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挑子:看著一塊石頭一個人呆在後河溝裡實在可憐。就好象我有時被人丟在散了市或散了戲的集上一樣,我後面的黑陶罐裡還有燒著的水冒著熱氣,剃頭布還在風中飄,可哪裡還有人再光顧攤子呢?──同性關系也把我搞得好苦──我成了故鄉的一個例外;同性關系之前,我六指還有一個柿餅臉,怎麼到了同性關系時代,我倒成了一個光棍呢?我挑著剃頭擔子走過一村又一村,翻過一山又一山,趟過一道又一道小溪,看遍了漫山遍野的花朵,渴了我就喝口水,餓了我就吃口饃,我就不相信找不到我心愛的男人──在異性關系時代我對女人的態度你是知道的,大遷徙途中為了一個柿餅臉我把黃河都拉攏了;現在雖然時代變了,我對於愛情的執著並沒有變。過去異性關系為什麼沒有搞好因此世界成了一盤散沙呢?就是因為我這種人和精神太少而不是太多了。我那時就說,有你們後悔的時候,後來怎麼樣?應驗了吧?要革命了吧?覺得生活沒指望和盼頭了吧?一下就從異性關系跳到同性關系就從異地回到故鄉了吧?但是到了新時代你們就覺悟了嗎?外表的改變能帶來你們內心的改變嗎?這次就長心了嗎?知道去食堂晚了就沒有包子吃了嗎?但是最終還是不出我之所料,像歷史上的歷次改變一樣,一切還是換湯不換藥啊。不然你們怎麼能忍心看著一個對愛情執著的人翻山越嶺還找不到自己同性的愛情和愛人呢?親愛的,你在哪裡?我在世界上滿眼茫然。當然,如果我已經找到了愛情,我現在也不會見到一塊石頭就動情和它嘮嘮叨叨。如果我有愛人可以和我在炕上聊大天,我還到這熱烘烘也臭烘烘的後河溝裡來干什麼?那我不是有病了嗎?我不是搭錯神經了嗎?我不是腦子進水了嗎?但我現在被同性關系害的,見到一塊同性的石頭都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你說你失去姥娘可憐,我沒有找到愛情不也同樣可憐嗎?在一場轟轟烈烈從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的運動中,如果沒有我的參與和加入,你們就不但心你們的同性關系運動會走岔道嗎?過去異性關系時代的教訓你們還不接受嗎?幾千年的異性關系歷史上,最動人最輝煌掀起高潮讓人過目難忘的一章──你說它是千古絕唱也不過分,不就是六指為了愛情拉動黃河使其崩塌和斷流了嗎?除此之外,豈有它哉?你們雖然也卿卿我我和花前月下,但是你們這些雞毛狗碎的所有的愛情疊加起來,恐怕也比不上黃河之中的一滴水和一滴淚。甚至柿餅臉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六指的充滿愛情的一顆心。過去我明白,現在回過頭看我就明白了。單是一個柿餅臉,能包容六指的心嗎?她無非是六指在歷史上遭遇的偶然罷了。當時的世界也顯得不重要了,世界只是六指表達心跡的一個渠道和場地罷了。他在世界上非常有目的所以顯得漫不經心,他不遵照世界上的任何邏輯、理論、方針、政策、路線和原則,他活得顛三倒四,於是他就活出了自己的一顆心。他不愛走世界上人們已經用腳步踏出的小路,於是他走的都是荊棘和坷垃地。為了這個,村裡一些小孩和娘們還不理解呢。他們總是說,六指又在踏坷垃地了,六指今天又踏誰家的莊稼了,幸好這塊莊稼不是我們家的──你怎麼不說六指沒踏你家的莊稼是你家的一個不幸和在世界上失去一種遭遇呢?看著六指走到一塊坷垃地,退下褲子拉了一泡屎;拉完屎走了一個上午,又不遠千裡的回來了──原來清早忘了擦屁股,他又重返老地方擦屁股來了。這個時候你們就說六指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二回事,可你們知道這二回對於世界的重要嗎?最不幸的是,有時六指回來,他清早拉的屎已經被小劉兒他爹或是白石頭他爹這樣一些拾糞的給鏟走了。這時你們只看到六指在那裡嚎啕大哭,你們可知六指這個時候在哭誰呢?是哭屎嗎?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同性關系運動中,六指成了你們的一個例外,六指被你們排斥到圈外。我現在想告訴你們的是,把我排斥到圈外和把我當成例外受到損失的決不是我,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們自己。為什麼你們的同性關系運動搞到現在還沒有出現高潮出現輝煌的一幕和千古絕唱的篇章呢?不就是因為缺少六指的參與和加入嗎?你們沒有激素和催化劑,所以你們成了一場平庸。當然,我是不拿例外、圈外、別人的打擊和排斥當回事的,因為我例外不例外加入不加入並不影響我自己絲毫,就好象在上一輩子使我拉動黃河的激活點是不是柿餅臉並不重要一樣。那時你們要問:為了一個柿餅臉值得嗎?現在我給你們提出的問題是:你們讓六指在同性關系運動中不死不活你們就不為自己擔心嗎?我當著石頭說──人間沒什麼人好說,我就對著石頭說吧,如果同性關系運動這麼發展下去,我敢斷言,這個故鄉遲早要出一場大事──當然,我也是聽古書落淚,替別人擔憂呢。但是,當我看到一塊石頭要從懸崖上滾下來,我能夠阻擋而不阻擋,我內心也不安呀。說完這些我該關心一下石頭了。石頭,幾百年過去,你知道你是誰可你還知道我是誰嗎?你還知道給我叫什麼嗎?你在這裡等什麼伸著手准備摟什麼呢?
石頭:我是誰,你是誰,我在等誰,挑子叔叔,你幾句話問得我好生傷心。你可知道我好幾百年沒有說話了,現在一上來就把問題提得這麼深刻嗎?沒經過走就讓我跑麼?裡邊還沒穿褲頭就給我套上裙子了嗎?下課的鍾聲還沒響接著上課的鍾聲就響了嗎?真是一點課余時間都不給我們留嗎?題量這麼大嗎?真讓我們死記硬背和照本宣科嗎?我是一個傻子不錯,現在你真讓我以傻子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面前嗎?我是一個老實人不錯,現在你只想看我善良和老實的一面接著你就慶幸自己的智力和圈套嗎?你要把我當成一面鏡子對嗎?你讓我回答你的問題也像你剛才說的只是一種形式其實誰在回答和回答什麼對於你並不重要但是從你內心來講你還是希望找到一個回答對吧?於是你找到了一塊石頭。現在我就照本宣科按你所要求的只講述事物的表面而不說它的內涵只說其一不說其二地回答你。我是僵硬了的小劉兒,你是我過去的親愛的六指叔叔,我在這裡等俺的姥娘,但是所有從這裡路過的人都說我是一個傻子這個等待是永遠實現不了的。(──單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回答,就已經讓僵硬的小劉兒潸然淚下。石頭落下來的淚蛋蛋,也一下軟化了當年的剃頭匠現在的孤獨英雄以孤獨為驕傲的六指的心。六指一下也就放下了架子,就好象一個人脫掉西裝換上寬松的睡衣一樣。說故鄉不相信眼淚那只是一個大概,但是到了例外和圈外面前,它還是一下就發揮出了它應有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僵化之後的小劉兒還是比較聰明的,他最大的聰明表現在:當你面臨一個比你現聰明的人的時候,你最好的選擇就是退回你的老實和以這種老實和本分獲得別人的原諒和同情。別人一下就不和你計較了。見了比你年長的你就叫大爺,見了比你年輕的你就叫叔叔,這是姥娘生前教你的話呀。姥娘生前你不知道運用所以到處碰得頭破血流,現在姥娘不在了你倒開始醒悟了──真是一用就靈,一下就把六指的同情心喚醒了,讓他把架子給放下了。小劉兒雖然在回答問題時只回答了問題的最淺層面就像只吹掉了桌面上的塵土,但是在感情投入上,卻像釘子一樣一下就拍穿了桌子呢。小劉兒回答完問題,趁著淚珠接著又說:)六指叔叔,沒看到你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當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往昔的歲月。你畢竟和俺姥娘是同時代的人呀。過去看到她的時候,我往往就能想起你;現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你,怎不讓我思緒萬千和感懷追遠呢?幾百年的風雨吹打著現在,其實石頭的心還一直生活在往昔呀。(說著說著淚又下來了,他的淚可真是一點沒有浪費,過去的淚和現在的淚,對姥娘的淚和對六指的淚,現在一股腦兒都傾到了六指頭上。果然六指是一個例外,他還是像以前異性關系時代那麼可愛。一個三歲孩子都能分清的界限和掰開的捻子──他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到了他這裡倒是一下給搞胡塗了。他一下就上了石頭小劉兒的當當然接著也就感動和動情了。接著他的淚竟也下來了──多麼善良的六指叔叔呀。
六指:親愛的小侄,其實我心裡也不好受呀。不說往昔歲月和你姥娘──你姥娘就是我大娘呀──的關系,單看你我的現在,看看我們現在混成了什麼模樣,我還能不傷心落淚嗎?我不是動情才說這樣的話,不是因為你剛才說看到我就想起了你,恰恰相反,是因為我一看到你也就看到了我──我們的區別在於你還沉浸在無用的過去,而我重視的卻是現實的今天呢。賢侄,一看到你現在的石頭模樣,我就無法擔著剃頭挑子繼續往前走了。我就要停下來和你說說話和嘮嘮嗑。看到我們的現在,我也一下就想起了我們的往昔呢──雖然我們出發的角度並不相同。(兩人的談話氣氛一下就融合起來有了濃度和醇度。剛才的對立和矜持一下就釋然了。鏡頭的回拉帶來了情緒的深入。往事斑斑,如月下的竹葉呀。)自別小侄,倏忽數載,不想小侄腿腳已僵硬,須發已斑白矣。憶昔壯年相從,燈下爐邊,金戈鐵馬,多蒙教悔,感謝不忘。想小侄當年,英風震於華夏,故人聞之,每每不勝歎羨。誰知當年的小侄,現在就成了一塊斑白的石頭呢?追根索源,全是同性關系回故鄉給鬧的呀。聽說小侄當年還是這一運動的熱心提倡者並在以後的歷史上和回憶錄裡也以此為驕傲和與人爭長道短,但小侄想沒想到,如果這個餿主意真是你出的話,你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六指叔叔我呢;你害自己是自食其果,你害了叔叔我不就成了冤大頭嗎?當年拉動黃河的壯舉──我不是老拿這段歷史說事,但世界上一個人能做多少事呢?能當作例子舉的,一輩子不就那麼一件兩件事嗎?問題是這一兩件事又有多少人能做好呢?──這麼威震華夏的事,也隨著你新的提倡泡了湯。