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俺孬妗的專機到了故鄉的上空,但我們的飛機並沒有降落。沒降落並不是我們不想降落,我們在飛機上已經呆膩了;既然偷香竅玉,早已過時,我和孬妗再呆在一起,已經沒有什麼趣味了。我要下來,我要到故鄉的原野上吸收一些新鮮空氣。我要去找一下故鄉的女兔唇。從飛機上往下看,到處是如花似玉的田野和星羅棋布的村莊。人們都聚集到了村西糞堆旁或是從糞堆旁爆炸一樣地四散奔逃。孬妗看到下邊她將要開辟的新家園,不顧我的情緒,不顧路途上對我的打擊,現在一激動,又把我當成了她的親人,將的她胳膊插到了我的臂中,說:「我們的故鄉到了。」
但是我們不能下飛機。我們的飛機不能降落。一切都近在咫尺,但一切都還不屬於你。還有人在糾纏著我們。糾纏我們什麼?就是剛才有人提出的問題:故鄉是什麼?問題既然有人提出來了,總不能沒有結果就草草收兵吧?總不能以他們那點不成熟的結論,就匆忙地蓋棺論定吧?我們還有自己的看法呢。這個看法也跟你們同性關系者回故鄉大有關系呢。連故鄉都沒有弄清楚,何回之有?不是一切都成盲目的了嗎?盲目有盲目的隨意性和可愛性,但盲目並不能客觀地把握世界。白螞蟻說一聲故鄉的結論,一切都概括了嗎?就不能允許我們有自己的看法從而形成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局面嗎?世界能這樣一部分一部分地給省略掉嗎?──如果糾纏這個問題的是一般人,我們可以置之不理,但糾纏這問題的是俺姥娘她三叔,這就使問題復雜化了。因此飛機就要停在空中不能降落,機場和打麥場就要實行空中管制。俺姥娘他三叔是一個爛眼圈──這種眼病有著多麼大的時代特征呀,褪色的二三十年代,從孩子到老人,村莊有一半人是爛眼圈;這個爛眼圈一輩子是個悶嘴葫蘆,現在是死魂復活也眨著爛眼圈振振有詞地說:就算那段故鄉的理論不是白螞蟻的看法,是從小劉兒書上抄襲的,看法是小劉兒的,那又說明什麼問題呢?小劉兒在你們面前是孩子,在我們面前他就不是孩子了嗎?我還是他姥娘的三叔呢。世界恢復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劉老孬見了我,還不敢撒野呢。當年他隨他娘(就是俺姥娘嘍)到俺家去串親,長著一頭瘌痢瘡,躲在南牆下自己擠頭上的膿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停止自己的手,叫一聲「三舅」,弄得我沒得惡心;那時哪裡想到這麼一個不成氣的東西,長大以後會成為世界的秘書長?現在也有人跟著他「孬舅」「孬舅」地叫了。世界就是這樣發展的嗎?我清心寡欲一輩子,最後落得個背井離鄉的下場,他在那裡頂著一頭膿水,就當了秘書長了嗎?世界為什麼混亂,不要找大的社會意識形態方面的差異,只看我們身邊,看我和我的頂膿水的外甥在世界上的不同位置和下場,就可以洞察一切了。世界在哪裡?世界不在千裡之外和虛無縹緲之中,世界就在我們身邊;由我們的昨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今天;由我們的今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明天。同性關系者回故鄉,他們怎麼就不看看我當初是怎麼離開骨肉和故鄉的?骨肉之親,切膚之痛,我們往往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秋蟲唧唧,我這麼長篇大論地說了半天,會不會像《紅樓夢》中的賈母一樣,說著說著外邊房子的就著火或走水了呢?我也承認,世界的變化日新月異,關系的花樣層出不窮,但你往透裡一想,一切都是一出戲,剛剛還是游戲的主角,轉眼之間,就是別人帶不帶你玩的問題了。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這句話說的多麼好哇。這就是故鄉和他鄉的辯證關系。故鄉是什麼?故鄉是夢中的溫柔富貴和小母牛,所以我們要背井離鄉。在這一點上,說不定連小劉兒也沒有認識到哇。動不動就是《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他和這些膚淺的同性關系者,在故鄉的看法上有什麼區別呢?他借白螞蟻之口在村頭的糞堆上說,故鄉是什麼?故鄉是他家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拉扯著幾只干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這話說得不覺得有些矯情嗎?蜘蛛和蒼蠅、蚊子和蠓蟲,怎麼能跟小母牛相比呢?如果從這一點出發,他故鄉系列到底寫得怎麼樣,我還真有些懷疑哩。我倒建議他在這本正在寫的《故鄉面和花朵》之中,能把這一點致命的謬誤和偏差給糾正過來。從蒼蠅和蠓蟲和立場,轉移到溫柔而美麗的小母牛一邊。讓他給故鄉畫圖畫──我們對這孩子寄托著多麼大的希望呀,誰知他給我們不負責任地畫了兩只蒼蠅和蠓蟲──與其這樣,你還不如畫一棵白菜呢──你應該畫的,恰恰是一頭小母牛。不要以為你像劉老孬一樣,現在也混得人模狗樣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循藝術規律了,你從小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別說是你,連你孬舅甚至你姥娘,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能吃幾碗干飯喝幾碗湯,我還不知道嗎?你六歲跟人做媽媽飯的時候,就拉著人家五歲的女兔唇在那裡初試雲雨──你那時能試出什麼雲雨?──初試雲雨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怎麼被女兔唇他爹男老兔發現了?拿著一把鍘刀趕著你在地裡跑──憤怒地如同女兒成年之後的丈夫一樣──雖然男老兔在這裡也有些錯位,但是你狂呼著舅爺的名字在那裡喊救命,樣子還不夠狼狽嗎?那時你是什麼?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和顧頭不顧尾的小流氓。這些歷史的問題不追究你也罷,現在的問題是:既然現在你混出個頭臉和模樣來了,寫了那麼多東西,為什麼不見寫當年救你於奸情之中的老舅爺呢?文字的字裡行間,處處見你崇拜你姥娘和孬舅,把他們寫得跟聖母和英雄一樣──他們就沒有一點缺點了嗎?對你這種做法,我是有意見的。就說他們有些美德,但他們的這些美德是從何而來?你就不能把作品寫得再深刻一步,挖一挖他們的根源嗎?一挖就挖到我身上。當然,我對你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你也得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本和末、源和流、主旋律和非主流的區別才好。把那個老孬,動不動就寫成土匪和秘書長,對人對他,有什麼好處?就不能騰出一點筆墨寫一寫主旋律的我嗎?當然,我讓你寫我,跟老孬讓你寫他,在本質上還是有區別的。他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看外甥是一個寫字的,就開後門讓把自己寫成瀟灑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為,風趣幽默,不拿這世界的規矩和民俗當回事,吃大戶,綁架,保鏢,再讓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頭和槍斃──恐怕手裡也沒槍吧?──就挖一個和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將人頭沖裡一填,連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舉重若輕,誇張了不少。接著又讓把他寫成世界的秘書長。這時我倒不是光替這個劉老孬臉紅了,我簡直要為你小劉兒氣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權都受到了迫害。這還有創作自由沒有了?還讓人家保持一點藝術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為什麼出不了大作品?為什麼大腕幾百年才產生一個?不是因為這些種子物以稀為貴,而是世界上存在著過多的劉老孬這樣的人。而我讓你寫我,與老孬全然不同,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拔高和突出、誇張和變形──前者是「三突出」後者是現代派,僅僅是讓你恢復和還原一下歷史的本來面目。但事情的結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書中名不見經傳,而劉老孬的陰謀一步步得逞,土匪就這麼當上了,由此成了一個革命者和職業政治家的資本;後來呢?秘書長也當上了,世界名模也摟上了。我卻在背地裡向隅而泣。事情到頭來是這樣一個結局,你讓我會怎麼想?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平、正義、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辯證法,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來怎麼樣?後院起火了吧?夫人鬧上同性關系了吧。聽到這個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願呢。這單單是一個大家出於對他的嫉妒的問題嗎?恐怕他自己也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別人的不幸來填補自己空虛和狹隘的心腸,我說句不得當的話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將來所要失去的,就不單單是一個老婆的問題嘍,恐怕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他的秘書長,也難保多穩。我可以料定,他將來失去他的所有這一切之日,就是全體人民歡慶之時。我已經看到人民游行了,打著各種各樣的旗子,在那裡歡呼雀躍。當然,我說這些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談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經被歷史所拋棄了。我談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現在所以談他,不怕髒了我的口,玷污我腦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費了我許多腦細胞,還是看著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勢之時,不講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勢的時候,我還是講一點親情的。但我現在說這個還不是為他,我說他是為了你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你不能再執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業,文學和藝術,再栓在這輛注定要翻到歷史陰溝裡的戰車上了。是抽腿拔出來的時候了。你作品中充滿著劉老孬,是個什麼意思呢?連豬蛋和白螞蟻也比他強嘛。我說這個並不單單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不止一次地問我,那個小劉兒,怎麼還在陰溝裡徘徊呢?怎麼還是充滿著劉老孬呢?怎麼就是不見一點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麼就沒有一個理想的人物呢?那麼這個理想的人物是誰呢?大家說,這個人就在小劉兒的身邊,小劉兒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這樣下去,他可有危險和沒有指望呢。當然,大家說的這個能給你帶來希望和新生、能給你帶來第二次生命和藝術青春的,不是別人,而只能是我。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是誰而你又是誰?我承認,我身上有許多缺點,主流之外,還有許多支流,大概要三七開;三七開不成,四六開總是可以的吧?但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大家又說,不管怎麼分,三叔是一個大寫的人,是一個脫離了庸俗、世俗、任何低級趣味和一些毫無必要的貴族習氣的人。就是犯錯誤,也是迫不得已。同時他還是一個清純的人呢。一個基本的事實是,我告別了故鄉。我一生未娶。直到我投井自殺的那一刻,我在人的面前,在女人和男人面前,還是一個童男子呢!在我一生未娶的這個問題上,我知道在歷史上和咱們家族中,你姥娘、你舅舅和你的心目中,還是有些爭議的。有爭議不怕嘛。爭議孕育著發展。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歷史可能有一個階段的顛倒,但是在歷史發展的總的趨勢上,那終究還是要顛倒過來的。我需要聲明的僅僅是,我的問題在歷史上所引起的爭論,和什麼老呂老曹老袁問題的爭論有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大家涉及的問題是相同的,都是在關系的問題上;但關系和關系可有高下之分,粗細之分,陽春白雪和下裡巴人之分。如果要把我和他們的問題一鍋煮,我寧肯好死也不賴活著。我不要跟他們在一起。就好象一些偉人們在一起開會,你們這些庸俗的市民看著我們之間差別不大,大家都坐在主席台上笑瞇瞇的;但等第二天見報的時候,你就看出我們是如何切割的了;有的偉人還不願意跟另外的偉人呆在一起呢。我就不願意在照片上跟一些人放在一起。歷史不能這麼固定。都是為了一個關系就完了嗎?世界上就不存在高尚、純潔、拒絕寬容和孤芳自賞了嗎?春天的桃花,飛舞的燕子,小姑娘辮梢上的蝴蝶結,清明上河歸來時透明的蒙蒙細雨──雨傘之下,一見鍾情的雙方又都是有夫之婦和有婦之夫的遺憾和擦肩而過相互深深看的那一眼,現在又不算數了嗎?