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味滄桑 上卷 山風 第18節 旋車軸
    第18節旋車軸

    小寶奶奶說七太爺「不著調兒」,是有原因的。這個老頭很怪,一生中有過多次突然出走一陣子的驚人之舉。本來,在我們這個大山裡,人們的活動半徑很小,好多人一生中,都沒有走出大山過。一個僅僅進過縣城的人,回到家裡,很可能在一段時間內,成為全寨子內的新聞人物。七太爺的心性浮躁,每隔幾年不出去轉轉,就好像透不過氣來。他這種突然跑出去的壯舉,用帶有哲學意味的語言來解釋,大約是屬於「靜極思動」,與「事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道理一樣。

    七太爺因為年紀太大,在我們馬寨多多少少算得上一個人物。一個人活了三個朝代下來,竟然沒有去見閻王爺,那肯定是個「人精」了。其實他的智力並不高,自小除了淘氣,沒有多大本事。

    七太爺小時候上的學是私塾,讀了一年,連「三字經」都沒有「包本」。這一年中,每當放學回家,姐姐們問他學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帶有幽默成分:姐,你們放心,我學的東西別人給我記著哩。因為不會背書,老師沒少用竹劈子打他的手心。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打過他一指頭,他實在受不了,從此,對讀書越發缺乏興趣。一捧起書本來,就不住地打呵欠,把老師氣得直搖頭,文縐縐地罵他:「豎子不足為訓,豎子不足為訓!」他並不知道「豎子」是個啥東西,白鬍子老師的酸腐味,更讓他厭煩得不得了,說啥也不去上學了。父母本來就嬌縱他,奈何他不得,裝腔作勢地要打他,他說,你們要打我,我就跑!一家人立刻嚇得變顏失色,只得由著他的性子胡來。從此,他成了一個放牛娃兒,整天和一群小夥伴們,在山上翻觔斗、打群架,爬樹上掏鳥窩、下河裡摸小魚、扒螃蟹,偶爾勤快一次,頂多是拾一些柴火,還要鬧著大人給買糖果吃,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長成了大人。

    在這次失蹤的近幾年裡,七太爺的記憶力迅速減退,經常掂著煙袋找煙袋,拉罷了屎忘記了擦屁股,稱呼比他小得多的人「哥」或者「叔」、「爺」,明明沒有吃飯卻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吃過了飯又問為什麼沒有給他做飯吃。性情更是「老變小」,竟然像個頑童一樣,顛三倒四。孝順的小寶媽常常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哄著他,責怪他,如同對待小寶兄妹們一樣,就連偶爾家裡有了糖果或者花生,也要給他留上一份。

    在七太爺一生的突然出走中,弄得影響大一點的,好像都與車輛有關。最早的一次出走是關於牛車,這件事情,應當完整地對大家說說。

    七太爺生於19世紀80年代初的一個秋天,他與杜小寶爺爺的爺爺是一母同胞。因為當時在我們這一帶,姓杜的只他們一家,稱他為老七,並非是堂兄弟們的排行,而是他們兄弟姊妹們男女混排,他是老七。他的父母,生下了五女二男,大的是男孩子,就是杜小寶爺爺的爺爺,比他大了將近三十歲。「頭生稀罕老生嬌,挨打受氣正當腰」,他是最小的一個,所以,一家人把他寵上了天。現在,我們山裡還有一種風俗,就是怕最稀罕的孩子養不大,在小時候剃頭時,腦門上留一個「木梳背兒」,腦後瓜留一點頭髮,束成一個小辮子,說是「鱉尾(yi)兒」,表示嬌寵的意思。可以想來,七太爺生在清朝末年,本來就是留辮子的,他小時候的辮子恐怕也有「鱉尾兒」的味道。

    在他五歲時的一天,一家人都知道他到大街上玩耍去了,誰也沒有在意他去了哪裡。到了吃中午飯的時候,他媽媽沒有見他回來,就讓他三姐出去找他,三姐跑遍了整個寨子也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氣急敗壞地回家說他不見了,全家立刻著了慌,四路發兵找他。附近的幾個莊子找遍了,問遍了大人小孩,怎麼也找不到他。又在幾條深水河溝裡,都用竹竿紮了扎,河裡泛起一陣陣臭泥泡兒,就是不見他浮上來。他大哥還帶人到山裡的幾個小山洞裡,旮旮旯旯找了個遍。總之,凡是能夠想到的地方,全都沒有找到。

