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手擎太陽鎮中建雕塑
毛賊偷花菇灌河興產業
春亭是在4月底離開灌河的,直到次年3月份,縣委才安排鄧中坤來接任鎮長。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只得書記、鎮長「一肩挑」了。一肩挑有一肩挑的好處,一是並不覺得更忙一些,二是獨斷專行、隨心所欲時就沒有了顧忌,不必要再做黨政兩個正職商量來商量去那種官樣文章。「一肩挑」時,確實能夠體現出黨政領導團結得無比堅強。
當頭頭的,幹工作有時就像「猴子掰玉米」,夾著了這一個,把另一個給丟掉。灌河中學已經建成,我就沒有再考慮還有什麼善後的工作要做。一天,已經退休的老鎮長周禮讓和本地教育界德高望重的林恆昌老師幾個人,又來找我。
一見他們到來,我心裡說,八成又是灌河中學的破事兒,臉上就有點煩。果然,「大炮」周鎮長說:「賀書記,你曾經答應過,灌河中學建好以後,要刻石碑留念,好給集資的社會賢達、人民群眾一個交代。這一年多了,你再也不提這事,我們有點著急,要是不辦這件事情,你就是調走了,我也抱著你的腰,不叫你走!」我一想,是有這麼一回事兒,看來不能再拖了,應該辦一下。就讓他們幾個與教辦室田萬春主任一道拿方案,搞預算。
不幾天,他們一群人就要求匯報,我就召集幾個副書記和副鎮長魯新慧聽一下。不聽則已,一聽覺得一無是處。他們要在學校院子的正當中立上一塊巨大的石碑,把所有參與集資的人員及數額都刻上去。
我想一想,這不是墓地,又不是寺院,也不是道教聖地;集資人不是誰的後代,又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是為了燒香還願。所以在學校院子裡立一塊石碑實在不倫不類,把青少年茁壯成長的地方搞得陰森森的,有點大煞風景。我說,咱們不能這麼辦,是否把捐資的人員按照貢獻大小,分別刻在一塊塊小石板上,鑲嵌在院牆周圍?
大家討論了以後,覺得還可行,只是不太醒目。一說醒目,我計上心來,認真地思索了一番,下了話:「這樣辦,我們就在學校中心處,建一個標誌性的雕塑。最下邊,搞一個五花瓣花壇,像征祖國的花朵;花壇的中心處建一個四面體,象徵著四個管理區的人民群眾,四面體周邊貼上紅色大理石刻,前面刻一個集資重建灌河中學的由來、意義類的碑文,另三面就刻成捐資人的名單,萬元以上的占東面,千元以上的占西面,其餘放在後邊。四面體的上方搞一雙大手,大手托起一個鮮紅的太陽,用這個雕塑寓意我們全鎮的父老鄉親、社會賢達用雙手托起明天的太陽。有了太陽,下邊的五花瓣則象徵我們的孩子向陽茁壯成長。」
老實說,這個構思太直白了,沒有什麼奇巧之處,可大家仍然叫絕,又建議把旗桿座建在花壇前邊,每週在這裡搞一個升旗儀式。這樣一來,可以把愛國主義教育和紀念建校的功臣們緊密結合起來。我點頭說:「行,不錯,不錯。」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
他們幾個人和教辦室幾個秀才把碑文起草以後,報給我審閱,我一看那些半文半白的、沒有一點現代氣息的狗屁文章就來氣,毫不客氣地給「槍斃」了,親自寫了一個碑文,交給那個小鎮書法家林老師:「書丹去吧。」
落成以後,算了一下花費,用了差不多四萬元,心裡確實有點疼。因為,讓那幾個老頭子跑到鴨陽,沿門托缽,一個多月才集了四萬多元,一下子全部用在這個雕塑上了,怎不叫人心疼?後來想想,搞這個東西的社會意義還是大於經濟價值,心疼這點錢有點小家子氣,也就沒有把這個意思順嘴捅給這幾個古道熱腸的老同志。
經過他們緊張籌備,又選了「黃道吉日」,以鎮黨委政府的名義發出請柬,把老灌河中學的學生、集資的帶頭人,北京的大畫家梵清、雲南省政協的副主席康廉和范城縣第一任縣長、鴨陽市政府退下來的副專員章世龍、武漢的省級離休老幹部舒澧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一個個請了回來,搞了一個隆重的揭幕典禮。
這一夥老先生看到新的灌河中學,返老還童,熱情洋溢,追思過去,遙想未來,心潮澎湃,禁不住書情大發,詩情大發,講情大發,紛紛留字、留詩、留影,搞得熱熱鬧鬧。他們的自我感覺肯定是功德無量。毫無疑問,在充分肯定我的「巨大功勞」時,就更能肯定他們的至仁至善之舉。於是我這個一把手,就成了大家的第一個吹捧對象。
