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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林從床上爬起來,草草地洗漱了,也沒有胃口吃早飯。厲天明過來告訴他,事先向朋友借來的車子已經準備好了,曹平林就出了門。厲天明關切地說:「大哥,你的臉色很不好,恐怕是因為挑床,昨天晚上沒休息好吧。要不,我開車送你去?」
曹平林知道他的意圖,堅決地擺了擺手,說:「不必了,這樣的事情,你還是不參與為好。」
雖然厲天明幫助自己一手操辦了購房和裝修的事,但是曹平林並沒有告訴他這套房子是送給誰用的,今天自然也不會讓他插手這件事情。於是向厲天明要了車鑰匙,自己駕車而去。走出很遠,從後視鏡裡還能看見厲天明呆呆地站在路邊,不肯離去。
車開到李副行長的家,曹平林服侍李副行長上了車,兩個人往京郊一座偏僻優雅的花園小區趕去。
既然作為書房使用,新房的選址首先要考慮到幽靜的環境,同時還要有山有水,以陶冶性情。為了選新房,曹平林和厲天明頗費了一番苦心,最後終於選定了一處剛剛開發不久的住宅小區中的一套商品房。整個小區的商品房完全適合北京中產階層的消費水準,因此,入住這座小區的業主多為北京政府機關的中層幹部和中等收入家庭。這樣一來,既能夠使小區中的居民保持在一個比較高的文化水準上,也避免了過多的高級幹部入住,以防止進進出出時與熟人不期而遇。而曹平林所選定的一套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的住房,則是小區中面積、朝向、格局、樓層等方面最好的。
李副行長顯然對小區的環境和特色感到十分滿意,環望四周的設施和風景,不禁點了點頭。
兩個人上了樓,打開房門,只見屋裡已經裝修一新,各類傢俱、電器、日用品一應俱全,餐桌上甚至擺放著新鮮的水果,最顯眼的就是那間三十多平米的大書房了,清朝王爺的古書架靠牆而立,古色古香,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貨真價實的上品。
李副行長走上前,愛不釋手地摩挲著書架,露出了會心的微笑。過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對曹平林說:「平林,難得你的一片苦心啊!」
「哪裡哪裡,只要李行長您能夠有一片淨土潛心研究學問,辛苦些又算得了什麼!」曹平林對李副行長稱呼自己為「平林」而倍感親切。
李副行長在每個房間參觀著,欣賞著,不住地說:「不錯,不錯。」他看到了客廳茶几上放著的,以他本人姓名登記的商品房產權證、土地分割證和其它相關證明文件,並沒有說什麼,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曹平林說:「這麼大的房子,應該有一個勤快的保姆每天打掃才是。我這次來得匆忙,竟把這件事疏忽了。」
「不勞煩你了,我自己安排就是。」李副行長說。
話雖然這麼說,曹平林知道自己是不能為李副行長僱傭保姆的,否則,豈不是犯了安排人監視李副行長生活起居之嫌。想來這麼大的房子,李副行長是不會自己一個人享用它的。
打開冰箱,只見裡面雞鴨魚肉和新鮮疏菜一應齊備,李副行長忽然來了興致,說:「平林,時間也不早了,我們乾脆就著這些東西炒上兩個菜,在這裡吃飯算了。」
「好啊,好啊,這樣才有家的氣氛啊。」曹平林拍著手說,「我的廚藝很一般,今天就抖膽在您面前亮一亮。」
沒想到李副行長卻說:「不不,今天是我來主灶,你打下手就是了。」
「李行長您還會燒菜?」曹平林驚奇地問。
「你還不知道吧,我的愛好,除了研讀古籍之外,就是烹調啊!」
「李行長您果然是性情中人啊!」曹平林不禁由衷地讚歎道。
「我是文人嘛,所以就應該是性情中人才對,否則便不會體味到世態炎涼,人生百味。」李副行長興致很高,禁不住發出些感慨來,曹平林點頭稱是。
「想當年,我剛剛給首長做秘書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我們幾個秘書和警衛人員就經常去山裡打些野雞、野兔子,也不懂得什麼調味,只是用鹽水煮了,給首長補補身子,每次都會得到他老人家的稱讚。從那時候起,我喜歡上了燒菜。那時不比現在啊,改革開放了,生活條件多麼優越!」李副行長第一次和曹平林談到了自己做秘書時的事情,這使曹平林感到分外親切。
曹平林說:「您這一代人經過苦日子,所以知道今天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對比來說,我們對舊社會和清苦的生活就沒有什麼印象了,所以要強調我們的幹部必須保持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和生活作風,不要忘了本,這對一個幹部的成長是十分重要的。」
