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連旱,這一陣又連雨,因縣城沒有下水管道,弄得到處是水到處是泥。據說縣城改造早就提上了議事日程,可年年議,年年沒錢。滕柯文又不由得恨起了前任不作為。如果也像他一樣不顧個人得失放下面子冒了風險跑項目,不但縣城改造早已完成,連西府水庫灌溉工程也早弄好了,西府縣怎麼也不是現在這樣一個窮縣。這樣一想,滕柯文心裡更加不平:他這樣一位兢兢業業努力想辦法工作的好縣長,市裡卻有人聽信高一定的話要將他調走。真是不幹事的罵幹事的,幹壞事的排擠幹好事的。西府縣窮,根本原因就在這裡。滕柯文恨
恨地將手裡的鉛筆折斷。生一陣氣,又想,如果能繼續在縣裡工作,就再想辦法跑資金,哪怕是貸款,也要把縣城徹底改造好,讓人們看看,是誰在為老百姓辦事,是誰讓西府縣徹底改變了面貌。如果把水窖、灌溉和城建三件大事都辦成,那時,成績擺在那裡有目共睹,不管別人怎麼看,就是自己想想,都會有種巨大的成就感。
縣城的規劃圖他沒見過,他想把城建局長叫來,和他談談規劃情況,估算一下搞下水道需要多少投資。拿起電話,心裡又有點虛。誰都知道他要調走,而且還說他臨走突擊調人,雖然最近也傳出他可能不走,但走不走連他都說不準,在這種情況下談長遠規劃,局長們即使不笑話他,也可能胡亂應付一下他了事。
不幹事,我這個縣長還當了幹什麼。在位一天,我就是一天的縣長,我就有權干我的工作。還是那句老話,干該幹的事,讓別人說去吧。
給城建局長打電話,說局長不在。問到哪裡去了。說出去了,到哪裡也說不清。只好打手機。城建局長說他在鄉下,天黑才能回來。
鬼才知道他究竟在哪裡。
放了電話,滕柯文來到窗前。縣政府的院子也是破爛不堪,青磚鋪出的幾條人行道也是坑坑窪窪,有幾處不得不跳了走。縣政府都是這樣一個湊湊合合的形象,別的部門又怎麼能乾淨整潔。如果鋪幾條水泥道,再弄一個停車棚,把自行車和機動車都停到一處,其餘的地方都種成草坪,大門兩側再種點花,這樣,讓人一進政府大門,就有個整潔嚴謹務實的感覺。
打電話和財政局長說了他的想法,問能不能在不影響預算的前提下拿出二三十萬。財政局長白向林說,縣裡的財政困難,拿出二三十萬得想辦法才行,我和市財政局領導的關係不錯,我多跑跑,看能不能向他們要點。如果能要回十幾萬,剩餘的我就有辦法。
滕柯文高興了說,工作就要想辦法,你看這樣好不好,錢你想辦法,具體工程我讓辦公室的人來搞。
白向林覺得自己只說了一種可能,是從積極方面說的,縣長就當成了現實。白向林不好意思否定,只好硬了頭皮答應。
滕柯文把辦公室主任叫來做了佈置,主任走後,滕柯文又覺得應該和書記商量商量,多商量,多尊重一下對方,總沒什麼壞處。
打通高一定的手機,說了他整修的想法。高一定說,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提倡縣委縣政府帶頭艱苦奮鬥,帶頭多干實事,少做表面文章。今年遇了旱災,財政將會更加困難,全縣職工的工資都有很大的缺口,這個時候縣政府帶頭鋪張搞門面,拿不到工資的群眾就會說我們腐敗,我的意見是現在不要搞,時機還不成熟。
想不到高一定竟往艱苦奮鬥上想,又是表面文章,又是鋪張浪費,都什麼年代了,縣政府都不帶頭改變面貌,你讓下面的人怎麼致富。縣政府住草棚,老百姓住什麼。滕柯文壓了不快說,錢的事我已經想好了,不動用縣財政資金,向上面要點錢解決問題。
