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蠅·隨人召開新聞發布會換了一個地方。過去大家開新聞發布會,不管是前村長豬蛋也好,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領頭人俺孬妗馮·大美眼也好,抑或是榮歸故裡的秘書長劉老孬、大資產階級小麻子也好,都是在村西糞堆旁的牛屋。BBD、ABD、NHD和CCD的攝像機,星羅棋布地架在糞堆上,對著牛屋的掏糞孔。牛蠅·隨人上台以後,卻要將新聞發布會換一個地方。他的這一舉措,別說我們,就連他的新聞發言人、過去的資深政治家、前副總統基挺·米恩也沒有料到。基挺·米恩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在巴黎服裝店定做的公務服裝,都是按照牛屋的場合、光線和色調定的。現在再讓人改做,別說人家不改,就是改,時間上如何來得及?上次服裝師從巴黎飛過來,就看了牛屋而沒有看別的地方。就是時間來得及,再讓服裝師從巴黎飛一趟,這筆費用打在哪裡呢?月底怎麼充賬呢?但事情也不能這麼拖下去。戲就要開場了,你總不能讓我光著屁股;我們沒有著急,基挺·米恩倒著急了。本來興沖沖地在那裡試裝,試裝的時候,還趁機摸了摸管服裝和道具的兩個小姑娘的耳唇和下巴,對人家喪失立場地說:看我是一個同性關系者,其實我對異性也挺感興趣。不然我怎麼叫基挺呢?兩個小姑娘在那裡低著頭吃吃地笑。現在氣急敗壞地──知道什麼叫氣、急、敗、壞嗎?事後劉全玉教授在床上和柔和的燈光下提問──光著屁股跑到牛蠅·隨人家,也不管牛蠅·隨人正在和石頭做事,沖著床上就嚷:
「操你媽老牛蠅,為什麼要改發布會的地點?改之前,為什麼不提前一個禮拜通知我?一上台你就要遷都,南京和巴黎有什麼區別?前人的遺產就不可以繼承嗎?潑髒水也要連孩子潑出去?這就是繼承和揚棄的關系嗎?你只想到三十年河東就沒想到三十年河西嗎?你只知道在床上順利地搞了白石頭──這樣一個嫩瓜一樣的雛兒讓你破了瓜,多麼地可惜,你就不知道你將要死無葬身之地嗎?你在歐洲是一個流氓無產階級,以為到了亞洲也可以用巴黎街頭的小痞子行為,來指導一場偉大的變革運動嗎?你以為過去翻車的豬蛋和馮·大美眼,都是吃干飯的嗎?同性關系運動還要不要搞下去,我們的故鄉要向何處去,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你百無主意──一切都百廢待興,卻在琢磨改一個小小的新聞發布會地點,這不是丟了西瓜撿芝麻是什麼?新聞在哪裡發布不一樣?牛屋和糞堆旁就不出達達主義了嗎?我身處高位多年,知道你們這些街頭痞子的伎倆,大的方面束手無策,就拿這些針頭線腦的事情充數──僅僅為了不讓事情給搞壞了。不是不要領導,就怕那些不懂大局胡子眉毛一把抓的人。新聞發布會的地點歷來是固定的──不管誰上台,都要發新聞;發不發新聞,都一個樣子;於是就用一地點。如果每人上台都要蓋一個白宮、阿房宮和白金漢宮,我們的人民如何受得了?不管從大處著眼還是從小處入手,這個新聞發布會的地點都不能變。大家對牛屋已經習慣了,有感情了,一改地點連內容都顯得單薄和走樣了。新聞發言人的公務服已經在巴黎定做了,我已經開始試穿了,我跟兩個服裝和道具已經開過玩笑了,已經有了約會和定下飯局了,現在你兩片嘴唇一哆嗦,地點說變就變,這讓我向所有的人怎麼交待?你總不能讓我像你現在這樣光著身子上鏡頭吧?俺故鄉的鄉親、老婆孩子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作何感想?這時受到的損失就不單是我個人的了……」
基挺說著說著,就停下不說了。因為他發現說著說著,牛蠅·隨人沒有任何反應,在床上該怎麼干事,還怎麼干事。干完事,倒在白石頭屁股後「呼呼」地睡著了。看著他睡著,基挺倒有點佩服他。別看是小痞子出身,遇到大事還真能沉得住氣。說睡著就睡著,也不簡單。世界上有多少偉人每天都在失眠?一睡覺就讓人們給他趕雀兒。他一入睡,普天下的人民都松了一口氣。這孩子,可睡著了。再不會跟我們鬧和再不會給我們找麻煩了。但要他睡覺是多麼地難哪。這牛蠅,說睡著,談著話就睡著了。因為這一點,就算基挺不滿意,我們人民也不應給他出難題。他說新聞發布會改一個地方,我們就改一個地方吧。但改在哪裡合適呢?哪裡還有牛屋的糞香和稻草秧子發出的暖意呢?俱往矣,過去的崢嶸歲月。其實基挺沒有與豬蛋和馮·大美眼做對;他們唯一得罪基挺的,就是他們在台上時,沒有讓他當新聞發言人,後來他們被平息了,基挺就成了牛蠅的新聞發言人。區別僅僅在這裡。打麥場上的往事,已經開成了一朵朵紅杜鵑。其實說起來也沒有什麼呀──歷史到了敘述的時候,往往要比真實的歷史復雜許多。這場騷亂起於青萍之末。月亮升得高高的。地裡的麥香隨著夜風飄了過來。大家在打麥場上笑語歡聲。小劉兒眼中的親人和大腕,都清閒而有風度地散坐在那裡。劉老孬、豬蛋、曹成、袁哨、小麻子、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劉全玉、郭老三、沈姓小寡婦、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牛根、路村丁、髒人韓、小蛤蟆、呂伯奢、馮·大美眼、呵絲·溫布爾、卡爾·莫勒麗、基挺·米恩、巴爾·巴巴、小劉兒、小劉兒他爹(哪一個場合都拉不下他呀)……可算是大腕雲集。世界的軸心就在這裡。是一個Party。是一個商量世界重新分配的閒談。世界上大多數人的命運,就掌握在我們這些人手中。個個穿著西裝、戴著禮帽,或是干脆穿著大褲衩子光著脊梁;穿著拖地長裙,戴著手套和腿罩,或是干脆穿一個三點或是一點式;濃妝淡抹總相宜。坐在籐椅上,坐在已經熄火打開艙蓋的專機座位上,或是干脆一下就倒在一地月光的打麥場上。或緊張或懶散,都有風采;噘著嘴繃著嘴,都是大家。天氣有些炎熱,有人搖著大芭蕉扇子,有人干脆在自己太陽帽簷下,安裝一個小空調;看上去相得益彰。唯一露怯的也就是俺爹了。自己沒有空調,就不能搖著芭蕉扇在一邊瀟灑嗎?有什麼好事,還能漏掉你的?就不能給你兒子爭口氣嗎?但他就是壓抑和按捺不住自己。本來他和巴爾·巴巴坐得挺遠,這時一屁股挪到了人家跟前。挪的時候,還故作不在意的樣子,其實這種故作反倒增加了它的(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亂碼——無痕茶樓注):
「不說別的了,都是自己弟兄,乘一個涼快!」
倒讓巴爾·巴巴吃了一驚。我的空調,他怎麼就可以來乘涼快?但沒等他思索過來,俺爹的臉,就湊到了他的帽簷下,湊到了空調的涼爽的微風之中,就開始和他臉對臉。一個渾濁的黃眼珠,開始不錯珠地盯住人家的藍眼珠看。這時巴爾·巴巴又迷惑了。他不是來乘涼快的吧?他是以此為借口,來開始和我搞同性關系了吧?不是事情還沒有開始嗎?不是大幕還沒有拉開嗎?不是各人還沒有經過整體場面和人員的均衡然後才相互挑選和配對嗎?怎麼一個渾身汗臭的老梆淬,就先下手為強了呢?這就是故鄉的民風和風俗嗎?這裡就沒有法律和規定嗎?這沒有村規和民約嗎?這是俺爹給後來的騷亂埋下的一顆種子。當然,這也不會是騷亂的全部原因。如果把一場騷亂的全部原因都歸到俺爹身上,也太高抬他了。但到後來俺爹寫回憶錄時,卻把這場騷亂,和自己的乘涼恬不知恥地拉在了一起。似乎這場騷亂,就是他掀起的一樣。其實他在當時也就是想占人家一個微小的便宜,乘了空調自己又不掏電費。為了這點便宜,他在當時還不惜出賣自己的兒子呢。他一邊乘涼一邊對吃驚還沒回過神來的巴爾·巴巴說:
「我就上那個小劉兒他爹。小劉兒是誰?就是那個寫字的窮酸。他寫的所有文章,都是我教給他的。無非我這個人不愛出名,就把機會讓給了他,讓他個兔崽子拿著我的思路和感覺去偏錢。他除了剽竊我的作品,還有一個能耐,就是給人捏腳。只要你腳上有腳氣,他一捏黃水就流了出來,這時疼痛得那個舒服。你讓我乘一下涼,我停會讓他給你捏一下腳。除了捏腳,你跟我以哥弟相稱,還等於在輩份上占了他的便宜:他給我叫爹,不就得給你叫叔嗎?空調不能再開大一點嗎?風翅不能再向我這裡偏轉一些嗎?……」
許多天之後,巴爾·巴巴和我搞到了一起,一次我們親熱完,擦著汗並排躺在床上喝麥爹利。這時巴爾·巴巴想起了當時打麥場上俺爹湊他帽簷子乘涼的情形,不禁「噗嚏」一聲笑了。說:
「你怎麼有那樣一個爹。他不是說了嗎,你會捏腳,你現在給我捏一下怎麼樣?他還說了,我們老哥倆是一輩,你得給我叫叔──我們現在這樣,不就成亂倫了嗎?……」
然後我們笑著滾到了一起。這時俺爹可是單挑一個人,在同性關系新的分配制度中,他被優化組合給優化掉了,一個人在結滿蜘蛛網的牛屋裡向隅而泣。這也是活該。他是自作自受。作為他的兒子,我對他沒有絲毫的同情。他以前是怎麼對我的?有時我和朋友們一起路過村西糞堆旁的牛屋,我還怪聲怪氣地沖著掏糞孔往裡喊:
「爹,你還是一個人嗎?用得著我給你幫忙嗎?」
以向朋友們炫耀我對爹的奚落。俺爹在黑暗的牛屋裡嘟嘟囔囔地說:
「什麼叫社會黑暗和人倫淪喪呢?恐怕在過去的歷史上和將來的日子裡,都無法出其右了。」
說著說著,又「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和朋友們又是一陣狂笑。但在當時的打麥場上,大局還是平靜的,看不出接著要發生騷亂的跡象。俺爹湊到巴爾·巴巴的空調下,巴爾·巴巴明白俺爹的用意之後,也只有搖頭感歎的份兒。直到俺爹後來太不象話了,看著人家的眼睛,有了非分之想,口水都流了出來,接著就把頭和口水往人家身上蹭,就好象坐公共汽車的小流氓往人家姑娘身上蹭一樣,他嘴裡的口臭,已經噴發得巴爾實在受不了了,才往外推了推俺爹的身子。但這一切並不妨礙大局。當時的村長豬蛋和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領頭人馮·大美眼,還在月光下嘀嘀咕咕呢。看著這大的月光和如水的打麥場,馮·大美眼甚至有些傷感呢。說看到這月光,使她想起了故鄉。故鄉的月亮也是這麼大,她從小到現在有一個毛病,只要一看到美麗的月亮,晚上做夢就夢到莊稼地裡結一個大甜瓜。正因為夜夜夢甜瓜,生活中倒是不能吃甜瓜了。以至於她後來嫁人,其中一個條件就是:只要你不讓我吃甜瓜。劉老孬這個龜孫,當年他可是答應了的。後來他落實得怎麼樣?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想再一次跟他秋後算帳,想用我的巨峰葡萄,在月光下再一次把他壓癟。過去我為什麼老在床上壓他?原因之一,就是我從他嘴裡,總是聞到一股莊稼地裡的甜瓜味。越不讓他吃甜瓜,他越是吃甜瓜。說著說著,孬妗就激動了。人一激動,就容易移情,她就把眼前的豬蛋當成了月光下的孬舅,這時一掀衣裳襟,兩個白花花的大球就露了出來,接著不分青紅皂白,以排山倒海之勢壓了過來,嘴裡還咬著牙說:我讓你吃甜瓜,我讓你吃甜瓜。嚇得豬蛋「哇哇」大叫,掙扎著說:
「孬妗,你認錯人了,我不是老孬,我是豬蛋!我沒有吃過甜瓜,我平生最討厭吃甜瓜!」
等孬妗清醒過來,向他抱歉地笑時,他還躺在那裡一頭汗呢。他向外掙著身子說:
「你怎麼聽風就是雨,說壓過來,就壓過來了?以後每個月有一半的日子都有月亮,你要老這麼鬧,我可沒法跟你共事!」
孬妗這時倒含情脈脈地看著豬蛋,搖著他的胳膊說:
「我以後不這樣鬧了,我以後就是這樣鬧也分清對象,好不好?再說,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跟你鬧,也是沒有拿你當外人。你占了我的便宜,看清了我的一切,在這朦朧的月光下,現在又得便宜賣乖是不是?我沒有追究你的責任,你倒是先下手為強地要追究我了!眼前兩個大月亮一晃,我不信你當時沒有動心。一切壞心思都動了,這時又在這裡裝什麼幌子!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我沒覺得你有什麼格外出奇的地方。就是因為世界上缺乏出奇的男人和出奇的事情我才來搞同性關系呢。我為什麼只看到你們的月亮而看不到家鄉的月亮?我為什麼背井離鄉地到這裡來?還真不是一場自覺革命,一切都是你們逼的。剛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以為我把這當回事呢?錯了,我早不為這個生氣了。我如果為此生氣,也不會讓你們等到今天。你不要狡辯,也不要騙我,你也是一個吃甜瓜的人!」
接著豬蛋在那裡竭力地分辯自己是一個不吃甜瓜的人,孬妗在那裡拼命不相信,兩人一下倒是把我們給忘記了。但這也沒有影響大局。這只是個別的爭論,吃啞巴虧也就是豬蛋一個人,大家並沒有拿這場誤會當回事。誰讓你離那個小妖精近呢?我們離她遠,雖然聞不著她的葡萄香,但我們也沒有這些甜瓜的麻煩是不是?她壓不著我們。就好象看到別人出車禍或是聽到鄰居斗毆一樣,看到豬蛋的窘境,我們倒是在那裡松了一口氣。這時孬舅的靈魂還有些得意,向他以前的戰友豬蛋睒了睒眼睛:看,這個女人難對付吧,嘗到這個女人的厲害了吧?你跟她認識幾天她就這樣,我跟她過了半輩子,我每天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說著說著,他的淚蛋子倒掉了下來。引起大家一陣同情。他落淚以後,對豬蛋睒眼睛裡還有另一層嘲笑,就讓大家有些懷疑他的品質了。這嘲笑的意思是別人既受了他女人的壓迫和嘲弄,又沒占到她什麼便宜,他就可以放心地訴說自己的辛酸了。這就使他的訴說和辛酸,變得有些走味和掉價了。本來這把菜可以賣九毛三,現在只剩兩毛五了。他也是聰明一世胡塗一時,這時的淚蛋子怎麼可以摻假呢?假設和前提太輕,後來看起來又太嚴重,壓不住份量呢。但這些前因和後果,也不會引起騷亂。誰能拿別人的事當回事呢?誰會因為別人的利益去發動一場革命呢?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一切靠我們自己。我們高興地唱起了《國際歌》。三個人看我們這樣,搖頭唏噓感歎一會兒,又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打麥場上又恢復了平靜。這時的基挺·米恩和白碼蟻,正在結對斗草玩呢。你有一個夫妻蕙,我有一個並蒂蓮。先是這個的草斷了,後是那個的草斷了。兩個人在那裡「咕咕」地倒在地上笑。接著就開始相互爭草,爭著爭著,身體就有些接觸,開始相互胳肢和動手動腳起來。這也讓大家及時地給喝了回去。事情的整體還沒有開始,你們兩個人怎麼就各自行動起來了?如果大家都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各行其事,事情不就要亂套了嗎?他們聽到大人喝斥,就好象孩子摸了自己身體上不該摸的部位受到大人喝斥一樣,也就不好意思和悻悻地往了手。這也沒有什麼。誰沒有不該摸到處亂摸的時候呢?改正不摸就是了。當時的牛蠅·隨人、橫行·無道、小蛤蟆、呂伯奢幾個,卻沒有玩這些不該玩的游戲,他們都恢復了小流氓和花花公子的本相,幾個人轟在一起,手裡拿著彈弓、粘棍和吹筒,跑到打麥場邊一棵碩果累累的杏樹下,仰著臉在那裡打鳥和粘知了玩呢。這不出格,就是幾個孩子調皮,大家沒有說他們。他們的身後,跟著牛根哥哥變成的一條卷毛大狗,張著嘴伸著舌頭,仰臉等著鳥兒和知了被打下來呢。等著天上掉餡餅呢。所有的流氓和公子,都屏息靜氣,精心操作著手中的彈弓、粘棍和吹筒;如同雷達兵操作著雷達,如同宇航員操作著航天飛機。但在萬箭就要齊發、粘棍已經伸到蟬的脊梁背後時──萬物已經不存在了,世界就剩下狗的「呼哧呼哧」的急不可待的喘氣聲──突然一個女人在叫,我是主觀的,你們是客觀的,我把主觀說成第一層,我把客觀說成第二層;我是喜歡第一層的。她的這種發言,倒沒驚醒我們,卻驚醒了我們的鳥和蟬。在粘棍和吹筒就要貼上去的時候,鳥和蟬「噗愣愣」一聲飛走了。什麼是客觀,什麼主觀?客觀就是主觀,主觀就是客觀。看你是一主觀,擺在我們面前就是客觀;看我們是一客觀,我們看我們自己,也就是主觀了。你說主觀好,是因為你每天都在自愉和自娛,找不到客觀寄托;我們這些整天生活在客觀之中的人,倒是不在乎我們這一時或是那一時是主觀或是客觀了。問題是我們互不相關,你怎麼借你的客觀和主觀之論,把我們的鳥和蟬驚跑了呢?這本身就產生了一個客觀。於是,我們所有的流氓和公子,就連那條怯懦的狗,過去見了女人就發抖,它活生生見過一個人是怎麼把另一個人,一個女人是怎麼把另一個男人給零敲碎打地折磨死的,這時也虛張聲勢地「汪汪」叫了幾聲,跟著我們把這個莊嚴的女人給包圍起來。但牛根哥哥還是有些害怕呀。他只知道一個女人可以折磨死另一個男人,沒見過這麼多流氓的男人圍上一個女人。他覺得世界更加嚴重了。想想後果吧。牛根哥哥說。說完這句話,夾著尾巴一溜煙自顧自地逃跑了。留下我們繼續圍著那個女人。不是你的高論把我們的鳥和蟬給驚飛了嗎?我們可以滿足你的要求,我們不談客觀了,我們不打鳥了,我們不粘蟬了,我們來粘你行了吧──這就主觀了吧?一群戴著歪帽,塗著白鼻,操著京劇道白的花花公子和衙內,也就是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小蛤蟆和呂伯奢之流,這時一個個手中拿著彈弓、粘棍和吹筒,圍住了路上過來的一個小娘子。你道這娘子是誰?就是那個整天在村裡假撇清、愛在臉前垂一面紗、動不動就臉紅的我們故鄉的聖女貞德女地包天。平常你不是對這個世界很羞澀嗎?不是對這個世界很主觀嗎?現在怎麼從封閉的主觀裡走出來發表了一番客觀呢?小娘子,你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我們將這個聖女圍個密不透風。接著就有人用粘棍粘她的頭發,用吹筒吹她的眼睛。這時的小娘子,一下就不主觀了,她滿眼都是客觀。不管她心裡怎麼想,她是一個聖女,她是我們家鄉婦女的學習榜樣,她是三八紅旗手,但她面對這種局面,還是有些慌亂。這是所有新聞媒介又要關心的焦點。打表場邊剛才還在懶散的記者,以為今天沒什麼新聞了,這時都精神抖擻地沖到了這裡。我的媽呀,這裡又出事了,我差一點睡著給錯過去哩。幸好沒有睡著,幸好是半睡半醒,我又趕上一個未班車和大撥轟。一萬支的意大利鎂光燈打了起來,BBD、ABD、NHD都開始進行現場直播。我們故鄉一群小流氓和一個小娘子的故事,通過國際通訊衛星,馬上就傳遍了五大洲和四大洋。本來一個足不出門現在偶爾出來踏青的小娘子,踏著踏著,也是春心鬧得慌,在那裡借幾個名詞瞎嚼嚼舌頭,沒想到惹出這麼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我也不是一個信念特別執著的人,我承認我說錯了還不行嗎?我剛才說出去的我現在收回來還不行嗎?但是不行,我們還是得把這個過程說清楚。幾個小流氓開始拉她的衣袖,要拉她到一個地方去。面對著世界上所有的人,她被小流氓撕撕拽拽,早已改變了聖女的形象,令世界上所有有信仰和有追求的人,都開始懷疑自己和這個世界的關系了。這就是我們的聖女和故鄉嗎?聖女女地包天又急又羞,羞得滿面通紅,面對著正義和純客觀的攝像機鏡頭掙扎著說:
「青天白日,蕩蕩乾坤,我一個清白女子,你們到底要干什麼?」
我們涎著臉說:「我們不干什麼,我們就是要拉你到旁邊牛屋,我們有話要告訴你。」
女地包天:「你們要告訴我什麼?從今以後,我不再告訴你們什麼了,我不但不再說主觀和客觀。連主體和客體也不再說了,還不行嗎?」
我們搖搖頭:「不行」。
女地包天往後掙著身子哭:
「我不去牛屋,去了你們會對我的主體非禮!」
我們笑了:「那你就把我們當作你的主體也就是了。這時我們和你,你和我們,不就相互不拿客體當外人了嗎?」
女地包天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泥水裡,仰臉看著我們說:
「如果你們是一個大爺,我也許會跟你們去,你們一下子五六條,我跟你們進去,我的主體如何受得了?」
我們仍然不依不鐃,開始將粘棍往她衣服裡伸。這時髒人韓趕集路過這裡,看著眾人圍著一個小女子玩耍,停止嘴裡的順品溜,用髒兮兮的棉襖袖子擦了一下從鼻溝就要流到嘴裡的鼻涕,擠上去要看個熱鬧。看完之後,覺得也不一定非創作順口溜不可。髒人韓仇恨的是那些贓官,是那些通過改朝換代奪取他位置的人,對於市面上的小流氓,他倒一直持不表態、不發言、坐以待變、韜光養晦的態度。相對於贓官,這些小流氓小資產階級說不定更能代表我們的利益呢。後來事態的發展,果然證明了髒人韓的理論。這時髒人韓捋著自己的山羊胡子,轉著手中的兩個核桃──如同握在手中的乾坤,對著老曹和老袁說:
「要論對歷史有預測,要講對世界有歷史感和縱深感,要說站得高和看得遠,要說身在故鄉能放眼世界,還就是咱們這些在歷史上當過貴族的人。到了關鍵時候,還得靠咱們這些老家伙!」
雖然他說得有理有據,但因為這時老曹和老袁與他的利益並不一致,他從這個預測上得到了實惠,我們得到了什麼?因為這個不一致的歷史到現實的失落,老曹老袁又拿酸捏醋地不予髒人韓於歷史上的承認。你當初在歷史上是一個什麼東西,我們是一個什麼地位,現在因為一個預測的得逞,就想借此篡改歷史和想鑽到歷史上的貴族行列和我們平起坐嗎?於是兩個人這時不與髒人韓配合,只是對他做了個鬼臉,裝孫子地對他說:
「什麼歷史?歷史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我們都是些沒有文化的人,在歷史上也就是一介武夫,不懂你說的這些高邈深遠的大道理。你找知心人是不是找錯人了呢?從這點找錯出發,他連一個同階級的貴族都找不准,他本人能說是貴族的一員嗎?就好象羊跑到了狼群裡假充狼,不覺得自己有些大膽和大意嗎?一個連現實都弄不清的人,能說他有歷史縱深感嗎?……」
說完,兩個人又做出高深和不耐煩的樣子。老袁:給他說這些干什麼,你說這些他也不一定聽得懂。我們還是下棋!」
接著兩個人便做出仙風道骨隱藏在人間大隱隱於市的樣子,在地上開始下國際象棋,把一個好端端和興沖沖的髒人韓尷在了那裡。歷史的辯證法在於,對於那些在生活中和理論上看不起我們的人,我們在心中越是在乎呢。其實這些看不起我們的人,他們自己心裡是不是有些發虛呢?真實的情況恰恰是該我們看不起他們而不是他們看不起我們,但是事情的發展往往又是,在他們還沒有發虛的時候,我們自己先發虛了。於是興沖沖的髒人韓,這時就偃旗息鼓和心情沮喪地離開了老曹和老袁,這時他對自己在歷史上是不是貴族,心裡倒真有些沒底和犯了含糊。當然這是後話了。當時他從集上歸來,看到一群小流氓圍著一個小女子在那裡調笑,他心裡還是有些興奮在潛意識中欲加入他們的隊伍。他沒有上前制止他們,他像別的圍觀和不負責任的群眾一樣想看個熱鬧。這女子反正是自己的女子,看著別人調笑她一次,自己在旁邊看個樂子也等於加入其中,今天的生活不是又增加一點樂趣和人生沒有白過嗎?但等他把鼻涕擦掉,甩到一個不相識的人褲腿上,接著擠進人圈子看到一群小流氓拉扯的這個小女子是女地包天,他的腦袋還是「轟」地一聲爆炸了。這時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小流氓隊伍的理解和信任。就算整體小流氓隊伍是好的,也礙不住有些蛻化變質分子。現在拿著同樣彈弓、粘棍、吹筒的這群流氓,就是一幫靠不住的人。因為他們做事情不看對象──世界上的錯誤往往在於,事情不一定做錯了,只是對象錯嘍。不明白這一點,是要犯大錯誤的。這群腐化墮落分子,就是一群沒眼的蜻蜓。現在的對象是誰?是我們故鄉的聖女──如果單單是現實中的聖女,我們的髒人韓還不會挺身而出,他不是一個特有現實感的人,他對待現實的態度就是編順口溜。除了現實,他注重的還是歷史。當他從現實上升到歷史的高度,這個女子就不是一般的聖女了,就和我們歷史上的貴族、現在的文化乞丐髒人韓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系了。你們看過《烏鴉的流傳》嗎?我們的髒人韓不就是那時的縣官韓嗎?在柿餅臉太後隆隆的炮聲中,縣官韓不是還忙裡偷閒地擁過一個小麻子選美選掉的女子嗎?你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就是眼前的女地包天呀。一番龍爭虎斗,兩情相洽洽;如同兩條蛇,盤絞在一起。雖然後來事情有了分化,縣官韓成了髒人韓,女地包天成了聖女貞德,成了故鄉和人民的象征,但這個聖女和象征從哪裡來呢?還不是經髒人韓的手給調教出來的?這是髒人韓和小麻子的區別。小麻子使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女兔唇變成了故鄉的魔女;髒人韓倒把一個魔女調教成聖女貞德。現在一群小流氓欺負到聖女頭上,不等於在老虎頭上逮虱子嗎?看我如何收拾你們,髒人韓將自己的髒袖子卷了起來。但是,我還要講一些方式哩。我要給你們做出一個榜樣哩。於是,他出來勸阻的出發點雖然出於個人私利,但在他說話的時候,馬上換成一副為了真理和正義的模樣。這個時候大家看出髒人韓還是有些水平哩。他在歷史上還是有些作為呢。老曹老袁那樣看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更深層次的膚淺。這個時候髒人韓又感到有些委屈,我們本是一個階級,為什麼大枝就不承認小枝,大葉就不承認小葉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們這些豆莢和豆萁。這時的女地包天,已經在地上被幾個中外混雜的小流氓揉搓得不成樣子了,渾身都是泥,上邊的褂子也撕破了,露出了兩顆硬硬的葡萄。小流氓們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可見他們也是多麼地膚淺和缺乏歷史感。他們說:「真不去牛屋,就在這裡因陋就簡下手得了!」
圍觀的人也在那裡「嗷嗷」地起哄。這時髒人韓頂天立地地站了出來·
「住手!」
接著將手像京劇亮相一樣翻掌放到頭頂。幾個小流氓馬上愣到了那裡。特別是幾個外國小流氓,在西歐做案時,哪裡見過這種將手放到頭頂的架式?髒人韓又來一個鷂子翻身,跳到人圈子中央:
「彈弓和粘棍,粘棍和吹筒,算什麼呢?以為幾個中外勢力和流氓的勾結,就可以把我們故鄉鬧翻嗎?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所欲為嗎?以為我們故鄉沒人就是有人也沒人站出來了嗎?錯了,我的孩子們,你們在歐洲和非洲可能是這樣,但在我們小劉兒的故鄉,這無疑是白日做夢。我們也是人才濟濟,我們是不動則已,雖然在歷史上我們總是不動為多,但是這次我們要是動了呢?你們可就受不了了。你們聯合的這幾個故鄉的漢奸都是什麼人呢?不就是小蛤蟆和呂伯奢嗎?問問他們在歷史上都干過什麼?他們在歷史上也就是些破落戶子弟和醃臢潑皮而已,做了刀下冤鬼還不自知。怎麼不說我們的英雄呢?怎麼不說我們的貴族呢?我,老曹老袁他們(這時髒人韓和老曹老袁還沒有鬧貴族分野的矛盾),小麻子,劉老孬,我們現在是不號召,我們真振臂一呼,馬上也就成氣候了。這些客觀的原因不說,你們這些流氓的主體也不說,只說你們現在鬧的客體吧──你們知道她是什麼人?她在歷史上倒是和我沒有什麼聯系,如果和我有聯系,我為了避嫌也不會站出來(這是髒人韓的高明之處和前貴族的遺風了),她目前的身份,也就是我的干女兒罷了(這時地上的女地包天已經被人拖得髒兮兮的,其髒的程度,也和髒人韓差不多,乍一看上去,還真有點像父女)。說起干女兒,中國干女兒的身份,特別是貴族干女兒的身份,十有九個是和干爹說不清楚的──但我們之間恰恰是說得清的;把一個本來可以說清楚的事情說清楚了那不叫本事,把一個本來說不清楚的事情說清楚了那才叫能耐呢。當然了,這次說清楚的主要功勞並不在我,我不是一個貪天之功歸己有的人,別的說清楚是我說清楚,這次說清楚恰恰不是因為我而純粹是因為我女兒現在的身份。她是什麼人?如果幾個外國流氓剛到我們的故鄉弄不清楚,幾個中國的流氓也鬧不清楚嗎?你們吃錯藥嗎?她是我們故鄉的聖女貞德。你們污辱了她,就是污辱了我們的故鄉;你們污辱了我們的故鄉,就是污辱了我們的母親。說到這裡,我倒要問一問打麥場上圍觀的觀眾和鄉親,如果現在有人要污辱我們的母親──雖然有些母親也該污辱她們一次讓她們知道這個世界的輕重,但是這次不同,這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養大的慈母──你們同意嗎?如果你們同意,我倒也無所謂了!」
髒人韓到底是髒人韓,無論大小,在歷史上畢竟從事過政治,他知道怎麼發動群眾。單從這一點出發,老曹老袁看不起他就是不對的。老曹和老袁也有失准的時候。英雄不問出身。眾人剛才還在看熱鬧,這時就變得義憤填膺了。操他媽的,剛才只顧看熱鬧了,沒想到這熱鬧之中還涉及自己的慈母呢。鴉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俺母親就是留著讓俺爹強暴──雖然俺爹也不是一個東西,但是也不能平白無故地讓這群流氓說糟蹋就白白糟蹋了呀。進妓院還得辦一個手續不是?把我們故鄉當成什麼了?這怎麼能不激起我們的民憤呢?真是對世界大意不得,稍一大意,自己的利益就讓別人給占去了。於是大家手膊舉得跟森林似的,怒不可遏地齊聲喊道:「我們不同意!」
髒人韓這時進一步發動群眾:「不同意怎麼辦?」
眾人:「滅了這幾個王八操的!」
說著,眾男人上去,就要滅他們,有的還憤怒地解著褲扣。剛才幾個小流氓面對一個弱女子還占優勢,現在面對著眾人,他們就成了一小撮。剛才他們還在人多勢眾地要強暴別人,現在就要一個個地被別人強暴了。到底是小流氓,這時他們就露出了小流氓而不是大流氓從容就義的樣子,頃刻間土崩瓦解,一個個要找人縫子抱頭鼠竄。但是他們被髒人韓一把又抓了回來。
「強暴了人就想走,沒那麼便宜!」
接著扭頭問地上的聖女貞德:
「女兒,告訴爹爹和這周圍的叔叔大爺們,你到底被這些流氓強暴了沒有?如果還沒有被強暴,我們罰他們一些美元和法郎,我提成百分之三十,剩下都歸你;如果已經被他們強暴了,我們一根木棍,強暴死這些王八犢子──反正留著也是社會的禍害。沒有他們,說不定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會搞得更加健康呢!妮子,你說,現在和剛才可不同了,剛才看他們,現在可就看我和你的了……」
大家都看女地包天的嘴巴。我們在看,眾流氓也在看。如果說沒強暴,我們就罰他們的款──雖然有些人對髒人韓的提成比例有意見,但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社會風氣,髒人韓的順口溜整天諷刺的就是這些不正之風,現在到他自己身上,不也一樣腐化了?可見順口溜就是耳旁風;但我們對髒人韓的口是心非還是沒有辦法,因為是他提醒了我們現在就成了我們的領袖;我們的棒子已經高高舉起,如果女地包天說一聲強暴,幾個流氓頃刻間就成了一攤血水──這樣倒是堵住了老韓的不正之風──一所以後來到了騷亂的時候,等到牛蠅·隨人來收拾場面的時候,他為什麼那麼心毒手狠,這一切都是有前因後果的呀。只是當時我們忽略了這些罷了。也是時勢造英雄啊。如果放在平常,女地包天也看不起目前的髒人韓。已經時過境遷了,已經不復當年了。不說兩人的境界已經不同就是兩人所處的社會地位和每天要接觸的人,也有天壤之別。這時的聖女,如果挽著一臭名昭著的髒人出現在公眾場合,別說聖女不答應,就是故鄉的人民,也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那和讓流氓強暴了也沒什麼區別。為了這個,聖女甚至還有些同情髒人韓呢。但是現在不同,現在是聖女被髒人給搭救了。這個髒人還是自己的前夫。於是這個聖女此時此刻比讓別人搭救還感到尷尬和無趣呢。一個解救,竟使過去和現在扯平了,兩個人竟可以平起平坐,他還可以盤查自己的歷史和剛剛發生的窘境。我們是多麼討厭救星到來呀。與其這樣,還不如被人強暴了呢。這種羞惱,又增加了她對制造這一事件的流氓的憤怒。於是,我們的聖女女地包天撐著身子半坐起來,含羞帶怒地回答髒人韓的問話:「爹爹呀……我確實被這幫流氓強暴……」
眾人感到極度地興奮,都一個個將大棒舉了起來。
「果真強暴?」
「當真強暴?」
幾個中外的小流氓,只來得及說出一句:「大老爺,小的們實在冤枉……」
就嚇得暈了過去。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不知聖女又出於什麼考慮,這時的京劇念腔又轉了調子和轉了詞,她接著唱道:「……未遂。」
「什麼,未遂?」
眾人一下就洩了氣。於是,流氓都溜走了,大家圍著一個未遂的女人也覺得沒有意思,大家也就散了。只是聽說第二天在對中外流氓罰款的分成上,髒人韓和女地包天的律師又相互起了齷齪,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暫且撂下不提。我們想說的是,當時這件事的本身,在打麥場上也沒有引起更大的混亂。大家看了一個熱鬧,接著該干什麼,又干什麼去了。反倒感到無趣。雖然有的歷史插曲改變了歷史的寫法,歷史的偶然改變了歷史的必然,但是這個插曲就是一個插曲,什麼也沒有改變。事情過去之後,一切都無影無蹤,連點歷史的痕跡都沒留下。幾個無聊娘們,沈姓小寡婦、卡爾·莫勒麗、曹小娥、呵絲·溫布爾,已經在那裡開辟另一個話題,很快就投入進去。可見這個事情沒有在人們心中引起更大的波瀾。卡爾·莫勒麗在那裡敘說一個歐洲娘們和另一個歐洲娘們在幾天之前鬧著一個偉大別扭──現在說出來,讓大家評評理。這兩個歐洲娘們一個是俺孬妗,另一個就是她本人。卡爾·莫勒麗憤怒地說:怎麼兩個都是歐洲娘們呢?如果有一個是亞洲娘們哪怕是非洲娘們也好哇。雖然我也是歐洲娘們,但是我討厭這些人。十五六歲少女時看著還可以。鵝蛋臉,大眼睛,白皮膚,胳膊上有黃黃的嫩毛,頭上盤著發髻,身上穿著長裙,懷裡抱著一個打破的水罐;但一結婚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身體變胖了,漸漸像一個水桶,皮膚的顆粒也變粗了,下巴上的肉也嘟嚕出來了,吐出來的痰,都變濃變黃了;就是身上的狐臭,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更濃烈更嗆人一些。我雖然現在是歐洲娘們,但在20多年之前,我卻是一個南美兒童呢!我的歷史你們都了解嗎?其它中外娘們都異口同聲地答:了解!這時前孬妗的魂靈也飄蕩過來,加在這些娘們之中聽閒話。這個頭上爬滿虱子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故鄉農婦,聽了這些上輩子聞所未聞的話題,呆在那裡嘴都張大了。本來她不准備在這個圈子停留太長時間,打麥場上那麼多人圈子,那麼多話題,她為了復仇──幾十年之前對故鄉和孬舅的仇恨,她想到處多聽一聽,多掌握一些材料和斷箭。但聽到卡爾·莫勒麗的一席話,她就將四處飄蕩的靈魂暫時停泊在這裡。她把這裡當做暫時避風的港灣。雖然她這時改了裝束。穿著通紅的旗袍,臉蛋上貼一個花黃,但頭上仍爬滿虱子這一特征,並沒有改變。不改變不是俺妗改變不了,不是用滅虱靈消滅不了這些通體透紅的小動物,而是有誰知道俺妗一個人時候日常的孤獨和她等候的表情呢?這些小動物,也像現孬妗或卡爾·莫勒麗這些貴婦人養的寵物和哈巴狗一樣,是讓它們和人做一個伴罷了。於是這些嫩紅的小虱子,就不是一般的虱子了。我們就得對它們刮目相看和見面時向它們抬一抬帽簷了。它們就是俺妗的一部分。誰如果反對它們,就是反對俺的前孬妗了──她的一串虱子,現在就耷拉在她腦門前的一綹卷發上,如同一串通紅透體的珍珠。當然,俺前孬妗所以在這裡停留下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聽到人群中在議論俺的現孬妗。於是就讓她的車和船剎了閘和拋了錨。加入時甚至還說:你們該怎麼說還怎麼說,我就是隨便聽聽,我來時只帶著耳朵,並沒帶嘴,我不會在這種時候隨便表什麼態。前孬妗拿出這樣的姿態和氣概。幾個中外混雜的娘們,也為一個在歷史上受過冤屈的鬼魂的態度給感動了,沒有因為外人對一個既定圈子和氛圍的加入使談話的氣氛和情緒受到影響。卡爾·莫勒麗該怎麼說,還怎麼說。但到真說起來,就好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樣,沒說之前就像沒到一個地方去之前一樣,大家的期望值過高,真到說出來和到了那個地方,感覺也沒什麼呀。這時我們才知道,不是這裡和這個話裡沒有什麼,而是我們在聽到和到之前,把這個世界給估計高了。我們在想象中,還有許多大而不當和不著邊際的東西呢。卡爾·莫勒麗和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領導人俺孬妗馮·大美眼的偉大別扭,一說出來──初聽起來,真沒有什麼,連在一邊旁聽的前孬妗都有些失望了:兩人純粹因為在一個月之中那特殊的幾天,是用一個衛生棉條好呢,還是干脆用我們故鄉的騎馬蹲襠布好呢?正好前幾天她們兩個都來了。爭論和別扭,就在這裡。最後兩人也沒有統一,現孬妗用了騎馬蹲襠布,莫勒麗用了衛生棉條。現在拿出來讓大家評理。歐洲容易產生一些認真和小題大作的人哪。照大家的評判,兩人各有各的道理,從原則上說,是現孬妗說得對,還是領導有水平──既然到了這裡,一切都不能拿歐洲標准了,就得入鄉隨俗,不能再用歐洲的棉條或粘條了,就得用家鄉的騎馬蹲襠布。什麼是騎馬蹲襠布呢?就是用一條又臭又長的棄而不用的女人裹腳布,撒上熱熱的剛出爐的灶灰,橫七豎八纏在大腿上,「當當」地在街上走。試驗一下新生事物嘛,人家中國的農村婦女,幾千年不都是這樣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嗎?就是不從入鄉隨俗的角度,單從好玩的角度出發,你也可以試一下嘛!為什麼非一棒子打死呢?從大局出發和大處著眼,現孬妗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中外的婦女們聽後都點了點頭。現孬妗得到鼓勵,就更加來勁和更加精神了,她接著說,就是不從這個你們肯定和認可的角度看,就是不從騎馬蹲襠布和熱灰的角度看,單從歐洲衛生棉條的角度看,這個衛生棉條,也是用不得了。為什麼這麼說呢?馮·大美眼轉著腦袋看著眾人,知道衛生棉條是一種什麼形象嗎?衛生棉條可有一種男性的象征哩。衛生規定特殊期間男女不准接觸,既然不准接觸,你為什麼還用這樣一個東西呢?當然現在又有新的理論說那種時候可以接觸而且越接觸越好,似乎用它也沒有什麼,其實這種貌似沒有什麼的理論恰恰在實踐中是最害人的哩。它看上去沒有什麼,小的方面的問題解決了;但恰恰是這種小的方面的放心,影響了大的原則問題的分野,它使我們一下忘記了我們現在的身份。我們是干什麼來了?我們是以什麼身份到這故鄉的?我們不是別人,我們不能混同於一般的老百姓,我們是一幫有覺悟有組織有紀律的同性關系者。在這種情況下,你再用它,可就混淆了是非和大是大非的界限嘍。你就是我們同性關系的異己分子嘍。你就要犯大錯誤了。不說你犯這樣錯誤該如何給你定性,就是不給你定性──這時定性不定性還有什麼意義呢?反正你已經用了──但比這個更重要的是,也不能因為你這一顆老鼠屎就壞了我們的全鍋湯啊。你可以在生活中犯錯誤,但我們不能在原則立場上出問題;如果我們這個時候原諒了你,就破壞了我們大家。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場面就要混亂;這樣混亂的隊伍,誰還能承認我們是正規軍呢?撇開我是這個隊伍的領導人,把這個隊伍辛辛苦苦帶到這裡,不能因為個別人和一個偶然的因素就讓革命半途而廢不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群眾,看著你往陷阱裡跳和自我毀滅的道路上走,不為了我和我們大家而為了你自己,我也不能允許你這麼做。馮·大美眼說完這個,張口喘氣,得理不讓人地看著我們大家。我們大家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頻頻在那裡點著。既然有道理,另一個歐洲娘們卡爾·莫勒麗為什麼就是不聽呢?是有意對抗領導嗎?是用這種對抗領導的辦法來顯示和證明自己過去的王室身份見了誰也不放在眼裡嗎?還是對這衛生棉條有特殊的感情不用它就活不下去呢?抑或是單單要用此來膚淺地顯示自己的個性呢?故鄉的騎馬蹲襠布就那麼可怕嗎?就不能委屈一下與民同樂地試用一次嗎?話題一說到這裡,我們的卡爾·莫勒麗,臉上的淚,可就「刷刷」地下來了。我不是要有意地破壞大家──你破壞了我──我在來這故鄉之前,還不知道「破壞」這個詞的傷人之處嗎?以前我在歐洲是干什麼的?就是專門拿著刀子割這衛生棉條喂狗的。沒有看過BBD和ABD的報道嗎?當年的風雲人物和她做過的業績,就是這麼容易被人遺忘嗎?我們置身其中的民族,就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嗎?你說這是民族的進步呢,還是這個民族反復無常的表現呢?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我過去動不動就操刀一快,還是正確的。這也就是馮·大美眼現在為什麼自動用上了故鄉的騎馬蹲襠布,我卻拿著它思量半天,最後又丟下故鄉的溫暖而用起過去的冰涼的棉條的原因。這全是過去喂狗喂的呀。就因為天天喂狗,也就見怪不怪了;正因為見怪不怪,也就漸漸地對它產生些感情了。世人都知道我愛割棉條,有誰知道我對棉條的呵護呢?世上都知道我愛割韭菜,有誰知道我對韭菜的獨鍾呢?這倒和我是不是同性關系者顧不顧自己和大家的身份沒有關系。說不定我見了它置之不顧倒是不注意身份,見了它一往情深倒是自己身份純粹的證明呢──它證明著我對過去的背叛。我在歐洲是這樣,我到亞洲還是這樣,為什麼我在歐洲可以用棉條並不影響我的身份,一到亞洲我用了一下棉條就違反了大家的利益和主張呢?我是歐洲人嗎?不,我是南美人。我們南美不講這個。如果因為我不用熱灰的騎馬蹲襠布就沖撞和違反了你們的原則和規定,那麼我敢肯定,這個錯誤絕不出在我身上而應該考慮考慮你們那些規定了。我甚至要問,我們爭論的僅僅是一個衛生棉條和騎馬蹲襠的區別嗎?是不是事情的實際性質,已經超出這個范疇了呢?──也許不但我們的衛生棉條用錯了,甚至我們這個同性關系者所回的故鄉是不是選錯了還難說呢。我們為什麼要選亞洲而不選南美呢?這倒是我們應該討論和追究的。這才是根裡歪呢。這時事情的性質,就不是一個棉條的問題而是整個故鄉的問題了。卡爾·莫勒麗說完這個,擦干臉上的淚,惡狠狠地看著我們,一下讓我們不寒而栗。接著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褲腰,做出要向外掏東西的樣子。