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運桃花 正文 第七章
    時光荏苒,不覺之間,半年過去了。1981年的陽春三月的一個週末晚上,謝書記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要我於星期天到他作客。我接到這樣的電話,非但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一種騙子即將被人扭送到派出所時的恐懼,與這種恐懼相伴而生的是一種因長期對朋友的隱瞞和欺騙的負疚感。我心想,謝書記和史部長肯定還在為他們的「謝家寶樹」的「非凡才能」而沾沾自喜,還在對我們文教界的這幫「騙子」心存感激之情,因而總想藉機對我們這些所謂的有功之臣表達他們的謝意。我十分清楚,任何欺騙都不可能長久,現在大概是到了揭穿這種鬧劇式的騙局的時侯了。為此,我作好充分的思想準備,當謝書記和史部長在得知內情後而大發雷霆時,我便主動承擔全部責任。承認自己犯了官僚主義的錯誤,以致使這種鬧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星期天,我吃過早飯後,便騎上自行車趕到謝書記於前不久才遷居的「書記大院」。我是第一次進入這座大院,從大院柵欄門朝裡一望,不能不被大院裡的景致所吸引。這座大院只有一幢兩層樓房,樓房坐北朝南,背靠廢舊的城牆,城牆現在已變成綠樹成蔭的植物園,環繞著臨江古城,宛若給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帶上了一個花環。「書記大院」雖然背枕城牆,但為了安全起見,仍修建了高高的院牆。院牆內的四周,環列著一株又一株高大的白玉蘭樹和桂花樹。現在正值仲春時節,玉蘭花正在爭芳鬥艷,一股一股清香隨著微風向人襲來,使人頓覺心曠神怡。一進大院,就是一個佔地不下三十平方米的花壇。花壇上,栽種著各色品種的牡丹。由於今年春天氣溫偏高,牡丹提前開放,一朵又一朵如同小姑娘臉盤大小的花朵,在枝頭炫耀自己的美麗:白的ぬ白,紅的火紅,還有黃色的、紫色的、黑色的……都在蒼綠色的葉片的映襯下,爭奇鬥艷,美不勝收。從花壇到樓房的甬道的兩側,是修剪整齊的長青樹牆。樹牆中間,又間雜著幾株扁柏……總之,如果你走進花園中,一定會產生一種便彷彿進入了一個世外桃園般的感覺。這座「書記大院」的真正主人是原任地委書記。他於離休前,讓行署辦公室為他專門修建了這座別墅式的大院。他本想離休後在此頤養天年,誰知他從離休之日搬進這座「書記大院」後不到半年,上帝竟早早地將他接走,讓他提前享受了芸芸眾生都能享受到的「死」的權利。他「革命到底」後,他的夫人也耐不住寂寞,在經受了一年多的感情和病痛的折磨後,也步了丈夫的後塵。書記的兒女們覺得,樹倒了,「猢猻」自然應該散了,他們不等房管部門上門催促,便自動搬出了這座並非他們能久戀的寶地,去住與他們身份相稱的平民屋去了。開始,謝書記是堅決不同意搬進這座「書記大院」的。他認為這座豪宅的建設本身就是對權力的亂用,加之過分豪華,也有違黨的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是一種特權的象徵。如果自己住進去,實際上是在自己與群眾之間人為地撅出了一條鴻溝,必然引起群眾的非議和不滿。史部長從來都是夫唱妻隨,既然謝書記不願意搬,她當然也反對搬遷。不過,她之所以不願搬進「書記大院」,還有一層原因就是她認為這套樓房不吉利。因為她十分清楚,老書記夫婦倆雖然到了離休的年齡,但身體都不錯。而自從搬進「書記大院」後,竟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接連死亡,這只能說明「書記大院」確如群眾中所傳的那樣,是一處「凶宅。後來,地委辦公室的房管部門的負責人來作謝書記的思想工作,說:「這幢樓房不能長年累月地空著,而有資格住居的只能是本屆地委書記。」謝書記本來想以自己住進這樣的樓房會脫離群眾為由拒絕搬遷,不想未等他開口,這位負責人又說,「現在幹部和群眾中,都在謠傳,說你不願意搬進這幢樓房,是因為擔心住進去後不吉利……」