李副行長邊說邊干,手法十分嫻熟:「從現在的經濟收入水平看,銀行員工的收入普遍高於社會平均收入,所以使不少銀行員工養成了講究吃穿,追求奢華生活的不良習氣,這對我們的幹部隊伍建設是十分不利的。這一點,必須在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加以認真對待,認真解決。」
曹平林說:「自從上次聆聽了您的教誨後,我在省分行的管理工作中更加重視思想政治工作了。正如您說過的那樣,我們黨的幹部首先必須要在政治上過得硬,這樣才有條件成為一名合格的管理人才。我想,講政治,應該是我們省分行首先要重視起來的核心工作啊。」
兩個人一邊閒談一邊幹活,配合十分默契,時間不長,就把一盤清蒸桂魚、一盤家常涼菜、一盤蒜茸茼蒿、一盤臘味荷蘭豆和一缸烏雞湯端上了桌。曹平林故意誇張地搓著手說:「難得的好菜,我陪行長您喝兩盅吧?」
李副行長點頭同意,曹平林就在酒櫥中拿了瓶茅台,打開蓋子,餐廳裡頓時酒香四溢。李副行長滿意地說:「只聞一聞酒味就知道,這準是貨真價實的貴州茅台了。」
曹平林這才知道李副行長原來是喝茅台酒的行家。他給李副行長斟滿酒,兩個人就著可口的小菜,喝了起來。
曹平林雙手舉起酒杯說:「雖然算不上喬遷之喜,但李行長您總算有了一間安靜的書房,恭喜您了。」說罷敬了李副行長一杯酒,兩個人一飲而盡。
李副行長放下酒杯說:「多少年來一直想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天地,也好靜下心來想想事情,讀讀書。家裡的房子雖然夠大,但是總免不了人來人往,疲於應酬,不能讓人心靜。說實在的,在那樣的地方住著,總是要想一些煩雜的事情,思緒圍著單位裡的人和事轉,無法讓人潛心與古人對話。現在好了,有了這間書房,就方便多了。這還要感謝平林你為我創造了這樣優越的條件啊。應該敬你一杯才是。」說完,舉起酒杯。
「不敢當,不敢當。」曹平林連忙端著酒杯躬身站起來,「這只不過是學生向您表達的一點心意罷了。我們同飲此杯酒吧。」
「坐嘛,坐嘛。」李副行長擺了擺手說,「八小時之外,我們應該以朋友而論嘛。」
「不,不,如果這樣就折殺平林了。學生能夠在學識上、思想上學到您的一些皮毛,也就心滿意足了。」兩個人又乾了一杯。
李副行長慢慢地話多了起來:「人生是一部永遠讀不完的書啊,而如果能在工作、生活中遇到一位良師益友,那更是讓人受用不盡的事情了。我有時常常想起在首長身邊工作時的情景,直到今天每每回憶起來,彷彿歷歷在目,身臨其境。你也許知道,首長是我們黨老幹部中很善於搞統一戰線的,無論是在抗日戰爭時期還是在解放戰爭時期,他都團結了各條戰線上能夠團結的一切力量,在政治上、經濟上給我黨最終奪取政權創造了許多條件。」
「關於首長的許多傳記和文章我都拜讀過了,對他老人家的生平和事跡也瞭解了一些。但是這些與您曾經在他身邊工作的親身經歷相比,就無法相提並論了。」曹平林對李副行長提及他的首長的事情十分感興趣。
李副行長說:「那時候,首長經常把我們這些做秘書的叫到身邊,跟我們談起他的經歷和感受。他曾經說過,考察一個幹部的政治敏感度和政治水平的最好標準,就是看他在統一戰線工作中的表現和成績。對待我們的敵人和對手,要在鬥爭中加以分化和瓦解,團結他們陣營中可以團結的力量;對待我們的同志和盟友,也要在團結中加以觀察和分析,要時刻防範我們的隊伍發生分化和背叛,團結一心,眾志成城,以達到我們想要達到的目的。」
「我想,就是在這種分化與瓦解之中,觀察與分析之中,最能夠鍛煉一個幹部敏銳的政治素質和高超的處理問題的能力。」
「你分析得很對。」李副行長說,「總結我們黨七十多年來的歷史,一條很成功的經驗就是:我們黨往往能夠在革命成敗的關鍵時刻,及時地分清敵我兩條陣線,在團結全黨上下共同戰鬥的同時,有效地爭取敵人陣營中的革命力量,從而在內部瓦解他們的反動勢力,形成全民族的統一戰線,最終取得革命的勝利。可以說,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鬥爭的過程中,充分利用了蔣介石集團內部的派系紛爭、勾心鬥角的條件,往往是不動一槍一炮就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這一點在兵法上講,是用兵的最高境界啊。」
曹平林琢磨著李副行長的話:「那麼在建國以後,我們黨的領導人則是在權衡黨內存在的左派和右派兩大勢力的紛爭之中,根據不同時期的政治需要,時而傾向於左派,時而傾向於右派,就是在這樣忽左忽右的前進過程中,達到了一種平衡狀態,進而能夠使中國的政權牢牢地掌握在我們共產黨人的手裡。」