一個威震一方的封疆大臣,一下就變成了一文不名的前朝遺老;一個正在呼奴喚婢的貴族,一下就流落街頭成了要飯花子。看著你們每天在糞堆上冉冉升旗,接著是城頭不斷變幻大王旗,你可知道一個被時代拋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老叫花子的心情嗎?他又擔起他的剃頭挑子開始走街串巷了。這時的挑子,可真是一頭涼一頭熱了。當然我現在舊事重提並不是要找你算賬和清算,而是說你提出這樣害人害己的主張,從心理上來說,是不是一種中國文人的自虐傾向呢?害了人你看著高興,害了自己你不就成了一塊石頭嗎?你不提這個主張和同性關系者不回故鄉,你還有你的姥娘;現在你這樣提倡和大家這樣做了,你的姥娘也就沒有了。你不但害了自己和六指,也同時害了你姥娘呢。你以為受過傷害的六指,還是以前和藹可親的六指叔叔嗎?──我肩上挑著剃頭擔子,拉著你的小手或你拉著我的衣襟向前走;到了一個村子,我在大槐樹下給人剃頭,你就在剃頭挑子旁捉螞蚱玩耍──孩子,現在不是這樣了;一個可愛的孩子變成了一塊冰涼的石頭,一個和藹的剃頭匠也變成一個惡聲惡氣沒有心肝的惡鬼了。我們都跟不上我們自己設計的時代了。河裡流的水似乎還是從前,水裡的青蛙似乎還是往昔的叫聲,但是,俱往矣,往日的天空已經永遠不存在了。看著他是我們過去的朋友,幾天不見,其實大家已經陌生了。幾天之後我們連認識自己都感到困難,何況他人呢?相互陌生的我們,又在這裡碰了面,這事實的本身比我們想起往事和將來還讓人傷感呢。這是事情的第二個層次。雖然也是幸得一見,深慰渴懷,但我們再也拉不起手一塊到村外給人剃頭了。這倒不是因為你成了一塊石頭我拉你不起,比這更難辦的是我失去了拉的心情。我是一個懷揣大事才能干小事的人呀,我拉動黃河之後才能平心靜氣給人剃頭呀。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是黃河和腦袋的聯系,這是往昔和現實的對立,這是異性和同性的分歧。但是這一切大的基礎現在都失去了。過去異性關系時代我主要是給同性剃頭,現在實行同性我不就主要是給異性剃頭嗎?看到路上走的和天上飛的異性如果她(它)是一個刮得光亮的禿瓢的話,放到過去和我沒有關系,放到現在可就是你六指叔叔的手藝了。剃頭已經變了性別,剃頭匠也就失去了六指。輝煌壯麗的一頭雞毛一去不返,剩下的就是一個簡單的禿瓢了。當我們在同性關系的歲月裡重操舊業時,你已經失去了你存在的意義──當你因此失去了你的姥娘,我就因此失去了我的六指。當我失去了第六個指頭的時候,我不就和你們一樣了嗎?過去因為這點不同你們把我當成了異類,我就用這異類的六指給你們拉動了黃河;現在這異類變成了同類,我倒被你們排斥到圈外和打成了例外。你們並不因為我的不同而排斥我,你們因為我的相同而開始六親不認。這是你姥娘去世了,你成了一塊石頭,才在這裡聽我囉嗦,如果你還和往昔一樣春風得意,你哪裡會出面認識一個落魄的六指大叔呢?你的禿瓢再也不會讓我刮了。當然,這並不說明你們因此能改造我或改變我,我就是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並以此為驕傲和與你們的區別和分別。一頭雞毛永遠在我的心中。分手的日子就要到了。不要害怕和恐懼。你氣鼓鼓的離去和你像笑臉相迎一樣的離去又有多少區別呢?不會因為你姥娘的去世這個世界會增添或減少什麼。你們對故鄉的取得和霸占是以對異類的掠奪和放逐為前提的──這是我所說的你們換湯不換藥的根本原因。我在世界上還和誰有共同之點呢?在我以前歷史上的朋友中,也就和你還有豬蛋有點相似。但是我們三人之間的放逐還是有區別的。我和豬蛋的放逐是別人的一種強迫,你現在變成了石頭卻是一種自願。雖然說起來這種自願外表還有一個為了等姥娘這樣冠冕堂皇和令人感動的包裝,但是從本質上講你比我們還慘呢。我們被放逐的不過是我們的身,你所放逐的卻是你自己的心。我們是別人看著不順眼才把我們放逐,你卻因為看著自己不順眼所以比我個走得更遠。我們三個不同的人從不同的道路違反我們本意地走到了一起,雖然形式不同豬蛋被放逐到了山林我走在漫長的山路上而你作為一塊石頭以萬古不變的姿勢固定在村莊的後河溝裡。我們平時並不見面,如果今天不是湊巧我們倆也不會坐在一起,但在我們和故鄉的關系上,我們三個硬是站在了一起雖然我們三個在上一輩子並不一定相互服氣呢。歷史使並不服氣的幾個人站在了同一屋簷下,什麼是對歷史和人的絕大諷刺呢?這就是對歷史和人的絕大諷刺了。過去你算一個什麼東西,豬蛋又算一個什麼東西呢?但是因為你對世界關系的破壞。就使我們魚龍混雜地成了一伙和雜成一堆。你的作用也不可小覷呢。你也經常在你六指叔叔腳下挖陷阱呢。本來我們剛才談話的氣氛已經由不融洽變得融洽,但是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又要生氣和破壞了。豬蛋也是一個受害者呢──當然因為這種破壞和變化也使它(他)和我站到了一起也算他的造化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倒是從破壞中得到了便宜於是這裡吃虧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你一招出台,就使我失去了六指和黃河。如果單是我自己的損失還沒有什麼,由我也牽涉到故鄉呢。六指是我的,黃河可是我們故鄉和民族的。大好河山,淪為敵手,你還招來那麼多外國雜種,你不是賣國是什麼?你哪裡還是故鄉的兒女?你口口聲聲和做出的姿勢還要擁抱故鄉和你姥娘,但你在淪落和丟失的國土上你已經是一個亡國奴哪裡還有故鄉和姥娘讓你擁抱呢?收起你的姿態吧,收起你的做作吧,你可以以這種姿態和形式騙一騙故鄉──其實已經是他鄉了──的其它傻冒,但你哪裡騙得了已經被你們排除故鄉──因此也就是他鄉──於是在沒有喪失的赤心中就恢復了故鄉的六指呢?我本無情。我本來就是被你們排出圈外的一個例外。我心中藏滿了秘密,因此我不敢喝醉呢。我要清醒地留下來的意義不但是要挽救故鄉,我還要在運動的終點站等著揭穿你呢。其實你的落魄和被揭穿並不是在你的陰謀敗露之後和你姥娘去世之後,就是在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沒得說了──的生前,你過過一天你倡導的好日子嗎?你不是被人變成了包子,就是被人變成了一條狗,你是狗的靈魂而不是人的化身,現在你又作出人的姿態以悲劇的石頭模樣來反攻倒算嗎?你這種陰謀可以騙得過你的敵人,但是你卻騙不了暫時跟你站在一起的六指叔叔。就是在你沒倡導這個運動之前的異性關系時代,當我拉動黃河的時候,你在干什麼呢?你也就是背後想一想別人想一想馮·大美眼──你的孬妗──一個孤獨的小流氓罷了。當我的愛情故事波瀾壯闊展開的時候,你還停留在親人之中兜圈圈。現在我怎麼近距離地跟你站到一起了呢?你不要髒了我眼前的空氣。說我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你倒是在例內和圈內了。你以為變換一種外在形式和花樣就能解決你的一切問題嗎?錯了。異性關系時代你是一個從物質到精神都沿街乞討的無賴,換了花樣和形式之後,你不還是一條狗嗎?歷史早已給你規定好了。幸福的大門早已向你關閉。落魄之後的掙扎,並不能撈到任何往昔的稻草;問題是你這種掙扎和陰謀也牽涉到了我們,臨死又拉上兩個墊背的,把我們也拉下了水和遭了沒頂之災,這就讓我們氣憤了。這時我倒也有些可憐豬蛋了。本來我六指還是少數人中喝酒喝著喝著就醉了的人,朱門酒肉臭呀,現在怎麼也成了多數人也在這凍死和餓死的屍體和草帽之中穿行呢?你以為我的清醒是自願的嗎?你以為我擔著剃頭挑子翻過一山又一山趟過一河又一河是好走的和好玩的嗎?我的行途和周圍布滿了屍體。你自己倒霉你可以自己承擔,你成了狗現在又成了石頭那是你自作自受,但是到頭來也牽涉到我和豬蛋現在由我也來替豬蛋共同挽救我們的命運和追究造成我們命運的責任說起來也真是便宜了那小子當然我這麼做也並不完全是為了他無非我在解放自己的同時讓這個有造化的同類也沾了光同時獲得了解放就像歷史上哪一個偉人不是在解放自己和自己個性的同時也讓廣大人民群眾獲得了解放呢?──你就得給我們一個說法了。過去你不是挺愛誇誇其談嗎?你不是一個人來瘋嗎?現在怎麼一言不發了呢?你以為這樣一言不發做出沉默和深刻狀就能混過去嗎?錯了。我知道你會說在我們對話的時候由於我說話的頻率快得像打機關槍一樣所以你插不上嘴──我知道你會找這樣一個理由來開脫你的無話可說借這種手段推卸你的歷史責任但你們這種無賴慣用的伎倆我早已經料到了,所以我在你反攻之前已經做好了防守的准備,這個問題的前提是:我過去說話是這麼快嗎?過去我六指不是一個沉默的人和深沉的人嗎?不是一個與世無爭得過且過有便宜就讓你們占著有吃虧的事我一個人全兜著的人嗎?現在怎麼就變了速度和頻率了呢?天哪,我連生命的直接表達形式──語言的速度和頻率都改變了,因為什麼?是我自己造成的嗎?不,一切都是讓你們逼的。我說話是快了些,我自己是有一些改變,如果我不改變,你這篇文章還怎麼寫下去呢?改變才是文章的精髓不變就是文章的平庸了說來說去連我語言的改變都給你帶了好處,這是不是你對我的另一層陰謀如果這也是你的蓄謀的話我倒覺得它比你剛才的其它陰謀要高明一些我倒要在這一點上佩服你了。但是,現在我說夠了,我不說了,接著該輪到你了。在過去的歷史和改變中都是你們逼我,現在也該我逼你們一次了。小劉兒,我親愛的侄子,你要給我和我所代表的我們一個說法,你要對你以前做出的一切作一個解釋,你要對你以前的無賴付出代價,我要報復,我要討回我損失的一點一滴還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公道,更重要的是要平衡我已經失衡和瘋狂的心。你要為你的破壞付出加倍的代價。公道不公道在其次。──在以前的歷史上你們折磨了我那麼長時間,現在也得允許我折磨你一次。於是我采取的方式、衡量公道不公道的標准不能以我們往昔的標准為標准全看我現在的心情和內心是否得到了平衡,也許你說了一半我不愛聽了我就以為它已經公道了,也許你磨破了嘴皮說破了大天已經公道得過了頭我說不公道你還得繼續說下去──其實誰還能真心在聽你說話和檢查你挖錯誤根源的深度呢?──就像你在刨一顆大樹一樣。你給我們的說法對於我們就那麼重要嗎?