    謝書記一聽,火了,說道:「我謝東山是一個入黨三十多年的老黨員,信仰的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豈會因為這幢樓房死過人而不敢入住的道理!既然大家有這種傳言,那我們只好住進去了。」

    就這樣,謝書記一家才搬進了「書記大院」,使這套空宅成為真正的「書記大院」。

    我來到大院門口,按了按門鈴,謝書記彷彿早就在等著我的到來似的,一聽到門鈴聲,立即跑來開門。我將自行車推進大院停放好,便對謝書記說道:「謝書記,你這座大院可以說是『芝蘭玉樹,生於庭階』呀!」

    他爽朗地笑了,說道:「你呀,難怪叫白水田,不僅『白水』是『甜』的,就連你這張嘴巴也甜得很呀。」

    也許是疑心生暗鬼吧,他的話使我感到非常不自在,我甚至猜想,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他的寶貝兒子的事了,不然,為何從來不拿我的名字開玩笑的他,現在竟然對我進行這樣的調侃,是不是要對我暗示什麼呢?

    他沒有發現我的尷尬和羞窘,繼續說道:「說歸說,笑歸笑,說實在的,當年謝玄用『芝蘭玉樹,生於庭階耳』來回答他的叔父謝安的『子弟亦何豫於人事,而正欲使其佳』的問話,確實是非常精闢的,它道出了天下為人父母者的期期苦心……」

    我敷衍道:「是呀,可憐天下父母心嘛!」

    他接過我的話,說道:「你這個當文教局局長的,給了我和老史這對可憐的父母許多驚喜,今天,我們也要給你們一個驚喜!走,進去談!」

    他所說的要給我們一個「驚喜」是什麼意思?是賣關子,還是挖苦?我開始忐忑不安了,我想,我這個曾締結了他謝東山和史翠娥姻緣的「老槐樹」,很可能要「枯死」在他們的愛情結晶之一的「謝家寶樹」之下了!

    我硬著頭皮跟著他走進一樓的會客廳,不想一跨進門檻,竟意外地發現「紅痞子」和「莫輕信」(人們根據諧音給穆青杏取的綽號)正坐在沙發上!只見「紅痞子」頭靠沙發正閉目養神。看樣子,他也是作好了挨罵的思想準備的。而穆青杏則不然,她正在悠閒地嗑著瓜子,顯得輕鬆自如,從她的一臉表情看,她好像是來領取獎賞似的。看到我進來了,穆青杏笑道:「頭,你知道謝書記叫我們來是怎麼回事嗎?」

    「紅痞子」猛地睜開眼睛,接過穆青杏的話茬說道:「那還用說,肯定是為文教局和一中慶功唄。」

    穆青杏譏諷道:「要論功勞,你『紅痞子』的功勞最大。你想,你們僅用一年的時間就讓謝困難以優異成績從完小畢業,這在中國的教育史上,恐怕還沒有先例吧!」

    「紅痞子」是不會吃啞巴虧的,他反唇相譏道:「我聽說,你曾當眾講過,你可以讓謝困難只用不到一年時間就學完初中的課程。今天大概是來向謝書記交賬的吧?」

    這對一見面就打嘴巴官司的叫雞公!在這種時刻仍爭強鬥勝,真叫人惱火!我怕他們言多必失,忙制止道:「你們要是互不服輸的話,我保證以後一定為你們兩個召開一個萬人大會,讓你們在大會上吵個夠!我求你們,現在安靜一下好不好?」

    正在為我們泡茶的謝書記插話道:「老白,你這是幹什麼?不要怕爭辯嘛,爭辯實際上是求得真理的最好方法。我曾經在西藏的一個寺廟觀摩過喇嘛辯經,他們爭論得既激烈又鐃有風趣。他們為什麼會樂此不疲呢?因為辯論是掌握佛經的最好途經之一。現在穆老師和洪老師的爭論實際上是互相肯定對方的成績,這很好嘛,你何必阻止呢!」他說罷,迅速將話題一轉,接著說道,「要論功勞,我認為,實小和一中,還有你白局長都是勞苦功高。我今天請你們來,就是為了向你們表示我們的一點謝意……」