她是不是往外掏刀子呢?我們心裡開始打鼓。這時我們就有些埋怨馮·大美眼了,一個衛生棉條,用也就用了,就是因此影響我們一些形象,就不能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嗎?就不能把新聞口徑定在一人兩制上嗎?如果她真的掏出刀子,按她在歐洲的性格,恐怕我們一個也跑不了。我們都是一馬平川的娘們兒,你說她要對我們割些什麼呢?這倒讓我們更害怕了。這時我們倒沒有衛生棉條。有人馬上就將自己擇了出來,向莫勒麗討好地說:莫勒麗,用,我就不信因為一個衛生棉條,會影響整個同性關系者回故鄉運動的發展。當然也有和稀泥的。雖然我們屬於不同的洲,你們老姐倆兒倒是一個洲,但兩個人過生活,哪能沒有鏟子碰鐵鍋、舌頭碰著牙的時候呢?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是一鍋飯,晚上睡的是一個枕頭。鬧歸鬧,誰也鬧,按照辯證法的原理,矛盾才是推動世界發展的動力呢。不管是用衛生棉條也好,用故鄉的騎馬蹲襠布也好,在家裡鬧鬧也就算了,以後在打麥場上就不要鬧了。孬妗得尊重卡爾·莫勒麗非凡的性格,真鬧到拿槍動刀就好了?莫勒麗也得注意孬妗的領導身份,在家是夫妻,出來她可就是我們大家的領導了;就是不看她的面子,也得看事業和我們大家的面子吧?還是以大局為重。還是和為貴。你總不能不管不顧鬧到自絕於故鄉和人民的地步吧?大家這樣和了和稀泥,老姐倆倒是「噗嗤」一笑──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不就是一塊布和一個條的區別嗎?弄得大家都跳到稀泥裡出不來了。誰說我們故鄉的娘們兒沒有水平,這不就是水平的一種嗎?倒是俺的前孬妗,這時的表現讓人見笑。不說讓她顧全大局和替故鄉的整體利益考慮,就是單從她個人利益出發,她做得也太讓人哭笑不得了。你是干什麼來的?你不是來尋求報仇的機會嗎?現孬妗正在與人鬧矛盾,你不就可以借軍閥混戰的狀態找個縫子下蛆趁機與莫勒麗站在一起咬馮·大美眼一口給自己解氣嗎?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還是沒有把握住。一開始是猶豫不決,拿不准在什麼時候插嘴和在什麼縫隙下蛆,真到該下蛆的時候,她又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蛆給錯了過去,讓我們替她干著急。後來她見莫勒麗把手伸到褲腰裡拔刀子,這刀子並不是拔向你的呀,這刀子對你來說是拔得好的呀,但是我們還沒有發慌,馮·大美眼還沒有發慌,她倒是在一邊發慌了,她以為自己也有危險呢,這時就把自己的主要目的給忘記了,像她往常一樣,小事清楚大事倒是胡塗了,當事人還沒有怎麼樣,她倒是夾著尾巴逃跑了。許多年之後,我又與前孬妗的第二次鬼魂相遇,我突然想起往事,又把這陳谷子爛芝麻給抖落出來問了一下。我問當時她見了莫勒麗的刀子為什麼要逃跑呢?這不是小事清楚大事胡塗嗎?你當時該做的不是逃跑,而是應該和莫勒麗站在一起,也拔出一個刀子相助。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被你錯了過去,事到如今你後悔不後悔呢?沒想到前孬妗這時微微一笑,說到底是誰天真呢?到底是誰幼稚呢?到底是誰小事清楚大事胡塗呢?如果今天不是你提起我也不和你倒騰這些往事了,既然今天你說了,我也就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和底蘊吧。也許在別的事情上是我胡塗,但起碼在這個事情上,自作聰明的恰恰是你們自己呀。以為當時我不想拔刀子嗎?刀子在我袖子裡,也藏了好長時間了。我去的時候,就是帶著刀子去的──莫勒麗的袖子裡,倒是空的。這一點你們料到了嗎?後來我無非做出看到刀子就害怕的樣子給你們看,找一個金蟬脫殼的辦法溜走又不被你們發現罷了,誰知道你們就果真上了這個當呢。我帶刀子而不動刀子,就是我大事胡塗嗎?不,它倒是恰恰證明著我的遠見,如果說世界上還存在著遠見的話!動不動拔刀子是容易的,但時機到了嗎?她直瞪著眼睛問我。這時我倒是讓她給說懵了。不管當時她怎麼想,當時她是不是像後來復述得這樣深謀遠慮,但事後能說出這樣一番理論,也讓我們吃驚。我們低估了前孬妗呢。高估某人我們不怕,他總有敗露的時候;低估某人可是我們的大意,到頭來要招致滅頂之災。前孬妗見我這樣,就有些得意了,接著說,照我的觀察,當時不管你們怎麼看,不管莫勒麗怎麼想,我看拔刀子還為時過早。同性關系者剛剛回到故鄉,斗爭形勢還方興未艾,我要在當時動了刀子,別說當時的現孬妗不答應,就是你們,也會立馬把我給撕吃了。在這種形勢下,我不做出故意害怕的樣子逃走而去拔刀子,不是等於飛蛾撲火和自取滅亡嗎?你們拿我當一個傻冒嗎?識時務者為俊傑。當我們反省歷史的時候,當時誰是俊傑誰又是你們反對的傻冒呢?在她一番事後回憶和自圓其說的蠱惑下,我只好承認她是俊傑我們是傻冒而啞口無言。當然,這事在當時也沒有什麼,說起來也就是幾個娘們兒議論一下特殊時期和目前的形勢,無論前孬妗的事後理論成立與否,都不會發展到拔刀子的地步,都不會因此引起動蕩。這也不是動蕩的起因。所以我對後來研究這一段歷史的一些考古學家,研究到這一段時,都從裡面看出後來打麥場上要起動蕩的苗頭和起因,我是不敢苟同的。我就是歷史的見證人啊。不但這些議論沒出問題,就是其它幾個流氓真在打麥場上拿槍動杖了,還是沒有引起大的風波。越是看似嚴重的地方,越是沒球事,越是被人忽視的地方,越是容易出問題。針尖大的縫,能透過斗大的風啊。當時誰在打麥場上拿槍動杖了?這次不是歐洲人,這次是南美人,世界的著名球星巴爾·巴巴。他又一次因為興奮劑的事被趕出了世界杯。球不是我們輸掉的,我們被人謀害了。我沒有「吱吱」地吸興奮劑,我就打了兩針嗎啡。這也算一個事情嗎孬舅?他眼淚漣漣地把手伸向了孬舅的靈魂。孬舅的靈魂一開始一愣,但接著就不愣了,馬上恢復了自己政治家的風度,看到一股勢力投靠過來,先把這股勢力拉到自己身邊再說;正是用人的時候。孬舅的靈魂馬上回答:這不算個事情;當初我們拉桿子時,誰想喝什麼,誰就喝什麼;何況你現在已經不在球場踢球了,你已經加入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隊伍;在這裡誰說了算?你孬舅說了算。要舅是干什麼用的?就是專門替外甥解疑釋惑和當家做主的──不信你問問小劉兒。雖然你舅的本身不在這裡,但有我的靈魂在,也和我本人在這裡是一樣的。別說你吸了兩管興奮劑,就是在這裡胡作非為和強暴人了,老舅也能給你擺平,讓它嘛事沒有;剛才強暴人的是橫行·無道和牛蠅·隨人,所以才有人阻攔,如果當時強暴人的是你,也就沒事了。當然,這一切的代價是:事後你舅用得著你的時候,你可別推三擋四的。巴爾·巴巴聽了這話,一個小孩子,就得了臉了,他光記著前一句話而忘掉了後一句話──後來為此付出代價,他可就欲哭無淚了──「我舅說了……」這是巴爾·巴巴以後嘴上常掛著的話。似乎他這一個外甥,比小劉兒還要正宗似的。話傳到我這裡,我倒沒有驚慌,名份讓他稱去,外甥讓他當去,但可以這麼稱呼和當上外甥的人,也能同時趕上小劉兒的涵養和水平嗎?有朝一日你因此栽了跟頭,也就知道跟人叫這稱呼的深淺了。你壓量得住壓量不住這個稱呼呢?但小劉兒這話傳到巴爾·巴巴耳朵裡,這個小孩子倒是吃心了。這個頭腦簡單的人,又用上老戰術,立馬就把他的槍給拔了出來。他的拔槍和卡爾·莫勒麗裝模做樣的拔刀可不一樣,卡爾·莫勒麗的拔刀也就是嚇唬嚇唬我們,他拔出自己的打兔槍,接著就往裡裝鐵砂。──他是要殺一儆百嗎?他是要敲山震虎嗎?他是要殺雞給猴看嗎?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接著就有人向我通風報信──當然是我的好朋友而不會是白石頭或俺爹之流了,至於這個好朋友是誰,恕我就不告訴你們了,她跑得連吼帶喘的,一根大辮子像牛尾巴一樣沖向了天空:
「小劉兒,我的親親,快跑吧,劉老孬個龜孫子,又認了一個外甥。這個外甥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正在往打兔槍裡裝鐵砂呢。知道這個外甥是誰嗎?就是那個巴爾·巴巴呀。再不跑你可就沒命了;哪塊地裡高粱高,你就往哪裡跑吧──趕快逃個活命吧!」
當然,我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看到槍口果真瞄准了自己,不管事情的是非曲直,我就撒丫子先逃命了。這個巴爾·巴巴變化之快,也讓我預料不及。如果他不當外甥,也是一個挺和藹的人呀,剛才俺爹空手套白狼地鑽到他帽簷底下乘空調,沒見他說什麼,怎麼一成了外甥之後,就變得這麼不懂事了嗎?對照起他,我每天的外甥當得就是這麼窩囊嗎?我一下鑽進高粱地,接著又逃到玉米林,但我還是聽到身後「通」地響了一槍,幸好沒打著我。一段時間後,我和巴爾·巴巴搞到了一起,一次我們在床上親熱完,先是在一起議論俺爹,議論完俺爹,又在一起說起當年的打兔子。我問他真是為外甥吃醋和動家伙了嗎?這時巴爾·巴巴倒是大度地笑了,說:如果不是因為都是外甥,我們的身份相等,我們怎麼會搞到一起去呢?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還得感謝咱們的孬舅呢。其實我當時往槍裡裝鐵砂和向你的屁股開槍,並不一定就是針對你的。我對找到一個舅舅,就那麼激動和按捺不住嗎?這個世界上缺氫缺氧,還缺舅舅嗎?我也就是故做姿態,騙騙咱舅和大家罷了。我開槍是為了震動故鄉。如果我真朝你開槍,照我在足球場上的准頭,還不一槍把你的屁股打飛了?但是你的屁股還在,現在還在床上,就可見當時我對你也是手下留情和嚇著你玩呢。倒是看著你顧頭不顧屁股逃跑的狼狽相,我不禁在那裡吹著冒煙的槍筒笑了。到底誰是真外甥誰是假外甥,這不一下就說明問題了?但是巴爾·巴巴開完這一槍之後,將自己遮陽帽上的空調開得更大了,讓涼風來壓自己的火氣。倒是空調吹著吹著,做出新外甥的姿態,學著他老舅劉老孬的口氣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這時他連自己的槍都忘記了。丟槍而想到了坑,這也不過是借老舅一句熟語,來給自己找台階和解嘲罷了。可見這也不是騷亂的理由。別說是巴爾·巴巴開了一聲空槍,就是打麥場西北角的劉全玉、郭老三和髒人韓已經在那裡拳腳相加,引起了部分的小的騷亂,也沒有因此引起大的社會動蕩啊。他們在西北角爭論些什麼呢?說起來就更加離譜了。他們的爭論,已經脫離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主題,他們的爭論是純藝術性的,即誰是故鄉詩歌和順口溜的教父。髒人韓剛才在幾個中外小流氓面前得勝而歸,在聖女貞德面前露了臉,就有些自大、得理不讓人和趾高氣揚,本來大家在這裡沒有爭詩歌,他按捺不住剛才的得意,耐不住藝術創作所需要的寂寞,就想擴大的地盤,步步為營,把以前在生活和歷史中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看不慣的人、所有壓在手裡和積在心頭的歷史舊賬給清理一下一攬子解決掉──他想勢如破竹地一個碉堡一個碉堡給連窩端掉。這時他看到郭老三和劉全玉坐在一起,過去勢均力敵的時候,為了一個詩歌,他們平白無故地讓他受了多少氣?現在就想首先拿他們開刀,把他們想象成為另一個女地包天。剛才當了一次干爹,現在要再當一次教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實郭老三劉全玉兩人之間也有些相互不服氣呢,也都是些矜持和有架子的人。本來兩個人並沒有坐在一起,還要感謝今天打麥場上的大月亮,涼風習習,使兩個人都心平氣和起來和心靈偶爾溝通了。本來歐洲教授劉全玉獨自坐著,看著月亮,觸景生情,只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
「離開故鄉這麼多年,早已過了龍爭虎斗的年齡嘍!」
沒想到這句話,被毫不相干的郭老三摻著涼風給聽到了。這句平常的話,不知怎麼就戳著郭老三的心尖子了。聽到耳中,落到心頭。心中琢磨琢磨,眼中的淚也就「唰唰」地下來了。平時他也是看不起劉全玉的呀。如果不是礙著俺姥娘夾在裡邊,他早就要跟他秋後算賬了。那首長長的轟動世界的《最後的離別》,作者到底算誰呢?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定論。這是地道的中國民歌,歐洲教授怎麼會作得出來呢?歐洲教授卻說,看似是民歌,看似不經意,其實這就是創作的最高境界和千錘百煉的結果呀。這樣一粒優秀的藝術珍珠,一個山村野夫,能夠作得出來嗎?如果他是小劉兒,我服氣,可以把創作權讓給他,可惜他不是小劉兒,他是小劉兒的舅姥爺,我當年娶的是他侄女,對這個准老丈桿子我還不清楚嗎?別說是詩歌這種藝術創作中最高雅的形式,就是我們現在姑且算它是順口溜,你看一看日常這個郭老三是不是能把正常的吃飯撒尿的用語給表達清楚──假如能表達清楚,我就不跟他爭這個發表權,我就把這首世界著名長詩的署名權讓給他;可惜他表達不清楚,如果我們張冠李戴,不是使歷史蒙受了最大的恥辱嗎?──這是兩人日常的爭斗;這種爭斗,現在在月明星稀的故鄉的打麥場上,宇宙浩瀚,秋蟲唧唧,一切開始顯得那麼渺小、渺茫和不重要。於是劉全玉教授,就有感而發或更是不有感而發地說了那麼一句話。他這一句話,也就感動了我的舅姥爺郭老三。你早這麼認為,我們之間不就不存在芥蒂了嗎?我們還是娘舅親呢。事情鬧到最後,大家都哭不得,你說責任怪誰呢?你說我該笑還是該哭呢?這時的郭老三,最後還是選擇了哭。一開始哭也就是做個樣子,最後哭著哭著,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也就欲上前抓住劉全玉的手,與他和解,接著再和他共同探討那首長詩的來龍去脈。過去我們兩人搞分裂,沒有功夫更多地探討這首詩歌的更深的藝術蘊涵,現在我們和好了,這首詩我們不就可以重新討論了嗎?這次我們爭論的就不是藝術之外的東西了,這次我們就在藝術之內打圈圈。最後咱們再討論署名問題。真不行就算共同創作嘛。該討論的不過是署名前後的問題。他欲上前抓住劉全玉的手,將堵在心頭不吐不快的諸多想法一一表達出來。但沒等他把這些自我感動和到目前為止還純屬個人的想法──誰知劉全玉是不是這麼想和同意不同意這麼做呢?──表達出來,世界上又橫插一槓,這時得勝回朝的另一個詩人髒人韓闖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思路和籌謀。這可讓人真他娘的掃興。世界上的詩人多了可真不是好事。詩壇這麼混亂,就是讓這些人給鬧的。郭老三本來想抓住劉全玉的手,沒想到這只手半空中卻讓髒人韓給抓住了。郭老三有些哭笑不得,髒人韓已經自顧自地說上了:
「那麼一群流氓,硬是讓我一人給收拾了。如果沒有一點詩人的氣魄和氣質,以及人在寫詩時那種大而無當的二桿子精神,換另外一個人,如果他不是從詩意的角度出發而是從派出所處理流氓事件的角度出發,這事就非讓他搞砸不可。──我承認按照別的辦法也能處理妥當,但不一定能處理得這麼精彩就是了。說到這裡我要提出一個問題,如果這個人純粹是一個詩人,在歷史上沒有當過一任官員,這個人也不一定能寫出好詩呢。他只能看到社會的表面現象而看不透社會的本質。如果他當過官──當官並不影響詩歌的創作,反倒開闊了詩人的境界和視野。場面一下子就大了,一下就不局限於個人感情而擴大到一個縣了。一直到今天,我還為劉老孬當了秘書長而不會寫詩而遺憾呢。這是多麼大的損失啊。如果這個差事讓我來干我不定寫出怎樣叱吒風雲和氣吞山河的篇章呢。當然這還不是我要說的和要表達的意思的全部。我說的事物的另一個方面是,寫好詩的人一定要當過官,而當官的呢?如果這人不會寫詩,處理起事情來,也要像便秘一樣干結呢。為什麼一些大人物都好便秘呢?就是因為他們不會寫詩。當然,有些會寫詩的政治家也會便秘。從這個意義出發,不管是便秘的詩人或是便秘的政治家,遇到剛才小流氓調戲小女子的場面,都會束手無策和不知所措。也就是碰到我了,既懂得政治,又會寫詩,就順手牽羊地解救了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幾百年前和我夫妻一場,也算是她的造化。原來我們又相遇到這裡。如果我把這千年的恩怨和重逢添油加醋地寫成一首長詩,不知又要感動多少人呢。過去你們不是看不起我的順口溜嗎?這次就不是順口溜而是宏大的詩篇了。這就是政治和創作兩不誤甚至還能相互補充和啟發的又一例證。如果這樣一部巨詩出來,我不是誇口,我不是故意要戳你們的心窩子和捅你們的肺管子,那就是這首長詩,一定會超過《最後的離別》。如果情況是這樣,我倒要事先向你們打一聲招呼。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憑空抓住你們本來不是伸向我的手而好象有些不知趣的原因。我知道你們這只手本來是要伸向你們自己的,借著這只手,你們還要相互同情和安慰。一番但在大的歷史之下,你們這種相互同情和顧影自憐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我明知是這樣而不告訴你們──告訴你們你們會有暫時的痛苦,但不告訴你們當這種歷史大潮真要到來的時候那就不是痛苦的問題而是你們要被滅頂的問題了。到了那種時候,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我們呆在一個黑屋子裡,屋子就要坍塌了,我是叫醒你們呢,還是任你們昏睡下去呢?我思想斗爭半天,出於對你們的愛護也是出於我的良知,我還是決定叫醒你們。你們的詩就要被廢棄了。你們的《最後的離別》就要被擱置、擱淺和見鬼去了。這時你們還在那裡爭論到底誰是故鄉詩歌和順口溜的教父,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好象一塊臭肉就要被扔掉,這時肉上的蛆蟲還在那裡爭誰的個大誰的個小;船就要翻了,船上的人還在那裡爭毛毯;飛機就要爆炸了,大家還在那裡爭行李箱還有什麼意義一樣。如果你們還剩存著一些智力的話,我勸你們就不要爭了,反正人就要死了,為什麼不把腎髒和眼角膜捐獻給人類呢?為什麼不再為人民做些貢獻呢?反正你們的爭奪已經沒有意義了,為什麼不把這個故鄉詩歌和順口溜教父的桂冠讓給我呢?這個桂冠就是車船不翻飛機不爆炸對於你們除了沽名釣譽之外也沒有什麼意義!一個是胡同串子,一個是沒當過官的所謂的教授──教授能會有什麼學問?你們還能再寫出什麼來?──而把這頂桂冠讓給我,對於今後人類詩歌的發展,卻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呢。所以,我自做主張地就從中間將你們的手給截住了,本來應該你們倆相互握著的手,我在中間給握住了。我握住一個還不行,我還要握住另一個,」髒人韓說著,就又握住了人和手都在那裡和郭老三一塊發愣的劉全玉,「握住你們的手,就像裁判在台子上握住兩個拳擊手一樣;你們誰輸誰贏,就看我的判定了。但這次你們誰也沒有贏,冠軍是裁判,是不是也出乎你們的意料呢?──我看這事就這樣拍板吧。那個鼻祖的帽子放在誰兜裡呢?現在掏出來就是了。掏出來也就沒事了,我們就可以分手了。……」
說著,髒人韓就有些下作,他老人家不懂如何從別人兜裡往外掏東西,也已經多年矣。他不喊衙役和班頭,說著說著,自己就下手到劉全玉和郭老三兜裡亂掏亂摸起來。連個亂攤亂派的名目都沒有。這就激起當事人和大眾的憤怒了。你整天編的順口溜都在諷刺和編排干部的種種貪贓枉法,你現在的所做所為,不和你諷刺的對象殊途同歸了嗎?這時覺出你平日的諷刺膚淺和隔靴搔癢了吧?就算你不是為私而是為公,就算剛才不是個人行為而是社會行為,就算你不是為了兜裡的東西而是為了詩歌和人本身,那麼剛才幾個小流氓摸人不成,現在你髒人韓摸人就成了嗎?這樣一串話問下來,剛才還洋洋得意的髒人韓,這時也有些發愣和不知所措了。接著就有些結巴和不能自圓其說了。剛才?我和剛才的流氓是一樣的性質嗎?剛才那幾個小流氓摸的是女的,我現在下手摸的,不是我的同類嗎?髒人韓不說這話還好些,一說這話,就更被我們抓住理了。剛才幾個小流氓摸的是女的,你現在摸的是你的同類,正因為這樣,你比剛才的小流氓,犯的罪過還大呢!現在故鄉是什麼時期?是同性關系者回故鄉時期,你摸同性所犯的流氓行為難道不比幾個小流氓摸異性性質要嚴重得多嗎?和你比較起來,人家那麼做倒是關心、愛護別人頂多是開了一個玩笑,你倒是徹頭徹尾地耍流氓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流氓,是借討論詩歌之名耍流氓之實的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你把郭老三和劉全玉當成什麼人了?郭老三和劉全玉是那樣的人嗎?說到這裡,我們不但對髒人韓懷疑,對郭老三和劉全玉也有些疑惑了。打麥場上這麼多人,為什麼他不摸別人的身子單要摸你們的身子呢?單單用一個為了詩歌的理由就能解釋通嗎?今天不進一步說清楚,你們就不要想走出這打麥場一步。本來劉全玉和郭老三對於髒人韓的突然出現抓住自己的手就很感突然和討厭,特別是劉全玉,本來也就是自己在那裡自艾自怨,說了那麼一句話,因此引來郭老三的手已經讓他沒有思想准備和不知所措,現在在這牛糞裡,又插進一只手,這只手插進來還亂攪和,要和他們爭名奪利;事情鬧著鬧著,連麻煩和官司也落到自己頭上,他和郭老三這時惱怒的倒不是那頂桂冠,而是因為鬧的這一切給他們惹來的麻煩和在這麼好的月光下讓人不能清靜。於是兩個人就不著邊際當然也不著目的地惱怒起來。令人更惱的一層是,他們惱的理由和惱的目的竟這樣相差十萬八千裡你又不能不惱。於是兩個人的惱怒又加上一層同歸殊途的羞恥就有些惱羞成怒了。當然也是為了用行動說明自己,說明自己和髒人韓並不是一伙的,歐洲教授也忘記自己文雅的身份而脫出自己在故鄉時的本相,兩人都像地裡趕牛的夯漢一樣,脫下自己的鞋底子──沒有工具可借的時候,就借自己的鞋底子──誰說我們的故鄉不會依賴工具呢?──開始追著髒人韓滿打麥場趕打。髒人韓被鞋底子打得「嗷嗷」亂叫和抱頭鼠竄。這時視察各鄉的縣委書記從這裡路過,看到這個場面說:
「我們對髒人韓沒有辦法,他的同類對他是有辦法的。以後誰再要求出國,就讓他出國嘛。我們把他訓練不過來,讓他的同類訓練他嘛。如果我們這樣訓練髒人韓,一場訓練下來,他不知又要怎樣編排我們呢?現在好了,我看他也只顧抱頭鼠竄了!」
劉全玉和郭老三見自己的舉動無意中受到了領導的表揚──這又是無意之中的事,心頭和手下就更來勁了,鞋底子下去得又快又狠,邊攆邊打嘴裡還邊說:
「領導不敢教訓你,我們也不敢教訓你嗎?你不是當過領導嗎?現在就讓你看看把我們惹急了群眾造反的滋味!官逼民反,欺人太甚,把我們的物質利益剝奪了,我們能夠忍耐,把我們的精神生活剝奪了,我們還能忍耐,把我們的自由剝奪了,我們也能忍耐,但你就是不能剝奪我們的想象能力。如果你把我們的想象能力也剝奪了,我們還怎麼像阿Q一樣活著呢?我們日常的生活靠什麼支撐著?我們掏的是牛馬力,吃的是豬狗食,我們在掏力和吃食的時候,我們在大田裡踹牛糞的時候,我們腦子裡靠什麼支撐著我們難熬的時間呢?也就是靠我們腦子的想象了。這個想象的標志是什麼呢?也就是『吭喲吭喲』和『嘿哼嘿哼』的詩歌創作了。你以為我們的創作像你一樣純粹是為了個人和自娛嗎?錯了,我們一旦進入創作狀態,就不是個人的事而代表整個故鄉人民呢。人民性體現在哪裡?它不是一句空話,就扎扎實實地體現在像《最後的離別》這樣偉大的篇章中。你現在下兜掏我們的桂冠,你這單單是掏我們個人的東西嗎?如果單單是掏我們個人的東西,這樣一個沽名釣譽的東西,我們早就扔給你了,我們早就棄之如敝屣了,但是事情並不這麼簡單,這頂帽子從戴到我們頭上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個人身份而是人民的代言人了。這時你如果再掏我們的帽子,就不單單是掏我們一個帽子的問題了,而是在掏我們故鄉人民的心呀。我們是在捍衛自己的帽子嗎?不,我們是在捍衛一個民族的自尊心和想象力呢。我們是在捍衛真理和正義呢。想到個人利益我們身上沒有動力,但一想到故鄉千千萬萬的人民──人民是如何把我們哺育和培養大的,人民是如何把我們送上詩歌創作的道路的,現在該我們捍衛人民了──我們就渾身是勁,我們手中的鞋底子,能不下去得又快又狠嗎?打死你個丫頭養的,打死你這個不單是物質的上乞丐而且也是一個精神上的扒手。讓你以後再騙人,讓你以後再搶人的東西!……」
兩個打一個,可憐一個髒人韓,現在只有招架之勢,沒有還手之力。何況他還輸了理呢。人怕輸理,狗怕夾尾;髒人韓就成了一條夾尾的狗和慌亂過街的老鼠了。這時不單劉全玉和郭老三追打,連在場的群眾也被老劉和老郭的一番話給發動起來了──原來這追打中也代表著我們的利益呢,平常遇到和我們毫無關系的追打,我們還在那裡起哄和打一個太平拳呢,現在一切和我們有關了,我們加入其中不就更加有理由了嗎?髒人韓就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何況在那些和平的日子裡,也有好多人對髒人韓的創作看不慣呢。你也有今天,你也有栽到人民手裡的時候。如果不是豬蛋和馮·大美眼怕因小失大引起別的風波及時上前勸阻,我們的髒人韓,恐怕早就被大家的鞋底子打成一塊肉餅了。當髒人韓滿臉是血渾身掛彩躲到打麥場一角向隅而泣,邊泣邊在那裡嗚咽著說:「這就是時代嗎?我就這樣生不逢時嗎?」時,豬蛋倒笑著對馮·大美眼說:
「這個老髒,教訓他一頓也好。如果不及時教訓他,任其發展,任其不知天高地厚地將他的順口溜編下去,很難保證他將來的創作中僅僅是編排縣委,而不涉及到我們村干部。讓他知道一下馬王爺三只眼,自由和創作自由也不是絕對的,他以後就會老實多了。比這更妙的是,這次我們領導既沒有出面,又讓群眾把他給教育了,最後倒是我們把他給解救了,讓他什麼都說不出來,打碎的牙只好往肚裡咽,這也體現了我們當領導的政策和策略水平哩!」
說完這個,兩個人看著遠遠哭泣的髒人韓,倒矜持而不自滿。倒是這時的劉全玉和郭老三,在那裡有些得意過份了。劉全玉說:
「我在歐洲,就是這樣對待侵犯我人權和著作權的人的!」
他現在這麼一說,倒是把他剛才打人鞋底子的意義給降低了。郭老三卻說:
「操他個大爺,不是考慮他過去對歷史還做過些貢獻,你們眾人能勸得住我?我郭老三是什麼人?我在歷史上的貢獻,僅僅是一個詩歌嗎?別想往我眼裡揉沙子,真不行,我也能挖個坑埋了誰!什麼能騙過我的火眼金睛?其實象髒人韓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也不只一個,有時包括你身邊的戰友,心裡到底怎麼想,都還保不齊呢。我就是現在不揭穿他,給他留一點反省的時間和余地罷了。如果他再不覺悟,總有那麼一天,他的下場也比現在的髒人韓好不到哪裡去!……」
說完這個,就近從基挺·米恩手中拿下人家正喝的礦泉水,毫不客氣地喝了一口。基挺·米恩在此時此景,也沒敢說什麼。郭老三教育了髒人韓,我們大家也都受了驚嚇。還真有些敲山震虎的作用呢。倒是劉全玉聽了郭老三的一席話,心裡有些不大受用呢。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還有許多話外之音和弦外之意呢。但因為剛剛和一個共同的敵人鬧過矛盾,他身上還有許多掣肘,如馬上再挑起一場戰火,也有些力不從心,於是就咽了一口唾沫,暫時將這不滿藏在心裡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放你十年再說。倒是從這一點上,大家看到了劉全玉和郭老三的區別,人家到底是歐洲教授,比一個趕牛的土頭土腦的郭老三有頭腦多了當然也狠多了。從這一點看,故鄉詩歌的教父,說不定就是這個白面書生的教授呢。至於郭老三這一席話給自己帶來的損失,就是他本人所能知道的了。當然這也都是他們個人之間的爭斗,對於整個打麥場來說,也還只是一個枝節──我現在想說的是,就是人和人之間出現了這麼大的原則上的爭論、分岐和打斗,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大規模的騷亂。這場爭論和後為的騷亂依然無關。我們的打麥場,安穩不動如山。這場爭斗之後,打麥場上又出現了一場爭論和爭斗。本來小蛤蟆在那裡抽水煙,他的水煙袋是從白螞蟻手中借來的。本來白螞蟻不會把他的水煙袋借給別人,除了那些他認為對自己現有時有利的人──過去有利不行,將來有利也不行,就是得現得利,他才可以借給你。當然也有例外了,就是在他高興的時候,我老白在世界上高興了,那麼我對世界就有一個新說法,這時不管對我有利還是沒利,我都可以把我的水煙袋借給你小子吹一吹。吹一吹吧,吹著玩吧。譬如以前在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理論研討會上,白螞蟻研討得高興了,就把自己的水煙袋借給過孬舅的魂靈;後來又不高興了,純粹是因為身子困了和乏了,就沒有將煙袋借給外賓巴爾·巴巴,因此讓巴爾·巴巴靈機一動利用水杯制造出新的第二代流線型水煙袋。本來今天白螞蟻是不會把水煙袋借給小蛤蟆的,小蛤蟆現在對他沒用,他老白今天也不是特別高興。但今天情況又有些特殊,因為小蛤蟆送給他兩只繁殖的蝌蚪,白螞螞看著蝌蚪在瓶子裡游得分外高興,於是就想象著等打麥場上的會散了,自己如何回家和兩個蝌蚪玩游戲。螞蟻戲蝌蚪,聽起來不也很色情和很特別嗎?不也是一個話題嗎?於是就同意把自己的煙袋借給小蛤蟆抽上兩分鍾。在白螞蟻賞玩瓶中的蝌蚪和小蛤蟆吹著白螞蟻水煙袋的時候,老呂伯奢這時走過來,他手裡拿著一桿旱煙,要借小蛤蟆水煙的紙媒子火用一用。借火沒有引起什麼,小蛤蟆痛快地把火借給了老呂。但等兩個人點著水旱兩煙對吹的時候,老呂首先挑起了話頭。他抽著旱煙,突然就看著抽水煙的小蛤蟆不順眼。這時他想起原來兩個人是仇敵呀。兩個人在誰是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鼻祖問題上,還有過相互不服氣相互爭論的歷史呢。兩個人在這個歷史問題上的爭論還沒有定性和蓋棺論定呢。老呂承認,如果從意義的先鋒來說,小蛤蟆高老呂一籌,當年我和老曹搞的雖然是同性關系,但人家小蛤蟆卻一下就搞到生靈關系呢。但事物也不能這麼絕對地看,事情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和長幼有序。從意義的先鋒是那麼看,但從時間的概念上來說呢?別說是一個小蛤蟆,就是10個小蛤蟆加起來,也不能和他老呂同日而語。他老呂是在什麼時候搞的?是在三國時代,在英雄紛爭和英雄輩出的時代;而小蛤蟆呢,只不過是大清沒落王朝的一只蛤蟆罷了。相差著一千多年呢。先鋒在時間面前算什麼呢?不是早晚都要跑到古典的大會裡去集合嗎?這成了兩個人相互不服氣和各執一端的淵藪和根源。兩人平日不見還好些,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本來兩人吸煙也就是吸煙,你在這裡吸你的水煙,我在那裡吸我的旱煙,井水不犯河水,老呂純粹是吹煙沒有火媒子,要向人借一借,看到那邊有一團火在閃,看到天邊有一簇聖火,沒想那麼多就湊了上去。到底是人老昏花呀,直到湊了上去,點著火,借著火光,才看清眼前的持火者,竟是這麼一只平時見面就讓人生氣的氣蛤蟆。如果早一點知道火光的來源,我老呂哪怕這旱煙不吹,也不至於向他借火和跟他這水煙攪到一起呀。水火不兼容。但既然這煙給點著了,也吸到肚裡了,這時想用抽煙機從肺管子裡再抽出來,也為時已晚,於是只好肚內損失肚外補了,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說起了風涼話:
「光有煙火頂什麼用呢?就能照亮歷史了嗎?人間的煙火說到底虛無縹緲,歷史的雲煙才有反映生活的真諦呢。說起同性關系來,如果有哪個不知趣的嘴上沒毛腿上也沒毛的嫩東西再跟我在那裡胡鬧和爭這個歷史地位因此引發一場歷史鬧劇的話,我這旱煙鍋,就一定會對他那水葫蘆不客氣。你有什麼資本可以和我對抗呢?你那桿水煙袋,恐怕也是借來的吧?……」
當然這就惹火了毛頭小伙子小蛤蟆。你從年代看是多了一些,但一個年代說明什麼呢?現在是講年代的久遠還是講意義的先鋒呢?引導我們向前走的普羅米修斯之火,決不存在於一個歷史的陶碗裡。它是風雨之中不滅的靈魂。丹柯把心掏出來點燃照耀著黑暗,讓我們並著肩拉著手往前走。如果說你老呂是一個歷史陶碗的話,我就是砸碎這碗的普羅修斯和丹柯。同性關系者決不是同性關系的祖先,比同性關系走在歷史和時間前面的生靈關系,才是同性關系者的大伯呀。如果要比較歷史的時間的話,倒是要比較這個歷史時間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你那個同性關系時間雖然長,但等於浪費和空轉;我這個生靈關系的時間雖然短,但一點一滴,都有著巨大的歷史性變革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不但是同性關系的先驅,還是時間的先驅呢。如果我們連這一點都認識不到或認識到不承認的話,我敢說,我們人類在關系歷史的摸索,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路程要走呢,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處在黑暗之中呢。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跟你計較什麼也就罷了,還由得你個老幫淬來主動挑釁了。何況是在我剛剛借給你火的時候。既然你對我不客氣,我如果再對你客氣,我們所要受到的損失,就不單單是我個人的而是對整個人類和歷史不負責了。想到這裡,在真理和正義的驅使下,以真理和正義的名義,小蛤蟆就要反擊,手中的水煙袋,已經高高地舉了起來。如果你再不服氣,就送你上西天。何況中國人這麼多,不差你呂伯奢一個。這時的小蛤蟆,又特別理解三國時老曹為什麼要殺掉這個老呂也就是老驢頭了。雖然在平常的日子裡,小蛤蟆對老曹也看不起。現在看來,老呂到底是不是被老曹以同性關系的名義殺的,還是一個疑問和歷史懸案呢。拋開同性關系不講,就是單講做朋友,處得久了,誰也難保不起殺他之心。看著水煙袋打過來,老呂,經驗豐富,歷史悠久,當然也不發怵。真理在談判桌上說不清,只能靠武力來解決了。事情妙還妙在,戰爭不是由我挑起的,我是自衛反擊,真理和正義在我一方;如果他將我的頭打破了,我就成了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世界的同情在我;如果我戰勝了呢?就是世界人民打擊法西斯的一個偉大勝利。事情過去45年,人們還要慶祝反法西斯戰爭45周年的勝利。可進可退,可攻可守,這就是正義之師和正義之旅的優勢。於是也意氣昂揚地舉起手中的旱煙袋,向小蛤蟆的水煙袋迎了上去。但在兩上煙袋接茬和交火的時候,一個程咬金又殺了出來,也伸出一個半旱半水的煙袋,將兩個煙袋架在那裡。你道這來人是誰?就是剛剛在另一個場合得勝乘著威風而來的郭老三。郭老三剛剛和劉全玉在對付髒人韓的戰斗中取得了勝利。但他也和髒人韓一樣,犯了得理不讓人把得勝的真理用之四海的錯誤了。他以為在對付髒人韓的戰斗中取得了勝利,現在挾著勝利的威風就像挾著雷霆萬鈞之力也能在這場小蛤蟆和老呂伯奢混戰中撈些便宜呢。你們不是在討論誰是同性關系鼻祖的問題嗎?這個問題也不能拉下我呀。我在這裡也有重重的一筆呀。你們混戰不對,但這個混戰比起你們把我拉下,還算是小錯誤呢。你們當年搞過同性關系和生靈關系,我在歷史上就沒有搞過麼?如果說搞生靈關系比搞同性關系還要高級和先鋒,我不就是你們尋找的那個鼻祖嗎?如果小蛤蟆剛才對呂伯奢提出了新的時間概念和算法的話,我們兩個不是也同樣適用於這種理論嗎?我們總不能對一個人是一種理論對另一個人是另一種理論吧?如果是這樣,雖然你搞生靈關系在大清王朝,我搞生靈關系在民國初年,但我們用新的時間概念一測算,我不又成了你的先驅嗎?就算我們不比時間,我們比較在歷史搞過的生靈體積的大小可以吧?有時候體積在人的生活中和這個世界上也占有很大的比重哩。大人可以欺負小孩,大國可以欺負小國。如果比這個,對不起了蛤蟆大爺,您老人家就在這裡吃了眼前虧和栽了大跟頭了,您在這一點上可就在後生面前跌了眼鏡了。您在老呂面前是後生可畏,那麼用同樣的道理您在我的面前呢?您當時搞的是一頭羊,我搞的卻是一頭牛呢;不管你的羊是紫花披頭羊也好,是藍花花披頭羊也好,再大的羊,總大不過牛吧?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吧?既然是這樣,你們在這裡爭論和打架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你們兩個聯合起來向我投降,是不是更好和更明智一些呢?這也減少了你們之間毫無必要的磨損和喪失──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架住你們兩桿煙袋的原因。當然,這只是原因。後果大家是可以料想到了。和髒人韓在劉全玉和郭老三面前的結果也差不多。兩個人正在爭論,哪裡容得下第三者呢?本來沒有火,現在也四處冒火了;本來火是一頭的,現在就漫山遍野和星火燎原了。沒有目的的多頭惱怒,增加了這場戰爭的激烈性。大家下去的煙袋又快又狠。三根煙袋在空中如銀蛇亂舞。一會兒地上就血流成河。打了半天,郭老三和呂伯奢沒有什麼,手中的煙袋是自家的,到了小蛤蟆身上就不同了,他的水煙袋可是向白螞蟻借來的。這又使情況復雜了一步,到頭來白螞蟻也加入進來。他老狗日的看著那裡有重重的煙袋在飛舞,突然想起這一切和自己似乎也有關聯呢,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往裡面伸手和探頭,但一切還沒有弄明白,頭上和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幾下,身上到處起大包,頭上的動脈管也被砸破裂了,弄得一臉的血。等這一切都發生了,還不知亂舞的煙鍋出自哪一方面呢。當然,事情到了最後,和歷史發生的任何戰爭一樣,後來無故加入者倒了更大的霉。他們總是這場戰爭的承受者和最大的受害者。雖然最後四個人的戰爭及時得到了制止──豬蛋和馮·大美眼又出面了,戰火也確實不能再擴大了,但吃虧最大的還是白螞蟻和郭老三,挑起戰爭的小蛤蟆和呂伯奢倒也沒受到格外的制裁──不同身份的人最後在結果上扯平,本身就是一種不平等呢。為了這個,白螞蟻捂著血頭又在那裡氣惱,一邊吐著嘴裡的碎牙:
「我一個好好的水煙袋,就這樣被白白打碎了不成?」
一邊一把揪住小蛤蟆,開始向他追究水煙袋的賠償問題;慌亂之中,又把端在手上裝著兩只蝌蚪的玻璃杯像打破歷史的水罐一樣給打破了──這才是雞飛蛋打呢,又一下放開小蛤蟆,在那裡大放悲聲:
「我說能不幫人就不幫人,能不借煙袋就不借煙袋,不因一時高興而輕諾,現在果然被言中了不是?」
小蛤蟆趁機逃脫,和呂伯奢慌不擇路地逃去。郭老三這時也感到委屈,在那裡抖著手哭道:
「世界上還有沒有真理了,牛和羊還有沒有區別了?」
當然,這場鬧劇,也沒有引起打麥場的混亂。而且由於剛才有一場詩人戰爭在前,人們對於後到的煙袋風波,反倒有些熟視無睹和見怪不怪了。豬蛋和馮·大美眼,甚至對幾個血人冷冷一笑。這也使幾個當事人感到不平。但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混亂;這也不是後來引起騷亂的原因。大家到寫回憶錄的時候,也不要搭錯這根歷史神經,想從裡面撈什麼稻草。倒是在這之後,打麥場上響起了一曲花腔女高音呢。大家打眼望去,原來是曹小娥,又在那裡用歌聲感歎她的身世和不幸。高亢回轉的唱腔中,似乎是一個寂寞孤獨的女孩子;把她平時的齡齪和心理陰暗,一下就遮了個干干淨淨。一個骯髒有浪漫和作風問題還唆過豬尾巴的女孩子,不在現實生活而在唱腔裡看起來,竟是這麼一個純真和有情感層次和個人辛酸史的花朵。舞台上和舞台下,判若兩人。我們一下子就為她的唱腔和身世感動了。雖然我們知道這身世的百分之八十是虛構和想象出來的,但是當我們和她鑽到唱腔裡走不出來或干脆不想動窩的時候──誰沒有一點惰性呢,誰沒有將身子放下來就不想走的時候呢?於是唱者和聽者,這時都不相信真實的歷史而寧肯相信我們的唱腔了。世俗的東西一下都不見了。剩下的就是一個曲折婉轉的聲音在空中游走。我們自己的身世,似乎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不是為了曹不娥,而是為了我們自己。於是一人領唱,百人在和。沈姓小寡婦首先和上去和接上去了。如果說曹小娥都有理由在那裡感歎和歌唱身世,那我沈姓小寡婦就更有資格引頸高歌了。沈姓小寡婦在接受電視采訪時曾說:連秘書長和小麻子都說過,我是有資格進村委會和名人錄的。但是我又想,一個村委會,弄那麼多老頭子和老太太干什麼?於是我就沒進而不是別人不讓我進,我重視的還是日常的詩意和往日的辛酸呢。沈姓小寡婦挑上去的聲音,一下就出手不凡,一下就比單純的曹小娥高挑了八度。姜還是老的辣。我老身的身世,比你一個小黃毛丫頭要曲折多呢。雖然你已唱了半天,我的嗓子還沒有預熱,但就是這不熱的嗓子,唱出來也比你寬厚和蒼涼許多。一個寡婦,站在荒野上,胳膊上挎著一個草筐,風吹著她的頭發,手執鐵板在那裡唱曲,我們能不比聽到茶園和歌廳裡一個小丫頭的哼哼嘰嘰更讓我們感動和牽動我們的心腸嗎?於是我們也不管曹沉兩個人之間的競爭和蒼涼與青春之間的相互不服氣──在大的情緒面前,我們也沒時間去追究這些微不足道和稍縱即逝的區別了,我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這鏗鏘有力的身世大合唱中去了。獨唱變成了合唱。直到我們加入了進去,我們才知道我們的情緒如此地飽滿和過去被人的忽略呀。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屬於個別;打人的和被打的,水煙袋和旱煙袋,都變得不重要了。我們都成了大合唱的階級兄弟。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加入了進來。卡爾·莫勒麗也加入了進來。基挺·米恩加入了進來。俺孬舅也加入了進來。白螞蟻捧著破碎的水煙袋和破碎的水罐眼淚漣漣加入進來。白石頭沒頭沒腦也加入進來……英語、德語、法語、意第緒語和中文一齊張開歌喉,不同聲音不同語種和語調的匯合,將我們化成了一個整體。幾個小流氓調戲婦女算什麼,聖女和主體又算什麼,打碎一個水煙袋或是一個水罐算什麼,一切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唱中,這時我們才明白了世界上為什麼有人唱歌。打麥場上一片歌聲,總是比一片騷亂要好吧?在歌聲中,我們相互叉著腰看著傻笑。喉嚨上的青筋,都條條暴起。連大胖子袁哨平時在體檢抽血時總找不筋筒,急得小護士滿頭大汗,這時身上的青筋連毛細血管都張開翅膀個個暴起,像意大利的歌星帕瓦羅蒂,也像我們的黑歌星呵絲·溫布爾。正在看實況轉播的那個舊日小護士這時禁不住地罵了一句:
「操他個媽,早知這樣,當時抽血時讓他唱歌就好了!」
以後再體檢,她就讓人排著隊一個個唱歌。果真一唱歌就找到了青筋。於是人們認准了方向,只要哪裡一唱歌。哪裡就在抽血或者是在吸血。唱歌和吸血,原來是連在一起的。最後弄得一唱歌,她就不用針頭了,她就開始趴到人脖子上用嘴吮了。老袁這時不但青筋畢露,而且露出了英雄本相,像剛才的沈姓小寡婦一樣,一嗓子上去(意大利美聲),就撕裂雲霄,壓倒了眾人而大大出了風頭。當然這也大出他的意料,給他帶來了驚喜。自己的主公地們已經讓人剝奪了一千多年,自己還抱住那具僵屍不放,在一千多年的一點一滴的流逝中,怎不成為人們的笑料和累贅呢?那也是毫無辦法,找不到新的由頭和契機。現在好了,找到了重新獲得人們尊敬的另一條渠道,獲得了人生的第二次生命和第二次青春。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意識和認識到這一點呢?我為什麼不早一天改唱歌呢?如果在這次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我不是以「主公」僵屍的身份而是以鮮活的歌唱家的身份出現,我的形象是不是會更高大我占到的便宜和得到的好處是不是會更多呢?老曹壓了我一千多年,現在我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嘍。我可在扔下他不管嘍。老袁越想越得意,就把聲音一波一波地又挑上去。一波一波如浪般的聲音震動著打麥場。我們在水中都快有些受不住了。眼看就要把我們沒頂了──老袁,一千年來是我們不對,饒了我們吧,我們知道您的風采和厲害了。但老袁就是不饒,仍在那裡引頸高歌。
為什麼我老袁身寬體胖
是因為我在世上沒有煩惱
為什麼我在世上沒有惱煩
是因為我心中沒有惦念
為什麼我起了床和起了身轉頭就走
是因為我心中沒有了真情
愛情對我不苦
我心中沒有苦的愛情
…………
老袁這些歌詞,也頗讓人感動。一個在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放在眼裡和心裡的大胖子,原來他自己的心靈和對世界的感悟還悄悄地這麼細膩和細致。如果不是通過歌曲,我們怎麼會了解到這一點呢?但這宏大的歌聲和分貝,也快把我們給震死了。看到我們快震死了,老袁就更加得意了,就把他的嗓音最後再往上高挑了一度──看他的心有多毒,看他的恨有多深。但他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得意之時,忘記了物極必反和月盈則虧的道理;如果沒有這最後的一度,他就達到了歌唱的極致和人生的再度輝煌,也把我們留到了不死不活的生活的邊緣;有了這一嗓子,他沒將我們震死反倒前功盡棄。我們已經在水中承受不住了,水已經沒頂了,但這時我們卻聽到「崩」地一聲響,弦斷了,老袁的嗓子,在這裡「叭」地一聲劈了。接著就沒聲了。水「嘩」地一下就退去了,我們和他,一下都露出原形。這太讓人不好意思了。我們大家都沒有穿褲子。男女混浴的池塘中,水怎麼說沒「嘩」地一下就沒了呢?老袁這時再努力,也只能像公雞一樣在那裡「佝佝」地倒嗓子了。一切原來都是誤會。我們剛才白信任你了。一個莊嚴的歷史,到頭來就這樣成了笑料。雖然這種情況我們在歷史上經常碰見,但突如其來的襲擊,還是讓我們有些承受不住──就好象剛才你巨大的分貝我們承受不住一樣。剛才我們歌頌和恐懼老袁,現在我們就開始嘲笑和埋怨老袁了。老袁,你跟我們逗什麼悶子!老袁到頭來,原來還是一個老袁。老袁像一只落水的雞,只能在那裡扯著嗓子和扯著翅膀掙扎,剛剛過去的輝煌,馬上就成了一種追憶。從此一個大胖子,再加上一個破鑼嗓子,就顯得更加煩人了。本來他想借此再度輝煌,沒想到事情鬧下來,他反倒比以前也不如了。這也牽涉到他以後搞同性關系呢。原來一切都是誤會,世界在我們手中還能出什麼奇跡呢?這時我們在嗓子上就沒有什麼崇拜對象了,我們都放得開甚至是肆無忌憚了。一個個在那裡假裝小公雞或是小母雞了,此起彼伏地「佝佝」吶喊。雞棲於塒,我生幽思。連俺爹都上陣了,開始在那裡編織愛情歌曲,「半夜三更到你家,為什麼不開門還要亂罵?」還有人唱到感動處,開始在那裡相互摟抱和親嘴。有男的跟女的親的,還有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親的。同性關系的活動還沒有開始,標准還沒有確立,大家因為各自的唱歌,就在這裡提前弄上了。連組織和紀律都忘記了。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中心和可以堅持的了。但就是這樣,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騷亂。騷亂不會因為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引起。騷亂不會因為混亂引起。騷亂需要契機。雖然有時候這個契機,比起騷亂本身是那麼微不足道。但它是一個核,它是一個中心,它是一個魂,它是一個街頭招搖的妓女;沒有這妓女,我們還不會犯錯誤呢;它是面盆裡一小團酵頭,正是因為它,一大盆面,就那麼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涓涓細流,匯成江河。酵頭和泉水,你在哪裡?如果你再不來,我們可就要憋死和嗆死了。再這麼混亂下去,我們可就要顛死了。再這樣唱下去,我們所有的嗓子都會劈裂,我們都會像老袁一樣成為打麥場上的一群落湯雞。到了那個時候,大家成了一群雞並且是一種顏色的雞,世界可就沒救了。我們拼命扯著嗓子在歌唱的時候,我們心裡卻在發虛呢。我們希望有一個外在的原因和契機,使我們的歌唱停止下來。但它像滑行的翻滾過山車一樣,誰能阻止它的慣性呢?這時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們馬上就要被沒頂了。老袁沒有使我們沒頂,我們自己卻使我們沒頂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好運氣總在意料之外。如果沒有意外的契機和運氣,這個操蛋的世界不就早要玩完了嗎?事後我們才知道,契機原來就是我們身邊潛藏的細菌和危機,它是改變我們人生道岔的搬手。希望和危機並存,失敗中孕育著挑戰。那麼引起我們這場打麥場騷亂的原因是什麼呢?原來就是因為一個啤酒瓶子,它就好象後來的某兩個人定下終身是因為一個盒飯一樣。「誰喝啤酒了,誰喝啤酒了?」開始有人在那裡喊。接著這個酒瓶子就爆炸了。是從窗子上扔下來的,還是在平地上有人拋高了?是兩人爭斗而摔,還是搗亂分子故意破壞?一切都不得而知。從後來事態的發展看,前面的起因也顯得不重要了。就像任何歷史事件一樣,最後追究其起因的時候,一切都顯得含混不清。起因這時就成了一種假設。歷史原來是在假設之中前進的。當我們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們就對打麥場上引起的那場騷亂,之前那麼多可以引起騷亂的原因在那裡擺著它們硬是沒有引起騷亂,後來因為一個啤酒瓶子就引起了波瀾壯闊和慘絕人寰的騷亂,我們就不感到奇怪和顯得通情達理了。就是因為丟了一個士兵,引起了一場民族戰爭;就是因為樓上女人的一笑,讓人丟掉一個民族和國家;看似不近情理和讓我們猝不及防,但它是歷史的真實。我們歡迎這樣的歷史,我們討厭邏輯;我們在邏輯面前顯得束手束腳;離開邏輯,我們就可以借助一個啤酒瓶子或者是一個驢糞蛋子來改變歷史。如果我們尊敬邏輯,我們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排除到歷史之外;離開邏輯,我們總能讓歷史發生些意外得到些驚喜。這些意外是我們的生命所在。我們要以我們的生命來保護它,就像保護我們的眼珠。摔,還有沒有啤酒瓶子?打麥場上所有的人,都在那裡興奮地喊叫,連貴族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於是,打麥場上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這就成了中東的戰場了。在一片人的歡笑和鬼哭狼嚎之中,騷亂就起來了。人們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人人忘記了自己理智時的身份,你重重的捂上我的眼睛,讓我猜猜你是誰?你猜了瑪麗和麥瑞,就是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世界的標准都不存在了嗎?我們是來干什麼的?我們不是來吃干飯的,我們也不是游手好閒之輩,我們都是身肩重任和有重大使命的人。我們擔負著人類的先驅和尋找精神的最後歸宿地的責任。我們是來搞同性關系的。我們是一幫回到故鄉的無家可歸的孩子。標准是什麼?誰和誰在一起呢?我們剛才在心裡沒說,我們似乎都在干著別的事情,我們用剛才的種種搗亂和種種爭斗來掩蓋我們的真實心情,直到騷亂起來,我們才知道,剛才的一切原來都是虛假的,我們都是在做戲,其實我們心中想到的,我們在潛意識之中最為擔心的,還是這樣一個東西。事情遲遲不決,我們在心裡早已經對我們的領導者豬蛋和馮·大美眼感到憤怒了。是用異性關系中過去的拉郎配還是用現行的自由戀愛呢?是事先見面呢?還是用舊社會的布袋買貓呢?見面有見面的好處,不見面也有不見面的樂趣呢。一直到入了洞房,我們還知道將要面臨的對手是誰,等到揭開她(或他)的蓋頭布,我們才認清了她(或他)的真面目──這也別有一番刺激呢。這才叫捂著眼睛猜我是誰呢。到底怎麼著,直到現在還沒有標准。事情已經就緒,同性關系者大軍已經開進故鄉,但是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們能不著急嗎?人都憋得上火了,打麥場上能不出騷亂嗎?既然沒有標准,我們也就不指望標准了,一個啤酒瓶子下來,我們就要自己動手了。剛才我們的毛孔還被厚厚的膩泥堵著呢,多少天沒洗澡了,在這上火的大熱的天氣裡,我們坐了整整好幾天的長途車,我們就要被堵死和憋死了,正在這時,一股冒著熱氣的泉水,就在我們眼前的山上突如其來地流了下來。雖然只是一種狹路相逢,但我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們發一聲喊,隊伍就炸了,我們就沖向了毫無標准和毫無准備的山泉。我們赤身裸體和赤膊上陣地跳入其中將腦袋沒在了它的下面。我們忘記了我們的諾言和我們為此所准備的情感,我們為我們的背叛而流下了痛快的淚水。但一場暴風驟雨過後,我們的毛孔張開了,我們可以以我們全身的張開和敏感,來接受世界的一切了,我們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昨天的世界了。這是我們唯一感到後怕的。
後來我們都在鐵窗裡。每人碗裡只有二兩糙米飯──糙米飯裡夾雜著老鼠屎,一久勺葫蘆湯──葫蘆湯裡漂滿了肉疙瘩,我們都無話可說。這時我們明白,牛蠅·隨人說的才是對的哩。聽著一聲啤酒響,我們怎麼就昏了頭呢?接著腦子一熱就犯了搶呢?我們似乎回到了路小禿和孬舅橫行的年代。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倒是在小麻子還沒有公布他倒賣人口的方案之前,就提前無師自通地把回故鄉的同性關系者當成了一幫貧困地區的被拐賣婦女。我們把一個國際化的問題,簡單成了一個中國式的內政。看著一拉溜可憐的蓬頭垢面的無奈婦女在牆跟那站著,我們心裡能不沖動嗎?我們的火憋了這麼久,現在見了一群逃難的婦女,能不像撲向山泉一樣趁火打劫嗎?一瓶啤酒摔下去,我們發一聲喊,就毫無秩序和紀律地撲了上去。什麼同性關系,什麼回故鄉,什麼標准,這不是到了我們家門口了嗎?到口的肉,不吃就是罪過。這就是我們的標准。不管你是異性關系也好,你是同性關系也好,現在先按我們故鄉的標准,按我們路小禿、土匪時期的俺孬舅、按白螞蟻和白石頭、俺爹和俺舅姥爺郭老三的標准走一遭再說。整個世界就這樣犯了搶。剛才的歌聲不見了,換成抑制不住的興奮的吶喊。我們的故鄉人,頃刻之間就把來到我們故鄉的同性關系者給按倒了。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們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給戰勝了。連馮·大美眼都不例外。麥秸垛旁,桑柳棵子裡,牛屋旁和糞堆旁,到處是按翻和吶喊的人。我們怎麼到了這麼一個蠻荒和不毛之地?不是說一地雞毛嗎?怎麼變成一地沒毛了?整個同性關系者隊伍,都在那裡連連叫苦。「苦也,苦也」的哀鳴聲,和我們「倒也,倒也」的興奮吶喊聲,交織在一起。這就成了一個真正強暴的也是我們盼望已久的世界。剛才發生的牛蠅·隨人等人對聖女貞德的個別強暴,和我們現在的整體性行動比較起來,又算什麼呢?我們剛才對人的譴責現在才感到有些荒唐。當然我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在我們可有了報仇的機會了。連剛才在小流氓面前大義凜然挺身而出的髒人韓,這時也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主張,不顧一切地抱起一個就啃。倒是事後BBD的記者采訪髒人韓,隔著鐵窗問他對參加這次騷亂的感想,看著你平時代表著人類的正義之師呀,怎麼扭過頭來就加入騷亂的行列了?髒人韓這時倒哀歎一聲說:
「當時我也是身不由己呀。當一鍋粥在那裡平靜地擺著的時候,當然我可以主持正義和維持秩序,一維持就出頭,一出頭就有利,何樂而不為?什麼是正義和大義凜然呢?這就是正義和大義凜然的來源了。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情況了,現在這鍋粥已經被人搶了而且馬上就要被人搶光了,這時你再在旁邊傻站著和在那裡吆喝,不是一個傻冒又是什麼?你再主持正義一會,連西北風都沒有了。現在已經沒有正義了。如果你堅持一個沒有和不存在的東西,不也是逆潮流而動嗎?也許當時別人搶粥是頭腦發熱,而我恰恰不是發熱而是十分清醒,才做出了這種舉動。不搶不是白不搶嗎?不按不是白不按嗎?所謂身在江湖不由己,多少女孩子在這句口號下違心地失了身,一開始我不理解,現在就理解了;在一種特定的情形氣氛下,你也只能半推半就。大家都這樣,我怎麼不能這樣呢?你們就把我當作一個身在江湖也失身的女孩子吧。如果我以前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是真理和正義的化身,我奉勸大家不要著急,總有一天,大浪淘沙,珍珠露容,我還會還原我歷史的真面目!」
這是髒人韓在鐵窗裡的話。雖然這段話前後矛盾,但從反映出的情緒看,還是顯露出些革命志士的本色。他直挺著身子站在那裡,手托著鐐銬的鐵鏈子,風吹著他的胡須。但當時在打麥場上搶人時,他可露出了另一種迫不及街的下作樣子。他上去一把抓住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就按倒在一片雜草地裡。一下就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沒有料到啊,這麼文雅和執著的民間詩人。你平時是怎麼諷刺別人的呢?現在不是拿著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但他不管這個,接著就往下扒人家的褲子。只是美國褲子的鏈扣到底藏在什麼地方,他一時還找不著,在那裡笨拙地顛來倒去,急出一頭汗──上來就敢抓黑人,也是讓大家佩服他的另一個原因。孬舅的靈魂當時就說:
「他這是盲目呢,還是真有這個能耐呢?是憋得太久對自己的能力和需求人為地誇大了,還是他順手就抓了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呢?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上來就抓住一個黑妞;但你上去容易,要想下來可就難嘍!那時才你知道黑妞的厲害哩。走,你往哪裡走?你把老娘的火給挑起來,你倒要溜了;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為什麼要攬我這個瓷器活兒呢?我過去吃這個虧吃大了,現在就看老髒的了!」
果然,髒人韓一生聰明,恰恰在這方面胡塗了。褲子終於剝開了,他將自己的褲子也褪到了腿窩──原來髒人韓一生沒有穿過內褲或褲叉,就一個光溜溜的筒子褲,所以他的褲腿,就比呵絲·溫布爾容易多了,倒讓呵絲·溫布爾吃了一驚。後來的歷史學家,在研究到這一段歷史時,曾因老韓的進展速度對「強暴」一詞提出了質疑:說是一場大規模的強暴和騷亂,為什麼髒人韓速度那麼快呢?夫妻都不能配合這麼默契,哪裡有一點掙扎和廝打的強暴痕跡呢?一切倒像是順軸和婚外情呢。為了這點爭執,在學術上又形成許多流派。各種流派提出許多心裡、生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觀點;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其實歷史非常簡單,就是因為我們的髒人韓大叔,一輩子褲子裡邊沒有穿過褲頭。我將這個原因告訴過一個既研究這個問題也研究我的作品以研究這個為主以研究我的作品為副的學者──我也是出於情緒沖動,沒想到他老人家聽了我的陳述之後,稍稍一愣,厚厚的眼鏡片後,射出一股冷冷的光,他說:
「是嗎?歷史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嗎?」
倒是弄得我一愣和開始懷疑自己。是呀,歷史有這麼簡單嗎?僅僅就是因為在褲子裡面,是一個光屁股嗎?但在當時髒人韓和呵絲·溫布爾之間展開爭斗的不是這個,到了關鍵時候,還是俺的舅舅劉老孬有先見之明啊,剛看到按翻,我們就聽到那裡傳出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接著是呵絲·溫布爾的怒喝:
「你小子在這裡瞎鼓搗什麼?三下兩下,你就弄了我一大腿,你這是跟我弄事呢,還是讓我當你的奶媽呢?早知這樣,我就在屁股下墊一個尿不濕了!」弄得髒人韓無地自容,提著褲子跑到了另一個麥秸垛旁,像在剛才的煙袋風波中一樣,躲在那裡面壁抽泣。等這場騷亂平息之後,大家按部就班地搞起了同性關系,髒人韓在配對的時候就受到了影響,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沒起子的東西。他在同性關系方面,吃了異性關系的掛落。不但是他,連我,也毫不相干地吃了髒人韓的掛落。呵絲·溫布爾罵過髒人韓之後,接著就罵上了我:
「這個混賬小劉兒,讓我吃虧不小──當初我為什麼到這故鄉來?除了同性關系,還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個龜孫呢。我是唱著『小劉而小劉兒我愛你』到這裡來的。現在一進故鄉,就撞上了髒人韓,三下兩下,就給我弄成這個德行。早知是這樣一個沒起子的故鄉,我何必當初要來呢?我上了小劉兒的大當了!小劉兒,你個龜孫躲在什麼地方?不找你的時候你跑得滿地都是,一到找你的時候你就藏到鱉窩裡不露頭了。都是看你的書中毒太深,什麼《烏鴉的流傳》,什麼《大狗的眼睛》,到了故鄉這麼多天,找到一個如你書中的人了嗎?我要找你算賬哩!我要讓你賠償我的精神損失呢!」
嚇得我也抱頭鼠竄。為了別人的愛情,為了一個髒人韓,我竟也承擔了歷史的責任。你媽的髒人韓,平時你在主持真理和正義的時候,沒給我帶來任何好處,現在禍事臨頭,倒是沒來由地讓我跟著你吃了掛落。當然,當時像髒人韓遇到的這種半途而廢讓洋人大光其火的情況,也不僅僅是他一例了。這也是中西文化不同碰撞的結果。白螞蟻、俺爹、郭老三、包括著名的影帝瞎鹿,都在這方面折戟沈沙。這才讓我心裡稍微平衡一些。白螞蟻和俺爹,共同擒住了歐洲的王室公主卡爾·莫勒麗。這兩人與髒人韓不同,他們倆先脫自己的褲子,接著再剝卡爾·莫勒麗的褲子。當然從嚴格的法律意義講,他們這都算輪番強暴了。這種輪番強暴說是僧多粥少可以,說是他們的事先預謀也可以。他們也都是輕易接觸不到女人的主,有髒人韓的前車之鑒在那裡,就好象兩軍對壘的決斗場上,眼見馬軍頭領是不行了,這時兩個步軍頭領相視一下,「一個不行,咱們上兩個?」於是一人使刀,一人使棒,舞一個門戶夾著腳步就上來了。倒是對面軍中的女頭領笑著說:
「一個不行,就上來兩個?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果然,兩個人夾擊著上去,也不比髒人韓對呵絲·溫布爾的戰斗好到哪裡去。剛才是一個人失敗在一條大腿上,現在是兩個人失敗在左右兩條大腿上。倒使得卡爾·莫勒麗又好氣又好笑:
「這下你們倒是對稱了!」
「我一下要奶你們兩個孩子嗎?」
兩個步軍頭領白螞蟻和俺爹也同樣抱頭鼠竄。讓我們一方頭上扎著雉尾的主帥在馬上好生著急。雖然事後白螞蟻和俺爹還有些嘴硬,兩人像串通好了似地一致說:
「當時不是擔心別的,就是一邊做事的時候,一邊擔心她老人家掏刀子。她以前可有這方面的前科!於是就加快了速度和草草完事,意思到了就算了。如果不是擔心這一點,我們兩個不把她腸子給弄出來!這是我們和髒人韓不同的地方。」
但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事後找補還有什麼用呢?如果我們故鄉的長輩一個個都是這種樣子,不說讓人家怎麼看我們的故鄉,這事要被BBD或ABD給報道出去,我書的銷路都要因此受到影響呢。故鄉的英雄們都哪裡去了?一上陣都讓敵人打了個落花流水嗎?馬軍不行,步軍也不行嗎?正規軍不行,那些土匪的後代也不行嗎?終於,歷史和故鄉沒有讓我失望,幾個英雄終於站出來了。他們是誰?二十三個半了。剃頭匠六指、土匪俺孬舅、新軍頭領豬蛋、紅眉綠眼的小麻子和他的衛兵小蛤蟆、人老心不老的老將領曹成和袁哨、還有沈姓小寡婦、前孬妗和曹小娥……外加半個我。我們組成了一支新的大軍,開赴前線。拽開大步、雄糾糾走在隊伍前面的,是我們的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將領。
兩位老將領
走在我們的前面
我們緊緊跟在
他們的身後
……
我們唱著這樣的歌,身敵人挺進。一到關鍵時候,還是得靠這些老人。兩位老將領走在前面,捋著各自的胡須,相互一看,露著滿足和自得的神情。雖然他們在平時也相互看不起,這時為了全局和故鄉的榮譽,在大敵當前和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時候,大家終於走到了一起。一股崇高的氣氛,在我們中間彌漫開來。平日那些雞零狗碎的小別扭,開始顯得不值一提。受到這氣氛的感染,我們的步伐顯得更加一致。我們甚至邁出了中東軍人的步調,兩手一下一下地甩到臉前,大皮靴「誇誇」地跺著地,在打麥場上長驅直入和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一切都摧枯拉朽和秋風掃落葉。如果我們這樣開赴中東戰場或是歐洲戰場,鬧一場諾曼底登陸或是不准誰登陸,都會眾志成城和不在話下。二十三個半,從此就要在世界上青史留名。他們就是創造一個制度或是接管一個國家,也綽綽有余。我們可給我們的故鄉掙臉了。剛才的馬軍和步軍,一下都不算數了。我們的步伐中有飛毛腿和民兵式導彈呢。我們的腿上綁著大鑼,走到哪響到哪。但問題也恰恰出現在這個地方──這裡不是中東或歐洲,而是我們的打麥場;現在不是要登陸,而是搞同性關系。我們這樣一個雄壯的隊伍,要開到哪裡去呢?這是同性關系者隊伍還是異性關系者隊伍呢?我們心中的目標是什麼?我們的飛毛腿導彈要射向哪裡?接著事情就向壞的方面急速轉化。正因為我們的步伐過於一致,正因為我們導彈都瞄准了一個方向,這時我們的導彈,就開始相互打架和胡亂交叉。我們故鄉這麼多英雄特別是那些男人,沒想到表現出來,都想到一塊去了。馮·大美眼,我們的愛人,這是我們二十三個半共同發出的心聲;你說這還不能混亂嗎?瞎鹿、六指、豬蛋、孬舅、老曹和老袁,還有我,到了關鍵時候,活思想一下都暴露出來了。步伐的一致,反映出的是夜裡的活思想。等導彈都瞄准一個目標,大家一下還感到不好意思呢。但事情的混亂還不僅在於此,如果單是我們幾個過去對馮·大美眼懷有不軌思想現在終於有一個可以實現的機會,所以我們萬眾一心和眾志成城還沒有什麼,要命的是還有幾個故鄉的老娘們,這時也不由自主地加入進來,也把導彈瞄准了馮·大美眼,這就增加了事情的嚴重性和危機程度。沈姓小寡婦、曹小娥、前孬妗,你們和我們走一個步伐是什麼意思呢?你們不去搞異性關系不把目標對准歐洲和美洲的男人也對准女人是根本沒把他們放到眼裡呢還是一下就要超越歷史階段故意顯得時髦提前就要搞同性關系呢?就是搞同性關系,你們為什麼不分散開來而像我們男人一樣愚蠢當然也就是多情地非要把目標固定在一個點和一個人的身上呢?你們怎麼和我們男人一樣不是顯得心平氣和而是顯得氣熱洶洶呢?你們是來談情說愛呢還是來報仇雪恨呢?如果是報仇雪恨的話,前孬妗來報現孬妗的仇還情有可原,其她人如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摻乎到裡面干什麼呢?當然這一切也都是事後的反省,當時還來不及從容地思考這一切,事情就迫不及待地發生了。我們這些不著邊際的狗男狗女,共同走向一個人,接著就萬炮齊鳴,萬箭齊發,萬爪齊上,亂撓亂抓,我們的心上人馮·大美眼還沒有回味過來是怎麼回事,她還以為是和平請願和少先隊員排隊給她獻鮮花呢,她還以為自己剛剛從專機上下來呢,她還謙虛地向大家微笑著招手和不好意思地推辭呢,這時一片月光下,她就稀裡胡塗地被惡狠狠地撕成一塊塊碎片了。這些碎片和很久以後的碎片,在某些方面還有些本質的不同呢。當我們一人手中抓著一片碎片的時候,這時大規模的騷亂還能不起來嗎?姥姥的,都動真格的了。再不動手,我們連一點肉星和肉末都抓不到了,我們中午還怎麼吃炸醬面或是打鹵面呢?當我們端著炸醬面或打鹵面「呼嚕呼嚕」在吃的時候,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惡毒地相視一笑,以達到目的的口吻說:
「這就是讓她到達我們故鄉的結果!」
比這更惡毒的是,當時我們抓馮·大美眼時,我們是出於愛,抓到一塊碎片,都放到自己的心口;她們卻是出於恨,抓到一塊肉,就放到自己的褲襠埋汰。連前孬妗都覺得她們這樣做太過分了。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身體。但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咕咕」地笑:「身之不存,心將焉附?」
「這樣下去,就是我們的一統天下了。」
這時前孬妗才知道這是她們預定的一個陰謀,這個陰謀表面看有和她利益相一致的地方,其實在陰謀深處也是同路不同歸同床不同夢啊。後來的研究者稍一疏忽,就把兩者混為一談了,就把不是一撥的人放到一起研究就把一大堆良莠不分的韭菜放到一塊給處理了。這是歷史誤會中的誤會。現孬妗馮·大美眼,剛才還和村長豬蛋站在一起,做出一副指揮全局和神態若定的架式──她是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領路人呀,看著打麥場混亂的情況,還在那裡大度地想:
「讓大家先樂和樂和,接著再干正事,這也沒有什麼這也是符合歷史發展的規律嘛。亂是亂了敵人,還能亂到自己不成?我到故鄉才幾天,就是有天大的亂子,還能找到我的頭上不成?」
於是那高挑的身材紋絲不動,穿著薄如蟬翼的白紗,頭上裹著高高的一大圈黃巾,張著美麗的大眼睛,微笑著和藹地看著人生,大度地看著我們在那裡折騰。折騰夠了,你們就不折騰了吧?但她還是低估了她本人在我們心目在的位置,她低估了我們對她的愛或是對她的恨。她對世界和我們之間關系的理解,還是比客觀存在要膚淺得多。她剛才看到我們的馬軍和步軍全軍覆沒的時候,她還在那裡彎著腰美麗的笑呢,這笑裡面有幾分善意地嘲弄,也有幾分大度的原諒呢;等我們故鄉雄壯的二十三個半的隊伍出現的時候,她還拍著她的小手為我們鼓掌和喝彩呢。如果故鄉都是剛才的步軍和馬軍,我們這個故鄉就選擇錯了,現在一幫中東戰士出現了,我們今後的日子就不用發愁了。她還在那裡顧全大局和大家呢。她做夢也沒想到自身有什麼危險。她還是低估了我們的故鄉。她還是不熟悉我們的歷史和每個人的個人成長史。她忘記了我們是土匪和犯人的後代,當她發現這支隊伍毫不猶豫有目的而不是偶然地向她開進的時候,她才開始有些驚慌和有些吃不住勁了。她一開始還想把這當成一個誤會,還心驚膽顫但故意不露聲色地說:
「孩子們,你們走錯了方向,這裡不是你們的宿營地,你們該向左轉或是向右轉了!」
但隊伍沒有轉向,隊伍毫無表情和聲色地徑直開到了她的面前,接著就「刷刷」地原地踏步,隊伍在那裡扇形轉開,最後把她給包圍了。這時你想逃跑都來不及了。你逃不到你的專機上了。我們臉上都露出陰謀得逞的會心的微笑。男人是這樣,女人也是這樣。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完了,她才明白低估我們故鄉所要付出的代價了。她美麗的笑容和美麗的身材,馬上就有些扭曲了。我們一個一個的鐵爪,就這樣微笑著伸向了她。還沒等她做出大義凜然的姿態,我們就讓她「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如夢杳」了。她還沒來得及說一句:
「老孬,你好……」
就成了一塊塊碎片了。你連林黛玉都不如。當我們的同性關系事業是由一塊塊碎片領導著的時候,這個打麥場上還能不起騷亂嗎?一切都亂了套了。本來在打麥場上還有一些好的跡象。在我們混亂的同時,打麥場上還有一些不混亂甚至非常規矩和前衛、先鋒和文雅的人存在。他們不顧周圍環境的嘈雜,在那裡苦苦地走在時代的前列,追求著試驗著人類發展的方向。我以我身薦軒轅。有這種獻身的同志、同仁和志同道合者。他們在異性關系的一片混亂中,已經在那裡紙上談兵地提前試驗起同性關系或生靈關系了──當然,實際行動是被禁止的。這些紙上試驗者是誰呢?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蛤蟆畫了一頭羊,郭老三畫了一頭牛。他們鬧過「煙袋風波」之後,又重新聚到了一起。雖然我們不能懷疑他們目的的高尚,但是我們還是懷疑他們的動機。他們是不是要以這種試驗為前提,又在換一種方式證明他們在歷史上的某些身份呢?紙和筆是公家的,打麥場是村裡的,月光是上帝賜給的,到頭來證明的卻是他們自己──證明自己的歷史之後,他們又在探索和設計將來的方案;方案是他們設計的,到頭來在根據這個方案進行同性關系分配的時候,他們不就提前占到便宜了嗎?這就是他們的得意算盤。當然這種得意和虛偽也沒有長久,當我們騷亂的風暴席卷過來,這種假惺惺的前衛和先鋒試驗,頃刻間也就土崩瓦解和被大水給沖走了。騷亂沖走了一切,也掩蓋了一切。當後來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寫回憶錄時,都大感遺憾地在這個地方停留和盤桓了許久,雖然許多歷史學家都覺得是多此一舉,但我覺得這種矯情還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只不過他們在各自的回憶錄中,對他們的高尚和追求有些誇張罷了。他們也是轉眼之間就被洪流沖散和忘記剛才自己在追求什麼了。一個小蛤蟆和郭老三,能是耐得住寂寞和省油的燈嗎?他們見了犯搶的場合,能不激動和受到感染,加入到一種臨時的吶喊和快樂中去嗎?還有那個老驢頭呂伯奢,能丟下矯情的追求拉下過節嗎?當然,他們是這樣,打麥場上任何人都是這樣,人們都丟下了日常的追求和日常的節奏,加入到一種非常的興奮中去了。人們踢騰著,跳著,叫著,鬧著,羊飛驢跳,人也個個像驢一樣揚起了脖子。人們開始抑制不住地瘋搶。馮·大美眼被搶完,洋人被搶完,人們又開始在自己人中間相互搶,剛才心懷叵測的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現在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給搶了。她們剛剛還在嘲笑別人的下場,轉眼之間,同樣的下場也到了自己身上。她們還在五十步笑百步呢,她們就被人撕成了一塊塊碎片。她們在臨被撕成碎片的時候感歎:
「沒想到鄉親們的反叛這麼徹底。沒想到是非曲直的標准轉換會這麼快。不說中西不分是不對的,連我們在故鄉歷史上的身份也不考慮了嗎?故鄉的許多大事,還是因為我們引起的呢。就是不說那些大事,說平常的日子,我們作為一個普通的故鄉婦女,不也承載過許多男人嗎?老袁和老曹,瞎鹿,你們都哪裡去了?──在歷史上你們對我沈姓小寡婦不懷好意的時候是怎麼對待我的?還有那個劉老孬,在六零年吃大鍋飯的時候,不是也跟我曹小娥相好過一段時間嗎?一日相好百日恩。老袁叔叔,不是也對我不懷好意嗎?現在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我們只見過別人哭天抹淚地求我們,怎麼轉眼之間我們也到了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地步了?歷史發展的循環,竟是這樣無情嗎?……」但沒等她們把這點生前積累的人生情感傾訴完,她們也就和馮·大美眼一樣,被撕成一塊塊碎片。剛才隨著二十三個半雄糾糾而來,現在竟也成了打擊的對象。也許這裡撕她們碎片的人,就有剛才她們喊叫的老曹和老袁、瞎鹿和劉老孬呢。她們哪裡知道,這時的老曹和老袁,就不是她們呼喊的老曹和老袁了。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你怎麼還能知道歷史呢?怎麼能不被人撕成碎片呢?不但她們是這樣,連剛才以同性關系者和生靈關系者鼻祖自居的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等人,現在也吃了大虧,也沒有逃脫他們覆滅的下場──凡是剛才在場面上出過風頭的,這時都沒有好下場。關系的發明者,這時都因為這個發明的誘惑和氣味成了大家攻擊和發炮的對象。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這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他們三個以及他們的羊和驢,也成了一塊塊碎片。連聖女貞德女地包天,也被人撕成了碎片。碎片充滿了打麥場和這場的天空。這些碎片在空中打著轉地飛舞,我們的故鄉可一下到了現代化和後現代的境地了。我們這下可真是為了我們的子孫們在活著和死去了。這樣的藝術創作,可就是為了下一代了。我們是死得其所。故鄉從此就開始又一輪的混濁和混沌的循環。我們都象蝴蝶和碎片一樣,開始在我們故鄉的天空下飄蕩。我們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我們成了一群飛舞的斑鳩。我的小弟,這時又倒騰著他的小腿,開始跑在青青的麥苗地裡,在那裡用手迎著朝霞和暮色,有趣而又徙勞地在捕捉著這些斑鳩。他開朗的銀鈴一樣的笑聲,回蕩在新的一輪的世界裡。他全身赤裸地站在河邊,看著這麥苗地和他喜歡的一切,他多麼想說:我是多麼熱愛這個世界呀。
黑馬隊過來了,紅纓槍隊過來了。黑馬上戴著黑色高裝帽的,是牛蠅·隨人,是橫行·無道,是路小禿……這些昔日拿著粘棍、吹筒和彈弓的局外的流氓們,這時搖身一變,成了拯救故鄉的英雄。他們全是另一個還沒有犧牲的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主持人、我們過去的村長豬蛋給帶來的。到了這時候,豬蛋倒成了遇難的馮·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帶隊伍為她和他們復仇來了。黑馬隊上,懸掛和飄舞著粘棍、吹筒、彈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氣球。它們都在迎著夕陽和黑馬隊士兵的微笑飛舞呢。豬蛋在剛才的騷亂中是一個沒事人嗎?他沒有參與剛才的二十三個半嗎?他剛才也忘乎所以地任憑自己的個性發揮而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們的豬蛋,到底村長當了一段時間,他學會了搖身一變──這是當過村長之後和沒有當村長之前的區別。他在政治上比我們成熟呢。凡是能搖身一變的人,我們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覷,證明著他很快就要掌握我們的命運了。事情做得是多麼地自然和順理成章啊。剛才說過的話,現在他已經給忘記了;剛才做過的事,現在已經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當然也就是在我們面前,又要重新開始了。我剛才說的不算,我現在重說,可以吧?當打麥場上一片騷亂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時候,別人都陷進這混戰之中不能自拔,我們的豬蛋,這時抓著自己已經得到的碎片,搖身一變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剛坐專機到達我們的故鄉和打麥場,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在這裡破壞公物,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大人他能夠熟視無睹嗎?就好象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家園,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後院偷棗一樣他能夠不管嗎?簡直是一場瘋狂的劫難呢,樹上的棗已經被這幫家伙給搖晃光了,他們口袋裡已經裝滿了大棗,地上也滾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棗樹的頂尖上,還巍然而孤獨地屹立著最後一片晚霞和最後一個大紅棗,但是這些家伙連這人間最後的希望也不放過,他們還像小貓一樣往上爬呢。人類能就此讓他們毀滅嗎?看到這種情況,這個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嗎?但他恰恰忘記,就是這事件發生之前,他也剛剛和這群孩子一樣,在別人家的園子裡折騰甚至比這個還厲害呢。他是什麼?他就是一個剛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罪犯。現在這個罪犯搖身一變,忘記了剛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們的豬蛋,現在就屁顛屁顛地跑在馬隊旁邊。但豬蛋畢竟還是豬蛋呀,他哪裡知道,他以想拯救這個家園和棗園為開始,可等這個家園和棗園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徹底地失去了這個家園。這時的家園,可就是這些狼犬和流氓們的了。他們收走了我們身上的棗子和查封了園子裡所有的棗樹,他們就要在這裡駐扎和張冠李戴了。你們還要做醉棗和釀棗酒嗎?這時的豬蛋,可就連想搗酒糟也不得了。你不為此感到得不償失和感到後悔嗎?到了那個時候,BBD的攝影機去采訪他,沒想到我們的豬蛋,這時倒露出了大將風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為歷史負責,當時並沒有考慮自己的進退和安危。再說,這是歷史的偶然嗎?」
他倒愣著頭問我們。為了這一句反問,當年BBD評選世界上的最佳領導人時,我們村莊的豬蛋,就得到了最佳風度獎和最深刻反問獎的桂冠。反諷和反問,還能形成結構嗎?一個偉大的評論家問。當然把大家都說成是關在黑屋子裡的群氓其中一個覺醒的人都沒有也是不對的,我們故鄉還有些機靈的人呢。他們整天不做別的幻想就是擔心這個世界和故鄉什麼時候崩潰呢。他們對世界做好了時刻出逃的准備。這些人是誰呢?譬如講,過時的剃頭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餅臉,這一對好夫妻,就是這樣的人。但是轉眼之間──在他們像兔子一樣四散奔逃時,又被飛毛腿導彈炸得血肉橫飛和伸手不見六指。既然這樣,過去你對世界的所有准備,又頂什麼用呢?BBD的記者,事後不解地問六指。俺六指叔這時文雅地說:
「當時我不顧命地往外逃,並不是單單考慮我自己,而是考慮我的發型和藝術。」
「不想使藝術失傳,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這個回答,倒令我們吃了一驚。接著六指又說:
「我的藏龍臥虎的頭型,什麼時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環往復地轉回來呢?」
說到這裡,倒是潸然淚下。這種置生命於不顧還在擔心他的藝術的精神,倒是令我們感動了。我們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們似乎又聽到了當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時所說的話。
