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鹿和巴爾·巴巴,是一個盒飯定終身。瞎鹿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在寫他和他那口子巴爾·巴巴的時候,雖然他們在生活中都很平易近人,沒事的時候愛與民同樂當然在樂的同時就感到了自己的特殊和高人一等但能做到和大家在一起還是不容易並不是每一個名人和大腕都能做到這一點的──但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這樣,這是他們在生活中的姿態,不過到了我這裡,作為一個作者,到了寫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可以不在乎,但是作為我,還是要知道把握分寸、還是要知道他們和其它鄉親們的不同。這不過是我們的種生活態度和姿態罷了。我們表面與你們講平等,講與民同樂,你們就真的蹬著鼻子上臉了,就真的要與我們平等了,真的要和我們沒大沒小要和我們打成一片了?這就弄得世界不成體統和鬧得大家沒有意思了。如果是這樣,我們在以前還奮斗什麼?我們也和你們一樣,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不就成了?對生活混水摸魚不就成了?那樣我們的世界還怎麼前進?我們足球還怎麼提高?我們的電影還怎麼看?世界和民族的脊梁還在哪裡?我們不就真成了一個平庸的一地雞毛的市民社會了嗎?我們不就要被窒息和悶死了嗎?我和巴爾在世界上得大獎的時候,當我們站在領獎台上的時候,我們都會激動地和大家風度地說:這個獎不單是發給我們自己的,這個榮譽屬於我們那個國家、民族和這個世界;不管是踢足球也好,還是演電影也好,它所表現出的,就不單是一個足球和一個片子的問題了,而是代表著我們這個星球上人類的想象力和人類的一種極限呢。我們這時說這個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們自己取得的榮譽,為什麼還要平攤到你們這些和我們毫不相干的人頭上呢?我們的意思,也就是剛才我所說的意思了。這時你們如果看作是我們的一種謙虛和美德,對我們是一種學習和高山仰止的態度,我就覺得我們雙方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如果這時你們當了真,世界就又被扭曲和你們就又要犯認識論的錯誤了。在這次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我們與你們這些蓬頭垢面的庸俗市民的最大區別就是:我們是放下架子來與民同樂的,而你們本來就沒損失什麼;要不我們丟下我們在歐洲和京城的羅馬花園和室內游泳池,丟下我們的驢和貓、狗和雞,跑到你們這窮鄉僻壤干什麼?這本身就說明我們的一種姿態。但也不能因為這個姿態,你們就真的把我們看作和你們沒什麼區別,真的把我們當作和混同於普通老百姓。這樣你們在世界面前就要貽笑大方了。這個時候大家笑話的就不只是你們,而是要笑話整個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呢。我們在你們面前可以不擺架子,但在世界面前,你們怎麼與我們並駕齊驅呢?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如果現在你死了你爹死了或是白石頭白螞蟻死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運動不會受到絲毫影響,這個運動該怎麼往前滾動,還怎麼往前滾動,好象湖中一兩個癩蛤蟆的沉落和升降,不會在水面上引起任何漪漣一樣;但如果是我和巴爾現在死了,那世界和湖水就非炸了不可;明天世界的媒體,不管是大報還是小報,不管是BBD或者是NHD,都是頭條新聞,世界就要為此默哀七天,我們的同性關系運動一下就缺了骨干;沒有我們,這個運動的檔次一下就掉了下來。我們一不在,你們這個運動或許就搞不下去或者就是搞下去對世界也就沒有任何影響如果這個事情沒有任何影響你們還有必要再搞下去嗎?當然,你們會像阿Q那樣說,我們就是不圖影響,我們就是自己在一起搞個樂。如果是這樣,這個同性關系運動就純粹是一種個人行為它只能自生自滅而不包含任何人類想象的意義了,那麼你這本《故鄉面和花朵》的寫作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看,我連你都考慮到了。你說我活得累不累吧!當個名人和大腕是容易的嗎?死是容易的,活著是不易的;當個渾渾噩噩像你和你爹、白石頭和白螞蟻那樣的人是容易的,無非見到世界有好處像蒼蠅逐臭一樣撲上去,但我們作為一個領頭的蒼蠅就不能那麼做了。我們還得為你們指引方向和給你們帶路哇。明白了這個,我想你就該明白你瞎鹿叔為什麼要給你闡述這一切了。我們不是為了我們自己。這次這麼做和以前我們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樣,都是為了你們大家。我們不怕世界的相同,我們就怕世界的不同。我們和你們在世界上還有些不同。就像過去我們不怕世界上的同性,敢和他們在一個澡堂裡洗澡不怕相互看到什麼一樣,我們就怕異性在一起洗澡。現在世界不同了,我們不怕異性了,我們開始害怕同性了。你叔這麼大的影星,過去為什麼找不到老婆呢?能說就是單戀一個大美眼嗎?不,還是對不同世界的畏懼──現在已經到了同性關系的時代,過去的這點家底抖露出去我也就不再乎了,現在異性我們不畏懼了,我們開始畏懼同性了。說到這裡,你叔可真有點開始傷感和傷心了。世界為什麼總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要擺出不同的歷史難題要我們解答呢?這一點稍縱即逝的感情,我該怎麼在電影鏡頭上給表現出來呢?看,歷史到了這樣一種地步,我還時時刻刻在考慮藝術,這又是你叔的一個特點──你說它是優點可以,你說它是迂腐也是正確的。你寫起你叔來,還是比其它人有得寫。你隨便寫一點什麼,對於他們都是新聞。我現在讓你來寫,也是看我們多年的交情,我們兩個搞的行當又近似;你在我面前,總是一個晚輩,我是不會在青草地上馳馬的──我現在要忠告你的是,你在寫我和巴爾的時候,不要割斷歷史,這一點你明白嗎?瞎鹿把話說到這裡和這種透明的地步,我身上已經出滿了虛汗和已經感到誠惶誠恐了。我身上已經哆嗦了。在以前異性關系的時代,我和瞎鹿對坐在京城麗麗瑪蓮酒店的時候,我也沒有這麼惶恐過。這時我擦著頭上的汗說:
「放心,瞎鹿叔叔,我會盡我的努力去做。我不會讓瞎鹿叔叔和大家平起平坐。我不會把歷史割斷。我這人本來就有一個特點,扶竹竿不扶井繩:見了矬人我摟不住火,見了我所敬仰和害怕的人,我還真是沒了注意。說話讓人家先說,人家說了我再說;話不怕說錯,說錯了我重說。這次我也准備這麼做,我寫出來您這一章先送您看看,您滿意了就不說了,您不滿意我再重寫,一直寫到您滿意,這可以了吧?您是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影星,我生長在窮鄉僻壤,笨嘴拙舌,要我來說您,還真是趕鴨子上架。如果到時候一下兩下說不到點子上,還得請您事先原諒。我現在這樣說可以嗎?如果連這個您也不滿意,我也可以立馬重說……」
瞎鹿看到我誠惶誠恐的樣子,達到目的地滿意地笑了。幾十年後,當這一切都成為往事的時候,當我們的上吊繩排在一起但是從自殺的順序上還沒有輪到我們的時候,我們兩個這時只有靠聊天來消磨時光了,這時瞎鹿回光返照地和滔滔不絕地又重提起他人生在世時的種種風光往事──這時提那些還有什麼用處呢?不還是得像我們一樣地上吊去球嗎?──他生前是影帝,他曾經風靡過五大洲。他說得滿嘴唾沫和滿臉通紅。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對自己的臨終關懷──從臨終關懷的角度講,臨死時還是少說話為好,把最後的一點力氣留到死後去跟大家搶小白帽吧。但他越說越多,我能怎麼辦呢?我如果這時出來阻擋不讓他說,他還以為是我因為自己沒有什麼臨終可說現在出於嫉妒也不讓別人說呢──臨死時別的不能干還不讓說個痛快嗎?你也要像極權社會的劊子手一樣,在仁人志士要上斷頭台時給他(她)脖子裡再加一根勒著喉管的尼龍繩嗎?所以我沒有阻擋他,似聽非聽地讓他說了下去。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些風光的往事中,他突然提到了我,這就讓我不能不認真了。他說你還記得那段往事嗎?我問什麼往事?他說就是那次他在同性關系者回故鄉運動中要把自己的身份跟大家伙區別開來當時對我說了一番不著腔調的話將我在打麥場上唬住的那一段情節。年代已經太久了,我當時確實是想不起來了,我搖了搖頭。這馬上就引起了他的不滿,他就像是我不讓他回憶往事一樣,這時終於抓住批判我的借口說我是因為嫉妒本來記得清清楚楚而故意說忘記了──這樣做是不道德呢──我終於沒有逃出他的手心。我哭笑不得地只好承認了這一點──如果我不承認這點品質上的弱點,他就要倒騰歷史和刨根刨得更深了。他抓住話頭說,看看,嫉妒了吧?我痛心地點了點頭。這麼一點往事,也成了他的一段風光時光夾雜在他的記憶中啊。到底是演員呀,到底是大明星和影帝呀,這麼不分大小地注意積累自己的感情。他說:
「看你當時被我嚇得那個傻樣兒!我當時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這倒激起了我的憤怒。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瞎鹿叔叔生前善良了一輩子,倒是在死的時候,對你的侄子這麼惡了起來和這麼不依不饒嗎?到了臨死時候,我一切也無所謂了,我首先慚愧地說:
「當時看到你那個樣子,我真給嚇毛了。這都是幾十年崇拜你留下的後遺症。」
但我接著說:
「其實我當初不理你,故意不把你從我們大伙中擇出來,把你和我們大伙雜在一塊就像把政治犯和流氓小偷故意關在一個號子裡那樣,你還能把我怎麼樣?我看你也是沒脾氣。我現在不能給你尼龍繩,當初你還能給我一個尼龍繩不成!真那麼做,你也就去球了!」
沒想到我這麼回答,更是中了他的奸計。瞎鹿,我怎麼一輩子就沒有看出你是一頭老奸巨滑的狐狸啊。他得意地在那裡笑著說:「可你當時就是沒有想到呀,當時你就是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啊。」
臨到死時,瞎鹿都沒有給我一個痛快。我臨上吊時挨著他,算是倒了霉。這時我才知道了為什麼大家提著各自的褲腰拿著自己的褲帶向一排排的房梁走時,瞎鹿要跟我擠一起;為什麼要說「臨死了,咱爺倆挨在一起,死後好在一塊打牌。」他哪裡是死後要跟我打牌,他是要在苟延殘喘的臨終,在這最後一點生的關頭,再給我添一點惡心。你說他的心有多惡毒。他這也是生前沒有把自己的惡毒給放完,生前只知道行善了,都把這點惡毒留到臨終和留給我了。我當時無話可說,想說這時時間也到了,我就這樣在瞎鹿的攪和下和惡心下上了西天。但我記得當時在打麥場邊的槐樹下,瞎鹿還沒有這麼惡呀。他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說法,同意將他和他的巴爾從眾人中擇出來,看到我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的樣子,他倒沒有像臨死時對我像對落水狗一樣窮追猛打呀。看到我那個樣子,他倒是還對我安慰了一下。甚至還掏出自己的汗巾子讓我擦汗。這才叫一張一弛會用手段嘛。這才叫與人為善嘛。怎麼不能把這善良保留一點給臨終呢?當時我可和瞎鹿一樣,沒有考慮得這麼長遠,當時我也是只顧感激了。瞎鹿看我在那裡擦汗和感激,又追上去說:
「擦過汗後,就不要緊張了。我還是相信你的──我一相信你,你就不緊張了吧?看我是一個影帝,其實我平時也挺平易近人的。人開始接觸我,都感到緊張,這也是我為什麼主動把自己和大家擇開的一個原因;我也是為大家考慮,老是攪到一塊也給大家增加心理負擔。你們總想著有一個名人在身邊,說一句話考慮他,辦一件事也考慮他,我累,你們也累呀。不管是從公還是從私,你還是把我擇出來吧,給我格外突出一下吧。這樣我們大家都心安理得。當然,感謝我還是感謝你個人了。我一說,你就慌恐,我就知道這事情就成個八分。你就配得到這個感謝。我雖然是個藝術家,但在平常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還有些政治家的風度呢,不像大部分文人和藝術家,搞起藝術來還像個樣子,但一到為人,就不行了,就開始斤斤計較和爭長道短了,就開始文人相輕和爾虞我軋了,就藝人無德和文人無形了。這也是我平時不和同行過多來往的一個原因。和他們來往能得到什麼呢?大家不見面的時候,一個個看著還挺高大;一到見面,反倒成了一群矮子和大眾一樣的群氓。他自己和大眾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鶴立雞群;當他們組成大眾的時候,他們就和大眾沒有什麼區別了。這就是文人,這就是藝術家。他們是這樣,你小劉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說話辦事,一到關鍵時刻,不就露出窮酸相了嗎?到了香港,你們除了在文學上再出個香港腳,恐怕也不會再有別的作為了。但我不是這樣,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夠成為影帝而你們成不了影帝的原因。我的功夫在戲外,我的功夫在畫外,我的一切情緒和動情之外,都在文字之外和意料之外──如果藝術的效果是這樣,怎麼會不感人呢?我身在戲中,我的心並不在這裡,這是我幾十年藝術青春長盛不衰的主要原因。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似平常,但那裡也包含著許多在生活中積累的大家風度呢。這是你羨慕已久但就是學不到手的硬功夫呢。一般的表演你可以學習,但是個人的風度和魅力你是靠粗淺的表演能夠達到的嗎?我這是從了藝,向藝術獻了身,如果我不學藝,我從了政,把我的這點魅力和風度帶到政壇上,哪裡還有你孬舅之流的戲唱呢?他們早就得灰溜溜地卷起鋪蓋卷回家了。我是可憐他們呀,出於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沒有改行──當然如果改行藝術又沒人管了,觀眾和人民也不答應,不然,你的孬舅,就要到操作間切洋蔥嘍。(說到這裡,瞎鹿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膝蓋。我也受寵若驚和替俺孬舅非常慚愧地點了點頭。他說的都有道理呀,我有時候看俺孬舅也不順眼哩。但我看他不順眼,就說明看你順眼了嗎?我不擁護他,就一定得擁護你嗎?這種簡單的選擇,也讓我躊躇和難以抉擇哩。俺舅去切洋蔥,當然大快人心,但你上台當了秘書長以後,會比你當影帝給我帶來什麼格外的好處呢?在心中沒底的狀態下,我怎麼能亂發言呢?但他對孬舅的聲討還有完──可見他和孬舅也沒什麼區別了。)我可不像你舅那麼心胸狹窄,身已經占了天下,心還像兩山夾縫中的一線天那樣只露著一條縫。和朋友相處,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像你,既然你剛才給我表了態,獻了忠心,那麼誠惶誠恐,我也就相信你了。既然我相信你,我也就不懷疑你,相信我侄兒能把我和巴爾寫好,能把我們的同性關系編得比別人更加突出、離奇和感人。異性關系世界中的影帝,到了同性關系之中,也扮相不俗呀。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我就等著你這本《故鄉面和花朵》出來以後,看《紐約時報》和《基督教箴言報》的書評了,看到時候是不是單把我這一章給抽出來評論一番。如果單評了和單說了,我就覺得用你是用對了;如果在包裝和輿論上,把我和大家混到了一快,我丑話說到前頭,到時候我可跟你沒完──別看我平時很文雅,到了關鍵時候,我也會用革命的兩手來對付你反革命的兩手。如果你跟我來明的一套和暗的一套,你就得准備付出兩條腿的代價。我瞎鹿急起來,也不是鬧著玩的。記得我在三國時候的樣子嗎?瞎子急起來,是要上房子點火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再和你爹跪在糞堆前求我,就不頂什麼球用了。我這人就是這樣,丑話說到前邊,先小人後君子。你如果對得起我和我對你的信任,那是應該、正好和活該;如果對不起,那我也就對不起了,讓你和你孬舅一塊去切洋蔥!……」