    謝書記的話,使我一頭霧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仍被蒙在鼓裡?若如此,今天的一頓臭罵就可以避免了。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使我更加無地自容。他還在做著「謝家寶樹」的美夢,這種美夢一天不醒,我的負疚感就會繼續折磨著我,一種犯罪和罪惡感就像一塊巨大的磨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為了鬆弛一下壓抑的心情,我有意將話題岔開,對謝書記問道:「謝書記,史部長和困難不在家嗎?」

    「老史在廚房幫阿姨當助手。困難陪他的兩個同學釣魚去了。」謝書記答道。「困難離開我們的時間長,同我們在一起,他總感到彆扭。我們只得讓他隨心所欲,免得他將我和老史當成『繼父』和『後娘』。」

    他的話立即引起一片笑聲。

    「謝書記,聽說你在參加革命前是縣立中學的學生,我猜想,在學校你很可能是一個不太安分守己的人,甚至可能是個淘氣包……」不想穆青杏此時竟提出這個問題,使我大感驚詫。她不等謝書記回答,又接著說道,「請你如實回答好嗎?」

    謝書記沒有生氣,笑著反問道:「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不安分守已的人和淘氣的人往往智商都比較高。」

    謝書記大笑了起來,說道:「實不相瞞,在當時我確實是一個不安分守紀的人,也可以說是一個淘氣包……」

    「看來,謝困難是繼承了你的傳統……」

    「哈哈……」謝書記開懷大笑。「你這是變著法說我的兒子也是淘氣包呀!好,調皮一點好,我就擔心他不會調皮呢!」

    穆青杏說:「凡是調皮的孩子的智商都不低。謝困難可以說是我十幾年的教學生涯中遇到的最聰明的一個小伙子……」她說著,有意地朝「紅痞子」瞟了一眼,接著說道,「有些人看不到這一點,常常將一些智商高而比較調皮的孩子當作夾生苕或囫圇苕,實際上是這些人本身就是一個『囫圇苕』……」

    我聽了她的話,不由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呵」了一聲。她這不是單純的對謝書記的阿諛奉承,而是指桑罵槐,矛頭明顯是針對「紅痞子」的。我納悶了,她講的是真心話嗎?若是真心話,那就說明真的有奇跡出現了。對她的話,謝書記不驚不詫,好像穆青杏的這種「高帽子」並不過分似的。他用十分平淡的語氣說道:「對困難的智商,我從來沒有產生過懷疑。當然,有人對他的智商表示懷疑,很可能是見他口語表達能力不強而產生的吧,這是可以理解的。至於你稱這種人是『囫圇苕』是不是也太偏頗了些?」

    穆青杏對「紅痞子」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說的那些『囫圇苕』,當然不是指我們學校的老師和領導,而是指校外的一些自以為是的聰明人。對這些人,洪校長接觸了不少,應當最有體會……」

    謝書記朝洪培之看了看,說道:「困難之所以能有今天,第一功當然應該記到洪校長和實小的老師身上……」

    洪培之立即接話道:「不,困難的真正的突飛猛進還是到了一中以後的事情,是在我們地區唯一的女特級教師穆青杏女士的教育下取得的……」

    我坦心他們的交鋒會洩露天機,正準備阻止他們的明為互相恭維,實則是含沙射影的的攻擊時,謝書記突然從一個沙發椅子下面的抽屜裡拿出一封信和幾張報紙,對我們說道:「這是我的一位老戰友、現任山西省省委書記章豫生同志寫給我的一封信和隨信寄來的一分刊有困難寫給他的養父母的家書和一篇題目叫《我最敬愛的人》的作文的《山西日報》……」謝書記的話音未落,我們三人都大吃一驚,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什麼?困難的家書和作文被報紙登出來了?」

    謝書記說道:「你們都感到吃驚吧?其實,我看到困難的『家書』和作文見報了,也非常震驚。不過,靜下心來一想,這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主要是因為困難的信和作文反映了當前農村的一些情況,從而引起了作為省委書記的章豫生同志的關注,為了教育全省的黨員和幹部,所以才讓黨報刊登出來。當然,困難的家信和作文有一定的文采和真情實感,也是引起章豫生同志關注的原因之一……」