如果是這樣,我敢說──這是詩人們經常愛說的話,好象誰不讓他說似的;現在我這麼用,就和他們的意義大不相同了──我敢說,如果是這樣,那麼世界自殺日的產生,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了。當然,這樣一個節日的產生,是一個高尚和讓人悲壯、心靈得到純潔和默默不語的時刻。但這麼一個高尚的節日,她產生的原因和地方,竟是被我們攪和的糞堆上和屎湯裡。污泥中長出了荷花,又插在了牛糞上,世界就是這麼亂七八糟循環往復和周而復始的一團爛泥。我為什麼要終生不娶和背井離鄉呢?現在你明白一點原因和頭緒了吧。當然,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的灝瀚的思想和寬廣的胸懷,是你們畢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解其萬分之一的;何況它們還在每時每刻不斷發展著。這時哪裡還有白螞蟻和小劉兒思想插足的份兒呢?我和他們是多麼地不同。但在歷史的大鍋中,往往就被你們一鍋煮了。想想吧,我的外甥,看到這種狀況,我心裡能不痛苦嗎?我痛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渾渾噩噩的你們。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世界上一個著名的王子每天醒來縈繞和困惑在腦間的問題;娶還是不娶,這是我每天醒來要痛苦一番的關鍵所在。我們哥倆兒在人生的一些根本問題上,考慮的竟也是殊途同歸。要說我在世界上還有什麼安慰,也就只剩下這點安慰了。我們的心越過千山萬水和幾個大洲又穿過了時間遂道,在這一點上還是相通的,高山流水,還有知音,這是我在沒有跳井之前支撐人生的最後槓桿。但我和王子還有不同。他在生活中苦惱的問題畢竟只是一條,我比他確確實實地又多了一些。我除了每天醒來要考慮娶還是不娶的問題,還得考慮我是就此告別故鄉呢,還是繼續留在這裡瞎活著。沉悶的空氣,像大雨之前高氣壓之下的低天空一樣,讓人一點都透不過氣來。娶還是不娶,走還是不走,這是我每天在俺家後院子裡默默念叨和重復的兩個問題。我知道接著有人會說,郭老三,你不要在那裡偽深刻了,別在那裡偽現代和偽後現代了,你為什麼不娶,還不是因為沒有人要嫁給你,你只好在那裡打光棍罷了。我聽到這話也只是一笑。他們為了說明自己童年生活的艱辛,以襯托他們現在奮斗出頭的不易,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的三舅給出賣了。我幾次聽秘書長在恢委會的會議上憶苦思甜,說:過去俺老劉家也是窮人哩,一個三舅連媳婦都沒有娶上。看看,他們自己臉上倒是光彩了,我的名譽和地位,立馬就變得一錢不值。事情就是到了這種地步,我仍然不生氣。人們,走你的路,讓他們說去。狗嘴裡還能吐出什麼象牙。我知道,在故鄉人類的歷史上,終有我說話的那一天。哪怕是在我背井離鄉的百年之後。現在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從這一點出發,我還真要感謝這幫哭鬧著要回故鄉的同性關系者們呢。雖然我和他們出發的起點和到達的終點截然不同,但我仍要承認,要說他們在這個舉動上還有什麼價值的話,就是由此給我提供了一個說話的機會。我這個人,是在別人所潑的污水中長大的。但納穢之地,往往生長出茂盛的雜草,雜草中探出一枝鮮艷的月季花;那些剛剛洗完澡的貌似清純的舞女,卻往往是一群髒妞。我穿著羊皮襖和大襠褲在街上走,穿行在曼哈頓紅紅綠綠的男女之中,你們就認為我是一個鄉下人了嗎?你們就看不出這貴族之後的另一種瀟灑嗎?說故鄉的春天是美麗的就好象說人生是美麗的或者活著是美麗的或工作是美麗的一樣只能說是一種想象,人生的故鄉的春天仍是一堆腐爛的雜草僅僅從它的根部發出了我這唯一的一顆新芽,接著就爆出了嫩黃的樹葉和抽出了搖曳的枝條。這是故鄉的唯一一點希望恰恰又被你們忽略了。風中飄動的柳枝,就像女人的腰肢──當然是質量高的女人──一樣的柔軟呢。看看我對女人腰肢的挑選和要求,我是一個找不到女人的人嗎?多少女人在那裡哭著喊著排隊,我就是不理她們。這就是我為什麼一輩子沒有結婚的真正原因。你可以去調查嘛?婚姻是多麼地庸俗啊。女人哪裡如春天的柳枝呢?走到故鄉的春天的土路上,就像我後來走到曼哈頓的大街上一樣,我唯一感到的就是口渴。誰是給我端來一碗解我口渴和分我憂愁的水的人呢?一想到這一點,我眼中就冒出了淚。口渴又找不到水,找到的水又解不了你的渴;看著眼前的汪汪大洋,一切都不屬於你自己,這時就像飛機到了故鄉的天空而不能降落一樣,你也有天地茫茫和路到盡頭的感覺呢。我想仰面大哭,但哭過之後,我又絕不妥協。我寧肯渴死,也不喝這水。餓死不吃貓剩飯,冷死不烤燈頭火,這就是我的為人。我承認,在關系方面,我存在饑渴,和劉老孬和小麻子比起來,我是個一生都在受著壓抑的人。但這只是表面。表面看起來他們是在脂粉隊裡混的人,可在脂粉隊裡混的人,就一定是情種嗎?一輩子見不著女人的人,就一定對女人一竅不通嗎?如果我們看問題這麼表面,這麼看問題的本身,就是對女人一竅不通呢。用歷史的辯證法看問題,越是接觸女人多的人,越是不懂女人;越是離女人近的人,就離女人越遠;相反,像我這樣一輩子沒接觸女人的人,恰恰是離女人最近、對女人最親的人。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他心中所想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瞎鹿都這麼說。你不能把這都歸結為饑不擇食和貧不擇妻。在女人面前和女人的床上一切都不會的人,恰恰是對女人無所不用其極的人。最大的技巧,就是沒有技巧呢。賢甥,生活之中充滿著藝術,如果這點藝術的真理和辯證法,你還不心領神會的話,你還搞什麼文學呢?我毫不誇張地講,雖然我一輩子沒挨過女人的身,現在看還是一個童男子,以你們的標准我是混沌未開,但以藝術的標准,我建議你們還是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大的情種,說不定更符合實際一些呢。我為什麼不找女人?我為什麼一輩子就這麼打完了光棍?光贊揚和佩服我的毅力就說明和解決所有的問題了嗎?當我們看一個問題貌似平常但裡邊含有我們理解不了的東西的時候,我們就輕易和大意或一時慵懶地讓它良莠不分地和別的事情雜蕪到一起了嗎?恰恰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認真地坐下來好好思考一下,把稗子和稻谷分辨開來。這個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三叔是平庸的人嗎?不是。那麼他為什麼干出這平庸的事呢?是三叔的原因還是我們的原因呢?──我建議這時你最好不要再在三叔身上打什麼主意了,到了該找找你們有什麼不對,你們有哪些地方對不起三叔的時候了。三叔為什麼一輩子沒有找到女人,是三叔無能嗎?不是。那是什麼問題呢?肯定就是這一幫子女人的問題了。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女人,能配得上三叔的心思呢。你們配不上三叔,你們就轉過頭來說三叔的不是,嫁禍於人,逃避責任,這就是你們庸人的做法。這種做法已經被偉大的人批評過多少次了呢?你們屢教不改,所以世界就這麼混亂和墮落下去。我過去沒有說話的地方,所以我抱著不說也罷的態度;現在同性關系者要回故鄉了,我有了說話的地方和機會了,不是我老三搞秋後算帳,我只是明確告訴你們──我對事實既不誇大,當然也不縮小而故意顯得自己謙虛以至於虛偽──我明確地告訴小劉兒,當年你三舅爺,決不是那種找不到媳婦只好打光棍的人。家裡窮是事實──窮又不是我造成的,但你老舅身上的魅力,決不是一個窮字就可以掩蓋它所放出的光芒。你仔細看一看你老舅的身板和他的五官──他突出的喉結和滿腮的大胡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說,我是一個男性特征特別明顯的人;換句話說,我是一個對女人有特殊魅力的人。女人一見到我,就會感到撲面而來的男性和性男的氣息。她們那個心癢和心愛──我愛你的身板,我愛你的氣息,我愛你的喉結,我愛你的滿把滿腮的大胡子,接著,她們的下邊,就控制不住地湧出了一股熱浪。在日常生活中,不用我去撲她們,她們就排著隊來撲你老舅了。問題是你老舅如何應付她們。換了你,你會亢奮得不知如何才好呢;但我一個不撲,我念佛,我還是我。可憐的女人們和姑娘們。我對她們的拒絕,比劉老孬、瞎鹿和小麻子還殘酷;她們對我的失望,要超過對他們的十倍。她們對他們的羨慕和追求,追求不到的失望,還只是身體之外的外在的東西,她們追求的是他們的地位而不是他們本身;或者換一句話說,她們並沒有追求他們;換任何人在他們的位置上,她們都會去追求;他們之間,只是一場游戲和誤會;和誰在一起,都可以做游戲;但她們和我就不同了。她們追求和羨慕我的,卻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我固窮,我一無所有,這個窮和一無所有,更加證明了我的魅力;外在的世界在她們面前一下子就顯得無足輕重和毫不在意,她們追求的,是我的氣息本身,我的內在的使她們震顫因此也更加深刻的東西。這是我與世界上所有男人在與女人這個問題上的區別。也是我和那個所謂的明星瞎鹿的區別──他也是一個一輩子打著光棍的男人,他也是一個對女人擔心的人,但他的擔心也只是一個外在──怎麼不讓別人占有他的錢,怎麼不讓女人在外在上占了他的便宜,而我恰恰是在內在,錢和窮對於我同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她們在內在上擾亂我的心。人們,別把我和你們故意和不在意地混在一起。我是在沙漠中孤獨地扛著大旗的人。看似我和你們整天混在一起,豈不知我的心並不在這裡。我寧肯保持我的童身,也決不與你們發生任何關系。我不和你們發生關系並不是你們這些女子一個也不中我的眼──我不是一個借自己優勢故意矯情和張狂的人,而是我不願和世界上那麼多庸俗的男人在一起,在你們身上一個方式和角度地大進大出。我怎麼能跟他們的方式和角度相同呢?我一想到在夜色的掩護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形同豬狗的男女和俗物在同一時間用同一種方式做著同一種事情,我就感到惡心和嘔吐。我不要和你們混同在一起。我寧肯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但後來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當我發現在孤獨的黑夜裡,我自己在解決自己問題的時候,世界上還有許多所謂的真正是找不到女人的光棍或因為外在原因找不到女人的人也在用同一種方式自己解決問題,我又混同到另一類的他們中的時候,就又對世界灰心和失望了。這種方式我也不采取了。我如果再把這種方式采取下去,人們就會把我和這些比男女之間還要惡心和丑陋的另一類俗物混為一談。我停止了我的手。我在世界上走投無路。兩種方式都被堵死。我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和路無盡頭。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家的小母牛來了。說起小母牛,又是一把辛酸淚。世界的本質是什麼?就是辛酸。整天在世界上活得傻哈哈的人,就該把他送到集中營和焚屍爐。你們樂什麼?應該讓你們吃一點苦頭。──當我在小母牛身上找到了第三條道路和與這個世界都不相同的別一種方式的時候,誰知這種尋找的本身,就又得罪了這個世界呢。當你得罪這個世界所顯現的最初苗頭和端倪是什麼?就是你身邊的親人對你的態度呀。誰是你的親人?就是你遠方的敵人;有敵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誰是你的敵人,就是你身邊的親人。誰是殺害小母牛和你的凶手?他們,就是他們。你姥娘和你姥娘他娘,劉老孬,還有你;你們是我的親人,可你們也是時時刻刻在殘害我的人哪。看到你們我就心煩,最後看到你們我就發怵,可我又得日日夜夜與你們生活在一起。我的小母牛是怎麼死的?我的那頭小母牛在哪裡?不能不背井離鄉嗎?你們還懷疑我跟那頭小母牛的關系嗎?人世間除了人的關系之外,就不能尋找別一種方式嗎?我就不能像對待小妹妹一樣,擁抱一下這個人或是這頭牛嗎?話再說到底,我和那頭小母牛就算不是哥哥和妹妹的關系,我們在漆黑溫暖的夜晚,有了你們猜測和到處傳說的那種關系,又怎麼樣了呢?它不說明別的,說明我的男性的魅力,不但是對人,就是對毫無人性的畜牲,也是照樣奏效的。我坦白地說,一開始我們沒有什麼,之間也就是一個飼養員和一頭小母牛的關系;後來有了友誼,也是哥哥和妹妹的關系,是純潔的友誼。那麼什麼時候開始不純潔或者說更加純潔了呢?就是一個雨雷交加的夜晚,我們兩個在草屋相依為命,相互敞開了心肺和說起了知心話。各自述說了過去生活中的種種不幸──一切都是你們造成的,一下說了個底朝天,倒空了肚子;這時開始往裡面裝我們之間所萌發的新的感情。這一夜也沒有什麼。一夜無話。但到第二天我進草屋給她添料,我們就跟往常不一樣了;她看到我的到來,顧不得吃草,從槽頭上仰起頭,含情脈脈地看著我。她的目光不是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像烈火,她說:我愛你的喉結;我愛你的大胡子;自見你第一眼,我就愛上了你的胡子;我愛你身上撲面而來的氣息。這也沒什麼,但她接著說,如果到此為止,我對你的愛和你們人間的女人還沒有什麼區別,還不算是一個美麗鍾情的小母牛跨過人所規定的界線對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美麗的愛情的深刻向往,還不算我對你恨之切和愛之深,我除了愛你這些女人也愛的東西,我還有我小母牛對你獨特的男性特征的理解:我還愛你跟毛驢一樣憂郁的眼睛和叫驢發情時仰天而嘶的牙齒;你所以被人間的女人們愛,不是因為別的,不僅僅是男性特征明顯的問題,而干脆你就是一頭叫驢;像叫驢一樣嘶嘶而叫的男子,女人怎麼會不愛呢?但她們只是知道愛,不知道為什麼愛;她們只知道事情的結果,而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她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她們的愛是盲目的,得不到你的應答也是正常的,因為在你們中間,並沒有任何的深層次的心靈溝通和氣息的呼喚。你們看似男女之間的吸引,其實只是一場不同層次的誤會。