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滄桑 下卷 城韻 第75節 天上
    第75節天上

    杜思寶安葬父親以後,只剩下兩三天就要過春節了,跟著他的司機小寧也要回去忙著過年,杜思寶無法在老家過多的停留。母親已經將近七十歲了,沉重的打擊讓老人家鬱鬱寡歡,禱告時痛哭流涕,不知是求主饒恕罪惡,還是在思念丈夫。

    為了安慰她老人家,杜思寶和杜思暖商量,要把母親接到唐都市去過年,讓老人家暫時離開老家一段時間,緩解一下心裡的悲痛。小暖說,這樣也好,到你那裡終歸比讓媽去幾個妹妹家裡好看一些。可是媽媽說啥也不同意,她要守在家裡,為父親祈禱,緬懷與父親相處四十多年的往事。杜思寶讓妻子親自勸解,媽媽就是不吐口。沒有辦法,杜思寶只得把叔叔杜鳳梧和嬸子搬來,勸說她老人家。架不住這麼多人的反覆解勸,媽媽終於答應跟杜思寶一起去唐都市。

    媽媽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兒,一生中只到過西鄉趙集一次,去七太爺那一個外孫女家走親戚。路程太遠,她和小暖不可能徒步去,就在高樓街買票,坐上了「洋火匣子」汽車。一去一回的路上,小暖頭一次坐汽車,相當新鮮、高興,可媽媽卻暈車暈得要死,她非常後悔,曾經發誓說,再也不坐這號害死人的公共汽車了。打那以後,只要有人一提起汽車,她就會立刻產生條件反射,胃裡翻騰不休。這可能也是杜思寶的媽媽,不願跟杜思寶去唐都市的原因之一。杜思寶每次坐小車回家,他媽就心疼地說:「當幹部真的是受罪呀,坐在這汽車裡,暈得七死八活的,誰受得了?」

    為了防止媽媽暈車,杜思寶的妻子給老太太服了一粒「暈海寧」。停了半個小時,才從家裡出發。還特地讓老人家坐在前邊,女兒也一個勁兒地安慰說:「奶奶,不要緊,只要經常坐車,多鍛煉幾次,就沒有問題了。」他媽媽將信將疑,坐在汽車上,坐椅柔軟,感覺比較舒服,搖下了車窗,任冷風吹著。在開始的那一段路程,塵土飛揚,司機心疼車,怕顛簸閃壞減震器,又怕車窗開著,捲進塵土,開得異常緩慢,讓杜思寶母親感到跟坐在牛車上差不多,倒也沒有不適的感覺。但她不敢朝外邊看,緊緊地拽著車門把手。後來,藥勁兒上來了,老人家開始昏昏欲睡。到了快駛入高速公路時,藥勁兒似乎過去了。司機大意,碰到緊急情況時,車子猛拐了幾個彎,狠踩了幾腳剎車,幾踅幾顛,老太太和杜思寶的女兒一齊暈車起來。杜思寶的妻子忙前忙後,給兩個人又是捶背,又是遞礦泉水,哭笑不得地說:「看來,我女兒和她奶奶一樣,都有暈車的毛病,真是一脈相傳,門裡出身啊。」

    車子開到唐都市杜思寶家的樓前,老太太暈得身子癱軟。杜思寶和妻子二人連架帶攙地把老人拖到電梯內。上升的過程中,又是一陣緊張,老人「哇」的一下子吐在了電梯裡。

    這棟樓共有十七層,原是杜思寶他們單位要集資蓋的房子,還沒有動工時,正趕上市政府實行房改,不允許單位集資建房,一律由開發商修建成商品房。開發商要的價格比集資房高得多,許多人買不起,後來通過協調,建設銀行投資,住戶們大多數按照按揭貸款的方式,把房子買了下來。儘管這樣,當領導的仍然比其他人具備更多的優勢,幾個領導住的樓層相對就高一些。

    到了十五層,中門就是杜思寶的家。老太太進屋就倒在了床上,晚飯說啥也不吃。一家人知道她要經過一段時間恢復,就伺候老人家喝了一點清水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老人起床後,見孫女在陽台上裝模作樣地背外語,就走了過去。朝外邊一看,天地白茫茫的一片,什麼景致也看不到。奶奶說:「小靜啊,我原來以為你們住在大城市裡,敢情是住在天上啊!」孫女笑著說:「奶奶,你還挺幽默哩!」奶奶說:「瞎說,你奶奶要是沒脈了,還不跟你爺爺一塊兒去了!」說完,又有一點傷心,嚇得孫女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住在天上,並不是天堂。唐都市日新月異的變化,既讓市民們感到高興,也存在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