說到這裡,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經不瞎的通紅的眼珠子,凶惡地看著我。接著又一揮手,似要馬上發配我去切洋蔥。好象事情還沒開始,我就犯下了錯誤一樣。我用手拉著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讓我去切洋蔥,您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吧。我從小在您身邊長大,我對您還是有感情的。別說您本來就與眾不同,您生活在我們這幫雞中本來就委屈了您──您本來就是長脖子鶴,就算您本來不是鶴,您是和我們一樣的雞,不說您現在發跡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還沒有發跡,還瞎著兩只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單憑對您的感情,也不會把您寫得和眾人一樣。當您和眾人不一樣時寫出您的不一樣不算什麼本事,當您和眾人一樣的時候,我就看出您和眾人的不同,這才叫有眼識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眾生芸芸,到處是一片模糊,狗頭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誰是識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塵的人呢?您日常有這種苦惱,我日常就沒有這種苦惱嗎?不從別的方面出發,單從惺惺惜惺惺的角度,從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這一章給拔高升華。雖然道繞得遠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歷史也捎帶出來了嗎?從這一點出發,我哪裡是寫您呢,我寫您也就是寫我自己呀。我說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您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您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那些大而不當的話我都不信哪還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這點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感情吧?我寫您就是寫我自己,您還怕什麼呢?您剛才不還說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嗎?怎麼事情還沒有開始,您就懷疑上我的真誠了呢?我打小長到現在,小的雖然不才,做事總是七零八落,但具體到我的人品,被人懷疑還是頭一遭呢。從這點出發,我還有些委屈呢。雖然品質優良不說明任何問題,不說明把事情辦成,但是當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情況下,你怎麼能懷疑我的能力呢?戴著被人懷疑的枷鎖去為人做事,滿腹心事地就上了鏡頭或是上了床,這事還怎麼能做好和電影怎麼能拍好呢?你剛才還說你有政治家的風采,現在看,讓你指揮打仗你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將軍。告訴你瞎鹿,我本來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寫這本書,我在生活的大書裡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還沒有死絕,豬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對我不錯──當我們不信上帝和絕對真理的時候,我們只有信朋友了。現在事情還沒有開始,你就把我看了個根裡歪,你就把我這點人生的希望和寄托像燈頭的火一樣給掐滅了,給我剩下的不就是對人生和世界的絕望了嗎?那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呢?我還怎麼真誠地面對我的朋友和觀眾呢?我今天要是為此上了吊,俺爹就會來找你要人命──俺爹那個人你是了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俺爹犯渾雖然在日常生活中給我添了無盡的麻煩,但到了事情的關鍵時刻,俺爹的這點渾,竟出來給我撐腰了。謝謝您,爹。),到時候你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何去何從,現在你做出選擇吧!……」
話說到這裡,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氣壯。當我把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壓到瞎鹿頭上時,瞎鹿──到底還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無策了。別人不發火認矬的時候,他對人橫挑鼻子豎挑眼,跳著腳跟你在那裡瞎鬧;當你真發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覺溜到爪哇國和馬來西亞去了。這時瞎鹿就忘記他剛才的發火和他發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們兩個在一起談了這麼半天,我發火和惱火是頭一次就占了上風;雖然他在外邊闖蕩世界這麼多年,已經功成名就,但從本質上看,還是我們村一個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過去時光的可愛的本相了。他變得靦腆了,對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影帝,這時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眾生給擇開,這時他倒是芸芸眾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記自己的眼睛大發光明已經十來個世紀了,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瞎子呢。他心裡還懷著殘疾人的苦惱和自卑。世界本來一片陽光,我怎麼把它給搞亂了呢?小劉兒是我的好兄弟,我怎麼把他給得罪了哪?今後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溝溝坎坎和坑坑窪窪,誰還能給我以指點呢?他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搓著手,低聲下氣地對我說:
「小劉兒弟弟,不要再生氣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諒我剛才的狂妄和無知。是我把世界給搞亂了,現在我再把它給恢復起來,可以了吧?您剛才不還說,您有這麼一個優點──當然這個優點我也是很贊賞的了,就是當一個人把話說錯了,可以重說;剛才我把話說錯了,我現在重說,可以嗎?您的人品和能力是無可懷疑和無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狹窄給弄錯了;現在我贊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剛才對您懷疑,現在看並不是對您不放心,而是對自己的不放心和對自己的不自信,接著又把這種對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憤怒,轉嫁到了您的頭上。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兒倆想在重寫歷史的時候做一點手腳嗎?不說我本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績,不說我現在早已不是當年的瞎鹿而是一個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著篡改歷史和通往天堂的權力,我一個瞎鹿也就是您的親人擺在其中,安排誰都是安排,把誰寫成英雄都是寫,那與其寫別人,何不寫自己人呢?與其安排別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這樣,我還怕什麼呢?我剛才的擔心純屬多余。大兄弟,現在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桿子插到底,剛才是我說錯了,現在我重說,或者干脆算我剛才一切都沒說,我現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運、人生、榮譽、光榮和夢想都交給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著您就看著辦吧──這總可以了吧?至於巴爾·巴巴,就算是跟著我的一條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寫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給它個一線天讓它鑽過去,也就是了。雖然我剛才胡塗,但現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說不說,我打不打招呼,我控制不控制,我遙控不遙控,我都會在您的史上和書裡占一個重要的章節,您說是嗎?」
我仍鼓嘟著嘴說:
「那不一定,也得看歷史的本來面目和它的發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給我擠著笑臉,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態,大言不慚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說:
「不會,我相信我的老弟。歷史如何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還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筆下嗎?我想著──當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歷史怎樣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給我們籌劃好了。這一點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嗎?我是一個演員,我還不知道編劇在創作中和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嗎?您把握著我們的命運和掐著我們的脖子呢。我以前羞於說,也是愛面子了,你就原諒我的膚淺和無知,到了這個時候,我也就顧不得面皮了──假如說我以前還取得過一些成績,也是受您的啟發呢──並不僅僅是現在受您的啟發和得到您的照顧;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就是要割斷歷史和自己的成長史而恩將仇報了。剛才您不是還講恩仇關系嗎?您的那一點論述我也特別地感興趣和特別地贊成。我也就是愛面子不說罷了。自打我走上從藝的道路,我就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呀。《烏鴉的流傳》、《大狗的眼睛》……哪一篇我不會背呢?拍哪一部戲之前,我不是把它們讀來讀去從裡面得些啟發和找到些表演的情感依托呢?我不是現在用得著您了才來稱贊您,您的書,怎麼就寫得那麼對我們的心思和深入我們的心靈呢?為什麼不管什麼人,什麼樣的感情,都能從您的書裡找到呢?這不是一部百科全書是什麼?──我把我過去的一切,都歸到您的身上,現在我剩下一無所有和一窮二白了,至於我今後怎麼辦,您就看著安排吧。我現在身上就剩下一條褲頭,您就不能給我些春天的溫暖嗎?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現在殺了人嗎?……」
說著說著,瞎鹿又在那裡委屈起來,開始用袖子抹起了眼淚。我和瞎鹿,就像過了幾十年的破爛夫妻一樣,在那裡撕破絮一樣撕來撕去。一會兒你在委屈中占了上風,一會兒我在委屈中占了上風。情感早已經麻木,在一箱一箱的爛絮中,我們找不出屬於雙方的情感,還找不出一點屬於自己的委屈嗎?誰還沒攻擊對方的老材料和老方法呢?這時我才真正理我們為什麼要放棄性關系和開始搞同性關系了。但也正因為委屈的易尋和轉折的加快,正因為我們相互熟悉得已經陌生了,我們安慰起對方來──安慰的轉換,也像委屈和攻擊對方一樣是約定俗成和輕車熟路了。看到不知不覺我們的角色又發生了變化,看到瞎鹿又成了委屈的一方我變成了迫害的一方,我就又必然得出來安慰他了:
「別哭了別哭了。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嘛。接著我問你幾個問題,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能回答得我滿意,我們就握手言和,我就自然在歷史中對你有一個交待;否則我們再從頭開始,一切再重說,你說好不好?」
看我對歷史松了口,我們的影帝瞎鹿,也就回心轉意和把委屈轉為驚喜了。這正是他鬧了一場和我鬧了一場言歸於好和討價還價的必須歸宿。他像一個哭夠的孩子現在又找回自己的糖塊一樣,在那裡偷看大人一眼,自己默默地點了點頭──還故意做出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這一套我都懂和顛來倒去地做過好多遍了,於是我就徑直問:
「我只要在歷史上給你一個適當的位置,你就不再跟我胡攪蠻纏對嗎?」
瞎鹿點了點頭。
「單是不胡攪蠻纏還不夠。在我書寫你的過程中,你能保證給我創作自由嗎?」
瞎鹿點了點頭。
我問:「在基本事實存在的前提下,塑造這個人的時候,能讓我百花齊放嗎?」
瞎鹿點了點頭。「能讓我把自己的感情溶到人物之中去嗎?」
瞎鹿又點了點頭。
我拍著手說:「那好,我就單獨抽出來給你一章!」
瞎鹿破涕為笑,我也達到了目的。雖然我們像飛走的蒼蠅一樣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說了半天等於一切都沒說,但是我們還是像雙方都斗勝的公雞一樣,雖然頭上身上破皮掉毛的,但還都故做驚喜──心底裡又有些相互憐憫──地擁抱在一起。我們的歷史觀和方法論可統一到一塊了──雖然我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差別就沒有什麼個性就沒有什麼看法都是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現在我們也終於發現了自己。我們為這個歡呼吧,我們為這個驕傲吧。我們甚至還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我們又相互安慰說,兩個偉人的相遇就好象兩顆行星的相遇一樣,總要碰撞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嘛!放心放心,我們緊握著對方的雙手,就要告別了。瞎鹿叔叔,讓我再送您一程。大侄子,送君千裡,終有一別,天色也不早了,前邊30裡就是客店,我還可以再趕一程,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接著,瞎鹿又解開自己的褡褳,從盤纏裡拿出一塊銀子,放到我的手上,說前邊山高水險,我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大侄子生性懦弱,在外在家,常受人欺負,叔叔不在的日子,平日炊餅做三屜,從明天起就做一屜;在街上賣完,太陽高高的就回家去坐地;人不惹你,你不要惹人;人就是惹你,你也不要惹人,等叔叔回來,再和他們計較;老婆欺你,你不要煩惱,處處看「她」臉色給「她」多遞些小話──這是你瞎爺爺當年臨死時告訴我的,當我聽到我爹傳給我的臨終遺產是這樣一個人生經驗的時候,我也不禁潸然淚下。現在我們分手,我也把這話傳給你吧。──就是你的「女人」在外偷了漢子,你也要睜只眼閉只眼假裝不知道,萬萬不可跟人計較,讓這「女人」和奸夫聯合起來用毒藥把你灌死。歷史上這種例子還少嗎?你就不要上這個當了。你以為你去捉奸是捉了人家,捉不捉奸人家不也抱著痛快過許多次了嗎?你等於去捉自己。再讓人家一腳踢了心窩子,等我回來給你報仇一切也都晚了。與其這樣,你還不如早早賣完炊餅老老實實在家坐地呢。你手裡那塊銀子呢,不是讓你拿著下酒館吃喝的,你就老老實實放在你貼身的保險褲衩裡,以備不時之用吧。既不讓你老婆知道,也不要讓你爹知道。對付起你老婆和你爹,就像對付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一樣,你都不是對手。臨分別的時候,我只能說,我的大侄子,你就好自為之吧。我最大的盼望是,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看到你。說到之裡,俺瞎叔叔就把他的褡褳背到了自己肩上。我對著世界上這個唯一的親人,拜了三拜,接著叔侄兩個又拉了拉手,灑淚而別。人生自古傷離別,更哪堪零落清秋節。當然傷感歸傷感,不過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人生這樣的分別也不多呀。為了這個分別,我搖頭感歎了好多天。後來果然就被瞎鹿叔叔給說中了,單為這感歎,回到家裡,俺的「女人」就摔盆打碗地斥責了我好幾天呢。哪裡來的叔叔,就拽著當成了自己的親人;親人就在身邊,你還沒本事顧及,倒是為了別人在那裡長吁短歎了。我當初嫁你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聽說有這麼一個叔叔呢?他在我們家呆的這一段,我看他就對我有調戲之意,對這樣的人你不把他當作仇人你不在乎他對我的動手動腳哪我還在乎什麼也就罷了,現在你又拉著他的影子和扯起他的幌子當作日常感情的消費和人生的支撐點,怎不讓人生氣?你爹媽怎麼生出你這樣一個東西?你要想戴綠帽子和想當肉頭,哪還不容易嗎?我如果只顧自己的快樂不考慮別人,我三分鍾就可以解決一個。但任「她」在那裡摔盆打碗和嘀裡叨嘮,我就是記著俺瞎鹿叔叔的話,把手放到俺的前襠上捂著那塊銀子一言不發。你在外邊可以偷漢子,但是我的銀子就是不讓你偷去。不行我就找小蛤蟆給我提前打一個鋼鐵褲衩。但因為俺的「女人」這時正忙著外面的事情,在外和別人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裡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倒也沒有時間考察和盤問我的褲衩,我們兩個倒是在這段時間裡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這才使我有功夫繼續寫俺瞎鹿叔叔這一章。這個時候寫起來我就格外地激奮和帶有感情了──這就不是感情的零度和生活的原生態了吧。你這個聰明的孩子?