你們各自所發出的信息,根本沒有在一個層面上發生過碰撞,更別說能碰撞出些愛情的火花了。但我就不同了,我一下就知道了我們之間相同和能所以走到一起的原因和生命的信息源。我們的心是相通的。人不如驢。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小母牛說到這裡,我如醍醐灌頂,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活了幾十年苦苦思索而不明白的真理。兩性之間的心靈都溝通了,我們還有什麼不相愛呢?我們就是接著做了什麼──不管做什麼,比起我們之間的溝通,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一切理論前提都做好准備之後,我們不管做什麼,就都是清醒而不是盲目的了。一切是有備而來。一切是水到渠成。接著我們什麼都做了,無所不用其極。我所以要這麼做,決不是像有些人那樣,在人間找不到女人,才拿著畜牲來發洩──這樣做的本身,就是畜牲;我正好與他們相反,我是因為在人間的女人海裡呆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看得花了眼,呆得沒有意思和沒有知音,這時好不容易碰到一個世間知音,才有了這場天底下少有的跨過人間界線的風流愛情逸事。但這麼高尚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愛情,到了你們嘴裡,就成了人類不齒的狗屎堆了。這是多麼大的誤會,這是多麼大的冤案。如果說在這場世紀之戀的過程中還有什麼苦惱,那就是偉大的東西歷來不被庸人理解的苦惱了。苦惱是外在的而不是內在的,是你們的而不是我們的。我和母牛之間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我們兩個在一起從來很和諧和很愉快。當然我也知道,在同一個事情上你們有苦惱而我們沒有苦惱對於我們並不一定是好事──還不如我們有些苦惱你們視而不見要好些呢,緊接著,你們對我們的迫害就來到了。說到這裡,不由我不傷心,我的小母牛後來到底是怎麼死的?這時我倒要反客為主地問一問你們了。前天上燈的時候我去添料,添過料飲水喂的是米湯,接著我和她一塊跳的舞和喝的咖啡,跳舞的時候我們臉貼臉,喝咖啡的時候她還要爭著替我付帳──看看你老舅交的這女朋友,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的是,怎麼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得了傷寒了呢?她就拉起了痢疾了呢?痢疾拉著拉著,怎麼痔瘡也跟著犯了呢?她過去是不得傷寒的,她過去是不拉痢疾的,她過去的痔瘡也是很少犯的。現在怎麼就三箭齊發了呢?我不明就裡,我得問一問你們。悲憤壓在了我的心頭。料是誰備的?米湯是誰熬的?舞場是誰在維持秩序和咖啡又是誰上的?知道是誰嗎?就是你姥娘她娘啊。我看她老嫂如母,誰知她竟是一個陰謀家!自她發現我與小母牛關系不正常之後,她就怒火中燒,妒火中燒,她就不想讓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再繼續下去。老早她就做出一種受委屈的樣子說:
「他叔,求求你罷了手罷。這讓鄰居們發現,會是個什麼樣子呢?我在人前還怎麼站呢?」
這不是一個提前的信號嗎?我和小母牛的事情,礙著你什麼了,礙著鄰居們什麼了?你們這些只知吃人咬人的人,真要把我們這點跟你們不一樣的偉大給攪塌了才算嗎?不攪塌別人和別牛你們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嗎?世界就不安定了嗎?可憐的是,我們生活在你們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們被你們包圍著,我們躲得了你們的明槍,我們躲不過你們的暗箭。我早料到我們是以喜劇開始,最後要以悲劇收場。你們不把我們鬧悲壯,你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做好了為此犧牲的准備,好漢做事好漢當;但我沒想到,你們把悲劇制造得這麼早,你們把時間這麼提前;我沒想到你們並沒有把暗箭射向我而是射向了我的小母牛。因為你們知道,這樣對我的傷害,比對我本人下毒手還要切中要害和更加歹毒呢。你們是血淋淋地扒我的心撕我的肺。你知道小母牛臨死時對我說什麼?當然她已經是欲哭無淚了,但她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整整兩個豆大的淚珠。她說:「三哥,我好……」
聽聽,這能不讓我肝腸欲斷和對你們發生不共戴天和不共戴故鄉的仇恨嗎?小母牛被你們殘害死了,親人沒有了,知心的朋友走了,我有話無處說──要女朋友干什麼?黑燈,做伴兒,點燈,說話兒;現在油燈被你們砸粹了,牛被你們害死了,故鄉的夜,永遠成黑暗了,我還留在你們身邊干什麼?故鄉是什麼?故鄉就是我的母牛;母牛沒有了,我哪裡還有故鄉呢?故鄉是什麼?故鄉竟成了夢中的溫柔富貴,所以我要背井離鄉。對於我的背井離鄉,我和你們之間,也是一場天大的誤會。我背井離鄉有我內在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深刻原因,你們卻以為我是一種膽怯。更有粗俗的白螞蟻和豬蛋之流,以為我是找不著媳婦,只好和小母牛苟且;現在被人發現了,揭穿了,羞愧難當,無臉見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所以抱頭鼠竄和銷聲匿跡了。我能說什麼?我只有大悲不言和大辯不語。我已經懶得與你們分辨了。但你們把我這種懶得分辨,又當成了一種默認。這是誤會之中的又一層誤會。我就是忍受著這麼多重的屈辱,一個人坐在天井裡望天呢。我聽說呂伯奢也在借著同性關系者回故鄉在那裡談自己的辛酸、歷史的誤會、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但他的辛酸和冤屈,十分中哪裡比得上我一分呢?如果他都可以借機翻案,我又該怎麼樣呢?歷史欠人的賬也太多了。但我也有點佩服老呂。雖然我生前並看不起他──他也就是一個俗物罷了,但這些年的冤屈,也把他給鍛煉出來了呢。冤屈就像女大十八變一樣,也能把人鍛煉得和以前沒起子的時候判若兩人呢。過去的老呂可是有點窩囊,我估計和老曹搞同性關系的時候也就是充當個女方。但他現在被歪曲的歷史鍛煉得,也知道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了,也知道有一個歷史的機遇,可以使我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有重見天日和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了。現在同性關系要來了。話兒可以從頭再說了。故鄉可以重新評價了。我們也可以說一說故鄉是什麼了。歷史如同一個輪盤賭,轉了一圈,又轉到了我們面前。我們成莊家了。你們說了幾百幾千年,現在該輪到我們了。過去的一切冤屈,現在都成了新時代的個人資本了。太陽出來了。今天的太陽就真是新的了。我們長出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茶,說吧。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到哪兒算哪兒。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的飛機,就在天上多停留一段時間吧。總不能在我受了比別人重上十倍冤屈的時候,現在他說了而不讓我說。浪費你們的航空油是活該。本來說上一個鍾──就像洗桑拿計時一樣──就夠了,我偏偏說上和洗上十個鍾來糟蹋你們一下──寧肯我為此暈倒在澡堂子裡。你們物質上的浪費,比起我精神上這麼多年的磨損,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還不想把我和老呂混為一談。不能因為大的歷史趨勢的變化,大的歷史改道的正確,大路朝天,我們就可以忽略具體和本質方面的差異。如果是這樣,我們不就又犯了我們的敵人所犯的錯誤了嗎?我們不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制造歷史所制造過的新的悲劇。我與老呂是有區別的。這個區別不單是我剛才所說在冤案的輕和重、多和少、左和右、上和下這些方面,而是從同性關系的前驅和先鋒的角度,我們兩個還有本質的不同呢。如果把我和他在這方面混為一談,那就是歷史的倒退和新的冤案的開始。雖然我們都是歷史的先驅,但我和他並不在一個層次,我們之間還有一個父與子、源與流、本與枝、頭與腳的區別。你們搞來搞去,不管是異性關系也好,同性關系也好,不都是在人和人之間嗎?現在還當作一個時髦,要重回故鄉,光宗耀祖,豈不知這在我面前,算得了什麼?幾百年前,我就跳出了這個歷史的局限,開始搞生靈關系了。你們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個幼兒園。都說歷史不管怎麼發展,人人都有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我也是奇怪呀,我怎麼就沒有這些局限呢?我思想中怎麼就沒有這些框框和道道呢?也許我當初搞是盲目的,但你也不能排除那是一種混沌未開的先知先覺呢。如果現在老呂說他是即將到來的同性關系者的祖先,那麼我就是祖先的祖先了。我才是先鋒和後現代、同性關系詞語和話語的鼻祖呢。在這種父與子區別的前提下,就更不用說那個也想借機撈一把稻草的柿餅臉太後了。她頂多只能算是我的一個重孫女。歷史機遇一到,他們還要翻案,那麼我呢?不就更該由九天之下一步登到九天之上了嗎?從這個角度出發,白螞蟻和小劉兒對故鄉的評價,不就更加原形畢露和顯得膚淺了嗎?風化的蒼蠅和蠓蟲,就是一撮塵埃;風流絕代的小母牛,雖死猶生。我是一個有詩人氣質的人,除了以上概念的評價,我所在乎的,還有生活中那些可以留在記憶中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正是這些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能夠讓老牛倒草一樣讓人回想和咀嚼,才支撐著我度過那些失去母牛的暗無天日的歲月。沒有這些反芻,我可能就活不到現在。為什麼現在的詩人都時髦自殺呢?正是因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或生活在他們心中沒有留下太大的詩意。詩人活得沒有詩意,他怎麼能不自殺呢?我建議他們是要搞一點生靈關系的,最差也得像老呂一樣,搞一搞同性關系,不然心中無母牛,心中無關系,在一片黑暗和沒有油燈的情況下,他們除了以自殺來給詩和黑暗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以自己的血來給黑暗塗上一層新的顏色,別的再沒有什麼選擇了。但我忍辱負重這麼多年,我就沒有自殺。這要感謝我的小母牛,這要感謝我和小母牛相處的那些日日夜夜。啊,我的牛,一想到這一點,我還有什麼活不下去的呢?我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她固然是被你們給迫害死了,但她還活在我的心中。她在我的心中,永遠不死,雖死猶生。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死了以後,一家人還圍著我商量吃不吃牛的肉,假惺惺地讓我替他們拿個主意。我笑了。因為這個笑,他們又與我發生了誤會,從另一個角度又說我感情零度和沒有心肝。但我的看法又與他們不同,當我看著死去的牛,將我的頭巾蓋在了她的臉上,撒完最後一滴淚後,我已經覺得這個牛和我沒有關系了。我的牛已經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我的牛已經到了我的心中。地上躺的已經是別的牛了,是一具牛的屍體罷了。屍體是沒有靈魂的,任何一頭牛,都會有這樣一具僵屍。既然這具僵屍跟我沒有關系,何必問我?我何必非要回答?我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哪。我苦苦經營幾十年,我在你們心中,就是這樣一個印象嗎?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拒絕回答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莞爾一笑。我在你們面前不悲傷了,你們不值得我悲傷,我微笑著看世界。但他們把我的這點瓦釜雷鳴的微笑,又當成了對世界的傻笑。他們以為我氣胡塗了。老三,你氣胡塗了吧?你親愛的人死了,你心上的人死了,你痛苦到了極限,你沒有哭,就只有笑了;誰都有這種時候,這個我們懂;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是我們給迫害死的,現在我們又要吃這頭牛的肉,你可以恨我們,你有這個權力;你可以打我們罵我們,暴跳如雷,這我們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你就是不能笑,你嚇著我們。但我仍然這麼笑,而且我還說話了。我說:
「吃吧吃吧,你們吃吧,一頭牛,死都死了,想吃就吃吧。這和我沒有關系。如果非讓我提一個建議,別人吃牛肉都是清燉或紅燒,我建議你們燉了以後再鹵一下。鹵著吃有滋味;當時吃不了,剩下的肉放得時間也長。放到冰箱裡,什麼時候想起來,拿出來就可以用刀切幾片吃。肉切得薄薄的,放上些許蔥絲、姜末和蒜汁,滴幾滴麻油,說它是牛肉,就是牛肉;說它是驢肉也可以亂真。自己吃不完,可以推到集上去賣,也是一筆收入。油紅大傘一支,掛驢頭賣牛肉,除了賺錢,還有一種欺編世界的成就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小母牛搞生靈關系,對於你們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嘛。小母牛的最後的死,也不是沒有一點意義嘛。下手吧兄弟,剝牛皮吧。如果牛還在活著,還有一個誰當劊子手的問題,現在好了,它不明不白地已經被你們給害死了,責任成了大家的──一旦責任成了大家的,不就等於沒責任了嗎?顧慮已經排除,你們這點手腳,做得還真是漂亮。以前我還真小看你們了。你們單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麼,誰知聯合起來,還真成了一支力量和從中湧現出了智能。真是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真不能這麼大意失荊州。我要將這一點心得寫在我袍子的內襟上,以志備忘。現在躺在你們面前的,就是一頭普普通通的死牛,不要有什麼擔心了。你們敢在背後給她下毒手毒死,就不敢在我面前把她給剝了嗎?你們如果是這樣一個群體,我就像剛才佩服你們一樣,現在可要看不起你們了。下手吧,劊子手,你的手為什麼發抖?倒好象是我殺你而不是你殺牛了。你們不要後退。逝者已去,活者也成了空皮囊;你們要想安安靜靜殺牛,其實也好辦,只要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牛都這樣了,故鄉沒有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在這黑暗和透不過氣的天空之下,給你們的親人一條活路吧;讓我出走,讓我背井離鄉吧。這既遂了我的願,一輩子再見不到你們,從此你們也就拔了眼中釘肉中刺,故鄉不就成了清一色嗎?你們馬上不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剝牛了嗎?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說到這裡,我不禁傷心起來,在那裡大放悲聲。弄得這一幫捉刀殺牛的人,一個個在那裡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這時站了出來,與我約法三章,才將我放了過去,允許我告別故鄉,他們好安心剝牛。對他們有利的一個建議,反過來又成了他們控制我的一個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還要得到他們的批准。在我們故鄉裡,你呆下去的結果不是死不活,當你要離鄉而去的時候,也是困難重重,約法三章。當然,這種困難的本身,反過來又增加了背離的魅力,這又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沒關系了,故鄉跟我沒關系了,我離開了它,誰知它身上又閃射出了霧團一樣的魅力。霧中看花,就像燈下看美人,我離開了你,我又開始想念你,同時我也不能便宜了你。當初你們對我設置的困難和障礙越大,現在的反彈力就越大。這也是我離開故鄉這麼多年為什麼這次又借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浪潮也跟著他們卷土重來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鬧一通,按說不是我老三干的事呀。我老三什麼還沒有見過?這樣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種庸俗和把自己混同於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嗎?它跟當初我告別故鄉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馳呀。告別時他們不理解,卷土重來他們就理解了嗎?不是一場鬧劇嗎?但是我沒有辦法,是霧和雨,雷和電,大地和藍天,小草和鷗鳥,是一股風,是一口氣,把我神使鬼差地給召喚回來了。你還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嗎?你是馮·大美眼嗎?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們的卷土重來和要將世界翻一個底朝天。我可不是異性關系者,我連同性關系者都不是──我今天這是怎麼了,我還得不時地提醒自己嗎?日子越過越倒轉嗎?也許我就是老了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倒真不願意活在現在了,這樣鬧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我倒願意活在過去,活在我的回憶中。現在的時間倒是離我越來越遠,過去的時光倒是在我面前越來越鮮亮,腳步聲越來越明顯,「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震動著大地和六指的剃頭湯。聽,他們來了。但等他們真要來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們正在迫害我呀。他們要跟我約法三章。兩章都不行。那麼你們為什麼不約九章呢?九章才顯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約的三章有:一、離開故鄉就是離開故鄉,從古到今,離開故鄉的多了,你不是頭一份,也不是後無來者,女地包天花木蘭還代父去從軍呢,這也不算什麼;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麼告別儀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象你的去國和去鄉不是自願而是我們迫害造成的一樣,這不光對我們的形象不利,就是對你,和你背井離鄉的初衷,不也大有違背嗎?這些就不要搞了。當然,我們這麼建議,都是為了你好。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說的人權。但這個世界上有你的人權,也得有我們的人權,如果你要搞這些,我們也不怕,但你必須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請。我們可以調馬隊嘛。我們怕它個啥子喲。──說到這裡,你的大舅爺,還故作輕松地睨了我一眼,將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將二郎腿架在那裡搖,觀察我的反應。二、臨走之時,即不搞儀式,這裡也包括我們所說的條二個問題:走就走了,也不要開新聞發布會,搞接見記者之類的活動了──「儀式」一詞的含義包括任何的公開活動。你從打谷場可以路過,但請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記者提出的任何問題。同時你還要記住,這裡也包括不要搞其它類似接觸記者和散發消息的活動,譬如就不要搞什麼書面發言了。想鑽我們約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嗎?做夢去吧,早給你提前堵上嘍。有話沒有了?有話就在這裡說。說完,倒干淨再走。在這裡說還不算違法,一出這個屋,咱們可就軍中無父子和軍中無戲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法庭的證言。看著現在我是你大哥,違背約法三章我們可就不算親人了。那時再在一起親也沒意思了。當然這還不是第二法的最關鍵所在。當你離開的時候,不讓你開記者招待會,我們跟你約不約,我們都有辦法;問題是當你告別故鄉之後,我們手裡的風箏線斷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裡讓你把握之後,這時你開不開記者招待會,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質和信譽了。你在這說好的,不開,不在我們的打麥場上開,但當你到了新的故鄉之後,在新的打麥場上,你又開了,開了不是說你新的故鄉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車伊始,但你為了討你新故鄉的歡心,開始控訴起你舊的故鄉,這就沒有意思了。這就有點像剛娶了一個新姨太,在床上訴說你舊老婆的種種丑事和見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樣。一個人和一個有夫之婦上了床,還在那裡刨根問底問她以前在床上對丈夫的感覺──問是可以的,問題她也回答了,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綠帽子都毫不知覺地讓你們給帶上了,還不夠,還在那裡像兩個魍魎一樣躲在陰影裡對人嘲笑一番,你們自己的羞恥感哪裡去了呢?我們說的,主要是這個意思。離開故鄉之後,也不要開任何形式的記者招待會,不要發言,不要有任何拋頭露面的動作或者干脆連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讓世界上的人,都有這樣一個錯覺,老三怎麼不見了?老三就真的從此永遠不見了。這樣我們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別故鄉嗎?你不是在故鄉活膩了嗎?你不是要換一種活法嗎?你離開故鄉之後,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你和故鄉從此兩不知。你和故鄉就這麼斷了線。你干脆就忘了我們,我們也忘了你。故鄉就從來沒有你這麼一個人。你到外面之後,不管是對人口頭說,或是填表填到籍貫這一欄,都不許再提和再填延津。從此延津和你一刀兩斷。小劉兒倒是在文章中不斷寫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來越出名了,但這個跟你老三沒有關系。你也不要因為你曾經是他的老舅爺,還要拿延津說事。小劉兒和你有什麼關系呢?不是一切都斬斷了包括任何的親屬關系嗎?你要這麼做,純粹是為了給曾經是你重外甥的臉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時候小劉兒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們可就管不著了。既然你告別了故鄉,你就像蛇鑽進了竹筒子一樣,永遠不能再回頭,你還要做好這種思想准備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鄉,沒有一個出處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現在好了,產生了一個意外,產生了一個沒有出處的人。你在世界上還真是卓爾不群。我們倒是在不經意或者如你所說的迫害你的情況下成全你了。嗚呼。就是這麼三條。希望你能答應。你答應了,你就可以馬上走人;你不答應,你就別想動窩。現在一切主動權都還在你手裡,但請你注意,現在在你手裡,停一會可就不一定在你手裡了。當然,我們也不會對你趕盡殺絕。活路還是要給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約法三章箍著,就好象一個潛在的政敵突然逝世了一樣,我們會大松一口氣;在這種輕松的氣氛下,我們一邊放心地剝著牛皮,一邊還要在你的屍體前,獻上一段美麗的悼詞。悼詞可以由秘書長劉老孬來念嘛。我們有這個有利條件。雖然你們之間身份懸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著,但既然人已經死了,讓秘書長作為親屬出現,別人也不會說出什麼。悼詞曰:劉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准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如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百,不如一鍔;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余。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怎麼樣,我們這鑒定作的還可以吧?對於你出門在外,到異地異鄉去尋找工作,不會有大的壞處吧?大哥就是這樣,大哥做到仁志義盡;臨走之時,我們只說好的,不說壞的。你敢說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沒有缺點嗎?你是一個完人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我們不說缺點,我們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個完人和足赤。當然這也不是純粹為了你好,為了你好謀生和好找工作,我們還沒有那麼沒心眼和那麼善良;我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給你和世界造成一種假像;讓你覺得自己還真是一個人才,真是一塊料;讓你不知天高地厚;對用你的工作單位呢?讓它一開始不知道你的底細,以為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個草包,這時對你的失望,他們會把對整個世界的氣,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擺脫他們的責任和選人的無能。你在我們這裡禍害了半天,現在也借這個鑒定到別的地方去禍害禍害別人去吧。你在我們這裡上演了一場悲劇,到別的地方,也重演一次這樣的悲劇吧。任你折騰千裡,逃不出我們的手心。以為風箏線斷了嗎?仍然在我們手裡攥著呢。千軍萬馬之中,我們取你的首級,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們,從此一筆勾銷。你出門不要回頭望故鄉,你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你──這又是多麼好的歌詞;我們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見不相識,形同路人。還要做小兒女態嗎?有那個時間和必要嗎?這一套都顯得過時了。我們說了這麼多,你還有什麼話說嗎?他們這時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這時啞口無言。我覺得他們說的還真是透徹,他們把話都說盡了,說絕了,我還說個什麼?但他們還是忽略了小小的一點,他們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可以答應你們的一切,我可以在你們背著我搞出的三章上簽字,我可以保證我不違反這一切;這你們可以放心和輕松了吧?