你挖空心思在遵照我的思路說話和表達的時候,我躺在搖椅上正想我的其它心事呢就像我歷次坐長途飛機從北京到巴黎去看著我是一個呆呆的傻子其實我也是思緒翻轉萬馬奔騰呢你知道不知道──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就像在飛機上翻轉著翻著就睡著了一樣──我如果沒有說停你就一直說下去。大樹是否刨倒,自己是否給自己打倒,標准全在我的內心。過去你用語言破壞了我,現在我就用不停的語言來折磨你。語言,這樣一個大眾而尖銳的武器,現在就掌握在我六指的手中。讓你在自己的語言和電鋸面前發抖吧。讓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我就要躺在搖椅上睡覺了,接著你就打開你的閘門和電門吧。(六指說著說著,就真的躺在躺椅上合了眼睛。這可讓小劉兒為難和囁嚅了。小劉兒又一次潸然淚下。六指叔叔,你何必對我這麼狠呢?你何必把我逼到絕路上去呢?你雖然沒有像別人一樣把我變成包子和狗,但你已經使我石身上僅存的包子和狗的靈魂也蕩然無存了。但正因為是這樣,沒頭沒腦的小劉兒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多少天沒有喝水了,尷尬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表情,只好按著六指的規定說了。你不說行嗎?你不說能過關嗎?粉身碎骨之下,癡心難改;危巢湯穴之下,妄想完卵。當然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和積累也未可知。我們聽著看和讓他說著看吧。)
小劉兒:對不起六指叔叔。我沒想到我當年一句不經意的話,就這麼惹翻了你和大家。相信我是無意的吧。為了這句不經意的話──當年為了虛榮我曾把它說成經意,俺孬舅還從另一方面對我進行夾擊呢──可見它就是無意的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我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都談不上,我成了一塊石頭,我還能說違心的話嗎?(六指插話:那不一定,外表是石頭,誰知內心是什麼呢?──不是妄想用這樣的開場白以情感人。你到了這種地步,是你自己造成的,說這些扯淡的話就能打動我石頭一樣的心嗎?當你的外表成為石頭你的心飄走的時候,我的心也成了石頭。刨樹刨根,損人損心,你不要說這些解釋和定性的話給我聽──你如果一開始就這樣把責任往外推,那麼我們這些受害者不就成活該了嗎?還是從自己內心深處挖挖根源吧。不要再存什麼幻想和僥幸了。不管你現在怎麼說,我們都不會原諒你。你現在要做的是,在將死之前,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翻個底掉,把自己的屍首給擦個干淨──到了這種時候我還給你擦屍的機會,你從歷史上查一查,看看有沒有這麼寬宏大量的人?從今往後,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會再為你操心和為你插話了。如果老讓我為你的談話本身操心,為了你的下場處處為你矯正,我在這籐椅上不是白躺了嗎?一切不還是照舊和沒有任何循環和進步嗎?不就我還是我你還是你嗎?那就枉費了我一番心機了。我要合上眼睛,接著讓你胡說──最後讓你為自己的語言付出沉重的代價。)對不起六指叔叔,為了我剛剛說過的話和說話的不懂事的方式,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和另外再給你寫一個附件和檢查。現在看來,我是一個多麼不爭氣和辜負你多年培養的人──當年你拉著我的小手走街串巷,現在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變成了狗也是癩皮狗扶不上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想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怎麼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當成和我姥娘一樣的親人呢?我怎麼能見一個人就把自己的心窩子話掏給他呢?我說話怎麼就不能講一個方式和選擇一下辭語呢?話到嘴邊怎麼就不能留半句呢?害人之心雖然不可有,怎麼防人之心也可以無呢?我怎麼在自己面前就那麼任性和耍小孩子脾氣呢?我什麼時候能夠長大和不再尋找我的姥娘呢?我怎麼一會我不拉姥娘的手就迷路和不知所措呢?現在變成石頭也要等待我的姥娘呢?說句心裡話,在這後河溝裡,我是多麼感謝你的到來和剛才對我說了那麼長篇大論的一段話──你使我清醒了六指叔叔,這些至理名言不但使我清醒了我這次所犯的具體錯誤,它對我將來的一生和我的下一輩子都是有好處的。不管我是多麼地無可救藥──要爛就爛到底,我覺得我從這樣的高度來認識你剛才的話用這些話來統領我將要做出的發言和檢查起碼還是公平的。你是從愛護我的角度出發呢六指叔叔──跟一塊石頭在這裡苦口婆心,當然你做這一切的目的恐怕還不僅僅是為了我一個人而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典型來剖析、來批判、來否定和來消滅好讓這大家引以為鑒恐怕對整個人類都是有好處的。無非我們現在對這些話語的意義到底能挖多深也就是了。(六指聽到這裡,倒是在躺椅上戴著黑墨鏡自己對自己點了點頭。接著做出一個手勢讓我繼續說下去。於是我就接著說)也正是在你以消滅我來愛護我的角度和理論的啟發下,我才猛醒到我的思想深處是何等的骯髒啊。當然我一生犯的錯誤不計其數,單在同性關系問題上,我也是一時大意──看似一時大意,其實反映了蓄謀的長久和本質呀──就失去荊州,一時胡塗──看似一時胡塗,其實一輩子沒有清醒過──就走了彎路呀。現在到了彎路的盡頭就像蛇鑽進了竹筒一下折不回身成了死路一條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還要在你的啟發下才能認識到這一切和自己危險的處境──我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和不見黃河不死心是什麼?回想當年,我可不就是在六神無和究途末路的情況下才做出那樣的舉動和產生那樣的想法嗎?我的確是在異性關系時代沒有什麼收獲天天壓抑和苦悶這個時候不從自己的內心深處去尋找原因而只是想用簡單的外科手術的辦法轉移一下矛盾和視點──似乎就能轉移國內的矛盾一樣,於是就做出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提議。現在實踐檢驗的結果怎麼樣?不是一切都如六指叔叔所料嗎?要多麼糟糕有多麼糟糕。世界和世界上的其它人糟糕倒沒有什麼,同時把我們的剃頭匠和藝術大師六指也拖進到這爛泥塘對人類的損失就大了。還是六指叔說得好,人生和社會一樣,是沒有近路可抄的。抄近路表面看暫時改變了我們的生存環境和處境,但是從長遠看呢?我們早晚不還要回頭補課和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嗎?我們能把明天當今天預支性地給花掉嗎?那麼我們到了明天什麼都沒有了不是更加崴泥和倒霉嗎?我們能過了今天就不說明天嗎?今天脫了鞋明天就不穿了嗎?明天的太陽不是照樣升起嗎?我們真能永別了武器嗎?我們悶著頭在那裡算什麼呢?算來算去,最後算著了自己。我現在明白了六指叔叔,只要世界上還有我這種人繼續存在,這個世界就別想安靜、安全、安定、安心、安置、安家和能讓你安慰地躺在躺椅上安安靜靜睡上一覺。什麼是六指叔叔的悲劇呢?這才是六指叔叔悲劇呢。六指叔叔,你不但不該在當年拉著像我這樣一個小王八蛋的手走遍世界──到頭來對你反咬一口,你甚至不該跟所有的我們共同生活在一個時代──不但是我們,這個時代也委屈你和埋汰了你了。這不是一個產生英雄的時代。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我們已經體會出你孤獨和寂寞的根源了。我、我們、產生我們這些魚蝦的時代對不起你六指叔叔。當然這還不是我們錯誤的根本原因。我們的錯誤還遠不止這些如果說錯誤是一顆大樹的話我們的鋤頭離我們要刨的根還遠著呢。我本人的錯誤現在說的還僅僅是一個表像和一個開頭連大樹的一片樹葉還摘不掉呢。我錯誤的根本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就是檢查自己的錯誤也還是逃不出你的思路那麼我還在你老面前耍什麼花活和玩什麼花槍呢?我老老實實照你的啟發發展下去、延伸下去、接過你遞過來的刀一下抹了血脖子倒是要好得多呢──我的錯誤還不僅僅在於過去而是在今後,如果我不是及時得到了六指叔叔的抑制和消滅,按照錯誤的路線由著自己的性子發展下去,將來一塊石頭爆炸了,還不知道會造成什麼後果呢。你怎麼就制止得那麼及時呢?一把就摁住了我。一腳就踩滅了藥捻子。能摁住我的人多得是,摁住以後能讓我按照他的思路找到了我錯誤的根源還讓我那麼服氣──以我這種自以為是顧頭不顧尾的人,世界上能做到這一點的還真是不多。制服對手並不難,難的是制服了他還讓他那麼服氣。說到這裡,六指叔叔,我突然有一種激動哩。過去我總是對自己概括不准確,檢討自己挖不到根源,就算是自殺,也是鈍刀子割肉缺乏靈氣,這次有你躺在我身邊我仍像過去一樣像一根木橛子戳在這裡怎麼心裡突然就有靈感發生了呢?怎麼一下就自己認清自己了呢?過去本來不顧首尾,現在怎麼就瓜熟蒂落和水到渠成了呢?當我認清自己的時候,我怎麼發現自己從未有過的丑陋、委瑣、齷齪,不是想象之中的花朵而是一團膿血呢?我對著鏡中的自己啐了一口吐沫: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而給我提供這面鏡子的,就是朦眼躺著的你呀。看似睡著了,其實你把握著世界的一切。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海不在闊,有龍則深。不顧首尾──簡單的四個字,就道出了我的本質和找到了我的病根。不著頭也不著尾,不懂頭也不懂尾,不知秦漢無論魏晉,所以到頭來也就是顧得了頭顧不著屁股,把一個還不是一頭不懂而是兩頭都不懂的事情囫圇吞棗地就咽了下去。