    這唐都市是一座既古老又新興的城市,管轄著十多個縣(市、區),一千多萬人口。在過去的多少年裡,稱作唐都地區,屬於省以下的派出機構,設有地委和行署。撤地設市後,官員們的稱謂隨之而變化,地委書記變成了市委書記,行署專員變成了市長。地委、行署下轄的小唐都市變成了一個區,另設了兩個區,三個區構成了中心城區這一塊兒。市裡的最高領導人,以及各種媒體的口氣,也跟著發生了變化。過去言必稱「全區人民」,現在把小唐都市領導的說法剝奪了,改稱為「全市人民」。當年各縣的農民們開玩笑說:「撤地設市了,我們一下子變成市民了。」而三個小區的人們反而說:「我們現在由全市人民升格成全區人民了。」這種由小變大,由大變小的複雜稱謂,生動地體現了中國文字的奧妙,很有點怪怪的意味兒。

    真正最大的變化,是中心城區的規模擴張。撤地設市後,城區的人口逐年膨脹,由原來的三十多萬人發展到現在的七十多萬人。

    為了加速發展,城市的框架越拉越大。方圓一百多平方公里,已經囊括進了城市範圍。其中最熱鬧的部分,是火車、汽車站和中心城區。這兩個地方的熱鬧程度,完全可以與當年的「熱鬧東京」相媲美。

    中心城區這一塊兒,屬於老城區,街道狹窄,經常發生交通擁堵。大概人們都喜歡熱鬧,你這個地方越擁堵,就越有人朝這個地方擠。每一間窄小的鋪面都是黃金鋪面,房租高得嚇人。儘管如此,個體商家們還是很難搞到一間。市中心處,三家大型商場歷經變遷,原來的百貨大樓,現在都由過去的櫃檯買賣,變成了讓人自由選購的大型超市。其他小一點的門面,有的是各種銀行的鋪面,有的變成圖書超市、眼鏡超市、通信超市,等等。再小一點的,是其他相對活躍的生意。你要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些林林總總的服務場所,就像一個生物鏈,相生相剋,缺一不可。幾百公里以外各縣的官員、百姓,凡是能夠來唐都市一遊的「全市人民」,天天都有一批人朝這裡集中,車流和人流,如果不到老城區逛上一逛,就好像沒有來過唐都市一樣。

    其實,交通擁堵最厲害的時候,並不是「全市人民」到來的時刻。真正的高峰時刻,是在上下班的時間。這時,各種車輛以外的小型運輸工具,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成為滾滾洪流的主體。這些雜七雜八的車輛擁到了此處,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一片刺耳的剎車聲。每當到了這個時候,立交橋下的交通警察們提心吊膽的,面對如蜂如蟻一般的車輛行人,緊張忙碌,連違章的處罰錢都顧不上收。

    為了緩解交通狀況,市政府曾經在中心處的十字大街,修建了一座人行立交橋。這座立交橋,除了徒步的行人,不得不在上邊走一遭兒外,那些騎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的人,照樣在下邊的馬路上,和汽車並駕齊驅。行人們常常罵這座立交橋能看不頂用,竟然讓出力的人爬高上低,不出力的汽車卻走平路。說不頂用也不算準確,在立交橋上邊的人行道上,經常有一些殘疾人跪在那裡討錢,更多的是一些手機套、水果刀、打火機、皮帶等小商品買賣。小商販們在橋面上攤一塊雨布,就可以招徠過往行人。這些小買賣,工商部門趕了又趕,小販們在各自的陣地上同他們打游擊戰,小商品買賣如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前清後亂,屢禁不止。

    幾屆市政府的領導都曾經下過最大決心,要把這一處改造了。皆因為拆遷的任務太重,所需要的資金巨大,搞了好多年的規劃,不得已一直停留在圖紙上。後來,有一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採用了經營城市的理念,準備讓開發商們開發。開發商們算賬後,所得的利潤並不可觀,遠不如在城市周邊地區能夠大賺,沒有人肯拿下這塊燙手的熱芋頭。