俺的瞎鹿叔叔和巴爾·巴巴,是一個盒飯定終身。盒飯裡有兩個紅燒雞頭──叫鳳頭,兩條蛤蟆爪子──叫秀腿,還有一份炒黃豆芽──叫彎曲人生。靠著這麼一份盒飯,俺瞎鹿叔叔就把一個「女人」給搞定了。在異性關系世界中無所作為和捉襟見肘的瞎鹿叔叔,誰知在同性關系的世界裡打了個開門紅。一時,這個一個盒飯定終身的消息,也就傳遍了祖國各地和四面八方,成了勤儉節約辦喜事和增強民族團結和全世界人民大團結的佳話。世界上許多政治家處心積慮沒有辦到的事情,俺瞎叔叔通過一個簡單的盒飯就給辦到了。所以瞎鹿在生氣的時候說他不但有藝術家的修養,還有政治家的才能,起碼在這一點上,我們就該心悅誠服。BBD和NHD、《紐約時報》和《基督教箴言報》都發了消息。《紐約時報》還為此發了一個短評。短評的題目是:「瞎鹿辦到的,我們為什麼不能辦到?」副題是:「過去的著名影帝,現在的婚事新辦。」文中號召所有的干部都要學習這種勤政廉政的作風,全國人民都要學習這種有東西也不吃、有錢也不花的精神,全國上下都一塊來吃盒飯。正好這個時候又遇到了1942年的大災荒,瞎鹿的這一著,可就救了當時執政先生的大駕和幫了他的大忙。具體到我們同性關系的故鄉,我們這一片富庶和美麗的土地,雖然大家不缺吃不缺喝,就是缺個同性關系和正在搞同性關系,但是這種令人感動的事也不多見。我們常見的是一個夜壺,而不是一個盒飯。夜壺是婚後的事情,盒飯可是婚前的契約。這是它們之間的本質區別。我們似乎通過一個盒飯,一下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回到了小劉兒的塔鋪時光。一個肉菜,引起了一場令人感動和令人心碎的愛情,雖然最後這個愛情是以孔雀東南飛為結局的;現在一個盒飯,又引起了人們對堅貞愛情的回憶。我們過去在異性關系中不多見的愛情,現在在同性關系中找到了。這個盒飯是一條船哪,我們就是通過這樣一條船和坐在這條船上,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暮色中的塔鋪。兵臨城下,四面楚歌,眼看就要玩完了,一個美麗的少女還在那裡說:大王,我給你跳個舞解解悶吧。這個舞可就和一般的舞不一樣了。真不行我還可以自殺。那個歪歪扭扭的磚塔,那個美麗的李愛蓮。我拉著愛蓮的手,走在夜路如蛇的鄉村土路上。最後要各奔東西了,愛蓮說:
「哥(她叫「哥」),從今往後,你不管到哪裡,是享福,還是受罪,你都不要忘了,你是代表著我們兩個。」
雖然我們可以懷疑虞姬和愛蓮這樣做的動機──你們這是干什麼呢?你們分手和自殺也就干脆分手和自殺吧,為什麼還要給我們哥倆兒留下一點羞愧和不好意思呢?你們是不是想說,這一切都是我們造成的呢?是我們在世界面前的無能和疲軟呢?這些小丫挺的。我們不知道現在瞎鹿和巴爾·巴巴一個盒飯就定了終身,將來等到他們分手的時候,巴爾又該怎麼說呢?但是這樣的虞姬和愛蓮卻在到處感人和被人傳頌哩。為了這個盒飯,它的起因和來龍去脈,瞎鹿專門召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我不是收了瞎鹿一塊銀子,在這裡故意小題大作地渲染他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盒飯──一個盒飯怎麼了?他們吃不吃盒飯,礙著我們的蛋疼?這是小麻子在一次精神文明傳達會上說的怪話。雖然小麻子的這段話代表了大多數人的心理,但我們還是認定這是一個前朝貴族,對窮小子們翻身的一種嫉妒、不滿和心理不平衡吧。──我們總得有一個榜樣吧。我們總得有一個旗幟吧。我們總得有一個努力的方向吧。現在這桿大旗,就歷史地認定了是我們瞎鹿在扛著。你這是攻擊瞎鹿呢,還是攻擊我們的同性關系運動呢?一個盒飯事小,但同性關系運動事大,你攻擊瞎鹿沒有什麼,但你要是借瞎鹿攻擊同性關系運動,我們可就得提前吊死你嘍。問題要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呢──雖然我們對問題應不應該提到這麼高的高度來認識,就像以前我們處理其它事情一樣,事後也有些心裡打鼓和不太踏實,值得嗎?但我們當時就得這麼處理。起碼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一個盒飯沒有什麼,但正因為沒有什麼,它就更具有傳奇色彩呢;就不是任何一個人,拿著一個盒飯蹲在街頭,就可以碰到一個姑娘的──姑娘你也許可以碰到,但一個同性關系的「姑娘」,為了一個盒飯就跟你走了。可就沒那麼容易嘍。我們的瞎鹿卻這麼碰到和讓「姑娘」跟他走了。他搞定了。瞎鹿在記者招待會上,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把我的一切提醒都忘了個一乾二淨──瞎鹿的底細我們還不清楚嗎?以前在異性關系的世界裡,在太平天國的時光裡,在他和沈姓小寡婦在一起的日子裡,他可是個每天到打麥場上等待兒子陣亡消息的人哪。他的道德品質,在歷史上不就值得懷疑嗎?怪不得他的兒子小麻子,後來針對那個盒飯,說出了那樣的怪話。他們父子之間,也和我和俺爹、白石頭和白螞蟻父子之間一樣,潛存著歷史的血海深仇哇。但問題是,正因為他們父子之間有矛盾,這話就一定准確嗎?進一步說,當年你是不是一個應該等待陣亡的人還難說呢。那是你父親一個人的情緒呢,還是代表著廣大的勞動人民呢?不然後來你怎麼就上了柿餅臉太後的斷頭台呢?當時的劊子手就是袁哨叔叔和我充當的,我們對這一段歷史還不清楚嗎?你能蒙得了別人,你還能蒙得住我們嗎?──瞎鹿在記者招待會上的得意忘形雖然有些不對,但這也不證明我們就要否定歷史或是放棄了歷史辯證法而片面地看待現在。瞎鹿,接著說你的吧。瞎鹿向我微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對著麥克風說:
「看來事情有些復雜。事情復雜好哇,剛才有人說我有些得意忘形,現在你們就不這麼看了吧?遇到簡單的事情唾手可得的事情大局已定的事情你們可以把高興看成得意忘形,但是遇到復雜的事情還在那裡高興,就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種得意而應看成是一種能力了。錯綜復雜,眾說紛紜,千鈞一發之際,他還在家裡紋絲不亂地打台球呢。這說明什麼,說明一種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裡之外的自信。世界上怕就怕復雜,而我就喜歡復雜,我還特別討厭事情的單純和單調呢。那生活還有什麼趣兒呢?還怎麼說明我們是成年人而不是在幼兒園呢?過去我在藝術上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性格不都很復雜嗎?不復雜我怎麼還能成為大明星和影帝呢?除了復雜,我在這個世界上還不怕出現什麼危機;危機在別人面前是一場災難,但它在我面前,就是渡到彼岸去的一條船和一個機遇呢。如果你們說是這麼一成不變地看世界的話,那麼我就要反著從褲襠裡看你們。一個盒飯定終身,我原以為只是一種個人行為,誰知道什麼事情一到我手中,搞著搞著就大發了呢,就成了大家關注的一個焦點,就成了一個需要全民公決的東西甚至還要考察我的歷史。這時我倒要問你們,有這個必要嗎?誠然,我過去曾在打麥場上等待過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但是我問你們,時刻在等待另一個人陣亡消息的人,在世界就我一個嗎?雖然你們在行動上沒有走到打麥場,但是你們內心沒等待過嗎?世界上為什麼存在自殺呢?就是因為這個人遲遲等不到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對世界極度失望只好以自己的陣亡來告慰自己的心靈了。等待雖是一種絕望,但等待也是一種親密呀。如果有人想拿這段歷史來破壞我們的現實和我們現實中一個盒飯定終身的美滿,那就是下蛆找錯了蛋縫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嘍。真到了那個時候,可就別怪我到打麥場上去等另一個人陣亡的消息了。我明確地告訴諸位,我不但過去到打麥場有這個動機,就是現在每天到打麥場上去,也不見得不是等人呢。對於一個盒飯,大家出現了那麼多懷疑。懷疑好嘛,是正常的嘛。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今天召開記者招待會的目的,也就是要痛快淋漓地給大家解釋這個盒飯。這時就不能把我的這種樂觀看成是一種得意忘形因為事情的多重復雜只好把它看成是一種自信和一種心中沒有事不怕鬼拍門的表現了吧。一個盒飯定終身,這是一個事實。一朵荷花,站立在污泥之中;一朵鮮花,就插在牛糞之上。這朵鮮亮的荷花代表著什麼呢?你們在那裡猜測,疑問。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什麼,我們──我和巴爾·巴巴,還是迎風而立,出污泥而不染。我們做這一切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給你們看──如果是那樣,我們活得累不累呀?我們在異性關系的世界裡已經被你們搞得精疲力盡和身心交瘁了,我們到了同性關系的世界裡,難道還要為了別人活著嗎?我們還不該放下過去的思想包袱輕松輕松和一切為了真情嗎?在異性世界裡我們不相信真情,但在同性的世界裡,我們還不相信這個人間的溫暖和真善美的存在嗎?那世界還有什麼奔頭呢?光明還在哪裡呢?我不知道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不信我還搞同性關系干什麼?就好象不信革命的道理我們還搞革命干什麼?在這場同性關系的運動中,誰失掉的最多呢?恐怕也就是我和我親愛的巴爾了。你們在這場革命中,失去的也就是鎖鏈──你們在異性的世界裡,不也狗屁不是嗎?我和巴爾在過去的世界裡,卻都是世界級的明星呢。(下邊的人聽到這裡,一些人就感到有些煩躁了。覺得瞎鹿有些不實事求是了。你在過去的世界裡了得,那譬如曹成、袁哨、小麻子、劉老孬、豬蛋、沈姓小寡婦、柿餅臉、馮·大美眼、卡爾·莫勒麗、基挺·米恩……還有小劉兒,等等等等,就都是吃干飯的?為了說明自己,就把自己從眾人中超拔出來,這種超拔的本身就是在貶低大家,這樣做打擊面也太大了吧?像老曹和老袁,他們叱吒風雲的時候,你還在風裡雲裡飄呢,現在截出一個歷史的橫斷面從一個歷史橫斷面沖出來在這些人面前充大,你就一點不感到臉紅和不好意思嗎?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荒謬,你這麼聰明的人兒,這一點道理怎麼就不懂呢?但也是文人造反,十年不成,由於眾人的利益綁在一起,就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振臂一呼和戳穿瞎鹿,大家還是抱著天塌砸大家的心理,因此就讓瞎鹿這麼荒戳絕倫地說了下去。)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世界,現在到另一個世界來,不就是為了尋找一點那個世界沒有的東西嗎?那個世界缺什麼呢?還就是缺少一個盒飯能夠定終身的佳話。要問我們這樣定終身的動機和原因,這下幫你們找到了吧?如果你們還不相信,我還可以現身說法讓你們看看盒飯的效果。過去的巴爾是一個什麼人?是一個動不動就向你們打散槍的莽漢──你們都是記者,過去巴爾當球星的時候,你們中間有沒有采訪過他的人呢?如果有的話,我相信你們身上都還殘存著散彈小鐵球的槍眼。但我現在把巴爾給你們牽過來,讓你們看一看『她』現在是一個什麼樣子,你們就明白我瞎鹿的一番話和一番苦心了。」
說著,瞎鹿就現在的巴爾給我們牽到了記者招待會的主席台上。事實倒真讓我們吃了一驚。過去的一個世界球星,動不動就向記者打散槍的黑馬──一說他要出來還真令一些身上有過去巴爾創傷的人心有余悸呢,他們都做好了情況不妙馬上就要逃跑或是鑽桌子的准備;但這時牽到台子上的巴爾,卻使台下所有的人──不管是以前挨過他散槍或是沒有挨過他散槍的人──沒挨過散槍也聽說過散槍呀,都大吃一驚:過去的一匹野馬,現在在瞎鹿和我們故鄉的調理下,在短短的時間裡,竟變成了一頭溫順靦腆的小羊。大家「嗷」地一聲歡呼起來。這確實是瞎鹿的勝利,這確實是瞎鹿的一個秘密武器。口說無憑,現在我們被瞎鹿的事實給打倒了。我們被瞎鹿征服了。我們一下就折服和口服心服了。這一事件,馬上就被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新聞發言人基廷·米恩給抓住了。這個典型得抓呀。這個招待會結束之後,基挺不失時機地又召開了一個記者招待會。這是同性關系者回故鄉威力的體現呀。這就是我們千辛萬苦尋找故鄉的根本目的呀。我們為什麼要搞同性關系呢?意義僅限於為了個人的一時舒坦和愉快嗎?不,我們竟是為了全人類的自身改造和各民族的大團結呀。要把問題提到這樣的高度去認識和宣傳。看,過去在你們異性關系世界撒野的一匹黑刀,到了同性關系的世界和同性關系的故鄉,就變成了一頭溫順和溫柔的小羊。現在世界上是狼多呢還是羊多呢?讓你們自己說,恐怕還是狼多羊少吧?這時如果我們把狼都變成了羊──雖然這樣做也會導致生態失衡,但是我們現在首先失衡的,恐怕還是狼多的問題;等世界真到了羊多狼少的程度,我們再把一部分羊變成狼還來得及。我們把狼都變成羊了,我們還不能把羊變成狼嗎?──會使我們故鄉在力量對比上發生根本變化。這個典型對於推行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有著多麼大的宣傳性和號召力呀。為什麼要搞同性?為了把狼變成羊;為什麼要搞同性?為了把惡毒變成善良。不可否認的是,這是基挺上台以後,在我們故鄉和這次運動中抓的第一個正著和第一個新聞熱點。於是這個宣傳一下普及到了整個世界。