上下都沒有著落,似乎上下都懂和穿梭其間。有棗一桿子,沒棗桿子三。當稀裡胡塗的棗兒滾了一地,你才知道損了人並不一定能利己呢。但世界讓你搞亂了。這時你又從外表找原因變成了一條狗或一塊石頭。你以為這種外表的逃避就能一了百了嗎?現在一下子就讓人給抓住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你六指叔叔呀。我一下就清醒了,我一下就一通百通了。不管是從異性關系到同性關系,還是從同性關系到生靈關系,這些年原來我都白過了,過來過去我還是一個不顧首尾也就是一個不懂上邊也不懂下邊的人。這就是造成我不幸也是造成你們不幸的總閘和開關。單是修理一下個別零件是不行的,恐怕得換總程了;單是保守治序是不行的,恐怕得動大手術了。30年遠報我想我等不得你們也是等不得的──那麼我們馬上就現時現報罷;等30年後我再長大你們再宰我你們是等不得了,那麼現在你們就對一只狗娃剝皮褪毛吧。回首往事我們的青春都非常便宜,當我們在異性關系時代一無所獲我們就囫圇吞棗地把它連棗樹一塊給否定了,沒想到到了同性關系我們還是三肉不撈魚。我自己什麼都沒撈著也沒什麼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但是因此牽涉得六指叔叔如果再擴大的話還有豬蛋叔叔──當然我並不是非要把豬蛋和你相提並不論了,我覺得你們呆在一個房簷下躲雨也有些不合適──也一網一網地在那裡空著,別說你們心裡急躁和不安,我看著也發了失心瘋呢。我變成狗和變成石頭那是我自己短見,你們因此也變成了剃頭挑子和一頭野豬,讓我心裡想起來五內俱焚呢──我就是上吊也不得安寧。這和當年我對不起另一個牛根叔叔還是兩回事。現在對於我,就像臨刑前的每一分鍾了。陽光和蠓蟲對於我都那麼重要。這是一個產生急躁男女的時代,沒想到這批男女中首先產生出來的就是我。找到原因並不是想得到六指叔叔的原諒,而是為了給六指叔叔對我的清算提供一個賬單。六指叔叔,殺人不過頭點地,對你侄子是殺是剮接著你看著辦吧。為了等俺姥娘我變成了一塊石頭,現在為了你手起刀落的方便我再變成一條狗行嗎?或者我就變成一只羊?別人變羊是追求幸福的一種手段、謀略、政治或者愛情,我變羊可純粹是為了從黯淡的生活中將自己抹下去。我無臉再活下去。如果你還不解恨我還可以退回到第三個階段再變成一個人。當我變人之後,還有一個比殺我還讓你解恨的方案提供給你──你不是說你在異性關系的年代無比輝煌而到了同性關系的階段就被排斥到圈外嗎?這一切不都是我造成的嗎?真不行的話你就不要殺我了你是一個男的我也是一個男的干脆你就娶了我得了你也不用再穿山越嶺地瞎跑和瞎撞了現在一下就找到了愛情一下就和世界打了平手如果這樣結局你覺得怎麼樣呢?──想到這裡我也興奮起來──既然我顧頭不顧尾地欠你那麼多,現在一下從首尾的根本上補償給你不就得了?動手吧,六指叔叔,我要以我的身來還我欠你的心。你現在是要我的身呢還是要我的心呢?我用我這輩子的眼淚澆灌著你的血肉之花,報答著上輩子欠你的和這輩子拉你的。過去我搖過棗樹,現在我讓棗樹搖我好嗎?過去我在要求世界,現在就讓世界把我徹底消滅。我拿起我的長劍殺了我的石頭這身,接著再變成血肉之軀的一朵荷花呈現給你好嗎?當我揮淚斬斷過去之後,當我以一朵荷花新生之後,我怎麼又突然變得心平氣和了呢?我怎麼又出現暴風雨之後的平靜了呢?我怎麼眼中又沒有了你和沒有這個世界了呢?我怎麼又看到俺姥娘挎著籃子充滿天地地向我走來了呢?我只要一動殺掉自己一次,我就離俺姥娘更近了一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還得感謝你呢六指叔叔。當鋒利的劍架到我的脖子上時,我對它的冰涼是那麼地熟悉和充滿了向往和渴望。那是一個干淨得雪地如銀、纖塵不染的鏡地呀。那個地方有溫情的合唱和溫柔的姐姐。姐姐,你帶我回家。六指叔叔,我這樣做與其說是為了報答你,還不如說是為了自己的新生。你一刀殺了我,就是一下子救了我。當然,世上需要六指叔叔解救的人多得很,一下要解救這麼多人──我不是說你沒有這個能力和魄力,而是一下子把這麼多人都挨個殺了和救了──難免要累著你六指叔叔,何況我們和這些人素日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我們救他們和管他們何?就讓他們墮落吧。就讓他們為所欲為和自作自受吧。就讓他們像以前的我一樣因為不顧首尾跌到深淵裡不能自拔吧。誰讓他們沒有六指這樣一個叔叔呢?我有這樣一個叔叔就在世界上占了一個便宜,你沒有這樣的叔叔就活該你倒霉──別人我們管不著,你先救了和超度了你的不懂事的侄子再說。從今往後他就新生了。從今往後他就跟定你了。同性關系時代把我們排出了圈外,把我們變成了一副剃頭挑子和一塊石頭,現在這挑子和石頭自己撞出了愛情的火花。我們從此都有一個伴了,我不孤獨你也不孤獨了。我們見人再不矮三分了。我們自己就有資源,為什麼非要捨近求遠地去找別人呢?是挑花了眼吧?是不著腔調和另一種不顧首尾吧?當我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走投無路,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了。既然我們找到了通往愛情的道路,你還等什麼呢六指叔叔?快一點動手吧。早一點動手,就早一點解脫了我們。過去你為什麼老生氣呢?就因為當你有了一個新你而我還沒有一個新我,這時我們在一起怎麼能配套和像齒輪一樣地嚙合呢?什麼是歷史的誤會呢,這才是歷史的最大誤會呢。一切的差異、差距、差錯和差額,都產生在這裡。智力的差別倒還在其次。動手吧。操刀吧。讓鮮血噴湧和灑滿故鄉的大地吧。醒一醒吧六指叔叔。不要再躺在躺椅上做過去時代的夢了。一切就照你侄子所說的去做准沒錯兒。這樣的黑屋子我們還不該搗毀它嗎?這樣的噩夢我們還不該驚醒它嗎?你一動手,封閉、陰暗、鐵筒一般的世界馬上就會被我們戳一個窟窿。我們的精靈,就會長出可愛的嫩青色的小肉翅膀順著窟窿飛出去──我們兩個並著肩含情脈脈地飛向藍天。利劍在手,宏圖在胸,你為什麼還遲疑不決呢?夜已經很深了,你還讓我等到什麼時候呢?今夜你會不會來?這真要成為妹妹的一個擔心和你見面時就會把這麼一個擔心變成一場胡鬧嗎?你是言語的巨人和行動的矮子和窩囊廢嗎?如果你是這樣,你就不是我的叔叔,你就不是我的哥哥,我馬上就看不起你認為你剛才說的一切都是廢話──剛才在語言的攻堅戰中你還占著上風現在在實際行動中你就甘拜下風了嗎?本來我還說問題的關鍵和症結是當你有了一個新你而我還沒有准備出一個新我,現在情況又變了嗎?世界又一次顛倒了嗎?當我走出一個新我的時候我走了一個圓圈和螺旋的上升你又缺乏一個新你了嗎?我們就這樣一次次誤會和一次次失之交臂嗎?你就是這樣一個扶不上牆的癩狗和馬尾提不起來的豆腐麼?我現在看著你可真是失望,我現在看著你可真是傷心,我怎麼能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麼一個窩囊廢呢?我怎麼就昏了頭和瞎了眼呢?如果到現在和我說到這個份上你還不動手的話。動手吧我的叔叔。動手之前你是我的叔叔,動了手你可就成了我的哥哥了。沒動手之前我們還在這裡正襟危坐和坐而論道,動了手之後我們可就親密無間了。想一想那是一個什麼情形。天地和世界一下子就打通了。因為我們的貼合與連成一體我們一下就超越了人海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純潔的精靈。太陽一下就從烏雲裡鑽了出來。太陽就打在緊貼在一起的你我身上。讓世界羨慕我們吧。讓世界在我們面前發抖吧。讓所有的人都在我們的腳下如爛泥一樣變得一錢不值和慚愧地沒法說和沒法活下去吧。讓他們也變成剃頭挑子和一塊塊石頭吧。讓他們在地獄裡掙扎!我並不為此同情他們。──這就是我的全部思路和靈感,這也就是我的檢查、反省和對世界的新的對策。動手吧六指叔叔,你一動手,我們馬上就會掀起同性關系時代的高潮就像你在異性關系時代拉動黃河所達到的高度一樣──一塊石頭和剃頭挑子的奇遇,紅樓夢裡都沒有這樣動人的佳話。你馬上又可以大出風頭和領導新的世界潮流了。我一下也就補償了你和給你送到了家。一下就給把你送到了姥姥家。我思想上一下就輕松了和沒有負擔了。──我一切都給你准備好了,這時候你還等什麼呢?你就躺在這躺椅上把死狗來裝,又能解決什麼問題呢?長矛在手利劍也在手,潔白的項子在等著你潔白的身子又在等著你,目前和長遠都在召喚著你,大好河山和萬裡畫卷都在你的拈手之間,你還在這裡瞎磨蹭個什麼?我可丑話說到前頭,這機會也不是永遠存在而是稍縱即逝的。過了這個村頭就沒有這個店了,吃了這包子可就沒這餡了。
(說完,小劉兒或者那尊石頭就非常主動地坐到了地上,甚至還得意地擦了一下自己吐著白沫的嘴唇甚至趴到河溝裡喝了一口水。這在過去都是他所不敢和不可能的。真是天地稍一變換人的嘴臉就變呀。倒是我們的六指,這個時候不慌不忙地從躺椅上欠了一下身,拿起自己的小茶壺對著壺嘴也嘬了一口。你喝水,我也喝水。這個水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你的那口河水可是別人的。喝了別人的水,還在那裡奸似鬼。接著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這譏諷在臉上掛了一分鍾,接著才說話了。)