    謝書記的解釋,並沒有使我們的好奇心消減半分,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想從謝書記的手中將困難的「家書」和作文拿過來閱讀。謝書記說:「你們不要急著看困難的信和作文,先聽我講一講今天之所以請大家來的目的……」

    直到此時,我心中的疑慮完全消失了,心情格外好,聽了謝書記的話後,我禁不住開起玩笑來了,說道:「謝書記,你是不是要請我們搓一頓?」

    謝書記說道:「困難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你們的功勞,為了對你們表示一點謝意,所以備了一頓便餐……」

    我說:「能吃上謝書記的家宴,當然值得高興,但是,我聽到困難的文章上了報紙的消息後,更感到高興。所以,我建議還是先將困難發表的信和作文給我們念一念吧!」我說罷,朝穆青杏看了一眼,說道,「穆老師,你的普通話標準,就由你來念吧!」

    謝書記說:「要念,還是先念一念章豫生書記的信吧,讀了他的來信,對瞭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有幫助。」

    穆青杏從謝書記手中接過章豫生書記的來信,展開後便念了起來——

    老首長東山書記鈞鑒:

    大札敬悉,請勿以為念。

    得悉老首長重獲「解放」並榮任臨江地委書記兼行署專員,甚慰,特致衷心祝賀!

    接老首長來函後,本欲即刻到晉中小神頭堡去一趟,無奈雜務纏身,加之要到中央黨校學習,故拖延數月方得成行。到了小神頭堡後,方知實際情況要比陳榆樹大哥所反映的情況要嚴重得多。真沒有想到,過去曾以生命和血的代價支持革命的老區人民,直到現在仍在貧困線上掙扎,溫飽尚未解決,有病得不到治療,健康無法得到保障,令人特別痛心的是直至今日,這裡的孩子仍享受不到教育的權利,全村人幾乎100%是文盲,看到這種殘酷的現實,真令我們這些「官老爺們」無地自容,慚愧萬分。當然,這都是所謂的文化大革命帶來的惡果,如果不搞這種無謂的階級鬥爭,將全黨全民的精力集中到社會主義建設中來,又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在陳大哥家中,意外看到老首長的小公子困難給陳大哥夫婦一封「家書」和他寫的一篇作文,看後大受感動,立即將其帶回省城,旨在省委常委中傳閱,以期引起大家對「老、少、邊、窮」地區現狀的關注和重視。常委們傳閱後,一致同意在省報予以刊載,以推動「希望工程」的開展。現特將刊載小公子困難的書信和作文的《山西日報》寄上一閱,並通過老首長向困難同志致歉,在未徵得他本人的同意的情況下,擅自將他的書信和文章發表。

    關於陳榆樹大哥所反映的問題和要求,我已同省政府有關同志進行了研究,並著省交通廳會同呂梁地區行署和小神頭堡所在地離石縣政府協商落實具體措施。昨日得到消息,小神頭堡通向縣城的簡易公路已經正式開工,據說今年內可全線貫通;小神頭堡小學亦已破土動工,估計八月底可竣工。請老首長放心,這兩件事我一定要自始至終親自過問,進展情況,屆時再向老首長匯報會。

    匆匆此復,再見!

    請代問家嫂和孩子們好,特別是請代我向向小公子謝困難同志致意,祝他學習進步,

    心想事成!