揭幕時,我講了「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振興灌河,教育為本;支柱產業,教育為本。不關心教育事業的領導不是一個明智的領導,不支持教育事業發展的群眾也是一個糊塗的群眾。我們一定要一如既往地支持和發展我們鎮的教育事業」等一大篇雲山霧罩的大話。在向大家發表玄妙、空泛的講話前後,聽到了會上會下劈頭蓋臉的讚揚話。心裡想,可見還是當這個黨委書記好,別人的功勞,都算到你的頭上,也沒有人敢爭風吃醋。有了這個平淡的想法,腦袋就拒載了,誰唱頌歌都如同清風過耳,了無痕跡,一點也不像人們常說的,從左邊進來,從右邊出去。
這事不必再提,真正裝滿我心裡的還是搞食用菌這個支柱產業。種罷麥後,鎮辦香菇場以及單位辦的香菇場,陸續長出了香菇。這一個過程,我幾乎天天去看,興奮得像孩子們春節拾炮。我看那些先是冒出菇蕾、後是長成菇朵的袋子,就像是心裡發酵釀成的美酒,有種暈乎乎的感覺。各村來看的群眾就更多了,天天都有一撥又一撥的人,邊看邊問,十幾個「老轉」不僅成了「專家」,還成了「教授」。
我不能僅僅滿足這些,究竟怎樣才能把全鎮群眾搞這個產業的積極性調動起來,我覺得還要搞大動作。
班子會上,大家集思廣益,提出了不少好主意。其中關鍵的兩條被採納了,一條是在全鎮各村的牆上寫標語。我說,不要寫那些空洞的大而無當、無用的大話、廢話和屁話,要寫就寫一些朗朗上口、入腦入心的大實話。萬通他們幾個腦子轉得快的同志,立即深刻地領會了我的意圖,很快編出了一些膾炙人口的標語稿子。有幾條特別精彩,如「一斤栗梢幾分錢,種菇能賺好幾元!」「搞木耳,種香菇,都是致富好門路!」等等,印發下去,各村都寫了出去,聲勢就形成了。
另一條是要求各村報上十來名願意學習技術的人,男女不限,年齡不限,都可以來鎮裡的香菇場學習。同時要求村裡給這些群眾每人每天一元錢的生活補貼,村裡紛紛叫苦說:「哎呀書記,我們幹部工資都發不下來,哪裡有錢往這裡扔?」想一想,村裡拿不起錢,鎮裡也拿不起錢,一個大錢憋死一個英雄漢,沒有錢定這些規矩等於嘴上抹石灰,白說。於是定了一個變通的辦法,看哪個村來學習的人多,最後統計,人來得最多的村,將來給予獎勵。到最後,因為來的群眾都不少,也沒法統計,這個決定就隨風逝去,再也沒有人提起。
是共產黨就要開會,小會開了還要開大會。不開會精神怎麼貫徹下去?不開會當官的整天幹什麼?所以一定要開一個像樣的會議,把黨委、政府搞食用菌支柱產業的決心貫徹下去、任務佈置出去。我們研究決定,會議的開法要相當講究,時間和人員都要有所創新。於是,今年正月十五元宵節要過得比任何一年都有意義,由鎮裡統一組織,各村干群能出動多少就出動多少,先去昆陽縣參觀。回來後再開一個動員大會,只是不再開什麼「八個全體人員」大會,而是「八個全體」全部參加,同時擴大到全鎮群眾,即由各村幹部組織,群眾誰願意來都可以參加這個會議,禮堂盛不下,就把大喇叭扯到外邊。一切為了把會開大、開好,開成一個歷史性的會議。
正月十五是嫩春時節,我們決定在這一天組織幹部群眾去昆陽參觀。原以為群眾未必像我們要求的那樣踴躍,只準備了八部大轎車,後來一看不足,連忙從縣裡又要來四部車,好在縣客運公司的車輛正處在不太忙的時期,路也修好了,不到一個鐘頭,縣客運公司又派來了四輛大客車。
十二輛大轎車以及我們各單位、各部門的小車在灌河大街上排成長龍,這支幹群的混合編隊,熱鬧東京,煞是壯觀。一路上,我們見到不少小拖拉機載著許多善男信女,打著黃色旗子,與我們相向而行,去山上燒香磕頭,給「祖師爺」過生日,他們對我們這一行人好奇地打量觀望,我猜灌河的群眾看著這些燒香人的羨慕眼光,一定打心眼裡感到驕傲,心說,比一比效果真的不錯。
天下的鄉鎮黨委書記都是親兄弟。因為事先聯繫過,所以當地的書記、鄉長早已等候我們,一路奉陪我們到底,後來竟然把人家的姓名給忘了,真是慚愧。他們帶我們看了人家的四五個村,也不過都是一個樣子。
我們這一行人,由開始時每一戶必串,到最後浮光掠影,走馬觀花,興奮度逐漸消退。我覺得目的已經達到,猜測這些灌河群眾今天回去,肯定有人要做與參觀香菇有聯繫的夢,不然,實在對不起人家昆陽的一個婦女又哭又鬧的罵聲——因為群眾到底不如幹部有組織、有紀律,七八百人亂哄哄的,啥事情都敢發生。
在一個村裡,我們聽到一個婦女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外縣來的不要臉東西,誰偷了俺的花菇,日你們八輩!一個花菇值十來塊,俺算是大白天招賊了!」