「不錯,不錯,平林你舉一反三,很有慧根啊。」李副行長讚賞地笑了。
「哪裡哪裡,我只是沿著您的思路思考罷了。」曹平林謙虛地說,兩個人又乾了一杯酒。
「你們省分行目前的狀況是比較複雜的,尤其是在鬥爭進入到白熱化的階段之後,無論是對方陣營還是我方陣營,都有可能發生變化。」李副行長揮著手說,他顯然已經結束了理論闡述而進入到實務教學階段了,曹平林躬身傾聽,「首先我們必須要充分瞭解對方的陣營,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要隨時觀察他們陣營的組成情況和變化情況,隨後,及時地抓住對方陣營中的薄弱環節,迎頭給予痛擊,並且要死死咬住,決不手軟,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要時刻注意觀察對方陣營中間的叛逆力量並招降他們,為我們所用。同時,也要時刻防止我方陣營的分化和瓦解。」
曹平林側耳聽著,沒有插話。
「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總行將加強對我行信貸工作的管理,對以往工作中存在的管理漏洞要及時堵塞和處理。對在貸款工作中以權謀私,行賄受賄,貪贓枉法的人和現象,堅決給予嚴肅處理,甚至訴諸於法律。我們必須要用懷疑一切的眼光來看待我們的信貸工作,要深入地追查以往我們信貸工作中的失誤和問題,及時地加以糾正和處理。要建立報告制度,隨時向總行有關部門報告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問題,並且要把這項工作同我們的黨風廉政建設聯繫到一起,把這項工作同政治工作聯繫到一起,從事關我行興亡的高度開展工作,處理問題。只有這樣,才能使這項工作扎扎實實地開展下去,並且取得成效。」李副行長眼睛望著虛空的方向,像是在做著一場嚴肅的政治報告。他每說一句,曹平林就禁不住點一下頭,他把李副行長嘴裡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看待問題和處理問題,要抓住根本性和實質性的東西。」李副行長揮了一下手,繼續侃侃而談,「現在我們的幹部隊伍中存在一些生活腐化的現象。但是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個規律:腐敗的幹部大多生活腐化墮落,他們包養情人,賭博嫖娼。但是他們自身存在的問題的關鍵,不是生活腐化,而是因為他們阻礙了我們的經濟建設,帶壞了我們的幹部隊伍,甚至會產生亡黨亡國的危險。從許多被繩之以法的典型事例來看,這些幹部都是因為先發現他們的腐敗繼而發現他們生活腐化,而不是因為生活腐化而發現他們工作上的腐敗。換句話說,我們是因為他們腐敗而處理他們,而不是因為腐化而處理他們。腐敗和腐化是兩種概念,有著質量和程度上的不同,要加以區別對待。」
曹平林認真地看著李副行長,費解地琢磨著他的文字遊戲。李副行長最後終於總結了自己的理論:「當一個幹部達到相當的級別之後,只要他能夠保證積極正確的工作方向和政治立場,那麼生活問題決不是他的主要問題,也不能因此使他倒掉。對於一個高級幹部來說:女色和金錢都是他們應該得到的,否則,怎麼能夠體現出我們黨掌握政權後,我黨幹部們所獲得的切身利益和自身的優越性呢?」
曹平林驚奇得忘了點頭稱是了,他真沒有想到,從李副行長的嘴裡,竟然能夠說出如此一針見血的赤裸裸的話來!
「只要不危害到我們黨的整體利益和全局利益,生活問題就不能稱其為問題了。」李副行長最後結束了他的話。
曹平林舉起了酒杯,心裡仍然沒有轉過神來,他低聲地說:「您的話真使學生如雷貫耳,振聾發聵。學生謹記您的教導。」
李副行長爽朗地笑了笑說:「這只是我人生的一些感悟罷了,不一定正確,你要批判地接受啊。」
「豈敢豈敢,您說的每一句話,學生都牢記心中,並且要把它作為我今後行動的指南。」說完,曹平林一仰脖,一杯酒一飲而盡。李副行長也乾了一杯。
該交待的話都交待完了,李副行長就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曹平林發現,李副行長原來是一位很健談的人,只是他的話題大多涉及中國古代的王侯將相,歷史名人,援引的故事和語言也多來自《資治通鑒》和《二十四史》,只恨自己沒有熟讀典籍,所以對李副行長的話,也只能做到一知半解了。
吃完午飯,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李副行長就打算在書房休息一下,以便養足精神研讀古籍。他婉拒了曹平林繼續服侍左右的請求。曹平林也不堅持,一個人開車回到了民族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