凌晨三點以後。打麥場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結束了,萬物寂靜,秋蟲啁唧。這時豬蛋想跳到馬隊上講話,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蠅·隨人給拉了下來。傀儡就是這樣一種下場,事過之後哪裡還有你講話的市場?剛才沒有把你當西瓜一塊踏過,就夠便宜你了。你以為現蒸現賣的薄皮大餡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錯了。說這話的時候,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一人手裡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薄皮大餡的包子在那裡埋頭啃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代表著什麼呢?就代表著我們的童年和我們童年的夢想啊。我們把著飯鋪的門框,往屋裡張望,烏黑的桌子和烏黑的筷子,熱氣彌滿,我們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們把指頭放在我們的口中,我們漆亮的黑眼睛,眼睜睜地看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出鍋和出籠了。有人在火上燒了兩只紅辣椒,再燒兩粒花生米,擱到蒜臼子裡搗碎,滴上兩滴麻油,熱騰騰的包子,蘸著這些辣椒,他們大吃大嚼起來。不願吃辣椒的,還可以搗蒜嘛。這個吃包子的熱騰騰的場景,我們在《大狗的眼睛》裡看到過呀。地主招待長工或是他以前的長工現在來搞土改了。我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多麼地想當這家的長工啊。但是現在包子出來了,不說你是長工,我豬蛋以前還是村長呢,怎麼現在說沒我的份,就沒我的份了呢?你們這些洋人吃包子,怎麼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對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包子,我們昔日的新軍頭目、我們的村長豬蛋,人家說不讓他動,他就是不敢動呢。黑馬隊和紅纓槍隊還沒有撤離呢。他只是Ii惶地看著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包括看路小禿,路小禿現在倒拿著一個掉底的包子在啃呢。這時豬蛋心裡說:路小禿路小禿,以前你好賴是一個民族英雄,現在你就這樣有奶就是娘和賣國求榮了嗎?你連曲線救國都不搞了嗎?我們怎麼就把童年的夢想,終於交到別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樣放到嘴裡,Ii惶地問了一個生最深刻的主題: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該到哪裡去呢?哪裡是我的故鄉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來牛蠅·隨人還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橫行·無道這時站了出來。當然對橫行·無道這種舉動,牛蠅·隨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站了出來,就這麼隨便地發言和說話,你這些話經過我們集體討論了嗎?你是代表你個人呢還是代表我們大家呢?下次不讓你管宣傳了。但橫行·無道既然站出來和准備這麼做了,牛蠅·隨人也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難民和豬蛋去無原則地得罪自己的同伙,你辦事已經無原則了,我接著再無原則下去,不就錯上加錯和反映出我們整體的素質了嗎?於是,牛蠅·隨人一堅持原則,就苦了我們的過去的村長豬蛋了。因為這橫行·無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個惡作劇──看看當故鄉喪失到別人手中時,我們的領袖是怎樣一個下場。橫行·無道說:
「你叫豬蛋,我們看你也是一頭豬,你和你的故鄉,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雖然你從外面搬兵殺虜本鄉群眾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說不定你叫醒黑屋子裡的人還要罪加一等呢。我們本來是要把你放到圈裡喂養,等到年底殺了過年(聽到這裡,豬蛋嚇得臉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們就放你一碼,把你當野外的夜豬給放了吧!」
接著,就用粘棍和吹筒,在豬蛋的豬尾巴上粘上去一掛鞭炮,接著像奧林匹克運動會點火一樣,一個火箭從民兵式構架上發射出去,准確無誤地落到這鞭炮上將它點燃。這掛鞭炮一響,我們的豬蛋,屁股可就著了火了,接著就燒著豬毛和後腿了。在「劈裡啪啦」的鞭炮聲中,豬蛋淒厲地一聲長嚎,撒丫子朝荒夜裡跑去。從此我們的豬蛋,就成了一只野豬,在山野和荒林裡過著顛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漸漸尾巴沒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爛從此再沒有痊愈過。它從此沒有了故鄉和親人,沒有了可以回歸的家園。有時當夕陽西下的時候,當沒有風也沒有雨的日子,當我們人靜了風物也靜了,我們會偶爾發現,在故鄉的遠處,在一個土堆上或是山崗上,一頭又髒又瘦的野豬,正呆呆地看著我們故鄉村莊的暮色和炊煙呢。看著看著,或是潸然淚下,或是悲愴地突然仰天長嘯一聲。這就是我們的豬蛋了。至於在以後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們的故鄉,在我們的故鄉大有作為,這就是後話了。豬蛋大叔,您就暫時先保重吧。
這時在打麥場上,牛蠅·隨人已經開始發表就職演說,同時要對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發表綱領性意見。他演說的時候,橫行·無道就站在他的旁邊,做出你說完我還要再說兩句的架式。這又令牛蠅·隨人非常不舒服。剛剛打完了仗,就出現爭奪領導權和相互不服氣的局面了嗎?從此就要是雙架馬車了嗎?牛蠅·隨人皺了皺眉頭,但面對著眾人,又是他老人家上台的第一次演說──以前還沒有這種機會呢,也就是到了小劉兒的故鄉或是在小劉兒的故鄉,才會出現這種機遇;想到這裡,又心平氣和一些,就暫時把橫行·無道給忘記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學著把手放在前襠上,找到了一個安全的位置,才和顏悅色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朋友們──鄉親們:
看到你們依然站在這裡,看到一個舊世界被打破──不破不立──和一個新世界在誕生,我們故鄉就要以嶄新的精神和面貌巋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心裡和大家一樣高興。大家放心,黑馬隊和紅纓槍隊,飛毛腿和民兵導彈、粘棍和吹筒,馬上就要收回去了,這裡又是一個和平的年代。我們又可以安心地搞我們的同性關系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又可以順利地開展下去了。我早就說過,這次行動不是為了不搞同性關系,恰恰相反,是為了給大家搞同性關系創造一種更有利的條件。大家可以試想一下,像剛才打麥場起事的時候,同性關系的標准和異性關系的標准都同時混亂了,大家都成了一窩蜂,都愛誰誰了,這場運動還能持續有力地發展下去嗎?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人站出來將事態控制住,那我們的故鄉就真要遭到浩劫甚至到達毀滅的地步了。說真的,說實在的──這些都是小劉兒在書中和生活中常用的話,好象誰不讓他真和實在一樣,我們也不想采用這種極端的措施,我們也是出於無奈。當時我要不倒人,人就要倒我,讓我奈何?我現在想說的,就是這樣一番話。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得先把自己擇清楚,不然我就有思想負擔,這對於今後我要領導的同性關系運動是不利的,我倒不是首先考慮我自己。如果大家承認我是清白的話,那我就可以說,惡夢醒來是早晨;過去的一切,都已經不是新聞了BBD和ABD,就不要盯著這個不放了,接著報道了一下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運動的健康發展,讓世界人民重新受到鼓舞,有什麼不好呢?過去所以引起騷亂,原因並不在群眾身上,全在於當時領導的大意:同性關系者已經回到故鄉,而指導這場運動的理論和人和人之間的瓜分標准還沒有確立,能不出現亂打一鍋粥的局面嗎?過去我和橫行·無道在歐洲是什麼人?本來我們最討厭標准了,這是窒息人類人性和社會發展的枷鎖嘛。但這種認識又是不對的,這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的表現。現在我們當家了,做了主人了,我們就知道制度和規則對於指導一場運動的重要性了。沒有它還真是不行哩。那不就成放羊了嗎?過去我們反對制度的時候,我們也臥過軌,也捅過刀子,也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現在我們上台了,我們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我們是領導人的時候,我們也喜歡老老實實的民族,我們也喜歡風平浪靜的故鄉,我們希望大家在今後的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中,就要規規矩矩地按標准配對,不能亂來和亂搞關系。下邊我就要宣布標准……」
牛蠅·隨人對著一幫靈魂這麼說。但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橫行·無道站了出來,他對牛蠅·隨人發了這麼長時間的言,亮了這麼長時間的相,一切好象和身邊的橫行·無道沒有關系,早就不滿意了。我在這捂了半天前襠,就算白捂了嗎?這時他見說到了標准,而標准對於這場講話是最重要的核心,相對於標准來說,剛才的一番開場白等於廢話──於是就站了出來。你說了這麼半天,也該我說兩句了吧?你說了這麼半天,也不能不讓我說兩句吧?當橫行·無道說出這樣的話,牛蠅·隨人也愣在那裡。是呀,他說得也無可辯駁。他鑽了時間的空子。明知道是一副砒霜,但它裹著蜜餞。我是吃了這裹著蜜餞的砒霜呢,還是讓他和我一樣發言呢?但橫行·無道實行的是橫行霸道,他說這話的意思,並不含有征求牛蠅·隨人意見的成份。牛蠅·隨人還在那裡琢磨讓不讓他發言,他已經在他身邊開始說話了。他已經做出和牛蠅·隨人一樣是這場運動的新的領導人的姿態。人既然已經這樣做了,就等於世界已經給予承認;世界已經給予承認,一個牛蠅·隨人反對有什麼用呢?擋是擋不住的。橫行·無道在心裡說。你無非是蚍蜉撼樹。橫行·無道在心裡又說。牛蠅·無道看著一顆大樹在自己身邊冒出和成長,也是無可奈何。橫行·無道是一顆樹。這也夠現代和後現代的了吧?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牛蠅·隨人只好惱怒地在心裡說:
「你講你講,看你能講出什麼好的標准來?你事先准備了嗎?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匆忙嗎?不讓你講你沒講或是讓你講你不講其實你也沒有什麼要講的但你像一個悶葫蘆一樣在那裡呆著別人還不怪你說不定還說你是謙虛和和藹多麼一個靦腆的孩子大家對你印象還不錯,但是現在沒讓你講你非要講如果到台上講不成個樣子你可就下不來台嘍。那就稻草裹老頭要丟個大人了。到那個時候可就沒有人同情你和給你救場嘍。你那個時候抓耳撓腮滿身流汗也就不頂什麼球用嘍。到了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上台容易下台難嘍。到那時候你就知道小口好開曲難唱嘍。到時候我可就是開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窩心樣子嘍。我就等著看一場笑話看一場鬧劇而不是一場正劇和喜劇。你講你講,你就上台露怯和丟人去吧你!」
牛蠅·隨人惡狠狠但是滿面笑容地做出一個大度請橫行·無道講話的架式。他就等著橫行·無道從台上栽下來他好在旁邊說風涼話和事後教育他的話了。早一點聽大人的話,不就沒集上這回事了?早一點聽大人的話,粘糕不就不粘嘴了?早一點跟姑媽回家,不就跟不上人販子了?早一點不上這個台子和這個牆頭,不就不會跌下來磕得鼻青臉腫了?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呢。這些話我都准備好了──這樣也好,經過講話這件事,他接受教訓,以後就不會跟我再搗亂了。這也是壞事變好事的又一例證。他得意洋洋地在那裡想。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橫行·無道的發言和講話出人意料地還很精彩,並沒有出現牛蠅·隨人想象的那些紕漏──給了他個鼻子他就蹬著上臉了,這讓牛蠅·隨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像木雞一樣呆在那裡。橫行·無道發言的風格,就和牛蠅·隨人不同,他言簡意賅,一語中的,像一個殺手,錐錐見血,一下就把以前自己在歐洲的職業殺手身份給顯示出來,也把自己和牛蠅·隨人這種小流氓給區別開來。橫行·無道說:
「標准是人定的。真正的好標准就是無標准!」
這話就和牛蠅·隨人說的不一樣,也和現場的氣氛不協調。一個沉悶的氣氛中,能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就好象晴天響了一個霹靂和雲縫中鑽出一絲太陽呢。雖然這句話沒有什麼創造性,這樣似含又不含哲理的話,在我的故鄉,三歲的孩子一天也能說出一大車;但在這種特定氣氛下,一下就顯出它的新意來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話,把它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中,就能使它放射出最大的光彩甚至還能開辟出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這種情況,我們在小劉兒的作品中還見得少嗎?也許橫行·無道就是看了小劉兒的作品,得到啟發才這麼說出來的也料不定呢。所以這句話他一說完,就得到了全場聽眾經久不息的掌聲。他們像在沉悶的氣氛中,再一次讀到了小劉兒的作品。橫行·無道平時也不像一個讀書人呀。怎麼到了關鍵時候,就顯示出他的文雅和有謀略的風度來呢?他以前不是一職業殺手嗎?可見殺手和寫字的人,在心靈上有內在聯系。橫行·無道這句話一出,就把剛才牛蠅·隨人的長篇大論給斃掉了。剛才牛蠅·隨人的講話,就顯得那麼粗暴、殺氣騰騰和不得民心。他是以出賣牛蠅·隨人和他們統治集團的集體利益為代價,來換取他個人的民心的。我們的牛蠅·隨人,這時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呀。他已經取得的一切都不復存在,現在剩下的就是橫行·無道。一句話下去,就使人成了歷史的垃圾,這就是小劉兒語言的功夫和厲害。標准就開始由橫行·無道和小劉兒確立。這時標准的確立,似乎和發生不發生這場騷亂,也毫無聯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汪汪大水裡扔下一塊石頭,似乎濺起沖天的浪花,但是很快傷口又平復了,水面又和以前沒什麼區別了。我們的打麥場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局外人成了牛蠅·隨人。在我們的掌聲中,橫行·無道已經呼之已出和在那裡和藹地用手壓我們的掌聲了。橫行·無道對著擴音器又說:
「世界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句不著腔調的話,又引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掌聲一起來,想壓是壓不住的。橫行·無道說:
「什麼標准呢?我看標准還是以前的標准(這叫什麼創新呢?小劉兒在底下想。我們還鼓什麼掌呢?他怎麼能跟我的作品同日而語呢?但是出於眼前利益,小劉兒還是跟著眾人鼓了掌。)只要我們不像剛才亂來就行了。只要不把人撕成碎片就行了。不管怎麼說,把人撕成碎片,總是犯法的吧?(橫行·無道這點不高明的幽默,又贏得一片笑聲。可見人在專制之下,大家對世界的要求是多麼地低啊。)我看在同性關系者和村裡人相互配對的時候,標准和原則也就這麼幾條:
「一,布袋買貓是不行的。」
「二,男女亂搞是不行的,同性關系總得有個同性關系的樣子。就好象我們要絕食總不能吃東西一樣。」
「當然這些標准也沒有什麼新奇。因為我們原來就是這些標准。但是,這些標准一經我老橫重新確立,就像剛才我講話一樣,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中,效果就和以前不一樣了,於是它就成了新標准了。過去有標准大家不遵守,於是惹來了騷亂;今後可就軍令如山倒,大家就不能自行主張了……」
說到這裡,橫行·無道又有點像剛才的牛蠅·隨人了。開始聲色俱厲和張牙舞爪起來。這時我們才知道,不管誰上去講話,不管一開始是什麼樣子,到頭來都是換湯不換藥呀。不是說一切無標准嗎?不是說無標准就是最大的標准嗎?原來這只是他未上台時的需要;真到上台之後,他就要重新確立秩序了。我們剛才對於牛蠅·隨人的拋棄和對橫行·無道的歡呼,一下又顯得膚淺許多。橫行·無道因為過去當過殺手,這時還有些牛蠅·隨人沒有的驕橫呢。他說:
「丑話說到頭裡,在我老橫確立的新標准面前,誰要再不聽招呼,再亂來,我們雖然不會再笨拙地把他們掃平,但是我們可以給他或她實行祖上的制度嘛,可以給他或她染頭或者封井嘛,不准他們上井擔水,當然也包括不讓他們使用自來水;讓他們舒坦一時,難受許多天,渴死他們。這不是比馬隊還要抻他們的勁和拿他們的龍嗎?村丁小路的祖先不是在歷史上拿著扁擔看過井嗎?現在就不換家族不換人和不換扁擔了──仍由小路來看管。這樣說起來,好象同性關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怎麼搞得這麼復雜和這麼嚴肅呢?怎麼還出來這麼多規定呢?我們搞同性關系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解放我們自身釋放我們多余的能量嗎?怎麼現在搞得三步一崗和五步一哨?是老牛搞的還是老橫搞的呢?搞也許不是我搞的,但我們針對的,卻是那些在過去異性關系還沒有搞夠這次是懷著異性關系的目的混雜在我們同性關系隊伍中的人,就是那麼一小撮階級異己分子。他們是誰呢?他們就在我們這些人中間……」
這話在底下的聽眾中引起一陣震動。但橫行·無道說到這裡,開始賣起了關子,拿起一瓶蛤蟆蝌蚪水喝了起來,故意在那裡抖著腿不說了。我們這些在台下的靈魂們,可就人人自危和相互緊張了,可就一個個地支起耳朵和張起嘴巴了。可就顧不得追究橫行·無道而開始擔心自己了。不會是我吧?大家都這樣想,特別是那些果然懷著異性關系目的來殉情和搗亂的人;看來橫行·無道還是有些統治手腕,我們剛才小覷了他。真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但是我們人人又懷著僥幸的心理。這時我們又想念起已經被橫行·無道變成豬的豬蛋大叔。過去看著豬蛋大叔也不是東西,現在做了亡國奴,才感到豬蛋大叔領導我們時的親切。如果仍是豬蛋大叔的時代,他能這麼給我們賣關子折磨我們的神經嗎?他不早就該殺殺該打打就像爹娘對待自己孩子一樣給處理了嗎?殺殺打打之後,豬大叔還是我們的豬大叔,我們在一塊打打鬧鬧還是一家人;現在可好,我們的命運,就交到別人的一張嘴巴上了。我們就成了他瓶子裡的一群蝌蚪了。豬大叔被放逐山野了。我們看著橫行·無道的嘴巴,都希望他早一點將瓶子放下來,將我們這群蝌蚪從他嘴裡吐出來。終於,他吐了,他點名了。他點名的時候,就跟宣判會上念犯人的名單一樣,這是多麼讓人心驚肉跳和驚心動魄的時刻啊。
「小劉兒,瞎鹿……這次先宣判這兩個,留著幾個下次再宣判。你們兩個,都不是為了搞同性關系而是沖著馮·大美眼來的吧?」