但你們還是忘掉了小小的一點,我可以保證我自己,保證我自己不變化,但我不能保證歷史。誰能保證歷史會永遠不變、永遠按照你們的思路去發展呢?你們就能夠保證歷史嗎?你們的目光也太短淺了。我們在歷史面前算什麼?就是大海裡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樹下的一只小小的螞蟻,就是草原上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後的一團亂泥。我可以保證我在常溫下不變化,但是如果歷史和天氣、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風和霜發生了變化,我們該怎麼樣呢?人在歷史和天氣、時間和空間面前,看似一個活物,其實算得了什麼呢?胳膊扭不過大腿。大海揚波,水珠能不跟著翻動嗎?大樹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螞蟻嗎?風吹草低,牛羊紛至沓來,它要低頭吃我們,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我可以臥薪嘗膽,但我不敢保證歷史。他們看似聰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頭來還是顯得幼稚和稚嫩啊。他們不知道世界還存在這樣一種辯證法:保證不變就是保證變,承諾了一切就等於什麼都沒有承諾。他們也是工人階級後院糞堆上的雞。他們自以為得計,在那裡把陷阱給我挖好了,豈不知這個陷阱到頭來裝的是他們自己。歷史就是一出戲,怎麼不允許急轉彎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幾台馬燈,還有戴著氈帽的老頭在那裡賣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著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沒發,就在他們的約法三章上簽了字。他們放心了,樂了,以為我上了當,他們可以安心地去剝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著走了。這時他們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著離開了戲院子和打麥場,把歡樂留給了他們。到頭來怎麼樣?我承諾了我自己,我在沒有違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譽和諾言的情況下,百年之後,又隨著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熱潮回來了。我是說過故鄉跟我已經沒有關系了,我永遠不回故鄉了,我真的去國和去鄉了,但是現在歷史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已經是非故鄉了。我可以不回故鄉,我還不能隨人回我的非故鄉嗎?我回非故鄉,就是不回故鄉。過去的故鄉對我毫無吸引力,我見了它就沒得惡心;但現在故鄉日新月異地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讓我去嗎?當時你們的條件,不就是讓我去陌生的地方嗎?我沒有違反協議,違反協議的是你們。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們的子子孫孫們,你們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們把我和歷史玩到了一塊。你們可以玩得過我,但你們玩得過歷史嗎?我是誰?我是歷史的代言人和歷史發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歷史。當然,在我為自己和為你們充當歷史的時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說不完哪。這些暫時不說也罷,等我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再盡情地敘發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比起歷史的許多偉人,我所受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但從這一點出發,在歷史發生了變化也就是我發生了變化的時候,我敬請你們也不要把我當成過去的白雲蒼狗、過去的炊煙和老三了。你們也不要拿我的謙虛不當回事。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不太注重歷史的人,只是被你們逼得沒有辦法,才這樣不得已而為之。我日常重視的,還是潛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視或容易忽略的富於詩意的東西,這才是支撐我活下來和繼續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詩意是支撐我們的酒精。我是一本打開的大書,這話多麼富於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覺啊。三月不聞肉味,三月不知酒醉,臥薪嘗膽的我,就該掩面啼哭了。沒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黃湯挺屍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開,不知喝滑了口哪裡收得住的感覺。告別和返回故鄉都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僅僅在於這些告別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沒有詩意。我知道你姥爺最後成了一個歐洲學者,歐洲學者在研究東西的時候不都是死心眼和愛鑽牛角尖嗎?我現在也學你姥爺一次:我在歷史的長河裡重視的是詩意而不是意義。理解了它們之間的區別,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但它是富於詩意的,我覺得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了。人生自古傷離別,我要在我百年之前離開和告別故鄉的時候,借這個機會,搞得它既有意義,又有詩意。我要一箭雙雕,一石雙鳥,以給我以後的臥薪嘗膽和漫漫長夜增加點干糧和水。有了干糧和水,也就兒行千裡不擔憂了。故鄉,在我離別你的時候,你可以拒絕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絕賦予我詩意吧。果然,故鄉沒有拒絕和辜負我。或者說,是我把這個離別搞得有聲有色,千古絕唱,和故鄉沒有什麼關系;故鄉在這裡只是一個載體。在這個故鄉我是這樣,其實換個地方我也一樣,客體在我面前已經沒有意義。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個人了。或者干脆連人也沒有了,只有聲音、雲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時哪裡有人呢?人在這樣的情景面前,已經不算什麼了。人對於藝術,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什麼性格、人物、典型和經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顯得多麼膚淺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緒,是心緒,是離別和傷懷,是永遠得不到的團圓和永遠打不開的身體和書。小劉兒的書為什麼還有一點點取之處呢──當然從整體上來說那也是些膚淺和照貓畫虎之作,要說還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在他的書裡面,所謂的人,竟都全部變成了符號。歷史發展到這一步,在講天賦人權的時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許多鮮血和代價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爺兒倆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當然,我們倆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義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詩意上的相通。但能達到這點共識,在世界上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了這個,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我們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還真是濕漉漉的。
知道我離開故鄉的那天早晨嗎?問問你姥娘去,當時她作為一個小姑娘也在場嘛。讓他談一談當時的感受和體會嘛。小姑娘的心緒,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離別時那敏感的春天一樣。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體一樣。你讓她說有沒有詩意。那才叫生死離別和感人淚下的電影鏡頭呢。說起電影,我不是看不起我們的影帝瞎鹿,一到離別的時候,他表演的那個做作和重復。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早晨和這樣的離別體驗的。房簷上掛滿了白霜。割慈忍受,離邦去裡,瀝泣共訣,抆血相視。他也沒有遇到過好的導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導演。沒有這樣的離別經歷,沒有這樣的導演,別說是搞電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還能搞到哪裡去呢?他不來請教我,我也不會主動去告訴他,就讓他這樣錯誤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這麼告訴你:我看過你的行文,你的離別寫的,也並不是多麼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寫好對人的不重視,但不一定能寫好對人的重視和寫得出這麼好的離別。離別對於你們的文學難道是不重要的嗎?離別對於人的忽視也就是更大的重視難道是可有可無的嗎?為什麼我說你只寫劉老孬等人是沒有出息的呢?劉老孬這樣豬狗一樣人,除了給別人帶來離別,他自己能會有什麼深刻的離別?有體驗和沒有體驗,在作品中達到的深度能是一樣嗎?我替你檢查過,你為什麼寫來寫去,總是讓人覺得在作品中缺點什麼呢?原因不在別的地方,原因就在這裡。你過去寫他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除了給他們帶來好處,除了你自己誤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寫作從這篇《故鄉面和花朵》開始,能上一個新的台階,將過去的毛病給改過來。我再聲明一遍,讓你改過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寫我,而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今後和將來,趕緊問一問你姥爺去吧。他在歐洲常講的一堂課,就是《最後的離別》。雖然他在那裡講來講去並不是為了事實和講課本身,而是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為了炫耀他的個人奮斗而博得歐洲人的一聲喝彩,為了迎合和媚俗,為了在那裡生根開花而故意說些過去的東方的往事和個人家族史,一句話,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我們大家,不是為了我而在課堂上講到了我,雖然他也不是只講到我,我在他所敘述的個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當然你們占的也不多,他長篇大論主要還是講他自己,但我們還得承認,他別的地方也許講得跑了題,加了許多水,下筆千言,離題萬裡,但在最後的離別或東方的離別這一段上,講的還是很有藝術感染力: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每講這一段,就會轟動整個歐洲學術界。本來他的課沒有多少學生要選,但一到這一課,教室的門窗玻璃都被擠碎了。別的教授在這一天就別想上課,誰撞上這天誰倒霉。這成了你姥爺劉全玉的一個保留節目。為什麼他在歐洲還能混下去,沒有別的,靠的就是這一課。一招鮮,吃遍天,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他這一堂課講得這麼精彩呢?為什麼到了別的課上就黔驢技窮呢?不是老劉在別的課上水平低,敘述起別的往事發生了敘述上的問題,而是他的和你們的,我們家族和別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沒有什麼精彩和可炫耀於人的地方。這不是你姥爺的水平問題,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這裡產生問題的關鍵還是事實本身沒有太多供我們感情過濾和留下情感積澱的酵母。就好象一團豆腐渣,你再在那裡過濾,也過濾不出豆汁來了。