    老城區以外,新修了好多條縱橫寬敞的路。沿路開發,路兩旁鱗次櫛比的建築物很快搞了起來。裝修了不少豪華的桑拿洗浴中心、戀歌城、休閒茶座,等等,均起了一些洋味兒十足,或者不著邊際的名字。有「海濱浴場」、「蒙娜麗莎音樂量販」、「伊麗莎白休閒按摩中心」,還有單體的「洗頭洗腳城」、「溫州髮廊」、「酒吧」、「氧吧」、「夢巴黎」、「夜來香」及「豐乳肥胸健美館」,等等。只是這些地方,在白天的人氣不旺,商業方面不如老城區興旺發達。到了夜晚,這些地方才繁華起來,香風迷霧瀰漫,路邊停滿了各種豪華轎車。穿著開衩很高旗袍的漂亮小姐,在霓虹燈下優雅地迎接賓客,讓官員、大款們一擲千金地消費。這種繁華場面,能夠一直延續到深夜。許多出租小汽車也停在路邊攬生意,隨時準備接送那些為了方便瀟灑,沒有帶車輛的客人。

    越是臨近老城區的部分,所有的建築物接近鋪面結構,越沒有特色。隨著離老城區漸遠,規劃才跟上去了,留出了不少綠地,矗起了各具風格的高樓大廈,辦起了上星級的賓館酒店。宏偉壯觀的氣勢,莊重典雅的造型,優美動人的環境,能夠讓人感受到,這樣才有一些現代化的氣息。

    杜思寶的母親來到這個都市裡,有了孫女在身邊吵鬧,還有不少讓老人家感到新奇的東西,鬱悶的心情有所緩解。開始時,老人家的手腳沒有地方放。三室兩廳,沒有見到一絲熟悉的東西,光光的牆壁上,只有電門。所有的陳設都是新的,傢俱和地面上,找不到一點灰塵。幾個大窗簾上用的高級面料,讓老太太心疼,她對孫女說,這些布,在當年不知要用多少天,才能安出來。這麼多布,能夠做全家十來口人,穿上幾年的新衣服。杜思寶的母親曾經擔心過自己的孩子,住那麼高的屋子,要是背柴火燒,挑水吃,該有多累。原來廚房裡有自來水,還有一根黃色的管子,直通到灶台上,一扭開關,火苗子就躥了上來。灶台下邊,也不見有燒鍋剩下的柴火灰。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很不習慣,悄悄地問孫女,該怎麼用?孫女笑奶奶土老帽兒,站在奶奶身邊,幫助奶奶排泄。

    到了年三十晚上,母親不喜歡看春節聯歡晚會的節目,早早地回房裡休息。杜思寶的妻子、女兒伴著電視畫面,不時地發出爆笑。杜思寶也沒有心情看節目,來到母親休息的房間,坐在母親床前的籐椅上發悶。母親拍拍枕頭,杜思寶立刻會意,像當年的小寶一樣,和衣躺在母親身旁。母親用粗糙的手,撫摸著杜思寶鬍子拉碴的臉,杜思寶兩眼立刻湧滿了淚水。良久,母親平靜地對他說,小寶,不要難過。你爹他辛苦了一輩子,犁耙了多少地,種了多少茬莊稼,蓋了多少房子,沒有享過一天福。人都有這一天,他這樣痛快地去了,就只當他到地下享福去了。

    娘兒倆就這樣依偎了好幾個鐘頭,在母親慈愛的撫慰下,杜思寶彷彿回到了童年時代,一幕幕的往事湧上心頭。那些山風、鄉俗,那些夥伴、鄉親,那些吃食、農具,那些軼聞、趣事,就像過電影一樣,連續又頻閃而過,久久揮之不去。

    這一夜是不可能睡好覺的,不要說母親和自己的心事重重,就連在樓道裡夜半和黎明的兩陣鞭炮,就能把你從夢中炸出來。杜思寶的妻子范哲,能夠理解丈夫的心情,在黎明時的第二遍鞭炮聲中,她對杜思寶說,明天,咱們帶母親去河邊玩吧,那裡的風景好,興許能夠逗咱媽開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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