大家看了口服心服。連歐洲的首相和美洲的總統看了以後都說,過去我們不相信同性關系,以為它是胡搞,現在看,還得改變我們這一點片面的認識呢。看來它不但有關系的力量,還有社會的和政治的力量呢。它能把狼改變成羊。聯想到我們每天做的工作,不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目的嗎?我們是歡迎狼呢,還是歡迎羊呢?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羊,我們這個首相和總統不就好當多了嗎?我們不就成了游牧民族裡那個牧羊人了嗎?我們平時套狼不容易,但是如果世界上都成了羊,這個世界不就任我們哥兒幾個宰割了嗎?我們不是就不用在連選連任上下功夫了嗎?我們日常的工作,不就成了如何在你家或是我家的羊圈裡挑羊了嗎?這個好,但這個以前我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他們唯一感到擔心的是,小劉兒這個人我們是知道的,這個事情和改變在他家鄉行得通,在我們幾人的家鄉是不是也同樣行得通呢?這個問題倒讓他們還有些猶豫;但是從整體上,幾個人對這個事情都投了贊成票,剩下的只是到國會和兩院通過的問題了。幾個人還在那裡自責,為什麼我們日日夜夜考慮都沒想到的事,讓一個瞎鹿就輕易而舉給做到了呢?是我們的能力問題嗎?首相和總統們又在那裡有些心虛。但是當這個消息通過新聞傳到南美時,巴爾的爸爸媽媽從電視裡看到以後,卻在那裡大為傷心。怎麼我的那個兒,一下就由馬和狼變成羊了呢?雖然他過去在家鄉調皮也給我們帶來無限的煩惱,他剛從南美隨人到小劉兒故鄉上次我們從電視上看到他改邪歸正我們也和大家一樣感到高興,但是現在是不是改變得太過頭了呢?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是謬誤,現在往前怎麼就成羊了呢?他如果在家中變羊我們當然高興,也算是浪子回頭,我們倆佬兒老了老了也有了依靠;問題是他現在不是在家恰恰是在外邊,這個由浪子和狼子變成的小羊,不就孝順不了咱倆而要去孝順別人了嗎?如果是這樣,我們從小把他辛辛苦苦養大,我們又圖個什麼呢?何況,在我們這裡變羊是一種孝順,但是到了人家手中,可就要受人家欺負成為一頭沉默的羔羊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在萬裡之外小劉兒的故鄉受著像瞎鹿等人的欺負,雖然他們的首相和總統也摻乎進來對於門楣是一種榮耀,但兩個佬兒關起門來,還是有些擔心、痛心和不放心呀。兒行千裡母擔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老母一夜一夜睡不著。當老母睡不著的時候看到老父仍在那裡呼呼大睡,老母就把對整個世界對兒子編織陰謀的憤怒,「通」地一下發在可憐的酣睡的老頭子身上。我不睡,你也別想睡。你個老王八,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兒子還不是被你逼走的?我跟你沒完!因此,當瞎鹿在我們故鄉洋洋得意和巴爾變得特別靦腆和溫順成了一頭小羊的時候,我們瞎鹿的岳丈和岳母,卻在那裡徹夜不眠和嘶咬打鬧呢。當然了,什麼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和要付出犧牲的。當這個消息傳到瞎鹿的耳朵裡時,瞎鹿如是說。可見當時的瞎鹿,已經多麼地牛氣和猖狂了。
但據瞎鹿事後說,當時這還不是他最牛氣和最猖狂的地方。他最牛氣和最猖狂的地方,還在他和巴爾的關系上,他是如何成為男的,而巴爾最終成為女的這個問題上。深刻的牛氣往往是在內部而不是外部呢。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根本問題上,瞎鹿又乘勝追擊給我們故鄉爭了光,打了一個大勝仗。小劉兒哇,為什麼我要讓你把我和其它一些芸芸眾生給區別開來呢?我還真不是在吃過去影帝的老本,而是在新的世界和新的革命中也立了新功。事情發展到現在,你看出一點眉目來了吧?事情發展到現在,你看出我讓你突出我超拔我的必要性了吧?我一開始就不是單為了個人,而是為了讓你在寫文章時一下能抓住重點。現在這個重點連歐洲首相和美洲總統都重視了,你的文章寫出來還能不火嗎?當你漫步在富麗堂皇的歷史大廳的時候,你該感謝誰呢?現在我讓你再看看我手裡的這頭羊,這羊的蹄爪和牙口。這時我們看到的小羊巴爾,就是一個新房裡的靦腆溫順的新嫁娘的形象了。你做什麼我都不反抗,我的一切都屬於你,我把終身都付托給你。這是「她」的體態語言。「她」蒙著紅頭蓋,苗條的身材,厚實的臀部,豐滿結實的小乳房,盤腿坐在瞎鹿家新房土炕的一角。這個花房的姑娘,天就要黑了,月亮就要爬上來了,在一撲一閃的花燭下,「她」的紅頭蓋就要讓我們揭下來了。「她」的臉色羞慚得像樹上的紅杏,「她」的毛毛眼透過蓋頭布的縫隙,一閃一閃地看著炕上新做的還留著太陽和田野暖意的新鋪蓋。「她」感覺到我們一步步的逼近,「她」的心一下一下跳得越發地快了。我們看到了「她」胸口越來越快的一起一伏,更增加了我們侵略、侵犯和占有「她」的欲念。我們眼看著這只小羊就要在我們的刀下被屠宰掉。它一切都准備好了,就等著我們下刀子了。晚下刀不如早下刀。我的哥哥,人生總要過這一關,你就下手吧。我們來到了「她」的跟前,我們上了炕,我們終於把一只羞澀的桃枝和花枝,輕輕地當然也是毫不猶豫地攬到了我們的胸口。這時我們的瞎鹿,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溫馨和激動呢。姑娘身上還有一股清新的體香呢。真是一重世界一重天,過去我在異性關系世界恐懼了多少年的事情,到了同性關系和巴爾的面前,怎麼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呢?這是真的嗎?我不是在做夢吧。我怎麼身上這麼熱呢?我怎麼心裡這麼燥和這麼按捺不住呢?我的小娘子,我的親親,快讓我把你的一件件外衣給扒下來,快讓我把你的內衣一件件扒下來,快讓我把你身上最後的三點式和那點小零碎給撕下來。你說:「不要撕碎我的零碎。」但是親親,我一切都顧不得了──雖然事情過後我們也有些後悔。但在當時我就是要快一點早一點抱住你滾燙的羞澀的身子。你的滾燙的身子完美無缺,該瘦的地方就瘦,該胖的地方就胖,這給我們更緊地貼在一起創造了更有利的條件。「你要干嘛?你這是干嘛?」小羊還在那裡羞澀地掙扎。但是一切都晚了。你的掙扎更挑逗了我的感性和欲望。我就更加不顧一切了。你是一條溫暖的河。我是一只碩大無比的魚兒。魚兒到了河裡,竟是這麼地自如和舒服呀。我的一切都澎湃和膨脹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的生命力原來是在這裡得到了實現。「你輕一點,你輕一點。」你在那裡急促地說。我倒是一次又一次地比以前重了。你在這種越來越重的撞擊下,一開始當然是痛苦的呻吟了,但是到了後來,可就是沉浸其中的忘我的一種幸福的吶喊了。我們的衣服,都攪亂著堆到了炕下。我們的花炷,不時「叭叭」地爆著火節。實況轉播的機器聲,在對著窗戶緊張、興奮和有節奏地轉動著。我的瞎鹿叔叔,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讓我看到了你的真相。為了這個新婚之夜,為了那一個盒飯,我這麼單獨寫一章除了應該果然一切都是為了我而不是為了你。雖然我也知道,你們新婚之後,你就要由你的巴爾新娘用一根竹竿牽著你的手,你睜著和眨巴著你的瞎眼,背著你的胡琴和大鼓,又要重操舊業,重新開始你的走街串巷的賣藝生涯了。你新婚之夜的開始,就是你現實生活的結束,你注定要重新回到你和大家的古代和你的黑暗王國。但在你的心中,又是多麼地光明和幸福啊。你們走在老路上,你們走在心靈裡,你們對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視而不見。看似在月亮升起的時候,你們在村裡給我們演唱,瞎鹿瞪著明而復瞎的眼睛掙著脖子唱遍了我們人世間的悲歡和辛酸,但是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們還是沒有活在我們中間,你們的心不在這裡。穿著紅綢襖梳著一根大辮子現在這辮子從腦後甩到胸前正好從兩個乳房中間穿過要是這樣的話就是各得其所當然有時也從右邊或左邊的乳房上擦過這時就又各有各的性感了的巴爾,這時也翹著美麗的高鼻子睜著美麗的藍眼睛從瞎鹿身後走到台前,手中拿著竹板,在瞎鹿三弦的伴奏下,給大家唱上一曲呢。唱這個世界,唱他們的幸福,就好象許多作家在寫創作談時,也唱一唱對生活的感謝和激動。感謝生活。他們說。他們說的感謝生活,就好象巴爾的唱詞裡說的感謝一個盒飯是一回事。當我們吃起盒飯的時候,我們不要忘了瞎鹿和巴爾。當然吃著吃著我們的心情就開始沮喪和不安了。世界上盒飯相似,但盒飯卻又個個不同。人家吃盒飯吃出一個媳婦,我們吃盒飯也就是蹲在大街上充當一個民工罷了。吃著吃著,還吃出一個豆蟲。盒飯還有些涼,紅蘿卜和肉都炒得老了,有些嚼不動。盒飯對我們是一個虐待,但為什麼到了瞎鹿身上,就成了一種幸福和一種命運的轉折了呢?他們的盒飯怎麼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熱氣騰騰呢?他們盒飯裡的雞頭還新鮮得在那裡打鳴蛤蟆腿還在那裡支鍋呢。我們原來總以為我們和瞎鹿一樣,現在看,我們和瞎鹿叔叔有天壤之別。他們邊走邊唱,一路的都是盒飯。問題僅僅在於,瞎鹿叔叔,你們這個日日吃的盒飯,就好象我們聽慣了你們的曲子一樣,我們都聽得耳膩了看著你們吃盒飯我們口中都流酸水你們怎麼還在那裡堅持著吃呢?盒飯可以管我們一時可以管我們一時的婚姻,盒飯還能管我們一輩子嗎?等瞎鹿和巴爾解體之後,他們之間終於有了變故和出現第三者之後,到了瞎鹿又是一個人瞎著眼孤零零地蹲在打麥場草垛邊曬太陽的時候,到了他終於也開始不牛氣也和我們眾人一樣的時候,我遞給他一桿水煙袋他就感激不疊地說你看這時候了你還看得起我給我遞煙袋我就是下輩子變牛變馬也報答不了你大侄子情誼的時候,這時我又刨根問底,往事重提,重新說起了那個盒飯。我說,當時那個盒飯就那麼重要嗎?真是因為一個盒飯兩個人就看對了眼就睡在一起了嗎?最後兩個人走村串巷賣藝,也是天天重溫感情的往事為了這個天天在一起重復地吃盒飯兩上人就不煩嗎?為了這袋水煙,俺瞎鹿叔叔的淚珠,就「唰唰」地下來了。他這時說了真話──就是不說真話,真話保留著還有什麼使用價值呢?一切都成了往事,不說不是也白不說嗎?於是他就說了。他說:
「大侄子,讓你天天吃盒飯,你能不煩嗎?還不是強撐著為了愛情嗎?當然,世界上為了什麼強撐著的事情占我們人生的一半,為了這個,你聽了以後也不要太得意。就說你吧,你生活中的就沒有這些點點滴滴到心頭的往事嗎?譬如你和你爹,還有你和你的『她』……」
我閘住他的話,連連點頭說:
「你說這個我理解。我們人人都是這樣,無非有的明顯,有的不明顯罷了;有的最後決裂有了結果有的沒有結果罷了。照我看來,決裂要比不決裂還要好些,有結果比沒結果要好些,它痛只是痛一下子,你就是這樣的人;就算過去你強撐著和我們大家一樣地胡塗,但是在決裂這上頭,你不還是比我們聰明和果斷嗎?像我們在這裡不死不活地吊著,久而久之,也就把這當成了世界的正常和通常的狀態,雖然表面看還有水煙抽,其實抽著這水煙,還沒有一個人袖著手蹲在麥秸垛前更顯得深沉和瀟灑呢。」
聽我說了這些話,瞎鹿果然高興起來,瞎鹿果然上了我的當──所以他最後被巴爾給甩了一切還蒙在鼓裡──人還在被窩裡就被別人插了足也是正常的,贊揚的話他已經是久違了,落魄之後見我又把他從眾人之中超拔出來,又讓他重溫一下過去眾人之上的舊夢,對我也有些感激,作為一種交換,他就開始推心置腹地告訴我:
「大侄子,你這話我愛聽,當時我跟『她』決裂,想得跟你說的一模一樣──你怎麼就那麼懂得人的心思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走就讓『她』走;別說有人插足,就是沒人插足,我這盒飯也吃夠了和吃到頭了。不為別的,就是為盒飯,誰插足,我還恨不得跟他干一杯香檳呢。可把我老瞎給解救出來了,我從此可能天天不吃盒飯而把這個盒飯的包袱甩給他了。在我們解體之後,有許多記者問我解體的原因和動機──你是知道的,現在的你叔,一不留神,又混得和在異性關系的世界中一模一樣,又成了一個公眾人物,一舉一動,舉手投足,又都成了新聞──我就是這麼回答的。是金子總會發光,大浪淘沙,不管它在什麼地方,我現在就是這樣的人。這一點你承認不承認?」
說著這話,瞎鹿瞪起大眼珠子嚴厲地看著我。我當然沒必要為了一個小的苗頭無原則地得罪一個人,破壞我們的整體談話,我馬上連連點頭。看著我點頭,瞎鹿接著就興奮了,他這時倒無原則了,首先無原則地也稱贊了我兩句:
「我在你的一本書上,也受到過諸如此類的啟發呢。你在一本書裡是不是說過這樣的名言:天涯何處無芳草,哪裡黃土都埋人──還有記者問我和巴兒解體之後今後擇『妻』的標准,我干脆利落地說,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只要『她』不讓我吃盒飯!」
說到這裡,好象在世界上發現了什麼似的,得意地在那裡轉著頭,雄糾糾地看著我。看到他在那裡激動和得意,我也就趁機和乘虛而入地說:
「那是。我想從今往後,以您的名聲和地位,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再讓您吃盒飯。叔叔,我現在所想知道的是,既然您現在這麼討厭吃盒飯,當初您怎麼就一個盒飯和巴爾定了終身呢?這始終是世界上幾大啞謎之一,現在也到了該解密和滿足廣大人民好奇心的時候了。你能把當時事情的真相告訴我嗎?」
