脖子一伸一伸地回來了呢?我倒盼望你能把主義堅持到底,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和找到一句話能概括自己歷史的文雅的和精彩的話來。我盼著你們比我說的還要精彩。但你們怎麼倒是讓我這樣才疏學淺的人先說出來了呢?現在你們也說出一個深刻的讓我看一看呀。教授把大腿壓到了二腿上,一副接著就要看我們好戲的架式。雖然教授的這種舉動有些膚淺,但是我們面面相覷,連剛才滔滔不絕和在胸中奔湧和詞語轉眼之間也不見了。我們找不出一句話特別是一句有文彩的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的過去、現在、書的前兩卷和我們的小劉兒。──事情到了這種無要救藥和無法收拾的地步,我們才知道小劉兒並不是一個壞人和我們的敵人,小劉兒也像過去給我們指引方向和道路的人一樣也是我們親人。不然人家費勁巴力給我們指引方向干什麼?人家光把人家自己救出來不就得了?就讓你們在黑暗中摸索,黑死你們和摸死你們也讓你們見不著一絲光明和希望,這不也是人家的一種態度現在這態度不果其然就擺到了我們面前我們也就草雞和束手無策了嗎?小劉兒硬是把我們過去不值一提的瑣事和片段,往事與回想一點一滴和點燈熬油地給記下來哩。換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耐心嗎?你哪裡是瑣事和片段呢,你是迷幻主義,你是迷幻文學。小劉兒在哪裡呢?明星在哪裡呢?星空又在哪裡呢?當我們在漆黑的夜裡仰望天空的時候,我們多麼希望能找到那把勺子和那顆閃亮的北斗星。但是眼前竟是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們都在雨地裡變成一群泥猴了。我們仰臉等待的姿態都幻化成一塊塊風雨中的化石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從這裡路過再說我們是一群傻冒,我們也就口服心服不准備反駁什麼了。但頭上的烏雲去只能靠我們自己來驅散了。明亮的星空只能靠我們自己把星星一個一個給安上去了。找不到星星你安一個電燈泡也好呀。總結過去、前兩卷和想出你至關重要將決定你的過去和未來的一句話吧。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語言在這個世界上的重要性和它的份量了。過去我們使用語言就像擰開籠頭喝自來水一樣,讓它隨便噴灑和浪費,想到哪裡就說到那裡,想怎麼說就順嘴胡說,現在看那是多麼膚淺和無知的年代但那也像我們無知的童年一樣它又是多麼地沒有負擔和無憂無慮呀。但是現在你長大了,你要對你的每一個行動和每一句語言負責了。教授要你挑選語言了。這就使我知道了挑選語言也就像當年我們挑選伙伴一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因為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我們的家庭並不是妓院。我們順嘴就說我們把過去給忘記了。這樣說的本身就是還原兒童和證明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過去之中。當我們生活在過去之中,我們對過去充滿了厭惡,我們總盼著有一天能了結它;但是當我們真要和過去了結、總結、割斷和斷裂的時候,我們一下發現我們和過去竟有那麼多的千絲萬縷的血肉聯系。動一下哪裡都感到痛,牽一發而動全身。過去那麼齷齪和低矮的小草房,現在看起來竟是我們的故居呢。過去那麼不堪回首飽受人間欺凌和壓迫的童年,現在看起來竟也有幾絲值得回憶的溫暖呢。不寫回憶錄不知道,一寫回憶錄才感覺幸虧當時還有些辛酸和曲折,如果都是花朵似的童年和大好時光,寫起來不就一馬平川沒有變化不能出現生動好看的一波三折了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我們的辛酸。