六指:你說完了?這就是你的檢查和反省嗎?說著說著你還來勁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你檢查和反省之余,還給我出了那麼好的主意。這一切都是你早就准備好的吧?你不但救了自己還同時救了我──這樣說來我還得感謝你呀──看來我自己救不了自己還得靠別人呀。但是請允許我提醒你一句──我一提醒,你剛才所有設想和理想、所有的靈感和主張、所有的得意的算盤和小九九,就像秋天的早霜見不得太陽,剛剛抹好的泥牆見不得暴風驟雨一樣,一切都要隨風而散和松松垮垮地給坍塌下來了。你的理想之光照耀在什麼地方呢?你的海市蜃樓建立在什麼基礎上呢?挖了地基沒有呢?灌了水泥沒有呢?打了鋼筋沒有呢?在一片月光下的海灘上,就開始建築自己的摩天大廈了嗎?孩子,我勸你先不要太自信,如果你以此為基礎作出判斷就以為把握了這個世界,你是要坍塌的。不是我閉著眼睛不說話,不是我看你在那裡激動我無動於衷甚至感到好笑,這裡有一個根本的問題是:你對你六指叔叔到底知道多少呢?你口口聲聲在說身和心,你知道我的身,你也知道我的心嗎?──不只是心,這個時候我對我們賴以生存的語言和身體語言──表情都不相信了。凡是等我把話說出來,話語就已經詞不達意了;凡是等我把表情做出來,這個表情就已經不在我六指臉上了──這一點你們又懂嗎?如果你們不懂又把不懂當成了懂,你們可就迷失了方向或者換一種說法你們可就上了我的當了。我剛才無非是測驗你一下,測驗之者我就知道會是這麼一種結局──現在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呀。給你一根棒槌,你就當了針;給你一根雞毛,你就當成了令箭。你比你剛才檢討中所犯的更大的錯誤是:我給了你一個假設,你就當成了現實。你就沒有想一想,我六指當年是一個什麼狀況,我今天能會像我剛才說的那麼慘嗎?你就真的把我說的假設當成了現實就對我有了同情借著救你的動機也捎帶著把我救出火炕了嗎?錯了我的賢侄。給你指了一個方向,你就望山跑死馬了。你這麼天真和幼稚,怎麼能不上當受騙最終變狗變羊變石頭呢?你說話的時候考慮沒考慮過你談話的對象和時代的環境呢?──我再一次感到,兩個談話人的智力上的差別,恐怕是談話得不到碰撞和交叉的要本原因於是它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劇了。你說他說的話不對嗎?你說他作的檢查不深刻嗎?他說的都對,他作檢查的時候也是誠心誠意你看都痛哭流涕了,但是他說的一切都驢頭不對馬嘴於是我提的問題也成了對牛彈琴。一個在3米,一個在16米,看著話語的談鋒、走向和智能的虹光也飛來飛去,但是它們並不在一個高度於是根本就沒有交叉和碰撞。它們之間打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交手仗。這個時候你干脆不說話,不交流,不要放出虹和鋒來還要更好一些呢,不然你能白白傷你自己的脾和底氣於是我只好躺在躺椅上盹了。但話說到這裡──就連這樣的談話當然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這一點我也清楚,但誰讓我是你的六指叔叔你是我的小劉兒侄兒當年我們還有那樣陳舊的友誼和胡塗的想法呢?──你該明白一點和清楚一點了吧──我又感謝你剛才給我出了那麼多和那麼好的主意。你一下還有了獻身精神呢。為了彌補你過去的過錯,你又拿出了你的現在。別人都把明於提前支用到今天,你倒是拿著今天又去修補昨天。這樣的反向思維說起來也不是沒有道理如果說你頭腦裡還殘存著我當年給你灌輸的一點小智能的話,恐怕也就在這一點上像莊稼的葉片到了收獲的時節還殘存著一點農藥的殘痕一樣得到了體現。你看著六指叔叔在異性關系時代的風光無與倫比到了同性關系時代就成了例外、題外和圈外當然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於是你良心發現終於要以身試法和以身飼虎地要來拯救我和挽救和扳回歷史你就要拉著時間和地球倒轉──當然我也明白,你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恐怕首先考慮的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一個石頭在這裡彎腰的時間過長眼看著你的姥娘也等不來了你已經受不上和受不了你是不是要借這一個原因和理由也要起身、脫身和在這個世界上變換一個姿勢和姿態呢?但你又把做這一切的理由和原因都加到我的頭上你的用心又是何其毒也。由此聯想到1962年的右傾和1843年的形左而實右,難道還不發人深省嗎?──可惜你所想的這一切,又都被我看出來了馬上就要被我給揭穿了──但這還不是你陰謀的全部,你陰謀中包藏的更大禍心是──對不起,我馬上又要把你和你的檢查批個體無完膚──你在這裡還給我繞了一個時間的花樣和花活。你說你要以身報我,看著我過去的恩情,現在要跟我搞同性關系你要解救我也同時解救你,但是你恐怕不會忘記或你故意忘記的一個時間概念就是:你在說這話的時候,歷史和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什麼階段呢?現在還是同性關系時代嗎?現在不是已經發展到生靈關系了嗎?這就看出你的罪惡用心了!你在用過去的一個發霉的燒餅,來充當今天的麗麗瑪蓮的大餐;你在用已經作廢的支票,來冒充今天的現款。過去同性關系正時興的時候你沒有想到這一點讓我空受了那麼多年的煎熬──那麼多的白天和夜晚,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你倒要拉我回到過去的黑暗之中。可見你之惡毒。同性關系時代你干什麼去了?你花前月下的事干得還少嗎?你動不動就要拉人上打麥場──你干的這些好事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個時候你哪裡會想到山路上還有一個正在苦苦跋涉和沒有盡頭的六指呢?現在你來發善心了,現在你來冒充純潔無瑕的少年了。你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你把我想得和你一樣天真了。我剛才故意說一番同性關系的話語來逗著你玩看你是什麼反應,沒想到你果真就上當了。你果真就和我玩上了花活和耍上了花槍。好一個小劉兒,過去我還真是小看你了。但是歷史會以你的意志為轉移嗎?你說你在同性關系時代也不得志,但我看你得意的很哩。幸好在同性關系之後還有一個生靈關系──這不是你提倡的了吧?你提倡的時代早已經結束了──天下沒有不散筵席,在已經散掉的筵席面前,你還徒勞地搭什麼賬篷呢?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陰謀和過去,你一眼也看出我的陰謀和現在了嗎?你覺得現在的生靈關系很混亂是不對的對吧?但是我們覺得這種無序和混亂卻是我們的節日呢。我們倒覺得你的姥娘死得不是時候呢。少給我們上課多給我們一點課余時間讓我們自己思考好嗎?──我的老師們和侄子們。我們自己會有主張。瘡長熟了自然就會拱破。後河溝裡的流水啊。既不像老牛說的那麼深,又不像松鼠說的那麼淺。我們自有自己的尺度,我們自有自己的等待。你用剛才你所說和所做的一切來寒磣誰呢?你一下就給我往回倒拉了一個歷史。你避過了自己的不得意以為我在這個階段也不得意呢。你跳過自己之短來避著我之所長以為那也是我之所短呢。你因為自己在生靈關系時代的無所作為而用遺忘的辦法一下就跳回到了同性關系時代,你想用這種辦法也拉上我、迷惑我、欺騙我為了達到進一步毀壞我讓我當你的殉葬品──以為我不知道嗎?最毒不過婦人心,現在看最毒不過小劉兒心了。但是在回溯歷史的時候,我倒是要問一問:你在同性關系時代果真就有所作為嗎?已經到了一個新時代,還在懷念過去;已經到了民國,還在扎著一根大辮子感傷。干這一切的時候,還要拿我作藥引子。但這還不是最氣的人,最氣人的是你在做這一切和編織這一切的時候,你還打著一切都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你的旗號──這也就是我,對你早有防備,沒有上你的當,如果隨便再換我們村裡的一個人,他不早就被你拉下水已經遭受沒頂之災了嗎?已經到了生靈關系時代,兩個人卻要死裡逃生地變回到同性關系時代,一下就要倒退了,一下就要煞車了,一下就要戴上大辮子走在熙熙穰穰的清朝了,如果說過去我們沒有在同時代找到我們的位置只是一種方法問題和沒有擺正自己的位置,現在可就是倒錯──知道什麼叫倒錯嗎?──就讓人感到可憐和可笑了。幸好我沒有上你的當,在我們後河溝的交往和交手仗中,又一次讓你失望和枉費心機。任你詭計多端,我萬變不離其宗;看著你在那裡努力,我只是微微一笑而已。當你變成一塊化石停留在一個舊時代時,我卻挑著擔子走向了新時代。當你還是一個舊你還在那裡費勁巴力地編織著陳舊的羅網和陰謀時,我卻有了一個新我站在新的時代高度把你的陰謀一眼就看了個穿。你在給我織陰謀的時候,想沒想到我在你的陰謀之外給你織了一個更大的陰謀呢?當你把網織向我自身的時候,我卻把網織到了天邊呢?──這就是我們境界的不同了。當你讓我上你當的時候,你想沒想到你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已經上了我更大的當呢?你以為你的跟頭雲能翻多遠呢?最終還是沒有逃出我六指的手心。我給你設了一個套,你倒是一頭就鑽了進來。你倒是連自己有生以來最好的選擇也就是你變成的石頭也不要了。你就要跟我走連你的姥娘也不等了。多麼可憐而又可笑呀。你一邊跟著我走,還在那裡一個人低頭「吃吃」地笑呢──以為自己的陰謀已經得逞了。你等於自賣自身。吃虧就在於不老實。這是從你身上得到的又一個教訓──雖然連教訓也有些老生常談。當我哭訴我在同性關系時代的不幸和生不逢時的時候,你就一頭扎到了同性關系時代不能自拔。現在我給你領出一個東西讓你看一看,你就知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應該跟你討論什麼同性關系而我現在已經到了什麼地步。我不比故鄉和村裡任何現代和先鋒落後和晚到哪裡去。你怎麼就覺得我六指弄出的發型就非是古典和現實的呢?有的發型看起來很先鋒和很現代,可知它的內涵包括他的腦袋和腦袋裡面的腦漿卻很古典和平庸,我的外型雖然看起來沒有什麼變化,但它的內涵卻很先鋒和不好對付呢。這就是觀察問題和事物的不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誰是領導故鄉和村裡潮流的人呢?是舞台上表演的那些人嗎?一般人都會這麼認為;但是真正有思想有頭腦的人,卻不會這麼看呢。他們知道世界上的表演都是靠不住的,他們知道世界上除了華而不實的表演,還有一個人挑著擔子在崎嶇的山路上替他們在黑暗中進行真實的尋找呢。這個時候沒有人理解他。但我對世俗所采取的態度就是不妥協,我要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最後我把我尋找到的思想和火把交給你們。我點燃著我的心照耀著你們後來和繼來者的道路。以為我不在你們中間就落在你們後面了嗎?就像當我在你們中間的時候就以為我的心也和你們在一起嗎?錯了。