    章豫生頓首

    1981年春

    在念章豫生的信的時侯,謝書記不時插話,向我們介紹章豫生書記過去的情況,極力稱讚他打仗如何勇敢如何肯動腦子如何講義氣等等。其實,我們更關心的是謝困難的書信和作文。因此,當穆青杏念完章豫生書記的信後,我和『』紅痞子」都後迫切希望她能接著念困難的書信和作文。「紅痞子」說:「快念一念困難的『家書』和作文吧,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困難能寫信和作文……」

    他的話又給穆青杏以口實。她語存譏諷地說道:「你這話才講得好蹊蹺呀,全國各地小學都是三年級就開始設作文課,你作為實小的校長,竟然對自己學校以優異成績被保送到一中的高材生能寫信和作文都表示懷疑,難道你們沒有給困難開設作文課?」

    「紅痞子」被穆青杏嗆得滿臉通紅,我怕他們在互相的攻訐中露餡,忙對穆青杏說道:「你別扯了稗子又扯秧,快念吧!」

    「紅痞子」本想對穆青杏給予還擊,聽了我的話後,只是苦笑了一下,隨即對穆青杏說道:「是呀,快念你的吧,別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

    穆青杏朝「紅痞子」瞟了一眼,露出得意的眼神,然後才抻開報紙念了起來——

    爹、娘:

    離開你們已經快兩年了,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們和哥哥嫂嫂和姐姐姐夫們。

    俺記得瞎子古大爺說過,「養育之恩大於天」,你們養育了俺十二年,對俺的恩情比天還高,比地還大,所以你們跟俺的親生爹娘一樣,永遠是俺的爹娘。兒自從離開了小神頭堡之後,一直惦念著你們和小神頭堡的鄉親們。有一次,俺在夢裡又夢到了你們,夢到娘的老毛病又犯了,痛得在床上打滾。爹急得不行,大哥大嫂也急得不行,鄉親們聽說娘病了,都趕到俺家,商量將俺娘送到鄉衛生院去診治,並且迅速紮好了擔架,準備送俺去衛生院。可是,爹卻犯愁了,因為他翻箱倒櫃,也無法拿出足夠的錢。這時,瞎子古大爺來了,他對大伙說:「錢,以後再湊,先把人送進醫院再說!」

    誰知俺娘聽了,卻不同意,她說:「俺窮人命賤,經得住折騰,痛過一陣子就會過去的,不必進衛生院。」大家都清楚,不是她經得折騰,她是擔心拿不出醫藥費呀!而且,俺窮山溝的人出去看病,非得翻山越嶺走上三、四十里才能到鄉衛生院,她是怕連累了鄉親們呀!

    古大爺知道她的心思,對她說道:「醫藥費你不用愁,先治病要緊,我不相信,咱們

    全村幾百戶人家,就湊不齊你的醫藥費!」

    俺娘急了,她對大夥兒說:「你們再逼我上衛生院,我就從床上滾下去摔死算了!」

    大家沒轍了,只好將就她。俺娘為了不讓大夥兒擔心,強忍著痛,不叫不哼,可是額上的豆粒大小的汗珠卻直往外冒。俺看到這種情形,只好躲在門旮旯裡大哭。直到被同房間的同學喊醒,俺才知是一埸夢。雖然是夢,但以前像這種情況曾發生過好多次,所以直到現在我的心裡還不踏實,所以特將俺攢起來零花錢(是俺親生爹娘給俺的,每個月三十元)寄回來,給俺娘治病。爹、娘:這錢你們千萬不要捨不得花。如果不夠,我會再想辦法的。只要娘的身體能好起來,我也就放心了。

    爹、娘:俺知道,你們一定非常惦念我。我告訴你們,我現在一切都好,請二老千萬不要掛念。剛到城裡的時侯,由於對文化知識的重要性認識不足以及對城裡人存在片面的看法,所以在讀小學時,學習態度不好,甚至故意跟老師和學校領導鬥氣,到了中學後,在穆青杏老師的幫助下,我才認識到,一個人有了文化知識,不但對自己立身處世有好處,而且也是建設咱們國家的需要。端正了認識後,我的學習進步很快。越是有進步,就越是能賞到做一個有文化知識的人的無窮樂趣。我要告訴二老一個好消息,我現在已經是中學生了。我一定要繼續努力,爭取盡快完成中學學業,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要爭取考上大學。因為自己有了一定的文化知識,使我更加為我們小神頭堡沒有村小感到難過。