我和瞎鹿,當時都嚇得暈了過去。白石頭和白螞蟻等人,就開始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抓典型原來就抓了兩個。連俺爹這時也有些高興,趕緊站出來要和我劃清界線,要揭發我以前的別人所不知道的男女方面的問題。我們進入同性關系時代才幾天,我們以前的男女之事就變得這樣見不得人和成了置人於死地的彌天大罪了嗎?俺爹說,小劉兒以前不但迷著馮·大美眼,有時夜裡說夢話時還念叨過聖女貞德呢。打麥場上立即又引起一場混亂。這個王八蛋,不但想著洋人,還想著故鄉的聖女呢,他還要中西合璧呢。聖女貞德女地包天立即要上前抓我撕我,生怕由於我的夢話而使她受到牽連。倒是橫行·無道皺著眉上去把她和俺爹給攔住了:
「我雖然宣判了小劉兒和瞎鹿,但是並沒有說他們犯了死罪呀。恰恰相反,我采取的是既往不咎的原則。讓他們知道這個錯誤,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了;以前亂搞或亂想男女關系,從今往後不亂搞亂想就是了。單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倒是和以前的男女社會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是殊途同歸。他們不讓亂搞男女關系,我們也不讓亂搞男女關系。我們的要求甚至比他們還嚴格。這就是世界上萬物同理的又一個例證。我們念他們是初犯,是犯在我們的規定之前而不是規定之後,我們給他們倆一人一個男人內警告處分也就是了。沒必要非抓起來嘛,沒必要非處置了嘛;就放到群眾中嘛;對群眾也是個教育嘛;不要落井下石嘛。小劉兒,瞎鹿,你們說呢?」
他的這種又打又拉先打後拉的戰術,已經使我們倆心服口服。我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橫行·無道還對我們寬大處理:只給了我們一個處分,不殺頭,也不關監獄,我們已經對他感激涕零了。橫行·無道,有你的。你的領導方法和領導藝術已經讓我們五體投地。我們見橫行·無道大叔主動征求我們的意見,把我們的命運交到我們自己手裡,我們倆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怔了半天,等意識到這問話確實是在問我們,我們忙不疊地上前抓住橫行·無道的手,四只眼睛流著四行淚說:
「我們的橫大叔,我們還能說個什麼?您看該怎麼辦,您就怎麼辦就是了!我們的小命就握在您的手裡,您對我們這麼寬大,我們對您老人家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哪裡還敢提出什麼額外的要求呢?從今往後,我們多活一天,就是您多給我們一天;我們這輩無以報答,就下輩子做牛做馬銜環含草報答您吧。從今往後,我們就是您的鐵軍,我們就是您的嫡系部隊。您說往東,我們就不往西,您說打狗,我們就不打雞,您說天黑,我們趕緊把眼給捂起來。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搞男女關系,不但不搞,連想也不想。我們要安安心心和扎扎實實地搞同性關系,不蒸饅頭爭口氣,一定要搞出一個名堂讓您看一看……」
說著說著,我們流著淚就說不下去了。橫大叔也理解我們的心情,這時又和藹地拍了拍我們的肩膀:
「要說你們有什麼錯誤,你們的主要錯誤也不在關系方面──凡是我們在生活中犯錯誤,往往並不在錯誤本身,而在錯誤的言外之意上:你們的主要錯誤還是在交朋友上啊。你們認聖女和爹,以後總該挑揀一下吧?」
這話對我們如醍醐灌頂。一下也使聖女貞德和俺爹威風掃地和無處躲藏。這是老橫讓我們佩服的另一個方面。化敵為友,分化敵人,橫大叔運用得多麼純熟和爐火純青啊。打麥場上又是一片歡呼。現在看來,我們擁戴橫行·無道又沒有錯,我們拋棄那個牛蠅·隨人還是對的。在五體投地之下,我和瞎鹿又想自己從大家伙超拔出來,自作聰明地說:老橫,既然這樣,我們就認您做干爹吧;從此我們兩個干兒,不就大樹底下好乘涼了嗎?──主要是趁您的思想;在您的指導下,我們不就少犯錯誤了嗎?倒是老橫皺了皺眉說:這種過去時代的庸俗的東西,現在就不要再搞了吧?讓群眾一陣哄笑。但在這之後,俺的沒有認成的橫爹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事後我們想想也感到好笑,他教育起別人頭頭是道,怎麼到了自己身上,竟犯了那麼幼稚的錯誤呢?這和以前的我們,又有什麼區別呢?──本來一切都夠圓滿的了,標准有兩條已經不錯了,但他說了兩條標准覺得效果還可以,說順了嘴,接著又畫蛇添足地說出了第三條。也許是他前兩條標准說得太得人心了,這種效果他事先也沒有想到,他對自己還有些懷疑:我還有這樣的領導才能和演講、蠱惑人心的本領嗎?以前怎麼沒有體現出來呢?真是到了什麼位置上就有什麼水平,說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現在看問題的角度就是不一樣了嘛。於是就有些驕傲和得意忘形,就好象一個人正道走得時間太長了,走著走著就下了道;剛才還在陽光大道上,現在就到了坷垃地裡;就和剛才沒有發現自己的才能一樣,現在也沒有發現自己的下道。一切都是必然的和理所當然的。他也重蹈了歷史的覆轍。他也沒有逃出歷史的規律和這個規律對他的懲罰。歷史的回光返照,再一次打在他身上。人一批批的都死去了。從古到今,活著的人畢竟是少數哇。說到這裡,我們又有些傷感。一幢大廈建起來是多麼地不容易啊,等到它坍塌的時候,也就剩轟隆一聲響了。剛才老橫說得那麼成功,他的一切都建立起來了,我們都忘記他過去的流氓身份了,現在由於他的第三點,一下就提醒我們和要了他的命。他剛才的第一點和第二點算是白說了。他說:
「三,為了防止我們亂搞和亂來,單是采用祖上的制度,封井和染頭,也是不行的。我現在還要把這個制度再發揮一下。祖一的制度好是好,但還是治標不制本。繼承、捍衛和發展祖上的思想和制度的重任,就理所當然地落到我們這一代肩上了。不然歷史和時代還怎麼發展和進步呢?我現在要發展什麼呢?祖上的制度是制事後,事發了,男女兩人已經舒坦過了,這時候才來給人家封井和染頭,我覺得這不叫防患於未然,不叫未雨綢繆。我們可以想一想,是什麼引起了男女之間的興趣和騷動呢?你要上來摸我和我要上來摸你呢?如果我們在這兩點上事先防住它們,還哪來的騷亂和不正之風呢?井也不用封了,頭也不用染了,我們就可以放心地睡大覺了。如何防住它們呢?我可以明白地說,積我二三十年的實踐經驗,只要它在我們身上存在一天,我們就無法對它們進行預防。男女犯人關在不同的號子裡,一天天地撈不著見面,見面也就是晚點名的幾分鍾,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女犯人還經常不斷地懷孕呢;別說我們在這裡搞同性關系,還不限制男女之間的交往呢。雖說我們的目的是搞同性關系,但可以想見的是,一旦搞起來,有傷風化的異性關系,定會層出不窮。怎樣才能從根本上防住它們呢?就因為對它們束手無策只好任它們發生然後才給它們染頭或者是封井嗎?只能是消極地防御而不能主動地出擊嗎?如果它們沒有碰到我,算是它們幸運;現在它們碰到了我,也就該它們倒霉。我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就跟人員調動一樣,當我們發現控制不住他們的時候,我們可以對他們進行調動和給他們換防嘛。說到這裡我又要興奮了。這和我過去的職業又有些聯系了。一開始當流氓,只是一種無畏的逞能和想在人前表現自己,當自己被另外一幫流氓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後悔和發怯。但流氓當的時間長了,一陣不打架不見流血心裡還有些癢癢呢。就好象長期不見男人的兩個寡婦,見了面總是說:『怎麼樣,長期不見男人,又癢癢了吧?』怎樣防止出現這種苗頭和這個問題呢?我看唯一的辦法,也就是移植了。換句話說,就是移花接木。在這一點上,我承認,我受到了王室公主卡爾·莫勒麗的啟發。把他的東西割下來不就得了?你做精,我把你做精的東西給割下來,把工作做在事前;同樣的道理,女人的大奶子晃來晃去,在那裡蠱惑人心,我們把它割下來不就得了?當然,如果單是割下來,我覺得這種做法還是有些消極,更加高明的做法,是把割下來的東西,再給他們交叉移植上,這就不單是防末,而是治本了。比這個移植本身還要體現我本人智能的是,這個主意竟也是我靈機一動想出來的──才華的隨意性,體現著人的智能的根本。這個男女換防,這個移植和移花接木,一下就改變了我們世界的力量對比,一下就結束了世界大戰而進入了冷戰時期,一下就克服了所有的不正之風和更加符合我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宗旨和文本意義。一個新的觀念,可以改變一個國家;一個新的思路,可以打碎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天地;更別說它們對於改變一個一窮二白的故鄉的重要性了。我這還是牛刀小試呢。剛才還是前途茫茫,現在就又絕處逢生。我早就說過,只要把那個牛蠅·隨人撤下來,把這支隊伍交給我,我們就可以無往而不勝。領一支隊伍就感到吃力,這時的問題就決不在隊伍而在領導人身上了。群眾都是好群眾,就看我們把他們領到哪裡去。我們讓他們搞同性關系,他們不就搞起了同性關系嗎?問題總是會出的,世上沒有不出問題的過程,關鍵是在政策上下手,一下就解決了問題的根本。我一換防和移植,不就能夠看到我們井井有條的新社會了嗎?說時遲,那時快,光說不動也不行,我現在就要下手了……」
說著,橫行·無道「刷」地從袖子裡扯出一把牛耳尖刀。接著就要找對象實驗。就要給一個男的和女的移植。先搞實驗,然後再推廣,說起來也不算不穩妥。如果單是移植,我想一切都會很順利;但歷史的轉向,往往也在一念之差,老橫的人頭落地,也是轉眼之間的事。他如果單是找實驗對象,不管找到誰,誰還能不讓他實驗嗎?我的故鄉,還是一個不顧大局的故鄉嗎?把個人的利益放到一邊,問這個結果是有利於全局和整體的嗎?既然有利,我們就擁護,我們就沒話說。雞是陽間一口菜,殺了你也別怪;乳房沒了,我從此有了天下,願得廣廈千萬間,故鄉個個笑開顏。我們不是一群流氓,我們是一群有覺悟有理想的人。血流如注,我們面不改色,談笑凱歌還。老橫,你就下刀子吧,讓你看一看我們故鄉人的英雄本色。可惜的是,這時我們沒有出問題,提出這個問題的老橫倒是自己出了差錯。他在下刀子的過程中,自己違反了自己的規定,自己違反了自己的初衷。他上去就抓住了呵絲·溫布爾、卡爾·莫勒麗和聖女貞德地包天的六大乳房──他也太貪多嚼不爛了,而且抓得那個急切和激動,一下就把他自己的本相給暴露出來了。呵絲、卡爾、女地包天還在那裡大義凜然和從容就義地等著他下刀子呢,這時他倒是把自己手中的刀子給忘記了。他開始忘乎所以地在那裡不由自主地挨個撫摸起來。他還說別人呢,原來他也是個異性關系還沒有搞夠現在夾到同性關系隊伍中的階級異己分子。摸著摸著,他竟將這三個女人的興致給挑了起來。原來這三個東西也是異己分子哩。世界上沒有一個是真的,這可令我們有些失望。接著老橫也太忘乎所以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就撩起別人的裙子,硬梆梆頂了進去。如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事情還不至於惡性到哪裡去,我們對這事情睜只眼閉只眼也就罷了。所謂特權,不就是自己違反自己的規定嗎?問題是這個事情過後──我們都掩面不敢仰視,四個人舒坦之後,不說他們沒有因此給自己染頭和封井,接著老橫又想起了自己的職責,又拿起牛刀想去割人。剛才他女的搞夠了,現在就要找男的開刀了。如果這個男的他找的是別人,割了也就割了,不會出什麼大事;問題是他忘乎所以了,他隨手抓到一個,而這個被抓的人,恰好是俺的舅舅劉老孬,這就使問題復雜化了。這就針尖對上麥芒,流氓對上流氓了。就算是找到了俺孬舅,如果他是正常地割,我想以俺孬舅的涵養,當過那麼多年秘書長,對他的一切表現也只會冷笑兩聲罷了。問題是他摸俺舅的時候,他沒有去摸俺舅的前面,而是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就摸到了俺舅的屁股。雖然這比剛才亂搞婦女還要更加符合同性關系的原則,但俺的孬舅卻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不是一切規定還沒有實施嗎?不是現在還不能亂來嗎?就是搞同性關系,也是他摸別人的屁股,哪裡輪得著你們亂摸我的一切呢?你剛才說得那麼好,怎麼現在就胡作非為了呢?你的政治宣言,和你的所作所為,怎麼就這麼不相符呢?我是什麼?我是當過秘書長的人,你這樣一個小癟三,現在就要在動作上和我平起平做了嗎?你亂搞婦女我不管,你違背原則我不管,你摸到我身上我不管,你就是在我身上下刀子我還是不管,但你不經我同意就一下摸到我屁股上,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但這時的俺孬舅,還沒有害他之心,還是心平氣和甚至是微笑著對橫行·無道說:「你放開。」
但這時的橫行·無道,已經是昏了頭了。他忘記了自己是在跟誰打交道了。他以為孬舅還和剛才那幫婦女一樣呢。也是挾著剛才的余威,也是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這就是小流氓和大流氓的區別了,大流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忘自己的身份,小流氓頭腦一熱就忘記自己是誰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小流氓尾巴給暴露出來了,他這時忘記了自己正在領導一場運動,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對這場運動發生影響,他把自己又還原成一個街頭斗毆的小流氓,他見孬舅跟他說「你放開」──這話在過去小流氓打架的時候耳熟能詳;你放開,當自己打不過別人或是別人抓著你頭發使你動彈不得的時候,弱者就愛用這樣一句話來退卻和求得和解。現在橫行·無道就把孬舅當成了這樣的弱者,把自己當成了抓著別人的強者。他一下回到了舒服的過去,回到了自己在歐洲無法無天的小流氓時代──就是在那時,他也沒有這麼威風過哩。他也是常被別人抓而很少抓別人呢。他學著過去的強者和抓他者的口吻回答:「我不放開。」
孬舅這時又微笑著說:「你放開。」
橫行·無道也笑著說:「我就不放。」
到了這個時候,橫行·無道的找死,就是必然和無疑的了。這是在我們的故鄉而不是在歐洲。俺舅也不是小流氓。兩個人的誤會是一個小流氓把大流氓當成了小流氓,一個大流氓就這樣感歎著把一個小流氓平等地說拍死就拍死了。橫行·無道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孬舅又問:「當真不放?」
橫行·無道說:「就是不放。」
這時俺的孬舅,就真的起了殺他之心和毫不動搖了。他就拿出了當年的土匪威風而暫時扔掉秘書長的大褂了。多少年之後,我和俺爹在一起,回憶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俺孬舅還得意地所以又故作不在意地說:
「當時我也是忍無可忍。不然一個小毛賊,何必殺他呢?當然,說滅掉他,對於憤怒的我來說,也就是舉手之勞──我一個暴脾氣,哪裡容得下那個──跟憤怒的黑瞎子拍死一只松鼠差不多。」
看到他這種得意樣子,我就知道他年齡大了,他連引伸這場殺小毛賊的社會意義都忘記了。也只好忍住不笑。但在當時,俺的舅舅,客觀上代表著我們主觀上也真是氣急於是就顯露出英雄本色。說時遲那時快,忍無可忍之際,他「刷」地一聲,就從袖子裡拽出一根民國時代的丈八糞叉,還沒等橫行·無道反應過來,一糞叉上去,就叉到了我們新領袖橫行·無道的心髒上。五個大血窟窿,像開了水閘一樣向外噴湧。我們的橫行·無道,就「撲」地一聲倒在了打麥場上。橫行·無道的靈魂,慢慢地就飄散了。一切都是飄散於偶然啊。等到老橫倒在血泊裡之後,我們又動了惻隱之心;對於他的死,我們又有些同情了。人家為我們張羅半天,人家圖個什麼呢?人家不遠萬裡地來到這裡,是容易的嗎?許多娘們小孩,對於孬舅的大義凜然,又有些非議了。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土匪氣還是沒有改掉呀。別看當了一陣秘書長,江山易改,本性難易。對於他領導我們的往日時光,都感到有些後怕和生疑了。對出現這情況唯一感到高興的,就是橫行·無道過去的戰友牛蠅·隨人了。戰友才是最凶狠的敵人,敵人才是最親密的朋友。現在的事實,又一次證明了這個道理。這個已經被我們在心裡上廢黜的領導人,現在又站出來收拾殘局。他站在高高的糞堆上,看著戰友的屍體,揮著大手說──剛才的大手還耷拉著,大手已經變成了小手,現在又一寸寸地眼見長大──他揮著大手說:這個結局好,我們又光復了,我們又勝利了。如果說我們在不長的功夫裡在打麥場上接連打了兩仗的話,現在這一仗雖然沒有剛才殺的人多──剛才殺了一大批,現在就殺了一個人,但是現在的個別制服比剛才的大規模制服還更具有歷史意義呢。領導權又回到了我們的手中,我們又有好日子過和有哈蜜瓜吃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運動又一次走上正道和步入正規了。當然,這也是我早已經預料到的。敵人再猖狂,終有他滅亡的一天。當然,對於殺人的凶手,我們也是要懲罰和不能姑息的。劉老孬殺了人,也是要關起來的──這才是一箭雙雕呢。小路,下手!牛蠅·隨人在那裡興奮地叫道。小路見牛蠅·隨人光復之後又起用自己當村丁,這時也十分興奮,拿起一段爛麻繩,上去就把俺舅給捉住了;接著不顧俺前孬妗鬼魂地哭叫──關鍵時候還是前老婆好呀──就把俺舅關到了一個羊圈裡。不過平心而論,經過這場變故,牛蠅·隨人也變得隨和和懂事多了。他端著一個薄皮大餡的包子邊吃邊說,平息騷亂不是為了不搞同性關系,吃了薄皮大餡的包子,是為了更好地搞同性關系。這時他的思想,還真的走上了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正統和正確之路。但這也就是馮·大美眼和豬蛋所主張的呀。看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蒼蠅飛了一圈,又落回到原來的地方。至於在這場歷史的旋轉和誤會中被碾軋和一抹而過的打麥場,現在還有誰會多看一眼呢。現在牛蠅·隨人宣布的故鄉搞同性關系的主張和標准,就是原來馮·大美眼和豬蛋主張而還沒有宣布的標准,那就是只要不搞異性關系,剩下的環境就寬松了──給大家一個寬松的環境,剩下的就是老鱉看蛤蟆,對上眼就成。這個標准一宣布,大家都立即歡呼起來。這是我們盼望已久的呀。我們盼的就是這個標准。雖然這個標准比較起以前的異性關系,沒有任何新奇之處。但熟悉的才是大家容易接受的呀。等待這麼多天,終於把我們的節日給等來了。大家也都急不可耐和急不我待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齊聲問:「什麼時候開始?」
牛蠅·隨人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大家──他憋熬了這麼多天,也有些急不可耐了,又說了一句大家擁護的話:「還能什麼時候,就是現在了!」
大家又是一陣歡呼。當然,打麥場上又起了一場騷亂。大家說動手就動手了。大家就像異性關系在集上相對象一樣,這時都急急忙忙地開始找同性的對方了。鱉著鱉,蝦找蝦,蛤蟆找了老鼠家。打麥場上就像開了鍋,人聲鼎沸,熱血沸騰,擁擠聲,喊人聲,尋子覓爺聲就像俺村打麥場上電影散場的時候。一場大戰開始了。幸福的樂園就在我們前邊。後來,一個同性關系者的第三代克隆成長為一個後現代派的畫家,根據自己早年風裡雲裡飄的記憶,根據當年打麥場上的混亂情況,創造了一副風靡世界的油畫。油畫的名字就叫:《尋找》。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當時的這次尋找中,大家還是有些不滿。主要的不滿,還是針對我們的領袖牛蠅·隨人。他讓大家平等,他自己首先就來了個不平等,利用職務之便,在大家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一把就抓住了他早就瞄好的心上人──我們故鄉的小嫩瓜、我的好朋友白石頭。這讓大家有些憤憤不平。但他身為運動的領導,只要我們大部分滿意,有這麼一點小的特權,也是正常的和可以原諒的。於是我們也就原諒了他,讓他破了我們的小嫩瓜。為了這個,俺的爹還對我不滿意呢,在那裡對我白眼了半天,也不怕耽誤他自己的尋找。為什麼人家老牛看上小白沒有看上你呢?為什麼人家白螞蟻可以屢屢沾上人家兒子的光我一次也沒有沾上你的光呢?這可讓我哭笑不得。爹呀,你該找誰就找誰吧,你這樣長時間的看著我,會讓人家誤會你是看上了我,這不但耽誤你的尋找也耽誤我的尋找,更重要的,會讓人家誤會我們是要亂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