只是當這一切洶湧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無法挑揀。我們不知道我們用哪一句話來概括和總結我們辛酸和幸福的過去。這個時候我們發現小劉兒還是幸福的,他長篇大論寫出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還是容易的,讓我們用一句話來總結他的兩卷和我們的過去和回憶就困難了。長是容易的短是困難的,多是容易的少是困難的,人民和群眾是容易的領導和領袖是困難的,平庸和不懂事的生活是容易的而要將這種生活總結、提高、概括和理性成一句主義是困難的。我們不是缺少辛酸當然也就是幸福,而是這種辛酸過多就好象我們要調拌一個菜面前竟放著幾十種調料一樣讓我們無從下手。這個時候我們又懷疑我們的童年辛酸是不是過多了一些呢?只放一瓶醬油和一瓶醋不就好辦得多了嗎?多也有多的壞處,大也有大的難處。不到收場的時候毫無察覺,一到收場的時候事情怎麼就發酵和膨脹起來了呢?當我們面對著那麼多期待的眼睛的時候,當你也迷茫我也迷茫的時候,我們不怕大家得過且過,我們就怕面對迷茫我們再一次迷茫;面對迷茫之中的迷茫,我們可就抓了瞎和露出餡了。當然我們也沒有愚蠢和無知到就信這一切的地步──雖然我們總結不出原則和路線,方向和理想,但是我們也不會因此就相信你們當年給我們總結和指出的就是對的,我們不會因為我們對你們的佩服就相信你們曾對我們說過的話,我們對你們佩服的只是你們的手段就好象我們在床上佩服你們的手段的時候不一定就愛你們本人是一回事。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知道你們是大灰狼,但是現在你們一離開這個位置撂挑子不干不讓我們走馬上任的時候,我們也才知道大灰狼也不是好當的。世上為難的不單是兔子。狼已經坐在講台上看著我們,得意地抖動著他它掃帚一樣的尾巴,等待我們的露餡和出丑,然後一口吞掉我們。總結吧。復習吧。答你自己的考題吧。不要左顧右盼和東張西望。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不要打小抄。不要搞小動作。你們玩的這一切,都是我40年前都玩剩下的。我不抓住你們不說,一抓住你們就裹桿草扔老頭,讓你們丟一個大人。教授在講台上走來走去。這時澡堂一下又變成了教室。教室四周掛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誰先舉手?教授像鷹隼一樣盯著我們。這還只是開個頭,這兩卷還只是我們全部著作和總結中的前言──讓你們總結這個你們都做不到,等到了我們的現在及將來的正文你們又該怎麼辦呢?就考前兩冊不考後兩冊你們就這樣面面相覷,全套書考下來還不把你們都烤糊了?有這麼難嗎?都是我們學過的呀;沒有照過鏡子嗎?裡頭都是你們自己呀。平時不是對世界充滿懷疑嗎?雞蛋裡都能挑出骨頭,現在一進入歷史就掉入迷宮了嗎?──當劉全玉在那裡揚揚灑灑說著這一切的時候,一個令我們沒有想到教授也沒有想到的場面出現了:小劉兒不知什麼時候又鑽出來了。剛才小劉兒不還在澡堂子裡懵懵懂懂泡著嗎?當我們轉向教室的時候,並沒有帶上他;拉他下的時候他還在另一場夢裡沒有醒來,現在重新出現的時候怎麼又不慌不忙和衣著整齊了呢?──你什麼時候穿上衣服又遮住了你的攬子呢?進門之後,還溫溫順順向我們鞠了一躬。他向我們鞠躬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一張口說話我們就感到憤怒了:原來他也要和我們在一起,來總結他的過去──這就是夢醒時分的覺醒嗎?又趕上我們的隊伍了嗎?一點不想比我們拉下什麼嗎?行動上沒拉下,思想上拉下沒有呢?你又來耍什麼陰謀?是要給我們做一個榜樣嗎?這一點插入,連正洋洋自得的教授也沒有想到。小劉兒你搓過泥了嗎?經過你姥爺批准了嗎?現在你就要插言插嘴地發言。但是小劉兒旁若無人地說:

    「叔叔大爺們,嬸嬸大娘們,前兩卷裡也有我的形象,在你們總結自己的時候,也得允許我和你們一樣做一個總結和了結。看著我在池子裡傻笑,其實我早已經覺悟了;看著我被你們拉下,其實我早已經迎頭趕上了。我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在你們都對世界感到為難的時候,我就要出現在你們面前給你們面前給你們做一個榜樣了。你們不是感到總結有些為難嗎?我卻不感到為難。問題就像姥爺說的一樣簡單嘛。戲裡和戲外是不是一樣呢?平常做人是不是人戲不分呢?生活中的小劉兒和書中的小劉兒是不是一致呢?記者采訪你的時候是不是說漏嘴呢?你平常怎麼想的,你現在又是怎麼說的?但是,如果你要順口胡說,你說出來的也就成了剛才你們擔心的沒有文彩了──姥爺是有文彩的,你們是沒有文彩的。但是,我要說的文彩,和剛才姥爺的文彩還有區別。──姥爺,請原諒,我不是純粹為了在文彩上跟你爭一個高下。──姥爺的文彩雖然華麗但只是感性的,我的文彩雖然有些灰色但卻是有理論作指導的。文彩從哪裡來呢?是從我們的學問來嗎?是從我們的內心來嗎?當然也從我們的學問和我們的內心來──就像姥爺一樣,但更重要的內涵,卻是從我們的夜晚而不是白天來呢,是從時間而不是從生命來呢。再有學問的人,白天說的話、在課堂上說的話也平淡如水,但是到了晚上呢?沒有學問的人,也變得格外的有靈感說出的話就有超水平發揮了。夜間是語言成長的季節。夜裡生長的語言的枝條和充塞於白天的言詞是不一樣的。白天我們這麼說話,但到了理想的夜晚,我們就不那樣說了。白天是用於交流,夜裡卻是用來總結。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總結和回顧放到這個時候,我們的總結和回顧不就顯得出色和富有個性了嗎?白天的語言分不出你我,但是到了晚上,我們每個人都和另外的人不一樣呢。一句話,白天的語言是定型的和靜止的,夜晚的語言是生長的和抽芽的,是雨後『吱吱』作叫的抽長的高梁節和青滕上眼見著抽出、生長和盤旋的枝條。枝條在舞動和瘋狂。白天的語言清楚明朗言義相及,夜晚的語言神出鬼沒和捉摸不定。處於向上的生命,如果不讓它生長,那只有讓它滅亡;我們不想讓它滅亡,我們只好讓它生長。我們用不著夜晚的時候,我們重視的是白天,但是當我們不在生活而在總結和回顧生活時候,我們就得把日月和天地倒個個兒來過。對於事情的正常我們無法總結,但是我們對黑白顛倒的日月,卻往往能一語中的。就讓我們把白天當作夜晚吧,就讓夜裡生長的語言奔騰不歇吧,於是它就充滿著一股不但我們自己就是連它本身也把握不住的隱秘的激情,我們就在這激情的洪流中順水推舟吧。它奔跑跳躍,雖然它前途不明。但我們用它不是首先來考慮我們的前途而是總結和打量我們的過去,於是我們就不會為它的瘋狂而擔心了。夜裡生長的語言在奔跑跳躍,有些捕風捉影,有些不著邊際,有些幽深,有些晦澀,有些隱痛,有些歡樂──於是它就特別適合於我們對不著邊際的過去和前兩卷做總結。這就是當我看著你們對前兩卷和你們的過去著急和發愁本來我也是傻呵呵直到現在在我還一身的腥臭沒有搓泥和打肥皂呢,但我突然想通這一點就一邊走一邊讓身上自動掉泥──這本身也是一種夜裡的舉動和語言──地趕到了課堂,我要現身說法地給你們做個榜樣。大家不信白天,大家總是出現在似是而非的清晨當然主要是夜晚。大家不見宏鍾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迸裂出不絕於縷的弦外之音。我就是這樣的人,我馬上就用夜晚的語言來總結我們的過去和白天。如果你們也想這樣做其實也十分簡單,那就是我說一聲黑,你們趕緊捂住眼也就是了。」