而我的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鮮奶,就是一碗溫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蓮子羹,你端起來喝就是了,你端起來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課堂上原封不動地照搬照講,不需要進行任何藝術加工和藝術創造,就是一堂生動感人的令人唏噓的情感教育課和憶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詩,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純的一汪湖水,它是還沒受人玷污的一個少女,怎麼能不感人呢?怎麼能會不引起轟動呢?說起來你姥爺應該感謝我,他在歐洲的飯碗這麼牢固,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被炒魷魚,倒是在學術界還混出些個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敘述方面的專家,如果沒有我的這段往事給他支撐著,他今天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在那個意大利人的比薩餅店或日本人開的湯面館裡刷盤子或是喃喃自語呢。當然,由於一個人的存在,給這個社會的人,他的親人和身邊的人帶來了些好處和益處,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無形的,這也很正常;看到你們一個個都因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獄裡也高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劉全玉,當你的教授去吧。不要問它是怎麼來的和怎麼穩固下去的。這是我的態度和大家風度。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這種態度和風度,卻反過來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盤全被人占去了,到頭來倒是給我弄得沒有立腳之地。他們把我的態度和風度,當成了軟弱可欺。劉全玉說,這段離別的經歷,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們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劉全玉自己的。當然一開始他還說得含糊一些,說得沒有底氣一些,說是家族中某一個人的,後來說著說著說滑了嘴,幾年之後,就變成他自己的了。他把歷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轟動,漸漸都集於一身。你說他沒有手段,是個傻子,這時還真露出些才能和靈機一動呢。過去他拿我精心策劃的離別去欺世盜名我沒有什麼,後來一聽到他這樣恬不知恥地把貪天之功都歸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氣了。我是要上訴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譽權、著作權和肖像權的。當然,這些事情我過去都沒有做──我在過去的暗無天日的歲月裡,也沒有條件做;但現在有條件了,同性關系者要回故鄉了,我有說話和翻案的機會了──這也是我諸多要翻的案、諸多要算的帳中的一款。至於將來怎麼翻和怎麼算,我現在先不說,說也沒有用,一切留待將來去做──我已經胸有成竹,我醞釀了對他的致命的一擊,到時候看我一刀剝了他的畫皮和驢皮,讓他原形畢露,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我現在只給你說那段離別是如何感人。我們把劉全玉這個人和這個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禍心給剔除掉,單看他是如何敘述這段離別經歷的──我們原封不動地搬過來,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們就可以看到我當時策劃和導演的水平了。當然,就像劉全玉在課堂上把我當成他一樣,你在讀這段文的時候,就把他當成我吧。因為他在敘述當中,用的是第一人稱。我趕緊唯唯,說這個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無非我們自己胡塗,不明就裡,才在那裡相互區分,豈不知這種區分有多大的意義呢?回首歷史,我們能區分出千千萬萬死鬼們魂靈的不同嗎?我們只是知道在我們前邊,還有數不清的前輩和人罷了。他們整齊或混亂地排著隊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著,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閻王爺路上沒老少,提著包袱,挎著兒女,推著獨輪車,像1942年咱故鄉的逃難隊伍。看看《溫故一九四二》中是怎麼寫的?──當然,《溫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爺的啟發下寫的──您當時說的是只言詞組,但對作者就有啟發;啟發是博大而精深的,寫出來的,也只是您啟發的一鱗半瓜罷了,和您的本意相比,還是顯得膚淺得多呀──您說呢三舅爺?三舅爺見我說的還有些道理,滿意和欣慰地笑了。這時謙虛地說:也不能為了抬高我自己,就對作者全盤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還是寫出來了嘛。接著又嚴肅地提醒我,說你在看下邊這段文字的時候,還得注意劉全玉說話的表情。他坐在哈佛、倫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學的講台上時,穿著傳統的中國對襟月藍褂子,掩腰的黑棉褲,下邊扎著褲腳,腳下蹬著一雙圓口布鞋;臉上是回首往事的嚴肅表情,一手夾著馬包肉,一手捻著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這時的劉全玉,吃了幾天洋飯,竟也變得碧眼紫髯,鶴發童顏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點點頭。這時劉全玉就威風八面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站在了我們面前的講台上。講台下的掌聲,雷鳴般地響了起來。俺姥爺劉全玉還真是給鍛煉出來了,對這掌聲置若罔聞,顯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不溫不火,只是微笑著揚起一只小手,往下壓了壓我們的掌聲。接著也顯得頗有大家風度,講課之前不先講課,而是從左到右、從前到後地打量我們;打量得我們低下了眼睛,還不講,先喝一口他自帶水杯中的茶(喝茶的習慣,俺姥爺倒一直還保持著),又悠悠然地點上了他的一支馬包肉(吸煙的習慣已經有所改變,由旱煙袋改成了馬包肉),吸一口,吐出來,然後又捻上了他的紫髯,這時才打開課本,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帶著我們一塊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這一課的題目叫《最後的離別》
它是歐洲講壇上的最後保留節目
我一般是不大講起它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因未到傷心處
最後的情感就是最後的停留
最後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後
嗚呼
人非草木
孰能無情
理論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切都發生在我和我的親人們身上
虛構早已經過時
你們跟著我
才活到了實實在在的過去
我們的心靈早已虛空和中空
惟有劉全玉的往事
是我們最後的實在和依托
我們上了諾亞方舟
我們開始了一個新的航程
但這還不是我們課目的全部
單是這樣還不完美
我們不能只有好的內容
而不講究形式
我們不能只有好的貨色
而不講究包裝
如果是這樣
我仍是個一般的教授
我與他們的最大區別
就是在找到悲傷內容的同時
還找到了一個敘述悲傷往事的完美形式
這就使內容和形式達到了統一
這就使往事出現了一種和諧的美
當然我也不是唯美主義
我是為了臉上閃亮的淚珠更加晶瑩
是為了使嚴肅的表情更加深沉
這個形式是什麼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說
也不是哲學
也不是詩
當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課堂上一般的羅裡囉嗦和扯閒篇
我敘述的是東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東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游
它是青海花兒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東南滬劇
它是戛然間刺破天空的一只鳥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賣藝腳腿上綁的一只木魚
它是老太太的裹腳又臭又長
它是雞在糞堆裡的閒言碎語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劉全玉心中一段傷心的往事
(劉全玉的這段開場白,已經使我們這些聽課的人耳目一新。接著當然又是掌聲如雷。我們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講課,都這麼給我們唱民歌多好。)
說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農民劉全玉
(這時三舅爺又在下邊搗我的胳膊,已經使我有點厭煩了。他說:
「其實是郭老三。」
俺姥爺這時已經發現學生們中間有人在交頭接耳,「啪」「啪」兩個粉筆頭扔下來,准確無誤和經驗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爺的頭上,嚇得我們趕緊把頭縮回來。我責備三舅爺:
「都是你鬧的。」
三舅爺說:「他這是心虛,他這是鎮壓!否則怎麼不敢讓人說話?」
這時學生開始向我們發出噓聲。我臉上一赤一白的,羞於與郭老三待在一起,讓人看著我似乎是他的同謀。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釋,因為事情的前前後後,枝枝葉葉,解釋起來只好我自己又開一堂課。我說不得眾人,只好惱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兩個到了舞場跳舞,都沒人邀請她們,她們在那裡相互惱怒一樣,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讓人安靜地聽下去嗎?」
郭老三仍在那裡不知羞恥地說:「那得有一個條件。」
我問:「什麼條件?」
他說:「你得把劉全玉聽成郭老三!」
我苦笑著點點頭。郭老三才安靜下來。這時他臉上似乎還有些得意,還左顧右盼了一下。我搖了搖頭,知道了郭老三為什麼會被親人和人類拋棄。既然是這樣一個人,我也顧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聽劉全玉接下去唱。)
農民劉全玉
有了大困難
全玉就全玉
決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說話,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該去賭錢
賭錢欠人賬
欠了一百萬
不是人民幣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認賬
才是郭老三
(這時郭老三在那裡目瞪口呆。我問:「你還說是你嗎?」
郭老三傻了一樣,在那裡搖頭:「記得我當時沒賭錢呀。」
我不禁「噗嗤」笑了:「這下露出本來面目了吧?」
郭老三還在那裡憤怒:「操他大爺,這肯定是嫁禍於人!一下還是一百萬!」
從此不敢再認領,不敢再說話。劉全玉見自己的陰謀得逞,在講台上不露聲色地笑了。這樣下來,我們才聽了一個安靜課。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爺。他在大事面前隨機應變的能力,確實不愧為一個歐洲教授。我是歐洲教授的後代。我對周圍的學生,也左顧右盼了一下。咱們就安靜地聽俺姥爺唱歌吧。)
欠債就還債
父死子也還
拉斯維加斯
台灣南朝鮮
大年三十夜
全家淚漣漣
妻離又子散
爹娘又翻臉
青燈古佛旁
剩一個郭老三
(郭老三這時在台下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別提我的名字,那決不是我!」眾人大笑。)
全玉無計施
出門往外看
一天大風雪
呼嘯壓人臉
背起酒葫蘆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開張
人家也過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愛蓮
過年去拉煤
半路無法還
找人修好車
已經到年關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邊
夜路蛇黑黑
前邊不見天
遠村起鞭炮
家中無油鹽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愛蓮
一個姑娘家
怎好欠人錢
淒淒夜歸廟
債主堵門前
無錢還爹賬
只好當丫環
進了朱漆門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飯
臉上是風霜
手上是皴斑
到處是血口口
無法動綢緞
物質身體苦
就這還不算完
東家起歹意
還要摧殘俺
記得那一天
半夜豬喂完
摸黑回下屋
鑽出個大漢奸
漢奸要奸人
俺卻也不敢喊
掙扎就入港
這算不算強奸
一個處女身
爆炸頃刻間
我在那裡哭
他在旁抽煙
寒月照淚光
黑暗星火閃
我變母老虎
他變傻大憨
從此通來往
強奸變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賬是扯蛋
就當養小蜜
傍著一大款
白天像鳥出籠
夜裡像虎出山
兩情相洽洽
跳舞彭嚓嚓