瞎鹿當時也是樂得昏了頭呀,也是手裡拿著我的水煙袋不由自主呀,他竟上了我的鉤──興沖沖地把當時的密,就這麼輕易地在一個麥秸垛旁毫不嚴肅地給我解開了。雖然過後他又捶胸頓足地後悔,但一切都為時已晚了。因為什麼事情一解密,這個事情本身也就跟著沒有價值了。當你靠著這張牌吃飯的時候,你就千萬不要輕易解這個密和打這張牌,這就是生活和歷史的辯證法。其實任何事情能有什麼密呢?密是大家和守密者共同創造的捍衛的,你現在自己一解密,大家也樹倒猢猻散了;就像墳墓裡的屍體一樣,你永遠不扒出來,它作為一個保存完好的死屍,永遠在那蠟存著;你要扒開這個墓,把它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要看個清楚和明白,它頃刻之間,也就隨風而化了。瞎鹿現在也是在興奮之中不顧後果,也是為了顯示自己的一時和過去的風光歲月,在我罪惡用心的誘惑下,就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屍體從墳墓中扒了出來,展覽在麥秸垛旁的太陽光下。他當時還興沖沖地故作神秘呢。當然,我也滿足了他的這種虛榮心。他當時神秘地趴到我耳朵上說:要說當初,那也是一場誤會。──一聽這個,我就知道這個屍體已經沒什麼意思和就要隨風而散了。你想一想呀,這事騙了廣大勞動人民那麼多年,現在你一解密和露底,可不就像露底的包子一樣賣不出價錢了嗎?但我可憐的瞎鹿叔叔還在那裡振振有詞地揭穿自己呢。他說:你想,一個盒飯,哪裡會有那麼大的感召力呢?當時也不過是為了宣傳和為了好鬧出名堂找的一個由頭,才生生吃了那麼多年的盒飯。我也是騎上這頭老虎下不來呀。現在解體好,有第三者好,正好把我從老虎背上給解救下來了。說起來話長,瞎鹿點著又一袋水煙,在那裡拉開架式悠悠地說:當初不是同性關系運動剛剛開始就受到一次挫折嗎?馮·大美眼不是成了一攤血醬了嗎?我們不都成了一群精靈了嗎?我們不是把豬蛋變成了豬和把橫行·無道變成跳蚤了嗎?接著我們不就以我們的靈魂和我們游蕩的心,以真理和正義的名義,在這個世界上又開始一場新的同性關系運動嗎?我們不是又聚集到了牛蠅·隨人的旗幟下了嗎?當我們重新開始這場運動的時候,我們就像剛剛出生還沒有長出羽毛能夠扇動起飛的肉翅膀的小鳥一樣,我們都在嗷嗷待哺和拼命地表現自己──都在拼命地扇動著自己並不存在的肉翅膀。我們的打麥場,就成了這樣一個演說和展現自己的舞台。大家都像競選總統一樣,想拼命地擠到台子上去,發表自己的過去業績和對新的同性關系伙伴的承諾。當時不但你爹白螞蟻這些人耐不住寂寞,就連曹成、袁哨、小麻子和你孬舅這樣的人也沉不住氣了,也要拼命地往台子上擠呢──為什麼這個舞台總讓這些人占領而沒有我們的份呢?看來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行跑掉。於是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掃帚。當然,當時我也不是一個沉得住氣就好象我也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一樣──我今天對你說的可不具備任何新聞性,我們也就是曬著老陽沒事在這裡像給狗搔蛋一樣扯扯閒篇罷了──不要將這一切捅給新聞界。我當然點了點頭,雖然我知道瞎鹿的本意並不在此,他想讓大家拼命注意自己的往事呢──我當時也像眾人一樣在那裡拼命地擁擠,想擠到台上也發表一番演說──我們故鄉和搞同性關系的人這麼多,如果話都讓別人說了,好的「伙伴」都讓別人挑走了,就給剩下一個爛梨或是一個別人都不要的豬狗,不是也白冤枉我的前半生和我在那個世界所做的業績了嗎?我看到在上一個世界狗屁不是的人,這時都在台上大吹大擂,把自己吹得像一朵鮮花和一個騎士。而且居然還引起台下聽眾的一陣陣鼓掌和騷動,引起台下一幫不分良莠的「男」「女」一陣陣動情,最後連小麻子和劉老孬這樣本來在上一個世界還有一些真正的業績這時也禁不住隨著時代潮流在那裡瞎編的時候,我這個上一個世界的影帝,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和無動於衷了。我也開始拼命往台子上擠。但在那樣一個弱肉強食的環境裡,我一個小戲子,哪裡有我擠上去的空檔和搶到話筒的份呢?我擠不上去,我只有抽出我的彩色汗巾子,在人群的一旁向隅而泣。眾人在那裡喊著喊著不覺得餓,我在一旁哭著哭著可就覺得肚子饑了。正在這時,我們村的曹小娥推著1960年的盒飯車來到了打麥場上,她想借大家都沉浸在愛情裡視金錢如糞土或者說是一種向情人證明身份手段的當兒,以她當年村裡炊事員的身份,來這裡大大地賺上一筆。當然她思想上還是有些跟不上形勢和有些落後了。她甚至說:什麼都是假的,就錢是真的。這叫什麼話?這不是以前的老話嗎?這不是穿新鞋走老路嗎?但她不管不顧,系著白圍裙推著盒飯車就到了打麥場上。我一邊哭,一邊理所當然地上前買了一個盒飯。為了這個盒飯,為了它的定價和給盒飯舀菜多少,為什麼給了那麼多蔥頭而不多給一個獅子頭,我和曹小娥還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討價還價呢。當然,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我就顧不上哭了,我就找到暫時能發揮精力和智能的天地,我就暫時忘記了現實世界的苦惱而一頭扎進我和曹小娥之間的關系也就是我和世界之間的關系中去了。你說這個盒飯三塊五,為什麼不可以三塊呢?五毛錢的差價,說明著誰能得到這個世界呢。這是兩個世界在我們面前所留下的空白地帶。誰能匍匐著越過這個地帶,誰能出奇制勝地偷襲了對方──如果是我的話,就證明我雖然到不了台子上我得不到同性關系我先得到了曹小娥這也算是丟了西瓜撿回一粒芝麻呢。我和曹小娥就面對面地打起這麼一場交手仗。看看我的雞頭和蛤蟆。這樣的雞頭和蛤蟆我見得多了。這樣的雞頭與蛤蟆,是和一般的雞頭和蛤蟆不一樣的。剛才我在那邊見到的雞頭和蛤蟆,怎麼就三塊呢?三塊四。三塊三。最後我游離在人群之外蹲在麥秸前端著吃的那個盒飯,也就是三塊二了。不要小看這兩毛錢的勝利,這是對世界的整體戰爭的勝利。因此我端著三塊二的盒飯懷揣著兩毛錢的勝利在那裡吃得格外地自信和滿足。剛才沒有擠上同性關系講台的憤怒和羞愧,現在一掃而光。這時我知道我的好運氣就要到來了。於是吃著吃著,我就因禍得福,沒有機會演講和表現,卻得到了別人沒有得到和達到的愛情呢。當然這個愛情從後來看還是不得到的好,但在當時,它卻使我的虛榮心一下子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這不是天上自動掉下餡餅了嗎?一個花紅柳綠的小媳婦,邁著「她」不變的步伐,就來到了我的面前。「她」看著我想:這是誰家的一個憨厚和沒有一點矯揉造作和一點虛榮心這麼自信的後生呢?他怎麼不去演講呢?別人都在那裡爭奪世界,他卻在這裡爭奪自己,就自己一個人端著一個盒飯在這裡吃。一個盒飯事小,但說明這個人的操訂、品質、道德標准和良心呀,反映他對世界從容不迫的態度呀。我從東尋到西,從南找到北,怎麼這樣的我從少女時期就開始尋找的理想人物就是找不到呢?──過去找不到的,踏破鐵鞋無覓處,怎麼現在就明明白白到了跟前,得來全不費功夫呢?於是一下子就愛上了我。豈不知這也全是一個誤會,就好象我們到一個人家去,看到這個人家今天吃肉,就覺得他們家整天都在吃肉;看到這個人家今天在喝湯,就覺得他們家整天的任務就是喝湯一樣。我們是愛吃肉呢,還是愛喝湯呢?這個南美的美麗的少女巴爾,看到我今天在吃盒飯,就由愛吃盒飯的品質,也愛上我這個人了。我們故鄉第一個由愛情出發不摻任何其它功利因素的崇高結合,就這樣產生了。於是一下就感動了世界人民。我也又一次成了媒介追蹤的新聞人物。我也從這裡開始,就一天天地吃上了盒飯。表面看我一天天是那麼地幸福,守著這麼可人和可心的小媳婦,每天夜裡還不知怎麼折騰呢。他們就不用蓖麻油了吧?當然夜裡我折騰還是要折騰的,不折騰白不折騰,今天不折騰,誰知明天還讓不讓你折騰呢?但是到了白天,為了這個愛情,為了你們大家,我每天都要千篇一律地吃盒飯,也吃得我口裡發酸和兩眼發直呢。看似幸福,其實有說不出的痛苦呢。看似愛吃盒飯,其實對它是深惡痛絕呢。當然一開始我也是被暫時的勝利沖昏了頭,不就是一個盒飯呢?為了一個嫩蔥一樣的小媳婦,為了「她」的臉、臀部和乳房,為了「她」的腰肢和腳趾,一個盒飯算得了什麼呢?愚公還移山呢,我就不能移一個盒飯嗎?但是我的大侄子,也真是苦了你的瞎鹿大叔了,一天天的盒飯吃下去,把我都吃成了大眼燈。但是我在村裡和集上穿過,人們還羨慕我的幸福呢。不是那麼幸福,不是夜裡折騰,怎麼幾個月不見,一下就變成了大眼燈?我也是有苦難言,打碎的牙只好往肚裡咽。你說在社會上當一個曲型和英雄人物是容易的嗎?當然你是沒有這種體會了,你還覺得我們這些人在生活中風頭出盡,在人前向人頻頻招手,但你哪裡知道我們在風光背後的辛酸呢?我倒是覺得你們這種平常人的生活,就像是今天,守著一個麥秸垛,抽著一管水煙在這裡扯閒篇,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看著我一天天守著世上第一樁愛情在那裡幸福,豈不知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的心並沒有前進倒是又倒退了許多年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我們過去的戰火紛飛的大清王朝呢。人們一天天地看著我到這打麥場來是來回味昨天的愛情,豈不知我又像過去一樣,在這裡又等著郵遞員的到來,等著另一個親愛的人的陣亡的消息呢。但我在心裡清楚,這種社會突變和跨越社會階段的理想,到頭來也只是一場春夢罷了。陣亡沒有到來,每天到來的還是一盒盒盒飯。所以我說,第三者插足的到來,等於解救了水深火熱之中的大多數的勞動人民呢。髒人韓和郭老三,我感謝你們。水中的倒柳,空中翻跟頭的水鶴,以及你們在水中的倒影,過去我見了你們就厭惡你們,現在我見了你們,由於要和舊的事物告別走向一種新的事物,我的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惆悵和傷感呢。過去的舊日子和舊衣服,再見了。過去是一場惡夢。當時我就知道,我和巴爾的解體和第三者的插入,這事情的本身又會在社會上引起一陣騷動。電視台和新聞廣播電台,又會拿這個說上十天或半個月。我早已准備好了回答記者提問的腹稿──我這人就這樣,對什麼事情都有備而來,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過去演戲我事先背台詞,在生活中我事先打一下腹稿。你打不打腹稿,說出的話引起的效果大不一樣哩──你還故意把這說成是即興發言。──千萬要事先准備好了再對付世界。小劉兒兄弟,記著你瞎鹿叔叔的話吧。──問我對解體的感受,問我為什麼解體,是我的原因,是「她」的原因抑或純粹是第三者插足的原因。當時我一言不發,但等到將來的一天,在一個適當的契機和場合,我會另辟蹊徑地告訴他們,不是因為別的,誰都不能怪,就是因為過去是一場惡夢。盒飯是什麼呢?盒飯就是一場惡夢。盒子裡沒有裝什麼雞頭和蛤蟆,原來裡面四四方方裝滿的都是惡夢。我們白天吃的這個,到了夜裡怎麼會不做惡夢呢?這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什麼時候把盒子打開,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會跑出來跳舞。我到那時候再把這個謎底給揭穿。當然,我還要前瞻性地說,惡夢沒有什麼可怕的,惡夢醒來是早晨,現在我把這個惡夢,交給了髒人韓或是郭老三──你說這個第三者我們選擇髒人韓呢還是選擇郭老三呢?一切還不在我們的掌握和把握嗎?表面看是第三者來插足和選擇我們,其實是我們在選擇第三者呢。當然無論郭老三還是髒人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是好東西也不會充當第三者。但兩個人比較起來,哪一個更壞一些呢?哪一個更不妨礙我們和更能惡心那個可惡的巴爾呢?這兩個人都會唱一點山歌。我們就把事情的假定出現,放到這上頭了。因為一點山歌的出現,就會導致一樁愛情的破裂嗎?針尖大的洞就透過斗大的風嗎?如果我們非在兩個人中間作什麼選擇的話,那我們還是選擇髒人韓吧。髒人韓雖然身上髒一些,但是他比郭老三還是有文化和有地位呀。郭老三在歷史上就是一個偷著和母牛媾和的人──當然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也成了一種時髦和一種有開創革命道路的先鋒和後現代鼻祖的意義,但在當時,他不就是因為娶不上女人才干這種下流無比不被人類所齒的勾當嗎?不管他歷史上干過什麼,他肚子裡都沒有什麼貨色,就是唱山歌,也唱不到哪裡去。但是髒人韓就不同了。雖然髒人韓跟我們比起來不算什麼東西和上不了檔次,但是他和郭老三比起來,他還在歷史上當過領導干部嘛。他還是比郭老三站得高和看得遠因此眼圈子還是要大一些嘛。一樣的山歌,他唱得還是要更藝術和更文雅一些嘛。正因為這樣,我們還是給巴爾姑娘選擇髒人韓而不要郭老三吧。雖然給巴爾挑選誰對於我們都無關緊要,但我們也不能給巴爾找的後夫也就像給我們找後夫一樣看上去太不象話。找得象話不象話我們不是出於對巴爾的考慮,這樣容易失身和變心的「女人」,最好給「她」找個跳蚤和癩蛤蟆才好呢,問題是我們不顧「她」的面子還得顧我的面子不是?我以前不是「她」的前夫嗎?如果「她」現在拋棄我找了一個癩蛤蟆,那我不是比癩蛤蟆還不如嗎?這個道理和影響,我們還是要顧及的。給「她」現在找後夫,其實就跟給「她」找我是一回事。我們不能因為「她」而影響我們的陰謀詭計,但是也不能因為這個陰謀詭計的故意毒惡,把我也繞進去。如果把我也繞進去,不是這個詭計越是毒惡,我所受的傷害面也越大嗎?從這個意義上講,離婚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它還真是一把雙刃利劍呢,傷害了你,也傷害了我。