    等小劉兒說完,小劉兒剛才的溫順也沒有了,代之而起的就是他得理不讓人的本相──甚至把他姥爺也蓋住了。一個夜晚生長的枝條就這樣救了他的白天嗎?不總結過去的時候我們對他滿腹牢騷,一總結過去的時候倒是讓他一下占住了夜晚。夜晚是我們忽略的一個空白嗎?一頭狡猾的狐狸。他現在一說天黑就讓我們捂眼,在狐狸面前我們就沒有別的的辦法了嗎?看來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一群土狼。你不是說你的語言是在夜裡生長嗎?現在我們在夜裡就閃亮著我們幽幽的來回晃動的一盞盞眼睛。這倒是小劉兒和他姥爺都沒有想到的,這倒一下把他們爺倆嚇了一跳。我們漫山遍野的幽幽晃動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們逼進。還有一批眼睛已經越過他們向前走去。終於一下把孩子從夢中給驚醒了。「姥爺,我怕!」他一把摟住了床上的姥爺。接著就發現他尿了一褲子。本來他對過去和白天的總結是:

    「我原來以為是孤獨,到頭來才知道是苦惱。」

    現在他哭泣著嚶嚶地說:

    「姥爺,我是多麼地盼著天亮和白天呀。」

    土狼們都張開嘴哈哈地大笑了。兩個小土撥鼠,就這樣和土狼們一起翻看著小劉兒的前兩卷。裡面是不是土狼們的形象呢?說的、寫的和畫的准不准確呢?他的寫作用的是白天的語言還是夜晚的語言呢?土狼們「卡吧」「卡吧」像吃地瓜一樣吃著和嚼著這書,嘴角處湧出來地瓜一樣的渣塊和汁液。不就是一句話嗎?放到人是困難的,放到土狼就容易多了。多麼光滑的毛皮呀。多麼平整厚重的腦門呀。多麼尖翹的耳朵和多麼像掃帚一樣的大尾巴呀。用它做一個圍巾和前領是多麼溫暖。吃出一點味道了嗎?和平常你所想象的味道有什麼差別嗎?它概括和描繪得准確嗎?你不等小劉兒像教授一樣說出他對自己的概括和總結就開始收拾他們了嗎?但是這個時候你就是讓小劉兒抖露他的總結和夜晚也來不及了,他開始在清晨的床上發抖了。他已經提前用上了白天的語言而不是夜晚的語言了。他的語言已經不再生長了。他的語言已經碰到銅牆鐵壁而自動拐彎了。看到這群土狼,小劉兒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語言是多麼地幼稚和膚淺,用白天的語言或是夜晚的語言對於自己和它們沒有任何區別。語言枝條的瘋狂生長和泛濫倒頭來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長也是白長了。長的和聰明的不是地方。或者,長還不如不長呢。同時,過去和兩卷並不重要,它不過只是正式演奏之前的一個練習曲。不過只是開場之前的一個過門。離正文還遠著呢。是嚴肅之前的一個玩笑。它頂多能起到調節氣氛的作用。它只是熬藥之前的把藥引子而不砂鍋中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幾十種本來互不搭界現在要相互攙雜和熬煮的各色草葉和花朵。是飯前的一碟小菜而不是正餐,是飯前的開胃酒而不是碰杯的麥爹利。是隨便吃著玩玩的而不能當真。是萍水相逢而不能歷史悠久。是後娘養的孩子是庶出而不是正根。是一種背後提示而不能當作正經的一篇報告在大會上舉手通過。是一群人的臨時組合而不是領導我們的核心力量。我們是隨便翻翻的呀,我們並沒有把它當作經典和名著。我們只是一塊結伴出去玩玩的呀,還遠沒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這只是一處淺灣而不是大海,這只是井口之上的一塊天空而不是蔚藍廣大的宇宙。這只是一塊蒸熟的白薯而不是青籐綠葉甩手無邊的紅薯地。這只叔叔大爺們的一個縮影而遠不是他們的人生。這只是故鄉的一個牛屋和打麥場而遠不是他鄉。這只是孬妗和前孬妗的一個片段而不是她們的蓋棺論定。這只是夜晚的一瞬而不是夜晚和白天的交接。這只一抹彩霞而不是掛在天邊的彩虹。這只我們的絮絮叨叨而不是我們和上帝的契約。這只是我們的嘴動而不是我們的說話──因為最准確的話語是說不出來的只要我們一說出來就顯得片面了、走味了和走形了。換言之,從對大家、故鄉包括對小劉兒負責的角度來講,前面的兩卷根本就不能算數,這只是我們談笑之間的一個前言。是兩人閒談之間擺上的一碟土豆片,並不是非吃不可的正餐。──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前奏、前提、前夕、小吃和前言,為了正文和正餐,為藍天和白雲,為了紅薯地和彩虹,為愛情和契約,我們還是要對這過門和小曲,對這井底和一塊歪歪扭扭的白薯,對這萍水相蓬和偶爾的天邊的一朵流雲和一抹晚霞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總結些什麼、評價些什麼和懷恨些什麼。它到底是不是你呢?正戲還開演不開演呢?這就和小劉兒剛才的認真殊途同歸了。說我沒有從夢中醒來,那你們從戲裡醒沒醒過來呢?小劉兒也為此感到憤怒。連聰明理智的劉全玉教授這時也裹了進去,開始站在眾人的立場上對這過門進行另一層次的追究。大家都像攪一堆馬糞一樣開始把千萬雙不同種族和膚色的男男女女和非男非女非人非生靈和非生靈非人的手插了進去。說吧,對前兩卷中你們單薄的身影滿意不滿意呢?做出你們的評價吧。教授又一次興奮起來,開始把這無意的收獲當成了他的另一層陰謀──好象早就等著這一天和這一張張嘴呢──做出了收網的架式──接著他就可以從每一句話裡挑出來它們的不准確和不概括的地方而洋洋自得。他掌握著最後的評判權和最後的解釋權。一個灰色的教授和田野上夜晚裡的一群土狼。你們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面鏡子,鏡裡是我呢還是鏡外是我呢?異性關系時代是我呢還是同性關系時代是我呢?生靈關系時代是我呢還是靈生關系時代是我呢?每一種心思和念頭就像流雲一樣從我們的心頭飄過,現在我們要捕捉到哪一朵和哪一絲放在我們心頭去呵護、照顧和養大呢?捕捉哪一條和哪一絲都不是我們的目的,難免要掛一漏萬,把哪一絲和哪一朵養大都不是我們的原形。鏡子裡面我們還是個人,鏡子外面我們怎麼就成了成了一群土狼呢?鏡子裡邊是外邊呢還是鏡子外邊是裡邊呢?這時不但小劉兒苦惱,就是這幫成群結隊的土狼,也對著鏡子苦惱得禁不住仰起面孔對天「嗥嗥」大叫了。這是我們對天地和對我們自己的控訴。這是我們對小劉兒和對鏡子的控拆。我們本來是一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和小狼崽,你們不該把我們養大和讓我們這麼苦惱。我們恨不得把這面無形的鏡子給摔得粉碎。我們恨不得把我們舞台折了、剁了和燒了。我們恨不得把這天地攪得周天寒徹。我們恨不得把故鄉一下抹為平地和稀泥。我們恨不得在打麥場上把小劉兒剁成肉醬。我們幽幽的如豆的綠眼睛裡,閃亮著我們的憤怒。我們憤怒的嗥聲裡,已經包含著我們對過去的全部苦惱和憂怨。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

    「好!」

    一聲震堂木拍在我們的課桌上。劉教授在講台上興奮地說:

    「這就是用一句話對前兩卷的最好的總結!」

    這結果是我們沒有想到的。劉教授不說這句話和把我們的嗥叫歸結到這裡,我們還要繼續膚淺地嗥叫下去;當我們明白無意之中入了他無意的圈套,現在歪打正著竟中了世界的靶心的時候,我們卻怯怯生生地停止了我們的聲音。但等我們回頭思索和品味的時候,我們也不禁興奮起來了:這嗥叫對於我們過去的總結,竟是這樣出人意料地准確呀。蝴蝶低飛,你不是一個有真情的人。就好象我們對小劉兒怎麼也概括不准確,突然冒出一句「狗娘養的」,我們一下就找了我們的感覺一樣。原來准確的描摹和概括都是無意之中得來的。不在感性或是理性,不在白天或是夜晚。土狼們馬上安靜下來。不用再嗥叫什麼了,不用再逼迫自己什麼了。我們本來以為這路是走不到盡頭的,誰知無意之中竟到達了目的地。大喜過望之後,我們不禁要說,教授,有你的,你還真是一個講究課堂藝術、領導藝術和職業道德的人。當我們不懂的時候跟著你走以為是暗無天日和一條道走到黑了,現在到了目的地和制高點當我們回首、回憶和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知道跟著你條條道路通羅馬。通天一聲吼,過去的一切都說明白了,過去的一切都交待清楚了──既然這樣,我的教授,前兩卷就可以翻過去了吧?我們接著就可以朝下走和往後發展了吧?還有什麼可說的和好說的呢?嘴裡的白薯渣可以吐出來了嗎?我們可以離開這紅薯地到一片葵花地裡跳舞了吧?昨天終於過去了,我們終於可以開始和邁向明天了。我們怎麼看我們的昨天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對我們的昨天做了總結和嗥叫出來了。當我們明白我們的昨天就像路邊的白楊樹一排排和一棵棵地往後飛速退去的時候,我們坐在時代的列車上就可以開始我們的明天和下兩卷了。當我們明白了我們動機的時候,你們就可以講出我們的結果了。當我們明白我們恩怨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對你們進行制裁了。「嘩啦」「嘩啦」的翻書聲,已經響徹在田野和教室。這時劉全玉教授又伸出一只手來制止大伙:

    「慢!」

    又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不知哪裡又出了毛病。好好的進程又要中斷了嗎?剛才說的一切又不算了嗎?總結和嗥叫又出現什麼問題了嗎?土狼們一個個又仰起了頭,提高警惕,瞪起來回晃動的眼睛。燈蓋又打開了。探照燈一盞盞又閃亮了。如果剛才說的不算,接著該說什麼呢?田野和教室裡的空氣陡然又緊張起來。這時教授慌忙擺了擺他的手:

    「不要緊張,不要誤會。剛才總結的一切和你們嗥叫的一切都還是算數的。你們『嘩啦』『嘩啦』的翻書聲也還是正確的。你們是沒有什麼錯誤的,你們已經過關了。我用我的人格保證我是會永遠堅持這個結論的。我現在所說的已經和你們沒有關系了,我擔心的僅僅是我自己。你們已經嗥叫過和總結過了,那麼我呢?和你們的一聲嗥叫相比──那裡含著多少千言萬語呀,我剛才對自己的總結,又顯得狗屁不值了。文白相間的話,越發顯得直白甚至有些造作了。能不能再給我一個機會了呢?我能不能再重新總結一次呢?就像小劉兒剛才所說的一樣,我好賴也是一個當事人吧?現在你們都總結完了走向了葵花和彩虹,就把我一個人留在黑暗和不上不下的地步嗎?學生都做完了作業和答完了考卷,就把老師一個人晾在講台上了嗎?你們嗥叫一聲是如此深刻,我能人雲亦雲也跟著你們嗥叫一聲就完事了嗎?學生有出人意料的創造,老師就不能獨辟蹊徑嗎?我是一個認真的人吶,我還得說出我的和你們相適應的一句話,才能顯出我的聰明才智和露出我與你們的不同。不然我在總結過去上不如你們,我今後的人生又該如何開始呢?我在前兩卷不如你們,到了後兩卷讓小劉兒怎麼塑造呢?老師不如學生,今後的課還如何教呢?我接著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撇開你們另一條大路──如果你們是隨意掛在天邊的一朵流雲,我就要凝重和深思起來──我要弄起一團烏雲;如果你們是小鳥我就是天空;如果你們是群雞我就是牢籠;如果你們是土狼我就是獵手;如果你們是老師和教授我就是校長──我橫不能跟著你們走,哪怕聲音多麼微小,我也得說出我獨特的見解和嗥出我自己的聲音。這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將來和我們大家。現在你們嗥完了,該把整個世界和天空讓給我了!」

    說完,教授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講台上。我們松一口氣,原來是為了這個。土狼們都「吃吃」地笑起來。這個老不死的,世上的教授政治原來就是這樣一個操形。說我們在那裡比賽,現在你也加入了。說學生在那裡答考卷,現在你也急眼了。說是給我們設的圈套,現在你自己也鑽進來了。這不是就更加人戲不分了嗎?於是一個個不在意地揮了揮自己的前爪:

    「你說,你說。何必生氣呢?」

    「老劉,知你也不容易。」

    「看你怎麼超過我們,好了吧?」

    這時教授倒破涕為笑。但真讓他一個人來說,單蹦和個別地對歷史嗥叫和發出聲音,他又有些所餒沒有底氣和把握了。我們等了他半天他還沒有發出聲音。這時他就不像我們群狼剛才群嗥時那樣單憑感覺和無所顧忌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他要考慮自己聲音點點滴滴的責任和效果。這是群體和個別的區別。這是老師和學生區別。真讓老師說,你說你說,逼著他說,他一下就草雞了和軟蛋了。這時他就沒得說了。他開始後悔剛才怎麼沒有隨著群狼也嗥一嗓子就完事呢?為什麼還要自作聰明地另找一個機會呢?一下就憋在這裡了吧?他開始有些臉紅。他開始有些口吃。他在講台上坐立不安。他想從講台上站起來溜走被我們一把抓住了又摁在了那裡。他想來想去沒想出什麼終於也繳械投降仰起脖子如法炮制像我們土狼一樣長嗥一聲了事,但是兄弟,已經晚了。我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脖子和捏住了他的嗓子。接著又給他套上了一根尼龍繩。你嗓子出什麼聲音都可以,就是不要長嗥。長嗥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該你平心靜氣地評價歷史了。我們洗耳恭聽。我們這一群土狼。接著我們為教授的尷尬而在那裡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地「吃吃」地有些無恥地笑了起來。教授被憋出了一頭汗。教授你還要回到洗澡堂裡去嗎?這時一個母土狼站了起來。它是誰呢?她就是俺的前孬妗。本來她站起來就出乎我們的意料,但是當她站起來我們發現她一下就告別了過去的頭上掛虱子的邋遢模樣,一下變得細皮嫩肉和衣冠楚楚,臉上打著雪花膏,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旗袍平平整整一看凡是出門都用熨斗熨過現在一起身還知道用手向上提一提旗袍的下擺和衣襟,一招一式,一舉一動都透出大家閨秀的教養和門風,對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准備決不是糊裡胡塗過日子的樣子,我們就更加吃驚開始知道過去幾千年的日子前孬妗也都是哄著我們玩罷了。她沒有給我們露出她本來的面目。只是到了這歷史的最關鍵的一天,她才把她的面紗稍微掀開了一角。如果說她老人家的過去僅僅是來救世的話,也和小劉兒的姥娘一樣,是從最底層和我們這些最骯髒的人開始的。她這麼多年和骯髒丑陋膚淺的我們混跡在一起隱瞞了她的真相,這需要多麼博大的胸懷和持久的耐心呀。我們一下又感到了我們的膚淺。我們的救星和偉人──原來就藏在我們的中間。無非我們在幾千年的日子視而不見和熟視無睹罷了。錯誤還在我們。我們沒有為劉教授出汗現在我們為前孬妗慚愧得出了一頭汗。在她面前,馮·大美眼算一個什麼東西?劉全玉又算是一個什麼東西?人家當了你那麼多年的媳婦,你就像你的兒子一樣對人家熟視無睹。我們感到慚愧,你就不感到慚愧嗎?油光水滑的前孬妗站起來,一副大和學者的風度;話一出口,我們就看出她早已提前告別了我們的故鄉而到達了另一個境界。她才是有學者風度和領著我們口服心服地進入一個學術和文明的時代呢。這時我們才知道,對過去的日子和前兩卷的總結倒是歸結和總結到她身上才適得其所。她站起來不是替我們而是首先替她公公說了一句開脫的話──過去你們熟視無睹,現在人家既往不咎,這就看出人的素質的差別了。這才是對劉家最大的懲罰和羞辱呢。她事後也說,一個童年時讓你從他褲襠裡鑽過去的人,等你長大發跡之後把他一刀殺了不算高明,而當你榮歸鄉裡的時候還請他喝酒,讓他感到自己無顏活在這個世上只好去自殺那才叫解恨呢。我對我公公及對我的丈夫和二老婆(指馮·大美眼了),采取的都是這種辦法。俺前孬妗提一提自己旗袍的下擺,又用手抿了抿自己頭上的發髻,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指著我們握著或掐著劉教授喉嚨的手──一下子下去多少手呀,好象誰的物不下去或下去得晚和不得力,就是和教授一個立場似的──朗朗地說:

    「放開!」

    我們一下就被前孬妗給震懾住了。不管理解不理解,我們一下就放開了我們的手。我們要聽前孬妗說話。我們一看到她,才知道我們慚愧的所在,就像劉全玉在我們面前無地自容一樣。真是到了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時代了嗎?前孬妗,你接著還要說什麼?你不會就說到住手吧。前孬妗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接著她還有得說。一聽這前醃臢老婆子接著說的一席話,我們就更感到慚愧不但是對我們有眼無珠的慚愧,還有對我們一下到了一個新時代還沒有知識和語言准備的慚愧。我們真該提高一下了。前孬妗翹著她的梅花指,微微地說:

    「放開他,讓他嗥,讓他學──說是讓他學我們土狼的長嗥,他能學到精神實質和點子上了嗎?恐怕也是長嗥相似,嗥嗥不同。不管他嗥什麼,我都有再嗥在等著他呢。我還不了解我的公公嗎?披著一個教授的外衣,其實是一肚子青菜屎。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彼殘忍乖邪之氣,不能蕩漾於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中。偶因風蕩,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偶爾逸出者,便有許多匪夷所思之舉,也就不奇怪了。(我們一下就聽蒙了。這話果然比她公公有水平多了。我們都聽不懂,水平還不高嗎?他有什麼毒水和腳氣水,就讓他嗥出來和擠出來嘛。奇嗥共欣賞,疑義相與析。這樣是不是更打中他的痛處呢?」

    我們這群土狼馬上興奮地跟著又嗥了一聲:

    「好──!」

    「嗥──!」

    「好──!」

    差點沒把教授給嚇昏過去。剛才他聽到我們的嗥聲他一陣興奮以為自己找到了總結的歸宿,現在他聽到嗥叫才知道繞了一圈還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你說吧。」

    「你嗥吧。」

    我們倒催著他。你再一次說說和嗥嗥對前兩卷的總結吧。這時他還不能不說。他還不能不嗥。問題是他要不說不嗥,告別了我們和過去,他能找誰去呢?他的教授也就在我們中間呀。他只好昏頭昏腦和結結巴巴地說而不是嗥了。他慌亂地和喃喃地說:

    「關於對前兩卷的評價,你們已經有一聲嗥在前面,我還能再說些什麼呢?土狼題詩在前頭。但不說我又難以過關。那麼我在嗥之下,只能談一點粗淺的理智的感想了。我不再嗥了,因為你們有再嗥在等著我。同時我也看到在你們的嗥聲中前兩卷已經被淹沒其中了,我也沒有再嗥的必要了。我的再嗥──在它要隨波逐流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他固有的輕浮、賣弄因其缺乏嚴肅而失之流氣了──就像小劉兒的前兩卷一樣。──我們畢竟是一個習慣嚴肅和莊嚴的故鄉和土地及首善之區呀。(說到這裡,他偷眼看著我們的臉色。但我們一個個都面無表情,不讓他看出什麼來。他當然接著心裡就發毛了。我說錯了嗎?我的觀點失之偏頗了嗎?要不要再把話說回來就顯得全面和嚴肅一些而不失於流氣了呢?)換言之,小劉兒的前兩卷,就像我剛才要做的再嗥一樣,輕浮和賣弄,是它的主調,卑賤和求饒,是它的核心。好在它只是一個開場和小段,離正文還遠著呢,是我們唯一的安慰了。還有它的風格,用這種孩子的態度來說咱們大人的事情看上去總有些好笑,其實這種好笑並不是我們好笑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挺嚴肅的誰也沒感到好笑,怎麼經他的口一說就變得這麼好笑了呢?可見好笑的責任並不在我們身上而是他敘述方式的問題了。我們不該負這個責任,責任都在小劉兒身上。雖然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姥爺,但是到了關鍵時候我還是能大義滅親的(事後劉教授又賣弄地說:從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我的一箭雙雕,既將大家的視線轉移開來顯得我大義滅親,又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了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他是不是有意在戲弄我們呢?同時他在前兩卷中把我寫得也不怎麼樣,說起來他也是我的心頭之恨,雖然我們在別的方面有些分歧,但是在同仇敵愾上我們還是能夠統一的。於是能在孩子的階段把他消滅掉總比等他長大為虎為倀要好得多。因為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再想做什麼手腳可就晚嘍。雖然這樣去做從人的角度說起來也有些缺德,但是從你們土狼的角度看不就成了應該嗎?──在這個時代不但可以對小劉兒大主滅親,公公和兒媳婦現在不也一塊登台了嗎?於是現在連公公背兒媳婦過河的誤會也不存在了,現在是不背白不背,不摸白不摸不靠白不靠和不碰白不碰……」