騎驢去趕集
碰著俺二姨
二姨羨慕我
感歎紅顏過
原來一髒妞
現在堪風流
早知是這樣
我也去上當
上當還不算
出國到處轉
轉來又轉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
紅男綠女閃
看花了你的眼
綠女還不算事
紅男就得了趣
床上閃了腰
地下找不著
賭徒不要命
得了愛滋病
接著一擴散
頃刻就完蛋
夫去妻歸來
家裡去打牌
人生須從頭
我老漢去喂牛
上邊奉老母
下邊事嫂叔
光棍一條人
要求並不高
一天活干完
坐下吸袋煙
母牛在倒草
全玉在洗澡
洗完換睡衣
小牛情依依
人間苦難重
往事事重重
從今變單純
就說喂牛偎牛這一門
不招災不惹禍
草屋裡邊樂哈哈
外邊的世界再精彩
全玉我也不出來
清早起來我敬個禮
世界世界我對不起
人說媒涉及性
裝聾作啞我不應
女兔唇地包天
早看透你們的黑心肝
曾經滄海難為水
任憑媒人說破嘴
老娘哥嫂大哭鬧
我腳踩門檻微微笑
人說我是後現代
其實我是心破碎
我與你們不相干
你們也別找麻煩
亂世紅顏洋酒綠
再別想把我的帽子綠
梅毒霍亂愛滋病
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相比較人和畜
還數小牛最干淨
上次上當太大意
這次我可得注意
前生前世難描畫
至今想起我後怕
閉上門閉上口
說明心中多少愁
得注意不止性
日常生活也別亂動
點燈火我小心
水坑面前我留神
見到螞蟻我繞著走
見了屎克螂我握握手
閉上門我養牛
草氣牛氣到心頭
心也靜神也靜
誰也不礙著誰的命
這世界歪著理
走來走去你不得底
你在家中小心坐
平地就會起風波
我與小牛夜裡睡
礙著你們誰和誰
夜裡睡五更起
照樣給你們去犁地
看著小牛拉不動
我拉根繩子在旁邊掙
活干完再回家
一馬平川的大坷垃
夜裡回來卸了套
我喝米湯她吃草
吃的草下的奶
魯迅都知她不該
看著她倒草我不忍心
將我的米湯倒槽中
小牛的舌頭不舔湯
倒去舔我的黑臉膛
舔著舔著就淚水下
抱著抱著就感情發
出了槽上了床
她的舌頭繞音梁
從夜晚到五更
不知不覺天就明
天就明得下田
一夜不睡力氣短
力氣短活難完
主人臉色就難看
先是風言風語起
接著就是叫家裡
聲色俱厲給你談
大珠小珠落玉盤
老娘哥嫂旁邊站
架著膀子當笑談
連羞帶氣來了病
小牛一病臥槽中
臥槽中好可憐
屎尿都在身下邊
就這樣還不算
不給抓藥不給看
如此這般不人道
不由我這人不氣惱
我這人面平和
真正生氣了不得
三天我也不吃飯
絕食抗議在槽前
看我絕食牛辛酸
哭不出的眼淚又打衣衫
抱她頭我也哭
為了愛情到髓骨
看著絕食很痛苦
其實我也很幸福
聽我話她放悲聲
感動天地和朝廷
朝廷下旨給地方官
要給看病和花錢
地方官責主人
老娘哥嫂才亂紛紛
到槽中抬病體
去到衛生院打點滴
斗爭勝利我歡喜
舊夢重圓在眼前
沒想到太天真
朝廷救不了這小民
他遠隔十萬八千裡
偶爾聽談這話題
一激動動感情
下了旨意救人命
世上他臣民千千萬
今天就不再說昨天
何況他自己還有事
公事私事床上事
一天憔悴回宮去
哪裡還顧劉全玉
劉全玉與小牛
衛生院裡又犯了愁
打點滴沒藥費
我街上賣血給人類
小牛床上好感動
病好我再給君效命
地裡家裡我忙活
你躺著享受就是了
互敬互愛如春風
玩笑之中就好了病
誰知平地起風波
最後一瓶點滴出了禍
主人老娘和哥嫂
看我們病好他氣惱
黑暗之中鼠開會
黃鼠狼要定雞的罪
嘁嘁嚓嚓定陰謀
還在比賽誰最毒
接著買通衛生員
點滴瓶裡下毒丸
毒丸裡邊藏砒霜
砒霜之中又藏刀槍
小牛還在床上笑
血管之中就起槍炮
這時也有點怪小牛
病好還在瞎嬌柔
點滴打了好幾天
一到扎針就舒坦
原來如同咖啡因
扎針扎得上了癮
住院住得牛墮落
早點出院就沒這禍
事情都得兩面說
雞和黃鼠狼都有責
我也沒有及時勸
弄得小牛完了蛋
小牛盯著點滴瓶
說滴完我就換笑容
然後跟你回家去
草屋恩愛舉案齊
一年跟你床上鬧
兩年生個小寶寶
小寶寶是雜交
兩人優勢一身挑
智力像你力像我
看誰還敢鬧鬼火
人牛之間一交流
還耳聰目明大背頭
如今關系先開河
定比人間火上火
佛祖劉邦和阿斗
全是生靈岸上走
主人哥嫂誰敢動
動了兒子要他的命
這樣小牛說著玩
說得我也換笑顏
扎針我也不再說
只要她從今能改過
人非聖賢犯錯誤
知錯就改和好如初
說著說著說回來
好象當初談戀愛
一來二去大松心
忘了瓶中有原因
小牛還在瞎喜歡
滴著滴著臉色變
由紅到白到叫喚
由青到紫到瞪眼
口角流血七竅生煙
事情前後就眨個眼
弄得全玉大吃驚
張口結舌哭不出聲
毒如蛇蠍狠如狼
你讓全玉咋下場
楊枸枸開花三月天
哥哥我為你打白幡
原以為能和你走西口
誰知恩愛不到頭
不知你魂魄到何方
知道我就跟你到邊疆
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世界對我成了一片
告別了小牛我回草屋
物在人亡我受不了
草叉叉槽頭草還溫
從今後我半夜不再起身
青草米湯由熱到涼
全玉我吃飯沒心腸
月亮星星我重看見
被窩涼來屋外暖
月黑風高我繞村走
徘徊躑躅到天盡頭
天盡頭沒有路
大哭而返心迷糊
心迷糊還不算
有人傷口之上還撒鹽
小牛已亡身已死
哥嫂還吃肉要剝皮
心中膽怯到我面前
假惺惺要征求我意見
事到如今我無所謂
要剮要吃都很對
我說對他們慌
說我迷失要瘋狂
我微微一笑對他們說
這是悲傷的境界過
有了這話他們放心
當天就點火煮牛筋
就在點火炊煙起
我牛屋睡得好踏實
遠處飄來牛肉香
夢中氤氳到故鄉
故鄉開著異花草
那故鄉不是這故鄉
五更起來蒙蒙亮
我心平氣和來化妝
化好妝卷鋪蓋
背在身上好松快
然後打掃這牛屋
一根草節也不留住
干干淨淨出了門
從此世界上沒我這個人
說是平靜又悲傷
一行清淚掛臉上
說是走人這就走
往事如煙煙如斗
這時想起哥嫂娘
他們惡毒又善良
惡毒我都全忘記
善良我又重記起
以德報怨人兩面
要我負人我不干
吃虧是福掛胸前
這時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我發燒
哥嫂帶我貼膏藥
還有一次去滑冰
冰炸掉進大窟窿
眼看掙扎沒了命
是誰救全玉出黑洞
是嫂娘解褲帶
一條紅綢飄過來
老嫂如母哥如爹
一日三餐鍋餅貼
端起碗就吃飯
脫下衣服有人管
瓜果李桃樹上跳
哥嫂帶我去打棗
長大怪自己不爭氣
與小牛唱上了床上戲
近小牛疏哥嫂
哥嫂氣得發高燒
一意孤行不改變
最後下場是完蛋
哥嫂就是做手腳
非男非女也不糟糕
說到頭怪自己
一切都怪劉全玉
有悲傷藏心裡
不與哥嫂去爭執
現在出走別故鄉
臨走不能不答腔
不辭而別這樣走
哥嫂得知會犯愁
想到此到前院
哥嫂還在睡夢間
窗戶紙一薄層
輕輕拍來叫姓名
俺的哥俺的嫂
全玉向您來報到
感謝以前的吃和穿
養育全玉五十年
襁褓一直到老漢
給哥嫂添了大麻煩
過去就是生嫌隙
一切也都怪全玉
現在五更我要走
特來向您揖個手
揖個手還不算
我跪下向您道個歉
碰著地我磕頭
你們保重我就走
這時俺嫂的良心發
隔著窗戶哭上了
他叔他叔你不要走
五更不明你到哪裡頭
就是牛死你傷心
再買一個給你伴黃昏
怪我以前做不到
婦道人家你別計較
你別走我就起
起來向你作個揖
等她起來往外看
空空一個大場院
接著追到村外邊
一道道路兒通向天
白楊依舊雁依舊
不見了全玉我的親口口
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井
打撈了河兒不見你影
要說我心狠在過去
現在你心狠在別離
誰小時候不尿褲
小妹妹我家住三十裡鋪
哥哥走西口扔下了我
讓我的心裡話向誰說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牛糞多
你看著好暖和
坐船你坐船邊
你不要坐中間
船邊有水和山
說不定你又戀人間
最後你到歐洲
山水和故鄉舊
告別了小母牛
當上了大教授
現在你在課堂
講起了這一章
學生們在下邊
聽了也好悲傷
花花世界好
膚淺深刻少
聽了這最後的告別
就是你最後的選擇
鼓掌掛淚花
發個大倭瓜
如是真傷心
下學期發獎學金
聽了無所謂
課堂打磕睡
最後又不鼓掌
劈頭一巴掌
……
……
可想而知,一群膚淺的學生,這時在課堂上掌聲雷動。我旁邊的郭老三這時又犯了嫉妒,說:
「看來他繞來繞去,我又被他繞了進去。其實這個事件中的主人公還是我。別的人素不相識,我也不管,我只盯著你。你說,你在聽這個悲傷故事的時候,是不是把劉全玉當成了我?我知道劉全玉是你姥爺,但我是你的三舅爺。真理面前無遠近,你還要掌握原則哩。總不能看他現在是個歐洲教授,我是一個落魄者你就犯勢利眼吧?我希望你目光還是放長一些,我現在是個落魄者,焉知我幾個月之後,借同性關系回故鄉的風潮一鬧,地位會不會扶搖直上?劉全玉也就無法望我項背了哩。到底是誰在歷史上跟小牛戀愛了,到醫院的病理科一檢驗,不就清楚了嗎?歷史會給我們提供說話的機會和講台。這個課堂上的講台,在世界上不是唯一的。就是糾纏歷史,我和劉全玉的動機也不同,也有高下之分,公私之分,鷹的胸懷和小雞肚腸之分。他只是借這個故事混碗飯吃,我卻不同,我不但要借這個故事給我翻案,更重要的,是要借這個故事,敝開談談我對故鄉的看法呢。這是同性關系和我事件交叉的根本意義。雖然我也承認,劉全玉還是有敘述才能的,在敘述我的故事的時候,動了真情,還不知不覺移了情,把別人的故事,真的當成了自己的歷史;我聽了也頗受感動,重溫了一下當年我的歷史;就好象偉大人物沒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傳記影片一樣。全玉,你還是有創造的嘛。在首映式上,我還是應該跟你握握手嘛。但是,全玉同志,我勸你也要適可而止和懸崖勒馬,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份,在影片上和敘述中裝裝大人物也就算了,在日常生活中,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就不要人戲不分了。在課堂上騙騙學生可以,將來到故鄉,就不要跟我爭這個名譽了。這裡我已經讓了你,將來你要讓著我;總不能所有好事都讓你占了,弄個甘蔗兩頭發甜,別人都喝苦蓮蓮。說過劉全玉,我也該說說小劉兒你們了。你們這些同性關系者要回故鄉,弄清故鄉是什麼了嗎?知道以前是什麼人在那裡評價故鄉嗎?白螞蟻之流懂個什麼?他們對故鄉有什麼深刻的體驗?他們背井離鄉了嗎?呂伯奢懂個什麼?他就是搞同性關系了(也只能假設),他搞過生靈關系嗎?我不是說嘴,既搞了生靈關系,又背井離鄉,你可世界查一查,也就是一個郭老三了。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我為什麼這麼苦口婆心和不厭其煩呢?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我的故鄉理論呢?當然我也承認,我也是無利不早起,要奪取一個政權或者陣地,總要先做輿論方面的工作。你們在下飛機之前,說什麼也得承認我這個理論;有我的理論做定義,定這次故鄉和回故鄉的調調,我翻起案來和掌管起將來的故鄉,就比別人要容易得多。小劉兒,你說,你和大美眼承認不承認?不承認我就不讓你們的飛機降落,把油給你們耗干,摔死你們!……」
說著,他在打谷場上瞪著血紅的眼睛揚臉看我們,飛機的螺旋槳帶起的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橫飛,人身子吹得亂動,他還在那裡堅持。兩手還撐著一張大紙,紙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紙上也有些誇張,不知是用人血還是用狗血,用自己的血還是用別人的血,將自己對故鄉的看法,歪歪扭扭地寫在上邊:
故鄉是什麼?故鄉是夢中的溫柔富貴和小母牛,所以我們要背井離鄉。
看著飛機下的一切,我哪裡敢做主?我只好看俺孬妗馮·大美眼的臉色。馮·大美眼似乎對下邊的世界沒有真正弄懂。她不解地問我,他們在搞什麼?他們在要求些什麼?他們的要求與我們這次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活動有什麼聯系?我們以前認識都不認識,現在為什麼要扯在一起?這就是東方人的思維嗎?這就是新中國兒女的老面孔嗎?他們相互提出了許多不同的口號,這些口號在本質上又有什麼差別嗎?這些口號真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嗎?他們在那裡堅持什麼,我倒有些不懂了。為什麼不讓我的飛機降落?這本身就違犯人權嘛。我是來開辟未來的,我不是來兜風和與無賴耍著玩的。我的屁股也坐疼了,我們兩個之間也沒話可說了,快讓我的飛機降落!
我被馮·大美眼和郭老三擠在了中間。我慌亂地對馮說:「我的妗,要降落也容易,只要你答應他對故鄉的看法!」
馮:
「自己的看法還要別人承認,這本身就是虛弱的表現。我看不出他口號有什麼獨特的地方,和別的人有什麼區別。既然是這樣,承認不承認,只在我們,對於他,其實是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承認不承認是一回事。既然是這樣,為了讓我們的飛機降落,那就承認這個沒什麼價值的口號吧!」
就這樣,承認了郭老三的口號,承認了他對故鄉的看法,我們的飛機開始下降。馮·大美眼以為這種承認沒什麼價值,豈不知這種貌似沒區別的口號,其間區別大著呢。後來馮·大美眼為了這個承認吃了大虧,死到臨頭都不得反悔,最後眾叛親離,吃足了苦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也就不奇怪了。她臨死之時,就是郭老三監的刑,這時俺三舅郭老三扛著鬼頭刀得意洋洋地說:「這洋傻冒,她哪裡知道咱們中國人呢!」