高一定說,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說的不是錢,是影響,群眾才不管你錢是哪來的,他就看你擺在那裡奢侈鋪張,就對你有意見。再說,能要來錢,我們最好還是放到生產上。
發展要平衡協調發展,生產資金已經安排了不少。再說什麼都按你的心思辦,還要我這個縣長幹什麼。我已經處處讓步為你著想,你為什麼就不能為我考慮考慮給個面子。滕柯文說,縣政府的院子確實破爛得不能再湊合了,我已經做了安排,錢和人都安排好了,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再壓縮一下,搞得簡單一點,只把院子鋪一鋪。
高一定說,看來你已經安排好了,你已經安排好了還和我商量什麼。感覺口氣有點生硬,又說,你是不是只是通知我一聲,如果是這樣,我知道了。
滕柯文不知再說什麼,想半天,聽到對方關了機,只好將電話放下。
想來想去,滕柯文覺得這次不能再讓步,剛佈置說修又說不修了,那他這個縣長還算個什麼東西。他決定不動用縣財政一分錢,想辦法把縣大院整修好。
他想再和辦公室主任商量一下具體怎麼搞,市裡打來了電話,說縣裡有幾十個村民集體到省裡上訪,影響特別壞,要縣裡立即去人,將村民領回來,把問題解決掉。
肯定是下溝村的村民。這件事他也清楚,事情也不算太大。一條水溝從上溝村流到下溝村,兩村一直共用一溝水,遇到旱年,兩村就常發生點矛盾。今年上溝村在溝裡攔了個土壩,又在溝旁挖了個大水塘,完全把溝裡的那點水蓄到了塘裡。下溝村人當然不依,派人炸了
壩,放了水。上溝村人立即聚眾前去報復,砸毀了下溝村的變壓器。為此引起了械鬥。好在兩村自古互通婚姻,基本都是親戚,械鬥也是幾個村領導之間互相打了幾下,雖有幾個破了頭流了血,但並不是什麼大傷。前些天下溝村的村民來上訪,他已打電話要鄉里妥善解決,想不到竟然跑到了省裡。現在的村民,也確實太膽大太無所顧忌了。
再次給高一定打電話,商量派哪些人去接村民。高一定說,這件事應該充分重視,我的意思是咱們都去,管政法管農業的書記縣長也去,然後是局長,公安民政水利農業,和這件事有關的局長都去,你讓辦公室立即通知一下,二十分鐘後在縣委門前集合出發。
高一定如此重視,滕柯文很是不解。細想,又覺得高一定確實聰明,確實老練有實踐經驗,這點你不得不佩服不得不向人家學習:到省裡雖然是去挨罵,但縣裡一把手不去,萬一省領導怪罪起來,那可不是一般的倒霉,這點人家高一定一下就想清了,咱還以為這是一件小事。
局長們都帶來了車,一下來了八九輛。高一定說,去這麼多車自找挨罵,就去四輛車,縣委縣政府各去兩輛,每輛車擠滿為原則。
車出了縣城,滕柯文才想到用什麼接村民回來。打電話和高一定商量。決定讓縣運輸公司出一輛大客車一起走。
省城也下著小雨,幾十個村民冒雨橫躺豎臥在省府大門前,將大門堵了個水洩不通,別說車輛出入,行人也無法進去。可見事情鬧到了多大。好在聽人說堵大門的事時有發生,省府便有了幾個後門邊門,一般影響不到省府的工作。但冒雨坐鬧,自然增加了悲壯色彩,也博得了路人和圍觀者的極大同情,不少人憤怒了罵領導不關心民眾。高一定和滕柯文跳下車便勸村民起來避雨,但村民說不解決問題決不起來。高一定喊一聲滕柯文,兩人急忙往省府辦公廳那棟樓跑。