我原說在異性關系的世界裡為了不吃女人的虧而在家謹小慎微,到這個同性關系世界就可以放得開了,誰知這麼一放開不要緊,像在異性關系的世界一樣,到頭來還是要上當吃虧呀。當然,對於讓我吃虧的毒蛇一樣的「女人」,我們就這樣便宜了「她」嗎?「她」給我們戴了綠帽子我們還要接著給「她」找一個相對好一點的後夫嗎?我們還要給「她」找髒人韓而不找郭老三嗎?我們就因為一個顧及自己面子的說法,就讓「她」在那裡繼續舒坦和將盒飯繼續在這個世界上吃下去嗎?當然,這也是我們不能答應的。但正因為我們不答應這個,我們才選擇髒人韓而不選擇郭老三呀──這一點在辯證法上並不矛盾──大侄子,你跟著我就學東西吧你,正因為髒人韓比郭老三層次高,我們把兩只兔子拴在一起,這兔子溫順起來是一回事,但如果這兩個兔子也到了反目那一天呢?──「她」和我都反目了,「她」和髒人韓就沒有反目那一天嗎?──真到了那一天,兩個兔子在那裡咬起來,如果兔子是郭老三我們看著還不解恨呢──這時所咬的解恨的程度,也是和他們以前懂事和溫順的程度、和他們以前的水平成正比的呀。如果我們給「她」找一個壞事都壞不到哪裡去的窩囊廢,我們真到了好看那一天而沒有好看出現,我們不是在旁邊就要氣瘋了和怪我們以前沒有給「她」找一個有水平的後夫了嗎?為了這個,我們就是要給「她」找髒人韓而不能找郭老三。好啦,髒人韓,你這個落魄到了拿著飯碗和綁著鎖頭的鐵鞭要飯的前朝貴族,現在在夕陽西下的時候,端著你的飯碗唱著你的蓮花落向我們走來吧。我們已經做好了各種准備。我們都有些等不及了。你的早一天的到來,就是巴爾這個下作小娼婦早一點滅亡的征兆。我們笑臉看世界。這比讓我們一天天在打麥場等人陣亡的消息,要省心和輕松多了。當然,歷史總是不出我們的意料,你給敵人開一個口子,敵人就非要鑽進來不可;你讓敵人上台表演,敵人就一定要粉墨登場不可。這也是他們的階級本性所決定的。世界在你瞎鹿叔的運籌帷幄之下,就變得這麼簡單和易取。髒人韓出場的時候,還可笑地戴著一個黑墨鏡,你就知道事情是多麼地讓人不可揣度了。要不說我不但是一個藝術家,身上還有政治家的素質呢──我說了多少遍,你們就是不信,現在看我對世界的親自操作和把握,你們就清楚了吧?
髒人韓就這樣向我們走來了。他戴著黑墨鏡,就要向我的「女人」下手了。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一個前朝縣官,就是比郭老三聰明一些,但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比我們還聰明的人,我們也不會去找不是?如果他沒蹚著我們埋的地雷而聰明地繞了過去反倒給我們又布下一個雷陣,那我們不就傻到丟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了嗎?所以這個髒人韓,也是一個表面看起來聰明能給我們撐面子其實也是一個好看不好吃的大倭瓜而已。他勾引女人,還能有什麼高明的手段呢?他的那點手段,在大清王朝已經用干用盡也沒有撈到什麼油水,現在斷檔了好多年已經到了黔驢技窮和油干燈盡的地步,他自己沒有什麼,他也只好向我學習了。他的突破口,也就和我當時一樣,只能是一個盒飯了。他也只好走回頭路和像吃二遍苦一樣,再走一遭我已經拋棄的道路了。民族是不能模仿的,人就可以模仿嗎?我們看著他走進我們的口袋,我們真有些歡欣鼓舞甚至為了這圈套的過於簡單而感到有些失望呢。他唱著蓮花落,盯著世界上一堆一堆成千上萬的盒飯──有的還是吃完扔掉的空飯盒,這就不能算是盒飯了──走了過來,和我這個帶著一個妹子和粉頭的鼓書藝人在一個村莊裡狹路相逢。我和髒人韓在藝術等級上的區別,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了。這是專業和業余的區別,這是大師和初學者的區別,這是球星和那些在胡同裡一擁而上把球亂踢的街串子的區別──巴爾過去是一個球星,「她」怎麼連這一點也沒有分辨出來呢?「她」怎麼還能上這樣的當呢?「她」以前是不是我們在公眾輿論裡所佩服的人,現在我也要打折扣了呢。但世界的麻煩往往就雜生在這裡,大師和初學者,專業和業余,球星和胡同串子,由於大家的一時匆忙往往就一鍋煮了,在人海茫茫裡就誰也分不出誰來了。他們都是寫詩的,他們都是唱戲的,他們都是踢球的,他們都是一塊的,這就是人們對我們的介紹。每當我聽到這樣介紹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不單是我個人的悲哀,簡直是對人類文明的一種褻瀆,現在引起這種褻瀆的人和串子,就和我狹路相逢地遭遇到一個村莊裡。接著,當我們各自唱了一段自己的鼓書和蓮花落,我在這裡對著我們的盒飯發愁又不能露出發愁想吐酸水的樣子的時候,那個唱蓮花落混不上飯吃的家伙,就盯住了我的那個久久不吃的盒飯──我的鼓書當然能混出來盒飯,他的一個五音不全和跟世界互不搭調的蓮花落哪裡能混得出飯吃呢?這時在大師和初學者,在明星和胡同串子之間,就產生另一場偉大的誤會了。我看著盒飯不吃是因為我看著它就吐酸水吃不下去,而髒人韓唱了半天沒得飯吃看著我的盒飯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為我是守著盒飯捨不得吃。這時他在那裡由衷地感歎了一聲:
「我要什麼時候能吃上這樣的盒飯,能混得這麼體面活在世上,不但沒枉活一生,也算對得起我的上一輩子了。」
這是他由衷的話。聽到他這樣說,當然我就開始給他下套子了。就把這個該死的讓我深惡痛絕的盒飯,讓給他吃了。還大度地用主人賞給下人的口吻說:
「把這個盒飯端過去,躲在牆角裡自己吃去吧。」
我們可以想象髒人韓臉上那個吃驚和下作的樣子。他上來接過盒飯,一溜煙地就跑在牆角埋頭和不顧一切地吃了起來。我還窮追不捨不依不饒地攆上去追打──以為瞎大爺的盒飯是好吃的嗎?我上去踏著他頭上的牆角問:
「這盒飯好吃嗎?」
髒人韓嘴裡塞滿了飯,已經噎得在那裡翻白眼了,但還是點頭哈腰地感激地回答著我的問題──我為瞎大爺做不了別的,我給他做一點滿意的回答還不會嗎?──我的大侄子,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的失誤,也就在這點自作聰明和對別人的低估上了。人吃虧就在於不老實,我從自己的切身體驗和經驗教訓中,再一次體會出這一點。他在哪裡是給我回答問題嗎?他在那裡是給我掘墳墓呀。他由衷地回答說:「好吃!」
我又愚蠢地問:「每天有這樣的盒飯吃,你還在那裡編蓮花落諷刺社會的不正之風嗎?」
髒人韓搖搖頭:「飯已經有得吃了,還編它作甚?」
我:「每天讓你吃這樣的盒飯,別的什麼也不讓你吃,就讓你守著一個『女人』,你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安靜地和滿足地活下去嗎?」
髒人韓聽了這樣的話,倒是在那裡反問我:
「有了盒飯,又有了女人,食色兩字都有了,現在一切不用奮斗,就到了我面前,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如果是那樣,我不就是一個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了嗎?有了它們,我還怎麼能對社會不滿呢?我過去對社會不滿,還不是因為你們把我從這兩項上給拿了下來你們這些窮小子跨上馬了嗎?現在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就自行退出歷史舞台和把這個還給了我,那我還唱蓮花落干什麼?唱蓮花落沒有辦到的事情,現在遇到一個盒飯就辦到了,我怎麼能不愛惜這個盒飯和歷史給我提供的機遇呢?──如果你說話算數,現在我們就可以簽協議成交──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現在就給老大人謝恩了!」
說著,拿出前清那一套,一揖到地,給我跪到地上。我可是有些太倉促了。反倒讓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沒等我扭過頭來征求我的妹子和粉頭的意見,只見那粉頭,也和「她」將來的奸夫,雙雙跪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事後記者為這個采訪「她」,問「她」為什麼這麼快就變了心,就由瞎鹿馬跨上了髒人馬。沒想到這粉頭,一句話回答得我好生傷心。「她」說:
「因為我在牆角看到,蜜斯韓吃盒飯吃得比老瞎鹿要真心和認真得多。」
就這樣,因為另一個盒飯,婚姻從此就移交了。巴爾這麼快就由一個羞澀的腰身合適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當著老公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不知廉恥的唱妓,也是我沒有想到的。責任在我還是在「她」呢?過去被人傳為佳話的婚姻真的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嗎?沒瓦解的時候盼著它瓦解,真瓦解的時候就又感到失落了。當然,誰也別想往你瞎鹿大叔眼裡揉沙子,事情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有它的必然性。對於這一點我不後悔。但問題的復雜性在於,有時候事物的發展規律,並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呢。我以為把盒子交出去,也就把惡夢交了出去;我以為把惡夢交出去,和髒人韓干一杯香檳就是和往事干杯了;我再也不用吃盒飯了,我再也不用和我痛恨和盼著「她」陣亡的人同床異夢了,我今後在我自己的床上可要自由、安穩一些和一夜一夜地沒有夢了。懷揣著這樣的理想和夢想,我就與巴爾分手上了自己的床。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真的一個人躺在自己床上時,惡夢倒是沒有了,但我也因此輾轉反側地失眠了。從此往後,我就永遠睡不著和得了失眠症了。一夜一夜地睜著兔蛋眼望著房頂,你不困也不不困,世界成了一片空白,這時你可就對這個世界開始產生焦慮和恐怖了。到底哪裡出了毛病呢?這時你對過去充滿惡夢的日子,倒有些懷念了。有惡夢的入睡,也比沒有惡夢的空白要好一些呀。有惡夢的時候恐怖是在夢中,失眠的日子恐怖可在現實啊。你連一個退路都沒有。有盒子和盒飯在那裡擺著,看著它們都惡心,但也比看到任何飯都無動於衷和視而不見要好呀。一夜一夜地這麼過去,我終於流出了悔恨的眼淚。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在和巴爾分手之後,我又真的愛上「她」了;在和盒飯分手之後,我又真的愛吃這個盒飯了。在以往的歲月裡,盒飯成了我的家常便飯,久而久之,和它分手以後,我一天不吃就又想它了。盒飯,你在哪裡?我常常一個人對著空曠和垂柳說。這時我想反悔,我想反水,我想和你小劉兒一樣,話沒有說好,我現在要重說,我要和我的巴爾和盒飯重歸於好;但是一切都像長江滾滾東逝水一樣,浪花可就已經淘汰我這個英雄了。髒人韓和巴爾已經領過結婚證了。我再去找巴爾,就對「她」構成性騷擾了。本來是我的關系對象,現在找一下「她」就成了一種關系的不可能;世界轉了一圈,倒是把我給轉了出去;我推著小車正在走,誰知走著走著,就自己把自己翻到下水井裡,接著這井蓋翻了一個個兒,又把我蓋到裡面,這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說這不是自己給自己編織陰謀,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在過去的歲月裡雖然和巴爾在一起吃盒飯吃倒了胃,接著想吃其它東西;現在不吃盒飯了,你可以吃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但是這時你倒是什麼也吃不下就想著吃盒飯但是現在你真的到集上買一個盒飯但這個盒飯也不是以前的盒飯了你也吃得沒滋沒味。巴爾,我過去的愛人,你在洞房裡穿著紅綢襖頂著蓋頭布垂著大辮稍盤著豐滿的臀部坐在那裡的樣子,我還歷歷在目呢。怎麼這麼快你就變心了呢?一切都怪我,我不該忘本嫌棄咱們的盒飯,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現在向你承認錯誤你還能跟髒人韓離婚再回來嗎?我知道現在你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你已經在這個世界上不只和一個男人睡過覺而是和兩個男人睡過覺但是我不在乎這一點不管你和髒人韓怎樣顛鸞倒風我都不怪你還是把你當成當初的完好無缺的少女可以了吧?巴爾,你回來吧,這是我對世界徹底反省後的呼喚。我可是胡塗油蒙了心,我辦了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在離開你以後,就徹底地想念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你對我的恨;你對我的恨,就是對我刻骨銘心的愛,你那麼堅決地當場就要離開我投到髒人韓的懷抱裡,就是對我徹底失望和憤怒的表現;你越是對我憤怒,越是對我失望和對我快速離開,就越是過去對我有深刻的沉重的逃脫不了的愛;你越是義無反顧地投入髒人韓的懷抱,就越是對他懷有最大的蔑視和耍弄。怎麼那麼快就會投到一個人的懷抱裡呢?如果世界上的愛情是這麼容易的話,那你不是投到任何人的懷抱裡都可以嗎?既然投到任何人的懷抱裡都可以,那你無論投到誰的懷抱裡不是就不重要了?不就是對除了我之外的其它人的最大的視而不見嗎?