我對我的追隨者唯一的要求就是,當有人要打擾和阻止你們的追隨時,你們反身就可以告訴他們:他們是一群行走故鄉土地上的行屍走肉──我現在給你領出一個東西,你就知道我現在到達的境地和你剛才給我說的那一切是多麼地可笑和不適時宜。我打開我的箱子就是打開了一個新的時代,我打開我的熱水筒的蓋子就會從熱騰騰的許多故鄉人都在裡面洗過的水裡蹦出一個東西。你看到這個東西就知道我走過了多少漫長的路而你還停留在原地──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這裡對話和交談呢?我們所說過的一切和所做過的一切不都是扯淡和浪費時間嗎?我也就是在勝利的時候感到孤獨和無聊才來和你聊聊天和逗逗貧呀。你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半斤八兩呀。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呀。你也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呀。不看到真憑實據你是不會甘心自己的失敗和退出歷史舞台的──我六指醞釀了這麼長時間,現在也該有一個結果了;張了這麼大的網,現在也該往回收網了。現在我考慮的倒不是一下能不能把你收到網裡和讓你望風披靡,而是我為一個小劉兒張了這麼大的網到底值得不值得。但是既然已經這麼醞釀和這麼張網了,現在我還是物無所值給你收口吧;既然水煮得都快沸騰了,我還是讓東西從裡面跳出來和彈出來吧。就像高空的飛行員到了危難時刻一樣。但我事先告訴你──我事先告訴你,也是看在我們以前還是朋友的份上當然以前是朋友也不說明什麼,不管以前是什麼,是朋友,是同學,是同事,是老上級或是老下級,但那已經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在我們不是朋友、同學、同事、上級和下級的這段時間裡,世界上到底發生了多少大事──光是每個人和每個家庭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還不說了,國家的政變都已經發生多少起了?──這個時候再提我們以前的關系還有什麼意義呢?──但是我出於對你的關心和看你鑽我大網時的傻樣,我還是告訴你吧──我這只東西和寶貝只要一跳出來,你就會大吃一驚和瞠目結舌。它彈出來和跳出來之日,就是你滅亡之時。他彈出來之後,你就成了那架無人駕駛本身又中了響尾蛇導彈的飛機。不要以為你下午出了空難會給我們的心理和正常生活帶來什麼影響──一點影響都沒有,我們晚上該去出席酒會還去出席酒會,該去看歌劇還去看歌劇。穿上晚禮服。扎上蝴蝶結。我還讓同伴穿一件脫地的長裙。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歷史的車輪已經把你像爛泥一樣甩到了我們身後。這個時候我們卻在車上坐著、笑著、相互調情和打鬧。至於我們搭的是哪班車是頭班車還是末班車對於你是重要的對於我們已經不重要了哪怕它是夜裡三點的夜班車呢。至於夜班車上會不會上來或被人架上來一個腿腳懸空的人,這也是我們的問題而不要你為我們操心。我還歡迎這樣的人呢。也許這個半路上車的人才是我不是你們嚇著我而是我嚇著你們還未可知呢。第二天你們發現夜班車翻倒在一片麥田裡,這樣的無頭懸案讓你們飯後荼余議論半天而我像一個漁翁一樣穿著蓑衣戴著草帽還在麥田裡釣魚呢。想一想吧小劉兒,一個漁翁正在麥田裡釣魚,你見到這種場面的時候,你會做何感想呢?你覺得這樣的做法和等待是不是比你在後河溝裡變成一塊石頭要新鮮一些和更具有想象力一些呢?你做出的只是一個直覺的生活,我所做的可就具有藝術想象力和升騰力了。──我現在就要揭鍋了。再不揭鍋鍋倒要爆炸了。時間已經到了。該開演了。個別人因為種種原因還沒有到場錯過了這場好戲那就只能怪他們自個兒了。我接著想說的是,如果我的戲僅僅是這樣──錯過了開場就無法插入,那你還是低估了這場表演的魅力我們就更加是對面不相識了;這場戲的開頭就是不看,也不影響大局,這就是我的戲和一般平庸的戲就好象你們在糞堆上和戲台上看到的戲的最大區別;我的戲你們什麼時候到場和什麼時候插入效果都是一樣的,我的好戲永遠沒有停止和永遠好戲在後頭呢。就好象一本好書。什麼時候打開,不管從那一頁翻起,你都能夠馬上入戲和津津有味地看下去。這才是文本和藝術的魅力呀。這才是現代和古典的區別呀。我親愛的剃頭鍋裡的伙計,是時候了,到火候了,肉該爛了,該脫骨了,該出場了,該讓世界和這個無知的小毛賊吃一驚、嚇一跳和後悔過去的人生和對今後的生活失去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氣了。他不看我們的表演他還能化成一塊石頭在這裡等待,當他看過我們的表演和我們輝煌的人生之後,他只有山崩地裂、自絕於故鄉和人民了……
(六指一邊得意洋洋地嘴邊撮起白沫說著,一邊已經從腰裡掏出了一個小銅鑼,不由分說──真的是不由我插嘴呀,真是死都不讓我死個明白,就開始在那裡自顧自地「當當」地敲了起來。──於是好戲就開場了。果然他的戲也是了得呀,他的鑼一敲,他的剃頭鍋子就開得更歡和眼看著就沸騰了。突然,鍋蓋就像飛機裡的飛行員一樣給彈了起來,一下就彈到了半空中和藍天上。接著,鍋裡就真的蹦出來一個活物來──原來六指是擔著這樣的擔子來跟我逗著玩和解解悶子哩。他是有備而來而我是盲目的,他是有心的而我是隨意的,他是有陰謀的到頭來是我天真地上了當,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精心編織的一切到頭來都被他一網打盡於是我在他面前立刻就現了原形。他容忍了我大大小小的陰謀只是為了更大的開心──誰沒有一種惡作劇的日常心理呢?無非我們偉大的六指叔叔有這樣一個實現的機會,而我們永遠沒有這個場合和機遇罷了。六指叔叔,我不怪你,我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就像我剛才所說,並不一定是沖著我來的,而是飽含著對整個世界的仇恨;只是我運氣不好,今天偶然撞到你槍口上罷了。事到如今,我只有破碗破摔傻乎乎地看著自己倒霉就好借看著別人倒霉一樣幸災樂禍去了。六指叔叔能這樣選中我,說不定還是我的榮幸和覺醒的開始呢。如果今天六指叔叔不擔著剃頭挑子正好轉到後河溝裡,我還得不到這個機會和看不到他的表演呢。我還永遠不知六指叔叔肚子裡都藏些什麼陰謀和剃頭挑子裡藏些什麼貨色呢。我以為剃頭挑子就是一副剃頭挑子呢,原來剃頭挑子裡還有內容。就像我在街上看到熙熙攘攘面無表情的人以為他們都是千篇一律,誰知道他們各人還有各人的想法各人還有各人的因緣和歸宿呢?人生前是看不到了,人死後別人卻看了一場好戲。世界上的人,原來一人一個死法。世界上的葉子沒有一片是相同的。──六指叔叔的燒筒裡、馬筒裡、頭筒裡和一頭涼一頭熱現在說的是熱的那一頭的剃頭挑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呢?這個時候我對世界的好奇心,早已超過剛才六指把我批得體無完膚的痛苦了。剛剛被人打了一棒,頭上還起著大包,現在又傻呵呵地站在街上看自己的熱鬧了。六指叔叔手裡的小鏜鑼在不停地敲,我站在六指叔叔身邊看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剃頭筒,我的期待心比六指叔叔還要急切呢。我忘記了我剛才還和六指叔叔有著深仇大恨和切膚之痛的矛盾呢。我一下就回到了兩個輩子之前我們還在異性關系時代我拉著六指叔叔的大手走街串巷的親密關系之中。我在那裡像以前一樣拍著手說:
「六指叔叔,敲快一點,再敲快一點。」
當然這個時候我潛意識中還沒有忘記,我這樣原諒和倒退著六指叔叔,六指叔叔會不會也這樣原諒和倒退我呢?但我幸運地發現在小鏜鑼面前,六指叔叔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也一下忘記了目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了──「此情此景」是一個多麼讓人忘記過去的時候和名詞呀,雖然我們在清楚和清醒的時候明明知道忘記過去就是意味著背叛呢。──六指叔叔已經上了我的當──這下誰上了誰的當呢?也開始在那裡興高采烈和手舞足蹈起來。甚至還與我交換了一下興奮的眼神。世界一下變得多麼的美好,世界一下就變得和睦、和藹、和氣、和風細雨和和平共處多了。不管這個眼神是理智的還是沖動的,我都為這個眼神的回答而對六指叔叔心存感激。到底你讓我過了這一關呀。我馬上又媚諂甚至有些下作回答了他一個更加誇張的眼神。我和六指叔叔都很愉快,好象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產生過不愉快一樣。瓜不苦怎麼會有後來的甜呢?六指叔叔手裡的小鏜鑼,敲得更加急促而緊張。震動著世界、剃頭挑子和我們的心。但是,鍋裡和筒裡的東西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一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看我還在那裡胸有成竹,二下不出來六指叔叔看著我嘴裡說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我馬上理解地點了點頭。裡邊的東西早一點出來和晚一點出來對我價值是相同的。既然我呆在這後河溝日復一日千篇一律,它晚一點出來還拉長我欣賞的心情和消磨我一點無味的時間呢。我現在的時間不是消磨一點就少一點,而是消磨一點興奮就多一點呢。我把這點意思告訴了六指叔叔。六指叔叔做出當然的表情點了點頭。我們在這一點上又統一了。但是到了三下四下物什還不出來,這時就不是我,而是我們的六指叔叔就有些急和頭上已經開始冒汗了。當然他是在問自己而不是在問我: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也沒有傻到要聽我回答的地步。鍋裡和筒裡是不是沒東西呀?當我終於等待不得臉上露出焦急表情的時候,六指叔叔一邊憤怒地瞪了我一眼,一邊自己心裡也有些發毛了。又問:
「怎麼回事?」