    到了全家老少感到絕望的時候,他大姐夫從十里外的大王莊,跑了一頭大汗,專程來告訴他們一家,說他去了大姐家。並且說,既然去了,就讓他在那裡玩幾天吧,一家人才放下心來。令人驚奇的是,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竟然跑了十幾里路,還要翻山過河,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道路的。

    他去他大姐家,其實並不是因為太想大姐了,而是為了看他大姐的鄰居老喬木匠旋車軸。這車軸指的是牛車的車軸。因為過去的交通工具就是牛車,車架子與現在的城市裡搬運工人用的平板車(又叫架子車)相仿,只不過要大得多,做工複雜一些。同時,不像平板車那樣有兩隻把,而是在車身中央向前伸出一根長梁,叫做「車轅挑」,頂端橫著一種叫做「牛抬轅」的裝置,「牛抬轅」套在「車轅挑」的頭上,用兩條鐵鏈子呈等腰三角形釘在「車轅挑」上,那個所謂的「車轅挑」是兩條鏈子和「牛抬轅」的中線。作為等腰三角形底邊的「牛抬轅」,主體是一條比底邊長得多的,兩端圓圓的光光的木槓子,可以分別放在兩頭牛的脖子上,再套上繩索(牛套),就可以拉著前進了。那個時候,沒有軸承,沒有膠皮轱轆,牛車的轱轆是用生鐵鑄成的,車轱轆中間的圓孔,與木製的車軸直接摩擦轉動。牛把們要經常給鑲有生鐵錠子的木車軸上擦香油,減小摩擦係數。車軸頭由於經常受到香油的浸潤,發出深紅的顏色。擦好油後,牛把們再把車輪裝上去,兩頭鉚著,再給鐵輪轂上綁一隻破鞋底子,就算是保養了車子。

    牛車身上,最珍貴的是車軸,車軸一般是用老棗木旋成的。旋車軸是一件技術性極強的手藝,一般的木匠掌握不了它。大王莊的喬木匠祖傳有旋車軸的技術,他的家就是旋車軸的作坊。人老幾輩子,遠遠近近的牛車,車架子是本地木匠自己打的,鐵轱轆是從鑄生鐵的作坊買的,但使用的車軸都是出自於喬家。一次,七太爺坐著牛車走大姐家,跟著他爹到喬家去看過一次,就對這旋車軸的工藝著了迷。回到家裡,一心二心還要去看喬木匠旋車軸,因此出現了他有生以來突然失蹤的第一幕。

    喬家的院子裡堆放了數十根碗口粗細、六七尺長的棗木棒子,可以看出這種生意很好。老一輩的喬木匠,把辮子盤在脖子裡,一邊逗著這個胖乎乎的小孩玩,一邊忙碌著幹活。他先用大錛將棗木棒子去皮,刨成直通通的圓木,然後吊線,找出中軸線來,在圓木兩端點上黑印兒,按照車輪輪轂的長短,用小米鋸鋸出一圈細溝,開始用旋刀旋了起來,直到椎體車軸的粗細與輪孔一致,再把旋好的輪軸上打上若干個鍵槽,鑲進去生鐵錠子,用這種方法,可以增加車軸的耐磨度。這好像是一種簡單的操作,只要手熟就行了,其實不然,真正的好車軸兩端並不是在一條軸線上,而是有一定的弧度,這個弧度才是旋車軸的精巧所在。有了這個弧度,裝上生鐵車輪,走起來「咯咯當當」的響,非常動聽,非常輕便,又十分耐用。

    在具體的操作過程中,喬木匠把差不多旋好的車軸,兩端中心黑印上扎上兩隻光光的鐵錠子,架在兩隻水平的木架子上,反覆旋轉,校驗著整體的平衡性,然後蹲在兩端,仔細地查看棗木的年輪,從中選出合適的位置,確定那個神妙的弧度,再打下墨線來,認真修理已經成坯的車軸,進行深加工處理。就是這麼「滴溜溜」的旋轉的過程,讓七太爺著迷。口甜的七太爺說:「表伯,我也跟著你學旋車軸吧。」喬木匠笑笑說:「小雞巴孩子,學什麼旋車軸!」但還是很喜歡這個小孩子,當時沒有料到,七太爺長大後,雖然沒有跟著他學會旋車軸,竟成了他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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