如果是這樣,看在我現在懺悔的份上,你就告別膚淺的游戲人生再回來投入真正愛情的偉大懷抱裡吧。我們畢竟是嚴肅的人。我再也不討厭吃盒飯了。我再也不討厭惡夢了。轉了一圈我現在又喜歡盒飯和惡夢了。在沒有夢的日子裡,我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你要不和髒人韓快速離婚就像當初我們的離婚一樣再回到我的懷抱,我要真的出現什麼意外的話,對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你要負全部責任。你不願意見我,你跟我通一個電話怎麼樣。我們在電話裡再討論和重溫一下一個盒飯定終身的往事就像我們重溫1942一樣我們也許能得到一些對我們有利的啟發呢。不和定盒飯的人天長地久,而和一個討飯的看著盒飯就流涎水的人──不是理性對待盒飯而是感性對待盒飯的人胡混在一起,雖然在這個事情上我也有錯誤或者說主要的責任在我但是你不感到自己也有些墮落和自暴自棄嗎?雖然我是自食其果今後沒了盒飯,但是從今往後你吃的盒飯其實也已經不是那個盒飯而是這個盒飯於是就不是盒飯了呢。你一天天也是胡亂吃飽了呢。這一點你考慮到了沒有?我抓著話筒,在那裡不顧一切地說。誰知道哇,「她」那邊講起了意第緒語。你這不是跟我搗亂嗎?「她」這時提出一個理由,說和我分手不單純是因為盒飯,更重要的,還是因為撫摸。我聽到這話又產生憤怒了。我再一次感到「她」所說的不是真話。你在故意欺騙自己的良心。我們不說盒飯的吃,就說床上的撫摸,當初我們的撫摸怎麼了?我不是給你撫摸得挺好嗎?你不是還在那裡哼哼個不停嗎?怎麼現在過河拆橋,為了達到你個人的罪惡目的──原來我以為我給你設下圉套,誰知道到頭來你還有更大一圈的陰謀在等著我呢?──好好的撫摸,到頭來也像盒飯一樣引起你的惡心了呢?我們都是些風塵女子和風塵藝人,我們走一路唱一路,在撫摸的過程中,一不小心能不搓下一點泥嗎?我承認,撫摸著撫摸著,一開始是撫摸,最後就變成了搓泥,我搓你一身泥,你也搓我一身泥,但撫摸變成搓泥,又有什麼不好呢?一層一層的泥卷,繽紛落下,猶如地上翻飛的蝌蚪。我們看到了這些蝌蚪,就像看到了我們的後代和生命,也就是看到了我們的未來和希望,這有什麼不好呢?當然,如果你說這個撫摸不好,我今後不給你這麼撫摸就是了。我不給你撫摸,光讓你給我撫摸,好嗎?我吃盒飯,穿平底布鞋,走場子和唱堂會,一個場子唱下來,我躺在鋪滿月光的席子上讓你給我撫摸和搓泥,最後我承認這些地上的蝌蚪都是我的後代而沒有一個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東西,成嗎?當然,最後還是不成,我的小媳婦,就這樣跟著一個唱蓮花落的髒人韓雙雙背井離鄉地逃往他鄉。這個髒人韓,他整天就不搓泥了嗎?我們來故鄉搞同性關系是為了找一塊屬於自己的家園,現在你們搞了同性關系,又雙雙逃離了家鄉,你們這種舉動的本身,不就是對故鄉和同性關系的挑戰嗎?這個時候可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了。所有的規則和道德,所有的民主和法制,一切都不管用了嗎?我是哭著回家告訴俺哥或是俺爹,還是求助於法律告訴村長牛蠅·隨人呢?就是告訴和告發,人已經跑得無影無蹤,我再告發還頂個球用?這時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每天懷著深仇大恨,專心致志地在打麥場上等待你們陣亡的消息了。這時我就不是故意的等待而是你們把我逼成了這個樣子。當初一個盒飯把我打發回到古代,現在盒飯的失去也同樣讓我回到了過去。過去怎麼就這麼緊地跟我聯系在一起呢?我怎麼就脫不掉這個歷史的羈絆呢?你們都大踏步的朝前走了,你們家家門口都掛著幸福的夜壺,怎麼到頭來在我們的故鄉,就剩下我一個人在歹毒地等著另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消息呢?我吃盒飯和強調過去的本意是為了把我和大家區別開來,怎麼到頭來倒成了這個區分而不是那個區別呢?我是埋怨小劉兒呢,還是埋怨歷史呢?我是埋怨過去呢,還是埋怨現在呢?我生活在歷史和赤道的回歸線上嗎?我每天站在村頭,就是為了給你們這些還在興致勃勃地搞同性關系的家伙們搖消息樹嗎?搞了半天,我是一棵樹,說到這裡,瞎鹿叔叔有些沮喪。但接著瞎鹿叔叔又對我發了火:你整天在這裡看我一個人孤獨,你就不能去采訪一下你的那個看不見的巴爾嬸嬸,看「她」看不見的內心是怎麼想的嗎?這不是對我對你,對你這章文字的全面性,都會起到修補和豐富的作用嗎?要搞清歷史的真相。過去我們在異性關系的世界是這麼做的,現在我們在同性關系的世界也要這麼做。好的原則和做法,不能因為制度的改變而改變。不能潑髒水的時候,把嬰兒也一塊潑出去;不能因為一個髒人韓,就連你巴爾嬸嬸也不調查了。調查還是要調查的。我等我的陣亡消息,你該到前線去調查還是去調查。我們之間並不矛盾。
這是我和瞎鹿叔叔分別時,瞎鹿叔叔氣急敗壞向我交待的任務。當然,他接著又指著我說:也不要忘記采訪那個髒人韓,看他現在怎麼說。我在這裡等著他們。說到這裡,瞎鹿叔叔開始莫明其妙地脫下自己身上唱戲的行頭,在那裡努力地往身上套一身西裝。接著旁若無人地操起他的二胡和馬頭琴,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唱些什麼。大概是祈禱郵遞員的早點到來吧。有了瞎鹿叔叔在村頭,使村裡所有路過村頭的人,都有些膽顫心驚和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太放心呢。雖然我們知道瞎鹿叔叔不是在等我們,我們與他無冤無仇,但是我們看著他在這麼等人,我們就對自己也發生了懷疑。被等的人固然對世界做得不妥,那麼我們每一件事每時每刻做得都是妥的嗎?我們就沒有馬失前蹄和人前失言的時候嗎?我們的面前都是大好春天麼?我們的面前就沒有曲折和陰天嗎?我們就沒有得罪瞎鹿那一天嗎?他現在在等別人,將來有一天焉知就不會等我們呢?自從瞎鹿叔叔幾百年之後又在村頭樹起了消息樹,我們都對自身和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作所為發生了懷疑。我一定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要不今天我路過打麥場的時候,瞎鹿叔叔看我的目光怎麼就和昨天不一樣呢?當然不排除今天瞎鹿叔叔自己心裡不痛快,或者是別人惹了他到了我這裡氣還沒有完全消盡;但如果萬一不是這樣呢?如果今不是這些外在的因素而就是瞎鹿叔叔看著我不順眼呢?我今天不就是他所等待的人了嗎?雖然他昨天是在等別人,但今天在等別人的同時,他臨時在這個名單上再補充和加上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還不都是他老人家閃念之間的舉手之勞嗎?所以我們大家在瞎鹿叔叔失戀之後──丟了好端端的妻子或好端端的妻子被別人搶去以後,過去一個窩囊廢,現在往村頭一戳,我們看著他倒一個個感到害怕了。任何人見到他,都不敢不打招呼和陪個笑臉就走過去。你不是吃了豹子膽嗎?你不是不要命了嗎?誰說和平時期沒有恐懼呢?丟了妻子的瞎鹿,就給我們故鄉制造了比戰爭年代還要讓人恐懼的氣氛。戰爭時期的槍子沒有長眼,但是瞎鹿思想的速度,不是比槍子還要快得多嗎?戰爭時期鬼子一來我們還可以跑反,看到消息樹一倒我們就躲進莊稼地;現在瞎鹿每時每刻都站在村頭,消息樹在他手裡把著,你讓我們往哪裡逃呢?我們除了恐懼和害怕感到尊敬和敬畏之外,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們敬神敬鬼是出於害怕,現在神鬼之上,又加上一個瞎鹿。最後弄得村裡都有些草木皆兵了。連俺孬舅和小麻子,最後連村長牛蠅·隨人,見了村頭打麥場的瞎鹿,都要上去含含糊糊地打一聲招呼:
「瞎鹿,吃了嗎?」
「瞎鹿,又在這等著呢?」
有時還心虛得故意開玩笑說:「瞎鹿,不是在等我吧?名單上沒有加上我吧?咱們哥倆兒過去可沒有過節。」
有時牛蠅·隨人還假公濟私地對瞎鹿關心地說:
「一天天站在這裡,也不容易。看干成一件事業,是多麼地需要耐心呀。但為了干成一件事業,就得這麼苦干。為了這種精神,我看村裡應該給你一些誤工補貼。」
可見當時瞎鹿是多麼地牛氣。大家差點就要放下手頭的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千秋大業,都來巴結和奉承瞎鹿一個人了。瞎鹿一開始當然也有些受寵若驚和不知所措,但是時間一長,面對著眾人的恐懼也就習慣了。一次還對我故意大度和賣弄地說:
「看來讓人們跟著你走也是容易的呀,那就是讓人們永遠不知你的底細和名單也就是了。」
同時又跟我說:「我這也是因禍得福,丟了一個老婆,得到了一個故鄉。搞同性關系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們苦苦努力還沒有達到的目的和境界,讓我一個人獨辟蹊徑提前就達到了。一個時代的先行者,不對你們擺點架子和弄點故作高深,你們能相信這個運動和革命的重要性和它的威嚴嗎?要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來認識哩。」
有了這個發現,瞎鹿又在那裡興奮不已。興奮不已之後,當他在村頭像一棵樹和一塊望夫石一樣等人的時候,就更加誇張和嚴肅了。風裡雨裡,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雪把他落成了一個雕塑,他也硬撐著立在那裡。這時你說拄著一根棗木棍的瞎鹿是一棵樹和一塊化石,成了我們故鄉和村頭的一個象征,那就是認識我們故鄉的一個初步和前提了。有一年冬天,俺的瞎鹿叔叔在風雪裡給凍僵了。這時俺的巴爾嬸嬸路過這裡,看到瞎鹿叔叔這個樣子,放下手中剛剛打到的柴捆──這時「她」渾身也凍僵了,忘記了家裡的丈夫髒人韓,忘記了家中還有一窩嗷嗷待哺的孩子,忘記了兩個人之間的深仇和大恨,人都已經凍僵了,思想還能不停止嗎?上去抱著俺的瞎鹿叔叔就哭了。雖然這樣的感情和感動,看上去有些事後矯情和於事無補,但是俺的瞎鹿叔叔在「她」的懷中還是終於溶化了,最後化成了一個盒飯。為了這個盒飯,巴爾的丈夫髒人韓又吃起醋來和巴爾打了一架,你的感情就這樣游蕩在兩個人之間嗎?你手中捧著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盒飯嗎?為了盒飯,你已經害了一個瞎鹿,現在你又要為了這個瞎鹿,再來害我一道嗎?難道你也想讓我每天到村頭的打麥場上凍僵,再變成了一個盒飯嗎?你就是這樣一個巫女嗎?當然不管他們夫妻怎麼鬧,放到當時的環境中,已經不是我們關心的焦點了;我們關心的焦點是:從此瞎鹿就不見了,我們的瞎鹿──上一輩子的影帝,這一輩子因為一個盒飯定終身的英雄,為我們帶來無數歡樂和擔憂──現在到哪裡去了?過去有他在打麥場值班,我們從這裡路過,都對自己提著一份擔心;現在瞎鹿叔叔不知去向,雖然我們少了一份恐懼和提防,世界一下了由我們撒了歡,但就像被捆了很長時間的雞突然被解開繩索一樣。我們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這種自由呢。翅膀是解開了,但前方的廣闊的天地在哪裡呢?只給我們解開翅膀而不給我們指明方向,這不是更讓世界混沌、混亂和讓我們無所適從嗎?瞎鹿叔叔,從這個意義上說,你也是好狠的心。雖然你過去的陰謀在巴爾面前流產了,但你更大的陰謀在我們大眾面前,卻終於得逞了呢。你現在躲在哪裡,對我們「嗤嗤」地發笑呢?我們一思索,你就發笑。我們不管怎麼活,都逃不出你的手心。你可知道你這樣躲在暗處,比你在村頭和打麥場的明處惦著我們和盼著我們還讓我們不放心和不寒而栗呢。因為你的不在,你可就處處在了;明槍好躲,暗箭難防。你的不見,和豬蛋的不見還有所不同,豬蛋的不見是我們主動把他給拋棄的,你的不見是你主動消失的;這和男女的婚姻一樣,被我們拋棄的賤貨我們歷來毫不在乎,主動走的可就應了走了的馬大死了的妻賢這句話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劉兒說得沒錯,你可真是一個偉人,你的不見,又成了一個轟動世界的新聞。我們到哪裡去打撈你也就是我們自己呢?──這成了我們故鄉的一個難題。這也成了世界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攻擊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一個借口:看看,搞著搞著,人就沒了吧?不搞這個我們還有一個影帝,搞了這個我們連一個普通的瞎鹿都不見了。當然我們也不怕這個了,這從反面來看,也成了宣傳包裝我們同性關系的一個新聞由頭。我們連吹捧都不怕,還怕批判嗎?不是越批越紅嗎?我們又明白了這個道理。在我們的配合下──本來不給簽證,現在一下就新聞自由了,ABD、BBD和NHD像蒼蠅逐臭一樣開始撲向我們的故鄉。從巴黎、東京、洛杉磯飛往我們故鄉的班機,由一天一班變成了一天四班。由此也擴大了我們的外匯收入。牛蠅·隨人甚至要擴建我們的機場。隨著新聞勢頭的擴展,巴爾嬸嬸和髒人韓大伯,一下都從悲痛中和個人的憤怒中解脫出來,他們開始應付各種新聞媒介的采訪。他們一下子也都成了世界名人。這不禁令小劉兒又有些憤怒: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才到了這種地步,怎麼別人就因為一個閹夫或者丟夫,一下就超越他成為世界名人了呢?巴爾還好理解,還有那個髒人韓呢──不是更加便宜他了嗎?有了這種先例,他甚至產生了胡作非為而不想繼續艱苦奮斗的念頭。這也是以後他也終於和巴爾·巴巴搞到一起的原因。
附錄一:
焦點訪談
NHD對巴爾嬸嬸的獨家采訪
瞎鹿叔叔哪裡去了?