當然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又急促甚至有些急躁地敲了一陣鑼,終於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時候?這時一下就把我給忘記了,開始自己給自己釜底抽薪和不顧面子和環境地說:
「是不是東西給跑了?」
接著便不顧一切地跑到筒前去看,去撈,去攪,去搗。我在遠處看他一開始還是著急呀,後來不知在水裡撈到一個什麼,終於放下心來,一溜煙地又跑回到我面前,一邊抹著頭上的汗,一邊一副把心放回肚裡又一次把我當成親人地說:
「沒有跑,沒有跑,還在水裡呢。就像我剛才躺在躺椅上聽你說話一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它也在水裡隨著溫度的上升泡著泡著就睡著了──我們在洗澡堂子不是常有這種情況嗎?水泡著耳朵,它沒有聽到鑼聲!」
我馬上做出一種理解的樣子說:
「那是,那是,誰沒有大意的時候呢?」
六指點了點頭,接著就又興奮和急促地敲起了鑼。這下果然就奏效了。隨著鑼聲急促的響起,一個物什「崩」地就從鍋裡和筒裡蹦了出來,一下就蹦到了半空雲中。六指還在旁邊講解著說:
「看它蹦得多高!」
我點點頭。但是等這物什落下來,落到我們腳下身上還水淋淋地向我們做揖的時候,我可有點啼笑皆非了。這是一只什麼?原來是一只愣頭愣腦的小泥猴。本來猴子應該滿地滴溜溜亂轉,但是它不轉,就像人一樣在那裡蹲著看人。看看六指,再看看我。而且看出來它還有些敵我不分,因為它看著我的目光,和看著六指差不多。並沒有對六指顯出特別的深情嘛。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裡亂轉,但是轉起來總有些呆滯和木然。怎麼一個猴子的眼珠,轉起來像人的眼睛那麼困難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喲?這就是六指跟上了時代潮流在同性關系的時代沒有趕上在生靈關系的時代終於趕上的結果和末班車嗎?這就是你的同伴和伙伴麼?同時我大不敬地還有些懷疑,當我們搞生靈關系在糞堆前和在打麥場的舞台上表演的時候,不是一切都規定好了嗎?郭老三不是還發表了一通議論最後最到大家的一致通過已經達成協議和決定了嗎?──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豬搞毛驢,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呂伯奢不是牽了頭猴子上去又被人轟下來了嗎?本來規定不讓搞猴子,這時怎麼倒是又出現髒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並不像六指說的那麼誇張而他也沒有那麼偉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關系的時代沒有什麼作為而在生靈關系的時代也同樣上不得台盤呢?這只猴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當初我們丟棄和開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裡的一個吧?是不是因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兩人偶然相遇於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結合在一起了嗎?本來都是兩個人渣,現在又聯合起來要在我這裡充大眼燈嗎?我還真得小心一點,我還不能上這個當呢。而且接著看他們兩個在一起的表現,我又發現一些更不正常的情況。六指見了猴子倒是顯得很親熱當然在我面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誇張,他見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親了猴子一口,接著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頭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樣子還回頭來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猴子怎麼就沒有反應和響應呢?猴子就蹲坐在那裡不動。接著倒是對我齜著牙笑了笑。這難道不是對六指的一種嘲諷和不屑嗎?六指不揭他的鍋蓋還好一些,我心裡充滿了自卑、自責和覺得活著就是多余,現在他一揭鍋蓋倒讓我陡然增強了信心於是就和他平等了。你也不過如此呀。看來把好話說到前頭總是讓我們失望呀。但是六指竟是那樣地渾然不覺,仍是那麼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無人。他抱著那只小泥猴親呀親的,渾身上下都親遍了,最後他渾身弄得成了一個泥人和小猴也沒有什麼分別了,但是看上去他還沒有親夠呢。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表演怎麼能那麼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對他有什麼懷疑,倒是你要懷疑自己是一種嫉妒了。這時我們只能把理由歸結到他在過去的歷史上離戀愛和關系畢竟是太遠了,是不是現在有一種要把本撈回來和要將過去的歲月補償回來的心理呢?是一種一天要當兩天過的樣子。有那麼一種急切和沖動。──但是,猴子跳出來沒有錯誤,你親也沒有錯誤,投入也沒有錯誤──唯一和最大的錯誤就是,你雖然做了這一切,但我們並不承認你。我們有我們的規則。你把我們排除的小猴揀了起來,現在又想混到我們人堆裡濫竽充數──這時恬不知恥的就不是我們了。一下我像猴子翻跟頭一樣長高了,身子骨又像剛才的石人一樣堅固了。敵人所犯的錯誤,會使我們的形象增長和地位穩固。當我們是兩個人的時候我一敗塗地,現在有了三個人我倒站穩了腳跟。為了這個,不管我們的運動和大伙包括我本人在別的場合是不是承認這只小猴都難說,但是在這獨特的場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還是感謝這只來歷不明的小泥猴。你一下讓我恢復了歷史感。就好象一個牽牽扯扯和嘮裡嘮叨的女人使我們一下陷入網裡當我們無力掙扎的時候我們也就平靜地看著藍藍的天空一樣。感謝你,朋友,讓我看到了藍藍的天。但這時六指還沒有完呢。還在那裡嘮嘮叨叨自顧自地對小猴深入呢。他甚至對小猴的不耐煩和嘬牙花子都沒有反應。當然他把我這樣一個局外人及剛才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在他面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一下子倒是沒我什麼事了。既然這樣,當初你還喚醒我這石頭對我進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干什麼?為什麼在趕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為什麼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給抽走了呢?現在你讓我是進還是退呢?是回到石頭還是回到狗呢?是接著給你做檢查還是一下就開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准呢六指叔叔。當我再一次喊他的時候──由於他的忘情和目標轉移讓我熬了過去──怎麼我的喊聲也沒有引起他絲毫的記憶呢?他怎麼一下就要淹沒在現實裡而拋棄了所有的歷史呢?──這不和你剛才的理論要背道而馳了嗎?你剛才還一把把我推到歷史的深淵讓我不能自拔呢。──我們的六指叔叔,這時還不管不顧地在那裡囁嚅著絮叨呢:
「我的猴兒,我的親親,你是我透過多少人才找到的一個可心呢?不要以為我是一個不胡思亂想的人,不要以為行為上和身體上給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內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倒是越是這樣,我比你們的要求和追隨還要強烈和凶猛呢。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麼呢?是什麼支撐著我從這一山走到那一山從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這些強烈和凶猛的念頭罷了。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腦袋也成了小劉兒一樣的石頭了嗎?念頭和信心,是我和小劉兒最大的區別。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還沒死心早已經死了。哀莫大於心死。什麼是行屍走肉呢?這就是行屍走肉了。當我沒有女人的時候,這種生機勃勃讓我拉動了黃河;當我沒有男人的時候,我哪一天不把村裡所有的男人過一遍呢?他們在我的腦海裡還走著模特的步子呢。但是我透過一個個的他,還是沒有尋找到他。但到了生靈關系就不一樣了。我終於有我的小猴了。我承認它比起別的動物來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癡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丟棄它是因為它跟過去沒有什麼區別──但你們丟棄的東西我就不能揀起來麼?我非要以你們的標准為標准麼?這裡有一個前提是,當我按著你們的標准生活的時候,這個標准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我落得兩手空空;當我不按你們的標准生活的時候,我什麼都有了泥猴有了當然我自己也就有了。真是踏破鐵鞋沒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還明告訴你們,這只猴子就是在你們散場之後的糞堆前撿到的。