但應付完郭老三,我們的飛機仍然沒有降落下來。本來就要降落,起落架已經放下了,飛機就要貼臨地面了,突然又發生一個意外情況──還虧飛行員眼疾手快,又將貼到地面的飛機呼嘯著拉了起來,不然就機毀人亡了。一下將我和馮·大美眼閃了個狗啃泥。────因為這時又有人像臥軌一樣躺在了打谷場上,封鎖了已經被郭老三閃開的跑道。他們是誰?也是一幫來談對故鄉看法的。白螞蟻呂伯奢劉全玉郭老三都談了對故鄉的看法,他們可以談,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談?就他們有思想嗎?就他們有體驗嗎?他們談得,我們談不得?就像對尼姑一樣,和尚摸得,我們摸不得?誰都知道自己的思想占主導地位會對自己的行動有利;有便宜大家分開點,有饃饃大家都吃點,好多著呢。這些臥飛機跑道的人是誰?有瞎鹿,有六指,有豬蛋,還有許多娘們小孩,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包括曹小娥的私生子……能來的都來了。對故鄉欲發表看法的,成千上萬。連剛才在呂伯奢同性關系回故鄉的理論面前狼狽逃躥的曹成和袁哨這時也撐不住勁,怕吃了虧,又跑了回來。袁哨在那裡大聲嚷嚷,要說給故鄉下定義,我和老曹還沒有說,哪裡輪得著你們這些灰孫子?一千多年以前,我們就在故鄉的疆土上馳騁了。當年我們浴血奮戰,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一統天下和為了給故鄉下個定義嗎?在給故鄉下定義的出發點上,我們和你們是有根本區別的。我們現在雖然落魄,但在歷史上,我們畢竟都是政治家。你們給故鄉下定義都是為了個人目的和個人利益,我們卻是為了勞苦大眾,為了故鄉的日新月異和江山的千秋萬代。當然,我們也承認,我們也有失誤的地方,有時打仗也是一時意氣用事和為了一個寡婦──但就是這樣,我們做得也是光明正大,聲勢浩大,動用了千軍萬馬,不像你們老鼠打洞一樣藏在那裡與異性、與同性、與小牛和與自己發生關系。就是說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照老呂伯奢的理論,誰是同性關系的鼻祖呢?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老曹哇。老呂說他是鼻祖,不就等於說老曹也是鼻祖嗎?老呂和誰在搞同性關系呢?不是和老曹嗎?吃是一個人的事,關系可是兩個以上的人發生的呀。他們倆個不是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嗎?現在同性關系者回故鄉,老呂歡迎,我們老曹就不歡迎嗎?他不是也可以借此重溫舊夢和風光一時嗎?但是他首先考慮的不是個人的歡娛和新婚不如久別的就要到來的感覺,他首先考慮的是下一代。同性關系者來了,我們的下一代怎麼辦?他把問題一下提到這樣的高度來思考。但就是這樣,他還是被人誤解了,以為他又在耍什麼政治手腕,又在利用孩子做些什麼。這是冤案呢。老曹,我替你抱不平呢。現在飛機到了,本來我們不想說什麼,但看到你們這些庸俗的人流為了個人目的還在這裡對故鄉嘮叨了半天,下了許多定義,我們滿腹冤屈和胸懷大志,再不站出來匡扶正義,不知故鄉要被你們糟蹋成什麼樣呢!袁哨還沒說完,老曹漲紅著臉還沒輪到說──這時他對老袁也心存感激呢。雖然老曹和老袁在歷史上也是疙裡疙瘩,老曹也知道老袁這麼說是心懷叵測和對他的另一次利用,自己沒有同性關系話題,現在要借老曹的話題卷土重來,借此也給自己撈回一些什麼──現在你知道把我們的利益拴到一塊了?但一切還沒有輪到老曹分說,一幫婦女又擠上了講台,一把奪過老袁手中的麥克風,開始發表自己的觀點。老曹和老袁就被人擠下了台,被擠在人群中干著急──雖然看著都是急,但兩人著急的方面並不同,這就讓人更加著急。台上女兔唇首當其沖,說已經發表故鄉理論的那些人,白螞蟻,呂伯奢,郭老三,劉全玉,老袁老曹,哪一個不是男的?(老曹在台下委屈地喊:「我還沒有發言!」但女兔唇置之不理,繼續接著往下說,)同性關系理論只局限在男性之間嗎?搞這次運動的目的,本來是為了不再拒絕世界上的另一半;現在搞起來以後,恰恰又要拒絕一半,這不是一個傾向掩蓋了另一個傾向嗎?這不是和就允許世界上有男女關系是一回事嗎?這不是換湯不換藥嗎?運動剛開始就走上岔路了嗎?如果再不扭轉航向,這艘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大船,不撞在人為設置的暗礁上才怪呢!你們都說自己有冤案,這不也是一樁冤案嗎?我們可以不搞女權運動,但不能不讓我們發言,不能不允許我們擁有自己的故鄉理論。沒有理論做前引,我們的同性關系不是也搞不好嗎?我們的同性關系搞不好,你們男的同性關系就可以搞好了嗎?你們就不怕後院起火嗎?我們不是一個整體嗎?馮·大美眼,你在搞同性關系之前,不也是個女兒身嗎?現在搖身一變,坐在飛機上,就一點不能代表我們的利益嗎?你這小妖怪,你要不代表我們的利益,你就別想從這飛機上下來。我們也要擁有對故鄉的定義,雖然我們現在還想不起來是什麼;但是它一定得有,這是肯定的。我們想不起來,你們替我們想,一條一條說給我們聽,我們一條一條否定,什麼時候對了我們的心思,我們什麼時候算完。我們別的本事沒有,這點渾的潑的把水給你們攪渾把事給你們攪黃的本事還沒有嗎?別惹得我們性發──惹得我們性發,把飛機給你們一片片拆散,把下邊的毛給你們一根一根拔光。任你奸似鬼,叫你喝老娘的洗腳水。婦女們還沒有說完,村長豬蛋又不識時務地站了出來,想以他村長的身份,要在故鄉的定義上說些自己的看法。他拉著長腔說,女士們,鄉親們,同志們,朋友們,我代表村政府,給大家說幾句話。當然我說的也不一定對了,僅供大家參考;我村長當了一千多年,這點領導的涵養還是有的。你們這裡吵成了蛤蟆坑,我沒說什麼;我以為這就是民主。吵嘛,還能吵到哪裡去呢?看著你們吵架,我還真看出你們有些孩子的幼稚和可愛呢。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還是要聽招呼的;歷史上不聽招呼的人,歷來沒有好下場。包括即將到來的一些新同志,飛機上的人,都要聽招呼,都得遵守村裡的規章制度,村規和民約。不是不改革,而是要有一個度;允許犯錯誤,但不允許不改革。同性關系者就要來了,秘書長批准了,小麻子董事長承包了,那好嘛,就來嘛;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都在對故鄉重新認識,給故鄉下一個新的屬於自己的定義,也好嘛,這既是認識故鄉,也是重新認識自己的一個契機嘛。有人把這看成是混亂,我不同意這樣說,我倒寧肯把它看成是大家的積極性和對故鄉的一片熱忱之心。故鄉是大家的故鄉,並不是我豬蛋村長一個人的。但是,我還需要提醒大家,自由是必要的,但也不要搞成自由化。什麼是自由化呢?自由化的最大特點就是不要領導。關於什麼是故鄉的問題,我覺得也要弄清楚。但在我還沒弄清楚之前,大家就要急著弄清楚,這好象有點僭越和自由化的傾向吧?群龍不能無首,蛇不能無頭,誰是故鄉的主人?我就是你們的法人代表。就好象娶了一個媳婦,娶到誰的名下?娶到我的名下。我還沒有和她同床呢,你們就一個個捷足先登了,這也有點亂了次序吧?當然,我在歷史上是一個殺豬的,殺豬就是殺豬,我不搞定義;但雖然我不搞定義,我並不反對給故鄉找定義。故鄉是什麼?用娘娘腔說出來,也挺有意思。說到這裡,我得請你們原諒了。我萬般無奈,只好也采取剛才幾個娘們的說的辦法了。娘們也不能小看呢。我聽了剛才她們說的話,大受啟發。你們充分來發言,最後由我來拍板。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世界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眼把它看個透。你們把故鄉的定義一條條說出來,我和娘們給你們一條條否定,最後找到合我們心思的,正好代表我們大家而不是某一部分人利益的定義,我們就可以把它給定下來。什麼時候定下來,什麼時候我讓飛機降落。不然飛機只能在空中盤旋,我要把新軍和民兵集合起來,采取空中封鎖措施哩。說到這裡,得意洋洋。接著躺在打谷場上的麥秸垛上抽旱煙,大腿蹺到了二腿上。聽了豬蛋的話,我和馮·大美眼在飛機上差點暈了過去。別人都不可怕,男人們和女人們都不可怕,都是些群眾輿論,但對豬蛋的話我們卻有些畏懼。別看是一個殺豬的,但他畢竟是當地的最高長官哪。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大小是個官,強似賣水煙;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不怕官,就怕管;現在我們到了豬蛋的一畝三分地上,我們的飛機就在他的領空中盤旋,離了這空中我們是文學大腕和世界名模,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我們就變成他的臣民了。豬蛋是一個殺豬的,他有不看書和不看時裝表演的習慣,他哪裡會買我們的賬呢?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他說集合新軍和民兵,就會集合新軍和民兵;他說封鎖空中,就會封鎖空中。我們已經看到新軍和民兵「唰唰」地跑了過來。我們在天上吊著,我們能奈他何?這時飛機油箱裡的航空油已經不多,表盤上的指示燈已經開始「嘀嘀」地報警。我和馮·大美眼眼看就要葬送到豬蛋手裡。這時兩人都慌了手腳,地下的打谷場上也引起了混亂──這次混亂不是因為我們引起的,而是因為豬蛋。豬蛋在我們面前是長官,但他在群眾中威信並不高,群眾沒在空中盤旋;有因此指責豬蛋的,怪他堵塞了言路,有對豬蛋置之不理仍在那裡紙上談兵繼續發表對故鄉的看法和理論的,有幸災樂禍的,有手舞足蹈的,有往飛機和我們身上、或是往豬蛋和眾人身上扔臭雞蛋的。天上地下亂成了一鍋粥。場面的混亂,對我們更加不利。不混亂我們還可以跟豬蛋講理,給他做解釋和說服工作;現在一切混亂,我們連說話的余地都沒有了。我們只有在一團混亂中等著燈干油盡、蠟燭流干而死。也是患難與共,也是同病相憐,也是忘乎所以,這時孬妗馮·大美眼也放下了她的臭架子,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同性關系者戰士,與異性的我相擁在一起,抱頭痛哭。危難中的我,聞到了一股花香呢。孬妗的臂膀是好臂膀,孬妗的腰身是好腰身,孬妗的乳房是如此地柔軟也如此的挺拔,孬妗的臀部像棉花。我擁著孬妗,下邊已經「滴答滴答」地流水了。正常情況下,和平的日子裡我沒有得到的東西,現在在危難的時刻得到了。飛機就這樣沒油吧,飛機就這樣掉下來爆炸吧,我就這樣幸福地死去吧。人生自古誰無死,我死在孬妗的懷抱,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以這樣死在世界名模懷中的。估計我們死後,不說我的名聲,就是單為馮·大美眼,法新社、合眾社和美聯社也得發個簡迅吧。我值了。文學大腕小劉兒,死在世界名模馮·大美眼的懷中,個中情形,不堪描述。這還算不上一條爆炸新聞嗎?我甚至有點手舞足蹈,想拉著馮·大美眼,我的美人,我夢中的情人,我們來慶祝一下吧,我們來跳一曲華爾茲吧。我甚至還得感謝飛機下鬧風潮、討說法,講理論、紛紛要給故鄉下定義的人。我向他們揮了揮手,甚至向他們送了一飛吻。馮·大美眼的身子倒在發抖,從公從私,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沾襟;大江大河都過了,沒想到在這小陰溝裡翻了船。真是虎落平陽遭犬欺,龍游淺水遭蝦嬉。看來我們同性關系者選擇的故鄉,也不一定對頭呢。嗚呼,哀哉,伏維尚饗,咨爾美眼!這時飛機的油已經耗干了,已經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空中原地打轉了;豬蛋的新軍和民兵已經把高射炮和發射架准備好了,角度搖好了,飛毛腿導彈上的小雷達像眼睛一樣睜開了,就等豬蛋把口中的小哨子吹響,把手中的小旗揮下,馬上就要萬箭齊發了。我和俺孬妗馮·大美眼把眼睛都閉上了。我這時雖死而無怨,但心中還是有點遺憾,早知這樣,我和馮·大美眼光擁著頂什麼用呢,還不如早脫下衣服,臨死時如願以償,一解我和大家多少年的心願。我估計當地面上的影帝瞎鹿等人聽到這個消息,雖然沒有從飛機上摔下來,也得馬上跳樓自殺,一樣離開這個世界。一想到這一點,我一個窮苦出身的孩子,到了讓世界注目和嫉妒的地步,也算是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兒孫了。兒孫們單是寫我的回憶錄,做研究我的這方面的專家,就夠他們活個三四輩子了。但是遺憾的是,我和她沒有脫衣服,時間來不及了。這是我至死不能瞑目的一個重要原因。我就是這樣懷著大的幸福和夾雜著小的遺憾和馮·大美眼一塊去的。飛機就要下墜了。豬蛋的小哨就要吹響了,手中的小旗就要揮下去了,但說時遲,那時快,這時遠處飛來一朵祥雲,天邊起了一團塵頭,轉眼之間,天上地下同時來了兩簇人馬,我們同時得救了。其實不管天上或是地下,只要有一批人馬到來,我們就可以得救;但是來了兩批,我們覺得這事情有些誇張。地下的一批人馬先到,他們個個舉著杏黃旗,口中喊著:「刀下留人,秘書長有手諭!」
「老孬秘書長說了,這兩個人不能讓他們就這麼死了。這麼死了太便宜他們了,他們還有同伙呢。要留著他們和他們的同伙同歸於盡!」
這時天上的一群飛機也到了,有戰斗機,有運輸機,有大黃蜂,還有小螞蚱,這是小麻子派來的。各種飛機上的大喇叭一齊叫喊:
「小麻子說了,這期同性關系者回故鄉的工程是他老人家承包的,誰敢動這兩個人質,就是動麻爺自己。如果你們覺得麻爺可以動,你就動,你可以吹哨子和搖小旗,可以發導彈;但麻爺也勸這樣的人在產生這種想法的同時,先摸摸自己腔子上有幾個腦袋。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麻爺說了,他也不怕,他可以以人格保證,一定給你一個致命的回擊。我們的飛機就在上空,你可以發導彈,我們也可以發嘛。我們可以自衛還擊嘛。你們發地對空,我們可以發空對地嘛。你們發飛毛腿,我們可以發射愛國者嘛。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把我們的雷達對准地面發射架,把我們的姐姐對准下面的豬蛋……」
果然,隨著大喇叭的喊叫,戰斗機上的雷達齊刷刷地對准了地面,導彈防護罩移開了,一個小姐姐從一架戰斗機的窗戶口探出半個身子,口中也噙著小哨,手中搖著小旗,密切地注意著地面的豬蛋。可想而知,豬蛋在我們面前很威風,但在秘書長和小麻子面前,他就原形畢露了。他先是弄不清天上地下是什麼意思,還在那裡嘴硬,說:
「你們這樣搞,是什麼意思?我這裡也是一級政權,我是不會聽人擺布的。爺我是一個有骨氣的人,我不怕怨嚇和訛詐,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改變我的初衷!」
但後來他看到地下和天上的架式,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這時豬蛋就軟蛋了,身子篩糠了,靈魂出竅了。打谷場上剛才亂糟糟的一群人,現在都作鳥獸散,個個逃得無影無蹤。地下的高射炮和發射架,看著主人是這個樣子,主人熊,狗也熊,這時也露出了原形,像巧克力見了太陽一樣,漸漸地就軟掉了,化掉了,化成了一灘泥。太陽正當頭,打谷場上,就剩下村長豬蛋孤零零一個人。這時豬蛋見大黃蜂戰斗機上的發射架都調轉炮口,從不同角度齊唰唰地對准了自己,他突然明白了什麼,想起自己身上還有腿,大叫一聲,抱頭鼠竄而去。
我們得救了。我們微笑著看世界。這時馮·大美眼清醒了。她清醒以後,說的第一句話,讓我多麼傷心;我感到剛才的一切,頃刻間又前功盡棄了。她說:
「剛才我們擁抱的過程,就當它沒有發生吧。就當是我抱了一次小弟弟吧──我可沒見著你下邊的小弟弟。忘記它,對你對我都更加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