    劈頭以前是因為窮,大家根本沒有想到讓自己的小孩上學唸書,現在看來,越是窮,就越是要讀書。我在村裡的時侯,就常聽古大爺講,「地瘠種樹,人貧讀書」,所以,希望爹一定要和村裡的幹部商量,哪怕有天大的困難,也要想方設法將村裡的小學辦起來,不能讓咱村裡的小孩子再當文盲了。如果村小辦起來了,請代我囑咐小弟弟妹妹們,一定要好好唸書,要為我們鄉下人爭一口氣。我們農村人並不笨,要說「笨」的話,笨就笨在沒有文化上。只要有了文化知識,城裡人也就不會看不起我們農村人了。

    前不久,我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叫《我最敬愛的人》,我寫的是俺村的瞎子古大爺

    的。可惜古大爺的眼睛瞎了,不能看我的這篇作文。如果有鄉里的幹部到了俺村,你們一定要請他們將我的這篇作文念給古大爺聽。他聽了俺的作文,一定會非常高興的,知道俺謝困難沒有忘記他老人家。

    爹、娘:俺心裡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對你們講,今天就寫到這裡,以後俺會經常給你們

    寫信的。

    請代問哥嫂和侄兒侄女們好!

    祝二老身體安康!

    永遠愛你們的兒子鐵柱敬上

    1981年3月

    穆青杏是個不容易動感情的女人,但在誦讀謝困難的這封「家書」時,竟淚流滿面,一次又一次用手絹揩拭著眼淚。我想,她之所以如此激動,固然與困難的這封信的真情實感不無關係,但是,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她從這封信裡看到被人斷定為「囫圇苕」或「夾生苕」的學生突然變得成熟了、出息了,而產生的意外驚喜所致吧!就像一個母親,看到自己的「傷殘」的愛子突然之間變成健康人,能以一種矯健的步伐跨過獨本橋、能攀山越嶺一樣,其內心的激動和興奮只有她本人方能體味得出來。

    在穆青杏誦讀謝困難的「家書」的過程中,我十分注意觀察「紅痞子」的反應。剛開始的時侯,他還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泰然自若的樣子,那眼神,那表情,就好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彷彿自己只不過是來觀看一埸司空見慣的平淡無奇的演出,無論台上演員的表演多麼認真、多麼精彩,對於一個觀眾來說,都不應該有過多的感情投入,充其量,也只是鼓一下掌,叫一聲好,否則就成為「浪費感情」的傻瓜。但是,隨著穆青杏的抑揚頓挫的誦讀聲,他那漠然的、言無表情的眼神,彷彿被一無形的磁力的吸引過去,始而好奇,繼而驚詫,最後感動。不過,他不像我和穆青杏,在震驚和激動之餘,還有一種難以按捺的興奮。從他那不時向我投來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愧疚、自責和懊悔。

    我是懷著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書記大院」的。從進門的那一刻起,便心神不定,疑神疑鬼,生怕「騙局」敗露。直到謝書記說起請我們來的目的是要對我們表示感謝時,心情才稍感輕鬆。當穆青杏念在誦讀困難的「家書」之前,我也和洪培之一樣,根本就不會想到謝困難能寫信和作文。正因如此,所以在聽罷困難的這封「家書」後,確實大感驚異,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被洪培之和實小的老師們稱之為「夾生苕」的小伙子的「家書」竟寫得如此順暢自然,如此真切感人,如此才華橫溢!於是,我在振奮之餘流下了喜悅的淚水。

    正當我們準備讓穆青杏繼續誦讀謝困難的那篇作文時,史部長從廚房走了出來,朝我打了聲招呼後,便對謝書記說道:「你呀,一談起困難的事來就沒完沒了,你是不是也認為『兒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別人的好』……」

    謝書記笑道:「不不……我可從來沒有認為『老婆是別人的好』!」

    他的詼諧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我打趣道:「我作證,謝書記是『老婆是自己的好』這一派。當初他出獄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是自己的好』,足以證明他對自己的的老婆是多麼滿意和多麼高的評價呀……」

    史部長也笑了,對大家說道:「今天的這種笑聲在我們家已經很久見不到了,要不是托你們三位的福,我們也享受不到這種笑聲的。為了這笑聲,我們也得感謝你們,所以才備了一頓便餐,將大家招來聚一聚。關於困難的作文我看今天就別念了,先填飽肚子再說吧!老謝,讓大家上席吧!」