    接著也有些誇張和暴露了,順手一把,就摟住了自己的兒媳婦前孬妗。

    台下的土狼們一陣歡呼。歡呼之後,我們又有些驚醒:原來他們是一伙的,在我們土狼的新時代裡。前孬妗的出現原來也是一種圈套和預謀,前孬妗現在的面貌也是一種假相和化裝。總結是一個套中套和連環套。但這已經超出我們土狼的理解能力了。於是我們破碗破摔地想:你們怎麼理解和總結歷史,和我們有什麼關系呢?不就是一個開場和小段嗎?正文不是還沒有開始嗎?戲台的大幕不是還沒有拉開嗎?我們所要的只是趕緊了結和結束過去,然後開始我們的正文。不是早就說要了結我們以前的恩怨嗎?不是說世界還有一個上吊日嗎?我們像盼狂歡節一樣盼著它的到來,這才是一個徹底的了結和結束呢。我們趕緊翻過這兩卷,緊接著開始下一章吧。我們都等不及了。我們要看一看結果和自殺。好日子和好看的還在後頭而不是前頭。聰明的教授和妗妗,我們雖然是粗如土狼的粗人──剛才進會議室的時候你們還裝丫挺地故意穿個長衫說自己是粗人呢,現在誰粗誰細看出來了吧?──,但是現在我們比你們更直接地知道了結的歸宿。還是來一個竹筒子倒豆子吧。還是來一個小蔥拌豆腐吧。還是來一個你死我活和生死攸關吧。你的大善是你大惡之後的棄惡從善,我們沒有大惡哪裡來的大的原諒呢?我們就是不原諒。我們就是不妥協。我們就是要當一個最後的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我們就是要耍一點小孩脾氣。雖然這種小孩子氣是教授剛剛批評和批判過的。在這一點上,我們和小劉兒倒是有一些共同感覺、共同看法和從一個小的稚嫩的鼻孔出氣呢。就好象文雅的前孬妗,表面和你不一致白天和你不一致到了晚上不就一致了嗎?這時我們覺得在故鄉首先應該吊死的不是牛繩·隨人、橫人·無道、豬蛋和劉老孬這些歷史上的惡人,也不是白螞蟻和小劉兒他爹那些讓你討厭的蒼蠅,不是老曹老袁這些前朝貴族,而就是劉全玉教授這樣讓人作嘔的搞學術和要總結的窮酸。沒有他們,我們還走不到邪路上去呢──誰讓你們領著我們總結呢?總結就是不總結,不總結才是總結呢。──當然,還有他的兒媳婦前孬妗。背叛我們土狼的漢奸。

    「讓他們上吊!──」

    「勒死他們!──」

    「新時代就從他們開始!──」

    …………

    土狼們又在台下吼和嗥。這就讓台上的人膽顫心驚和無所適從了。前孬妗還有話沒有說完呢。本來這個時候已經不讓她說了,但在我們用尼龍繩勒住她脖子之前,她還見縫插針地喊出一句:

    「罪魁禍首畢竟是小劉兒,如果吊人,也應該從他先開始呀!」

    叔叔大爺們都覺得說得有理。就是,小劉兒呢?這孩子哪裡去了?於是大家馬上炸了窩,開始滿世界找小劉兒。但這時小劉兒早帶著渾身的泥雨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他已經被叔叔大爺和一陣陣的世間風雨給嚇壞了。等我們在下水道裡終於找到這只可憐的癩皮狗時,我們都對自己發生了懷疑。我們怎麼能把我們過去的命運和歷史交給這樣一個骯髒的東西呢?就好象我們常常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個破爛的公共汽車和粗魯賭氣的司機一樣。幸好我們只走了一半。多麼地可怕和後怕。他要把車稍微在任何一個曲曲彎彎的岔路口走錯一步,我們也就掉下懸崖死於非命了。我們也就等不到故鄉的上吊日和狂歡節而成了半路上的無頭之屍和無名之鬼了。我們也就成不了正果只懷揣著一個前因了。那我們還在這裡總結和了結什麼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得感謝支撐著一艘風雨中的大船把它開到現在的舵手和大副也就是小劉兒呢。前孬妗說的還是有道理的。我們臨死也得征求一下我們舵手和大副的意見。何況這是一艘千瘡百孔的船。

    這時後孬妗馮·大美眼出現了。她已經又變成了一個美麗高聳的少女。邁著她的模特步,一扭一扭來到被嚇壞的小劉兒跟前。小癩皮狗毛皮上一身的泥水,看著一步步到來的母狼,它又開始嚇得渾身發抖。但小母狼是多麼地和藹可親呀。她說:

    「小劉兒哥哥,久違了。雖然我們這幾十年也是天天見面,但不也是一下回不到從前所以也是對面不相識嗎?現在我們終於又重逢了。我們找你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你一下,你自己對前兩卷和歷史是怎麼看的呢?剛才我們變土狼把你嚇壞了,沒有讓你把自己的結論說出來,現在我們知道你畢竟是我們的舵手和救命恩人,臨上吊之前,你還是把你的心裡話說出來吧。」

    但是這個時候的小劉兒確實現不出原形了。過去海上的大風大浪他把大船給撐了過來,現在嘰嘰喳喳的人聲倒是把他給嚇傻了。過去的總結他忘記了,現在的上吊倒是吸引了他。他真誠地流下了淚──他的淚是從狗眼的眼角裡斜著流下來而不是像人一樣豎著流下來,他真誠地哆嗦著身子說:

    「我不但忘記了總結,我把過去也給忘記了。」

    又補充一句:

    「渾渾噩噩,就像做了一場夢。」

    土狼們問:

    「你夢中夢見了什麼?」

    小劉兒:

    「我夢見了非夢和花朵。」

    土狼們一陣歡呼:

    「我們終於可以了結了!」

    「我們終於可以自殺和上吊了!」

    「嗥!──」

    「嗥!──」

    「嗥!──」

    …………

    倒是公公劉全玉和兒媳前孬妗給嚇愣在那裡。土狼們又一陣狂笑,眾爪齊指劉全玉:

    「尋找就從他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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