泥猴已經被你們摔得奄奄一息。等你們人去樓空的時候,我照它臉上噴了一口水,接著就把它背回了家。當天晚上我們就拜堂成親。說起這一點泥猴對我還有意見呢,說我還處在恢復和養傷的階段,你說拜堂就拜堂,說成親就成親,落得直到現在,我對夜晚還有恐懼症呢?──說得徹底一些,這不是乘人之危嗎?但具體到我身上,理論就不是這樣了。親愛的泥猴,我對你的尋找,早已飽含著深情;我不是因為找不到別人才只好找你,一切就湊合了──當然我這話既是對泥猴說的,也是對你們說的,我不是找不上別的生靈才找泥猴──是因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過去的溫暖的異性關系的時光,在郊區一個溫暖的夜晚,一個叫柿餅臉的姑娘;或是茫茫無垠的雪地裡,走著一個穿著紅棉襖扎著綠頭巾的故鄉少女。同性關系時代不是拋棄了我嗎?我一下就越過了你跳躍到了生靈關系的時光。我是從柿餅臉一下到泥猴的。說起來這中間有多麼大的空間地帶呀。讓人感到悲哀的是,當歷史像故鄉的田野一樣出現這麼大的空白地帶的時候,你們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熟視無睹,任一個人──而這個人竟是掌握你們腦袋的大師六指──像當年拉動黃河一樣拉動了兩塊歷史──心靈的縫隙才慢慢彌合。──這才是我尋找小猴這場壯舉的唯一原因。說起來也有些後怕呀,幸虧猴子被你們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沒有被你們排除、排斥和扔到糞堆旁的話,我不就永遠沒有指望了嗎?幸好我們出現了分道揚鑣,才有了現在光明的結局。剃頭挑子還是原來的剃頭挑子,但是現在的剃頭挑子裡有了小猴。我再擔起這樣的剃頭挑子,感覺就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當你白天擔著擔子挑著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場溫柔呢,這不就有盼頭和生活希望了嗎?白天盼望著夜晚,太陽盼望著月亮。也許有人會問,既然這只小猴這麼讓我心愛,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讓它見天日還對大伙掖著藏著直到今天才給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當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選擇你,你也不要為此有什麼激動,這從剛才小猴在挑子裡呼呼大睡你就看出來我們沒有什麼准備──純粹就是一種偶然,我覺得到了揭蓋子的時候就揭了無非這個時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邊罷了。我是沖著猴兒而不是沖著小劉兒這點你懂嗎?(我趕忙點了點頭。)──那也不過是因為我過於心愛才不願示人而要金屋藏嬌罷了。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猴兒就不是當初的猴兒你們丟棄的猴兒而是一個全新的猴兒獨特的猴兒因為它已經成為我六指的猴兒──猴兒,你也算是一個有造化的。一般的猴兒不能參與生靈關系我是理解的,但是這個猴兒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一樣現在讓它入圈倒應該是一個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動黃河。同時,過去看著是猴兒,但我在鍋裡和筒裡煮了和蒸了這麼長時間,讓它整天像吃減肥藥一樣喝著我的剃頭水和洗腳水,瘟頭瘟腦跟了我這麼多天,它就已經不是猴兒了。它怎麼還能是只猴兒呢?說它是雞是鴨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只猴兒。接著他指猴為鴨地逼著我問:
「你說,它到底是只猴兒還是一只鴨子?」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剛才的從屬關系並沒有改變,並沒有因為猴兒的出現和我內心的劇烈活動而在本質上增添或減少什麼。並不因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變和觸動我們的本來就規定好的從屬地位和主次關系。一開始的規定是多麼地重要呀。要把開始的規定改變過來是需要幾代人的艱苦努力呢。把握開始比發動一場變動和革命要劃算得多。看起來我還是年輕呀;看起來還是六指有經驗呀。說來說去還是我上了他的當吃了他的陰謀而我對他沒有任何制約。不管我內心是怎麼想和怎麼變化的。一開始寫檢查就永遠要寫下去,一開始對別人發號施令就永遠發號施令。主僕、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不只管幾十年,就是幾十年之後我們見到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一切都大勢已去了。一切都已經規定好了。剛才六指見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躍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氣,我以為自己已經鑽出牢籠和飛向了自由的藍天,我在空中已經展開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經視六指和泥猴如糞土,但就在這個時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綁的繩索還是被人拉動了,主人並沒有忘記我身上的繩索──在我早已經忘記的時候。這時你終於清醒了,展開的翅膀又耷拉下來,你從九霄雲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個狗啃泥。六指張著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他在指鹿為馬地指著一只猴兒問你:
「這是一只猴兒還是一只鴨子?」
這個時候你默默地流淚了。你為這嚴酷事實的回返和倒春寒的來臨不為別人而為自己痛心疾首。你一下縮短著時間就回到了從前。時間並沒有給你改變什麼。你又回到了寫檢查的無邊的苦海和麻煩之中。而面對這一切你還得明白,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對方沒有責任。你又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了。你的回答早已被別人料到而沒有任何新鮮和出奇之處。面對一只猴兒,你戰戰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只鴨子!」
隨著這聲回答,六指在故鄉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過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無所得,現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躥了紅、超越現實到了九天之上。六指在生靈關系方興未艾的時節,一下就抱住一只貌似猴子的鴨子。本來是鴨子倒還沒有什麼,關鍵是它只是一種貌似而還像一只猴子。這種四不像像廟宇上的獸頭一樣,就開始顯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單純的牛羊那麼薄弱──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搞生靈關系你不但可以變成劉邦和佛祖,還可以變成四不像。甚至人們把剛剛規定的不許搞猴子的規定也給忘記了。六指倒是一下就掙破牢籠飛向了藍天。六指現在倒是可以浮想聯翩了。六指一下就成了新聞人物。我知道,六指現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霉之時。我就該去寫出更加深刻的檢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剛剛過去的那一段自己為什麼要躥上藍天。我從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著和馬上就又要下地獄了。我已經找好了紙和筆,我已經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後的滔滔不絕批一個體無完膚……但令我驚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於是他把猴子變成鴨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擺了擺手和搖了搖頭,他說:
「你現在先不要做這個,這個等我忙完專門給你留時間再做還來得及〈──聽到這裡,我一方面為了將來的延伸而感到一種陰雨連綿的無望,一方面我也有拖過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僥幸〉,我現在考慮的還不是你,我現在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當我在生靈關系中又掀起了一個高潮和在這個高潮中又成為新聞人物時,我該怎麼應付媒體的采訪和鏡頭呢。你先幫我練一下這個更為必要。現在我們就收拾工具,現在我們就收拾漁具,我們馬上一塊到麥田裡去釣魚。雖然我們做了一些成績,但是我們還是要做出一種悠閒的樣子嘛。我們一邊釣魚,你一邊幫我提些問題讓我練習一下回答──這不比讓你在這裡寫檢查和挖思想根源對你更好一些嗎?」
我一邊點頭,一邊感激地說:
「當然,那是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