    謝書記說:「對,大家上席吧!困難的那篇作文,寫的是小神頭堡村的瞎子古大爺。這個古老漢我認識,是一個非常不簡單的老黨員,現在大概已經有八十好幾了。他年輕的時侯讀過私塾,是小神頭堡村唯一的一位能識文繼字的土知識分子。他的眼睛是被日本鬼子弄瞎的。他在村裡極受群眾愛戴,可以說,他是小神頭堡的村魂。困難對他的敬愛是理所當然的……」

    史部長又在催促上席。謝書記只好剎住話音,說道:「對,民以食為天,先還是將肚子填飽再說!」

    我們隨著謝書記和史部長走進了餐廳。

    看到餐桌上擺著的酒菜,我們同聲驚叫了起來:「這麼豐盛呀!你們簡直把我們當成貴賓了……」

    謝書記說:「過去,中國民間各家各戶的祖宗牌位上都寫著『天地君親師位』幾個字,雖然『師』排在最後,但因『天』和『地』是虛的,『君』已經成為過去,而『親』是各家各戶的祖宗和親人所以說,只有『師』才是所有的中國老百姓祭祀的『神』,其地位最高,是最實在、最受民眾崇拜的『祖宗』。俗話說得好:『奉師如父』,我們這個便宴就是替困難辦的謝師酒,當然應該相對豐盛一點。此外,現在不是提倡科教興國嗎?我這個地委書記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聽聽你們對振興我們地區經濟的意見。」

    謝書記的話使大家的心裡熱呼起來。大家在一片笑聲中準備入席。我們這裡辦宴席是非常講究座位排序的。最尊貴的或年齡最長、輩份最高的客人或主人,一定要坐在以屋樑為準的左上方,其次是與上方相對的右下方。然後依次是右上方、左排第一、右排第一、左排第二、右排第二、最卑者為右下方。即使是圓桌,亦應以屋樑為準來確定最尊貴的人的首席位置,而其餘的人則可以不論。今天的筵席用的是四方桌子,所以我和穆青杏和洪培之一致要求謝書記坐首席。謝書記說:「你們別搞錯了,今天可是我宴請你們,首席的位置當然只能從你們三人中間產生。」

    無奈,我便推薦穆青杏坐首席。我說:「穆老師對困難的幫助最大,沒有她的努力,困難也許就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取得如此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進步。何況,困難在自己寫給他的養父養母的信中也誇獎了穆老師,所以,這個首席的位置應該由她來坐!」

    洪培之表示贊成。

    穆青杏堅決反對,她說:「俗話說,『不怕官,就怕管』,你白局長是管我們的頂頭上司,你不坐,誰還敢造次?再說了,我們三人之間,你的年紀也最大,從『尊老愛幼』的角度講,這個首席也應該由你來坐!」

    我說:「那好,你既然說『尊老愛幼』,你就尊我的『老』,我就愛你的『幼』,還是請你來坐首席吧……」

    正當我們爭執不下的時侯,史部長端著一盤菜上來了。她一見我們相互推讓,便說:「我看上席就由老白坐吧!他不但是文教局長和一中的校長,還是我和老謝的媒人。俗話說。『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雙』,不是他牽線搭橋,也就沒有我們今天這個家……」

    「對!我們家鄉還有兩句諺語:『媒公媒婆,撮吃撮喝』以及『人好吃做媒,豬好吃拱嘴』,現在有吃有喝,媒婆當然應坐上席!」穆青杏嘻嘻哈哈地將我按到首席的座位上,接著說道,「我們家鄉還有一句諺語:『一個媒人幾個謊,無謊新娘不上床』,白局長,你老實交代,你給謝書記和史部長做媒的時侯說謊了沒有?」

    我笑了,說道:「『無謊不成媒』嘛,當然要說謊。當時,我為了給他們製造接觸的機會便欺騙史部長,說是謝書記指名道姓要她匯報工作……」

    謝書記和史部長都放聲大笑起來。謝書記說:「你這傢伙,後來還裝模作樣地問我如何處理老史的外宿不歸的違紀問題呢!」

    又是一陣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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