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縣委辦公室當個「大筆桿子」,如果同古人相比,應該類似於封建社會裡,在縣衙給縣太爺跑腿辦差的「師爺」——這並不是豐陽縣縣委辦公室副主任項明春自己要這樣類比的,而是他老婆孫秀娟偶然的重大發現。
這麼多年來,項明春的老婆親眼看到了縣委辦公室走馬燈似的進人、走人,幹事和秘書換了一茬又一茬。這些人在縣委辦是個「玉米粒」,到外邊就是「爆米花」,只要出了縣委辦,縣委領導一定會給他安排一個實職:有的到鄉鎮當書記、鄉(鎮)長、副書記或者副鄉(鎮)長,有的到縣直單位干一個主職或副職,至不濟的也到工商企業當一個頭頭。
孫秀娟心裡常常想,比比人家,自己的老公就有點窩囊。他在縣委辦公室這個全縣的首腦機關,已經干了六、七個年頭了。雖然完成了級別上從科員、副科到正科的不斷轉化,職務上從幹事、秘書到副主任的就地陞遷,卻一直沒有看到,縣委領導準備把他放任到鄉鎮或局委任職的跡象——縣委辦的人都是這麼熬出來的。因為在這個地方干,除了狐假虎威、混吃混喝外,發不了家,養不得老,只有混上一官半職,才算對得起這段拚死拚活的生命歷程。
孫秀娟覺得,他老公從進入縣委辦公室干到現在,每天像頭毛驢,蒙著眼睛拉磨,自以為走了千萬里,其實還是在原地打轉轉。尤其是在這兩年,由於老公幹得太久了,已經變成了呆子一個,整天守著領導卻不會向領導提要求,只會跟煙卷對急。寫文章就像自己洗髒衣服,這一批剛剛寫完,下一批就出來了。看著他經常沒明沒夜地爬格子,熬得黃皮寡瘦的,頸椎酸沉,大拇指頭麻木,整天像蝦米一樣,佝僂著細腰,咳嗽吐粘痰,實在叫人心疼。
老婆看自己的丈夫,當然另有一種眼光:別看他上班時把襯衣紮在外腰內,頭髮抿得光光的,眼鏡擦得亮亮的,猛一看,還挺有精神,可一進家就是一隻洩了氣的皮球,又像一個悶嘴葫蘆,除了逗一逗那只可愛的小花狗,對自己從來沒有什麼話說。特別是在大熱天裡,進屋後換上大褲頭子,露出精瘦的兩條干腿,仄歪在沙發上,顯得十分疲憊和猥瑣。最使老婆鬧心的是,這種疲憊狀態,最終體現在最關鍵的一處,就是祖宗根子軟不拉塌的,十天半月不動一回勁兒。老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自己正處在激情迸發期,多麼熱烈地渴望得到他的澆灌和愛撫啊,可這個工作狂,在家裡卻是個木頭人,面對俊美飽滿且情慾高漲的自己,竟然對房事毫無興趣。這種鬧心事兒當然無法對別人訴說,只能經常在心底裡暗暗著急。
日子過得百無聊賴,孫秀娟上班時就難以打起精神來。單位裡與她要好的女友王麗看了出來,問她:「秀娟姐,看你整天愁眉不展的,是不是有啥心事放不下?」
項明春的老婆說:「有啥心事?還不是你明春哥,在縣委辦公室幹了這麼多年了,也不知熬到哪一天才能出頭。真叫人急死了。」
王麗說:「秀娟姐,我倒有一個辦法,保你滿意。我聽人家說,離縣城西南七、八公里處的錢家莊上,有一位世外高人,綽號叫『趙半仙』的,卦算得特別靈驗,求他的人可多呢。你要是願意,咱也去給我明春哥算上一算?」
孫秀娟一聽,很感興趣。她也早就聽人說過,這個趙半仙,實在是了不得,方圓百十里,都傳說他的卦算得十分靈驗。不僅博得了附近鄉民們的信賴和稱讚,而且聲名遠播,一些經商的、求學的、失盜的、治病的都來朝晉。據說還有一些市、縣、鄉鎮的官員,隱名埋姓,喬裝打扮,或混跡其中,或趁早趕晚,不怕花錢,只怕露臉,紛紛來找這位大師,尋覓陞遷跡象,禳解厄運霉頭,指點人間迷津。經過趙半仙的「調理」,大都非常滿意。
於是,孫秀娟由心動變成行動。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她對著穿衣鏡,認真打扮了一番。同時約了王麗,二人騎上自行車,悄悄地跑去找那位大師,各自給老公打卦,企圖從神明裡獲得一點暗示和安慰。
七拐八抹,她們終於找到了那個算命先生的家。這是一個綠樹掩映下的農家小院,香火味道從瓦房屋內一直飄散到大門以外,讓人不禁聞到一股神秘的氣息。在長條凳上排上隊,等候了半天,才輪到她們。為了顯示心誠,她們先在趙先生指導下,出錢買了香表,撅著肥碩的屁股,跪在莆團上,對著各路神仙,焚香禱告了一番,才由那趙半仙開始測算。
算的過程讓人嘖舌,只見大師戴著瘸腿眼鏡,叼著紙煙卷兒,口中唸唸有詞,手裡舞舞扎扎,把項明春的生辰八字問個明白,起卦時刻查得清楚,天干地支、陰陽五行、相生相剋地搖錢掐爻,在一個小學生的破作業本子劃拉了半天長、短線條,旁邊批了一通讓人看不懂的文字,然後道破天機似的一語驚人:「你男人是縣長的師爺!」
孫秀娟迷惑不解,順著話茬說:「他跟的是縣委書記,不是縣長啊?」
趙半仙一拍大腿:「對嘛,反正就是縣太爺這一級!」
然後,孫秀娟又問了老公的前程,趙半仙連連肯定地說:「快了快了,不出這兩年,到了鼠年的臘月、正月,就會有好消息的。」究竟是什麼好消息,卻道是「天機不可洩露」,反正也就在一兩年內,會有變化。
孫秀娟回到家後,怕項明春責怪她迷信,一直隱忍不發,又總是憋不住想往外說。終於在一次恩愛交鋒後,對老公說起趙半仙這個人來,推崇備至。
孫秀娟興奮地對項明春說,那個趙半仙真是神奇,給你算的卦,明明沒有見到你這個人,卻推算得非常準確,連咱家裡老墳的朝向、埋了幾代人、現在住的是公房、我倆什麼時候結婚、只有一個女兒、你身上有幾處傷疤、屁股上有一塊黑痣,還有你七歲時淘氣從樹上掉下來過等等,都說得絲毫不差。老婆狠狠地親了他一口說,你快要離開縣委辦公室那個是非之地了,當上一官半職指日可待。只要你的前程好,俺娘倆就有福了。在充滿憧憬中,孫秀娟覺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言及「師爺」一說時,孫秀娟咯咯直笑,覺得挺有意思,她搗著項明春的頭說:「你是縣委書記『師爺』,我就是他的『師奶』了!」笑談間,就把項明春自然而然地同古時候的縣一級的刀筆小吏用等號串在了一起。
從那天晚上以後的一段時間內,項明春每當夾著皮包、推著自行車去上班時,心裡總泛出一個念頭:「我他媽的是個師爺!」此時,腦子裡不斷地浮現出一種場景,那就是在電視連續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中,有一個紹興老漢,戴一頂西瓜皮帽子,配一付圓圈眼鏡,手拿著禿頭毛筆,在紙上畫來畫去,並且搖唇鼓舌,經常給知縣大人出餿主意、生歪點子的小丑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