采訪付費金額
1200萬日元
時間瞎鹿叔叔冰釋兩天之後
地點巴爾和髒人韓的家
〔鏡頭:當時巴爾嬸嬸在家裡像一頭憨態可掬的貓一樣玩毛線團。到底上一輩子是一個球星呀,現在雖然不踢球了,但「她」沒事開始愛玩毛線團。一玩起來就忘記做飯,為此常挨髒人韓的打。你玩個球呀!髒人韓往往破口大罵。「她」玩球玩到忘情處,整個毛蛋球像粘在「她」身上一樣,上下翻飛,左右盤旋,密不透風;在毛蛋的包圍下,「她」本人也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一個大球。髒人韓接著想打人,他從哪裡下手呢?據髒人韓說,要說他和巴爾結合有什麼痛苦,這就是唯一和最大的痛苦了。想打人而無從下手,還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苦惱嗎?這時不到街上買盒飯吃,還能吃什麼呢?這時髒人韓說:一到這個時候,我就明白瞎鹿當年的處境了,我就開始對他有些同情了;我同情他,也就是同情我自己呀。受了委屈的髒人韓,現在並不在我們的新聞焦點中,他穿著大黑棉襖,腰裡扎著一根草繩,正蹲在門檻上不時用袖子擦一下因為天冷流出的清水鼻涕,看著巴爾在鏡頭前亮相。雖然他是巴爾的後夫,到了這個時候,他倒突然有些戴綠帽子的感覺。為了老婆的一個前夫大家在這裡顛來倒去地翻家底,搬倉庫,我在一邊倒成了沒事人一個,他們在想象中又讓巴爾和另一個男人開始度過另一段時光,在這一段時間裡,前夫倒成了現任,我倒成了供人們觀看的歷史,這不是顛倒歷史是什麼?想到這裡,髒人韓感到一陣憤怒。我在歷史上也是擔任過領導干部的人呀,我不是一個到不得人跟前的人呀,為什麼有話不讓我說呢?我要維護我的人權和尊嚴呢。想到這裡,髒人韓從門檻上站起來,用日語對NHD說,你們采訪巴爾可以,你們為了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從一個觀眾的角度,我並不反對你們:是呀,瞎鹿到哪裡去了?過去瞎鹿拍片子到哪裡去了還是我們廣大觀眾關心的焦點,現在他一個大活人不見了我們能不關心嗎?但是,為了尋找瞎鹿而讓另一個有道德有身份有地位的領導干部去戴綠帽子,也多少有些殘忍吧?你們就這樣把你們的新聞和眾多無知的觀眾對世界莫名其妙的關心和由此帶來的盲目的歡樂,建立在我一個人的痛苦之上嗎?你們知道我在心理上能夠承受這麼大的負擔嗎?你們測量過我的血壓和給我做過心電圖麼?你們就這麼在大荒窪對我展開圍獵了嗎?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當然,這還不是令我最生氣的,即我沒有戴綠帽子你們現在在想象中給我戴上綠帽子我在一個事情的時間順序上本來是在後邊現在你們為了自己的方便人為地顛倒歷史把我放在前邊還不是使我最生氣的,我最生氣的是,當你們現在采訪巴爾,給了「她」1200萬采訪費的時(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不說我個人的冤屈,單是為了真理和正義,我今天也得給你們鬧個底掉。今天是有我沒你,有你沒我,除非你們馬上改正你們錯誤的做法,也讓我上鏡頭風光風光當然同時也就得給我采訪費、轉播費和精神賠償費,不然今天我沒有別的本事,但攪得讓你們這訪采不成,這播轉不成的能力還綽綽有余。孰重孰輕,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們就自己思量和考慮去吧。我這個鬧和當初基挺·米恩和少女哨與BBD鬧還不一樣。基挺·米恩當初有綠帽子嗎?我有了綠帽子,就好象小鬼有了自己的白帽子一樣,我把握著世界和生命的本源和根本呢。我怕什麼,我手裡有真理。髒人韓晃著自己的綠帽子,在那裡大聲地喊著。接著一下跳到了屋正中,堵住了正在調試的鏡頭。鏡頭上拉他站起來,鏡頭下移想從他褲襠裡伸過去他就蹲下騎在鏡頭上搖晃。轉播的時間再有一刻鍾就要到了。這時NHD的黑三郎導播看著髒人韓搖著頭說:
「這哪像一個當過書記的人哪!」
「髒人就要擋住鏡頭了嗎?」
「我們就穿不過這個褲襠了嗎?」
但他們就真的穿不過去。我們的故鄉可就真的戰勝日本了。因為時間不等人,最後黑三郎通過和本部聯系,只好答應髒人韓的條件。當然也有保留和討價還價。只允許他上六個鏡頭,其中兩個是特寫,采訪費只給300萬日元──你就不能和巴爾姑娘比了,「她」畢竟是我們采訪和轉播的主體。如果這個條件你還不答應,我們寧肯不轉播。至於瞎鹿到哪裡去了,他愛到哪裡去就讓他到哪裡去吧;我們不關心他一回,就影響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了嗎?說到這裡,黑三郎也強硬起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看出髒人韓畢竟是當過領導的人哇,看到自己的最高綱領實現不了──他本來是想和巴爾平起平坐的,現在不是講男男平等和女女平等嗎?──也就在最低綱領上就坡下驢,向導播又伸出一個指頭:
「再加一個特寫和一段不著腔調的話。錢我是不在乎的。我主要是想通過媒體向世界闡述我對世界的見解。通過數來寶這種藝術手段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就只能對著鏡頭也就是對著世界直接表達了。我現在明白了許多偉大的作家──當然不是小劉兒這樣的人了,我和小劉兒在有些問題的看法上還是大相徑庭的──為什麼到了晚年,寫著寫著,就不寫小說開始寫雜文了。雜文不就可以直奔主題和直接說話了嗎?這點雜文,一定要給我加上,不然你再犯橫我也不怵,不轉播就不轉播,不轉播是你們的損失──本來轉播就是你們提出來的,不轉播我沒有失去什麼,也就是失去一條鎖鏈和一頂綠帽子。」
說完,找一根竹竿就要上房去捅衛星。黑三郎搖了搖頭,說「慢著慢著」,想著驢都讓他牽走了,哪裡還差這一個樹樁,就便宜他個王八羔子吧,於是就答應再給他加一個特寫和一段十五秒的談話,兩人終於握手言和。握手言和之後,髒人韓又得便宜賣乖地說:
「看看,我還是通情達理的吧?」
接著搖身一變,開始主動去幫燈光和攝像人員布光、打板和調焦距。又讓黑三郎搖頭半天。他這時感歎地說:
「我算是明白你們故鄉的歷史和可以讀懂你們小劉兒的書了。」
等轉播的時候,髒人韓就和巴爾一起,坐在了鏡頭前的凳子上。但這時的巴爾,就不是那個撲到冰雪之中瞎鹿身上哭的巴爾了。「她」看著現任的丈夫坐在「她」身邊,這時談起自己的前夫來,就有一定的心理障礙了。當著和尚不談禿子,當著髒人韓還怎麼談瞎鹿到哪裡去了這樣一個主題呢?瞎鹿本來就在我們心裡呀。現在這個心無法敞開了。拿著刀子也無法劃開了。所以「她」只好故伎重演,在那裡玩毛蛋球了。一個小姑娘,還是人小,玩心大呀,一開始觀眾倒沒有怪罪「她」,還以為是一個精彩的前奏和不俗的開場呢;巴爾玩著玩著,就進入境界忘記了眼前的難題和一切了。「她」以為電視台轉播,還像過去他在綠菌場上一樣,是讓大家觀看他的球技而不是看「她」如何對付世界和地球這個難題。面對著鏡頭,毛蛋球倒是玩得精彩,上下翻飛,密不透風,這樣玩著玩著,問題是不但「她」忘了情,就是這些來搞實部轉播的黑三郎導播和NHD的工作人員,也一下回到了幾年之前,以為還和過去一樣,是來給世界級的球星巴爾·巴巴搞球賽轉播呢。大家看著看著,不禁都鼓起掌來。這時大家早已經把我的瞎鹿叔叔忘到爪哇國裡去了。他的失去和消釋,和我們的現實沒有關系。我們眼前的可愛的巴爾才是真的。久違子,綠菌場上的愷撒大帝。你在下邊看著也就像一根焉黃瓜,一個紅花綠粉的弱女子,怎麼一到這青青的草地上,一下就顯得這麼光彩照人呢?你上下奔跑,你左右突奔,你的一顰一笑,你的手一指,你的頭一擺,你進球的歡喜和踢飛了(誰在現實生活在沒有踢飛了的情況發生呢?)的懊喪,你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我們的心。我們可以為你仰天大笑,也可以為你號啕大哭。我們看到你在綠菌場上,就好象看到了我們的人生。這時一個人的失去或消釋,早已不在我們的視野我們也早不感興趣我們也沒必要轉播我們要看的就是眼前的這個毛蛋球。誰不是只顧眼前而不管過去和將來的人呢?於是,我們是抱著來尋找瞎鹿下落打開的電視,等到電視打開,我們通過太平洋和印度洋通訊衛星所看到的,卻是一場精彩的世界級球賽。我們又看到了過去愷撒大帝指手劃腳的模樣。這種突然的轉換,除了一些人道主義者和在國會裡而不是在家庭裡特別講究人權的國家和人士感到失望之外──怎麼一個人說不尋找就不尋找了?為了一場球賽就不管他的生死和下落了?如此這樣,人權和生命還怎麼在我們的保護下得到保障呢?當然他們也為此而感到興奮,這下好了,我們又有事情做了,我們又有理由召開國會非常會議因此我們又可以吃到一盒免費的午餐也就是盒飯了。本來找盒飯是為了找人(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通」地一聲,在大家的要求下,巴爾的心理支點終於崩潰了,他開槍了。好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巴爾的槍不是開往球證,而是仍和在南美一樣,是開往記者和觀眾的。我們也是掛一漏萬,黑三郎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也是只想到了起點而忘記了落點,我們是以害人開始,以害著自己告終。這下老實了,這下踏實了。各家各戶的電視機,當然也包括黑三郎的攝像機,「嘩」地一聲,在同一時間裡都爆炸了。散彈透過電視機和攝像機打出來,把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措手不及地打成了麻子。在電視機「嘩」地崩潰之前的一霎那,我們看到還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呀,我們的髒人韓,因坐得距巴爾姑娘最近,在我們臉上有麻點之前,他早已滿臉開花了。現場當然早已是一片騷亂了,我們的髒人韓,在臉開花的同時,這時倒想起了什麼,說了一句仁義道德的話:
「不要踩著我的盒飯!」
當我們成為麻子排著隊走在街上的時候,這時麻子的共同遮住了一切差異,甚至民族和膚色都顯得不重要了,到了這種心靈淨化當然這時不淨化也沒有別的辦法時,我們卻突然聽到一種用塤吹出的民間音樂。這使我們大吃一驚當然也感到一陣親切:這不是瞎鹿叔叔吹出來的嗎?瞎鹿叔叔,你在哪裡?就是因為你和從你說起,我們才變成了一個個麻子;現在我們成了麻子,世上就你一個人的臉還是白淨的嗎?你還吃盒飯嗎?你還等人這等人之中還有我嗎?等我們共同上吊的時候,我是麻臉你是淨臉你嫌棄我嗎?你的上吊繩,還會挨著我的上吊繩嗎?相對於我們的崇高,髒人韓也就是一條灰溜溜的雜毛狗了。瞎鹿叔叔,我可以去給你切洋蔥。〕
…………
附錄二
瞎鹿叔叔和髒人韓在這個流失過程中的創作點滴。
這就是民間藝人和詩人的好處了,他們能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留下點點滴滴的心靈的軌跡。但限於篇幅,每人就刊一首之中的節選吧。
瞎鹿的一首歌詞節選:
芳草青青
河水靜靜
斑鳩如蝶山如黛
不說過去說現在
一個盒飯定終身
放個屁我也成新聞
當時我瞎鹿好風光
現在是不見盒飯也不見故鄉
一時大意失荊州
一步走錯就難回頭
冰天雪地好為難
孤魂夜深無處藏
暗無天日小白帽
看著朝陽就是夕陽
哪裡是我的夜生活
哪裡是我瞎鹿的故鄉?
……
童聲合唱呼應:
夜色朦朦河水淺
過了河水就是故鄉
瞎鹿瞎鹿
我們孩子都想念你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
瞎鹿掩面涕哭:
叔叔我無臉回來。
驕陽似火
髒人韓的一首數來寶節選:
想起那一年
老韓我就心酸
故鄉起風雲
起在同性間
揀了個二手貨
就為討盒飯
本以為沾便宜
誰知就完了蛋
戴了綠帽子
糊了紙花圈
電視正轉播
麻了我縣官
雞飛蛋又打
不見有人憐
早知是這樣
不如仍討飯
……
婦女們齊念:
討飯你就討飯
本來你就討厭
上來就抓奶子
哪像同性間
巴爾看上你
也算是瞎了眼
人生地不熟
才摸了個生瓜蛋
橫豎賣了你
也賣不出零花錢
整天諷刺人
自己是啥嘴臉
要說風不正
這就是風源
……
髒人韓在下邊大叫:
「姐姐,不能這樣給人下結論,還得看我今後的表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