罵得最凶時,我們去的群眾都過來看熱鬧,石樓村的支書米慶來氣得臉都有點發白了,對我說:「賀書記,也不知哪個龜孫不爭氣,偷人家的花菇,盡給我們灌河人丟臉!」
我卻站在那裡,越聽越高興,我覺得,這可能是我一生聽到的最動聽的罵聲了,對身邊的幾個支部書記說:「不錯不錯,罵得好!罵得好!」大家一時不解其意,忽然會意,都哈哈大笑起來。
正月十六要開大會,主要是圖個「六六大順」的意思,果然真的很順。老百姓竟然能夠參加鎮裡的擴大幹部會議,成了灌河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新鮮事兒,與會的人比預想的還要多。會上,我的講話中有兩點值得一提,一點是大話,一點是實在話。
大話是:「我們要在灌河掀起一場建立支柱產業的白色革命!」說「白色革命」也不是我的發明,已經有人把地膜覆蓋技術稱作是「農業生產的一次白色革命」了,我因為這生產香菇的塑料袋子是白顏色的,也就套用了這個新鮮得近乎反動的詞語。這年頭反正「黑色食品」、「綠色食品」都出來了,人們好用顏色表示一些事物,不足為怪。「白色革命」雖然與我黨是紅色的相牴觸,與解放前的「白色恐怖」相類似,但只要響亮上口、煽動人心,也就顧及不了那麼多了。
實在話是,我對幹部群眾們講,請大家不要認為,一旦種了香菇,就一定能夠發家,市場是千變萬化的,價格有漲有落,難以保證一種就賺大錢,有同行,沒有同利,同樣的種法,也存在效益上的差異。況且頭一年種植,建棚建灶,買物購料,投入很大,技術又必然不過關,很難產生巨大的效益。我說,黨委、政府號召動員全鎮人民群眾種香菇、木耳,首先是讓大家學會一門實用技術,「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況且我們已經看到人家昆陽的群眾家家戶戶都在搞香菇生產,可見學會技術並不是難事。其次是這個實用技術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價值,就是能夠把我們山裡的不能食用的資源轉化成能夠填肚子的東西。大家可以設想一下,假定到了荒年,我們總不能把滿山遍野的栗樹棒子砍下來當甘蔗嚼著吃,剁成塊當紅薯煮煮吃,磨成粉當白面蒸饃吃,因為它根本不能吃。可是要變成了香菇,那就不僅能吃了,還是高營養食品,你說這是不是一個重要的意義?
大話鼓起了信心,實話說到了人們的心坎上,都是有作用的,全鎮群眾真的發動起來了。每個村都請了技術人員,簽訂了技術服務合同,整個春天,到處都在建棚建灶,買料打料,真的形成了一片白色。任何一種普及型的項目,往往在群眾發財之前商人先發財。灌河街上有的是能人,鎮裡從來沒有號召過,但生產香菇的輔助材料卻應有盡有。真是一業興百業旺,大家覺得當年建金屬鎂廠時灌河的繁華又回來了。
在統計種植的數量時,由於我們規定,一季下來,每棚香菇要徵收一百塊錢的農林特產稅,所以各村上報的種植棚數是一千二百多棚,差不多比實際少報一半以上,我們也不去細摳他們。
這個產業安排得比較滿意,我心裡終於鬆了一口氣。幾個有名望的支部書記看我高興,趁機說出平時想說而又不敢說的話:「賀書記,由於你指揮得法,我們弟兄們幹得賣力,這香菇產業你就等著看好吧。不過,你已經來了兩年多了,我們也沒有出去動動,你看是不是組織我們出去考察一下?」我欣然同意,就讓新任鎮長鄧中坤帶隊上南方考察旅遊。
這批出過大力的支部書記,出去了一個星期,鬧了兩個笑話:一個是臨出發時,人還不齊,大家等得焦急時,長勝寺的支書才趕到,鄧中坤鎮長叫辦公室的王世貴主任清點一下人數,這傢伙順嘴冒出一句話:「別查了,死數!」大家一聽,紛紛要下車,連說不吉利,不吉利,這傢伙直打自己的臭嘴後才開始啟程。另一個是他們到了張家界世界地質公園,說什麼也不進去,大家說,咱都是山裡人,誰稀罕這山,還是看大城市去。拗不過大家,鄧鎮長就帶他們直奔長沙,進了「世界之窗」,據說裡面有外國娘們兒露著肚皮的草裙舞蹈,大家看迷了,直看了兩遍還覺得不過癮。最後出門一點人數,差兩個,原來這兩個支書等著人家又演出了一遍才出來。鄧鎮長氣得吹鬍子瞪眼,也拿他們沒有辦法。
鄧鎮長他們走後,我原打算休息一下。正要離開灌河,縣檢察院裡來了幾個同志,說是要查那輛軍車的案子,因為有人告了井春躍、趙飛鴻他們幾個的瀆職罪,並且來勢不善,凶神惡煞,把這幾個小老弟頓時嚇得夠嗆。我心裡倒吸一口涼氣:我日他個媽呀,這算個啥毬事哩。
正是:喜氣洋洋慶成績,來勢洶洶出怪事。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