副廳長接待了他倆。副廳長的火氣很大,說這件事省長很生氣,已經給市領導打了電話,要市領導積極處理,並追究縣領導的責任。副廳長說,你們的村民也太強太絕,給水不喝,給雨傘又扔在大街上,這樣自虐的村民我們還沒見過。高一定和滕柯文一連聲檢討解釋,副廳長根本不想聽,說,你們先立即把人領走再說。
再跑回大門口勸村民,村民仍然不起來。高一定只好說,你們跑到中央,事情最後還得縣裡來解決,我向你們保證,回去縣裡立即處理,如果縣裡處理不好,我保證再用車送你們來這裡。
在高一定的一再保證下,村民終於上了車。
返回途中,村民說一天沒吃飯了,提出下車吃飯。和村民同在大客車上的公安局長請示高一定。高一定惱火了說,不許開車門,一切回到縣城再說,到時縣裡出錢讓他們吃個夠。
回到縣城天已黑盡。高一定對黨辦主任古三和說,讓人安排村民去吃飯,飯後立即送他們回村,你現在就去通知,馬上召開一個縣委委員擴大會議。
會議在縣委會議室召開,黨政直屬部門的一把手都來了。高一定虎了臉首先講話,並且開口先作了定性,說這次事件的責任在縣裡,是縣裡有關部門沒有及時處理才造成上訪。這樣的定性讓許多部門的領導心裡都有點壓力。滕柯文也不禁有點害怕,感覺高一定是把責任推到政府身上,這樣他這個政府一把手就得承擔責任。如果市裡查處,首先將會處理他這個縣長。屋漏偏逢連陰雨,調動的事還沒有結果,再出這樣一件事,真是禍不單行。好在高一定並沒往下深究,他說,我們先不追究處理不力的責任,今天我們先研究怎麼把這件事解決清楚。
會議鴉雀無聲,靜得能聽到人們的呼吸。高一定側臉對滕柯文說,滕縣長你說說吧。
滕柯文並沒想好怎麼說,但不說顯然不行。情急之下,滕柯文用商量的口氣說,我們是不是先成立一個工作小組,然後下去住村調解,問題一天不解決,工作組一天不離村。
高一定沒有立即表態,深思一陣問誰還有什麼意見。半天無人應聲。高一定說,矛盾因水而起,不抓住矛盾的根源,問題就沒法解決。你們水利局遇到沒遇到過這類問題,你們考慮過沒有,有沒有解決的好辦法。
楊得玉說,因水發生爭鬥的事年年發生,我覺得這次的事也不難解決,原因是省扶貧辦援助的水窖工程基本上定了,只等下發文件下撥資金。水窖工程一上馬,所有的爭鬥都沒有了意義。因為上下溝村的那條水溝我清楚,那是十幾個土丘的雨水匯成的一條小溝,這次搞了水窖,所有的雨水都集進了窖裡,那就是一條干溝,再沒有爭水的問題。這一點給他們講清了,爭執也就沒有了。至於砸爛的變壓器,水利局給他們買一台新的也行。至於以後,水窖集水將土山綠化美化好了,山有了林,氣候就發生了變化。因為林木吸熱,有了森林氣溫
會下降三四度,濕度會增加更多,常年會有雨水,那時溝裡的水就會常流不斷,這一點老人們都清楚,他們小的時候就是那樣,山上有林溝裡有水,這點給他們講清了,矛盾也就沒有了。講到這裡,楊得玉提出由他負責去調解,保證不但將矛盾化解掉,還要讓兩村和好如初。
楊得玉算很穩重的人,平日也沒有衝動吹牛好大喜功的現象,今天主動請命攬這樣難纏的事,而且作了近乎吹虛請功的保證,大家都有點驚奇。高一定說,楊得玉,軍中無戲言,今天可是黨委擴大會,你可要搞清你的話要承擔的責任,我現在就答應你,由你來全權負責,你要人我給人,全縣領導隨便由你調,包括我們縣領導;要物我給物,只要縣裡能拿得出來。但有一條你也要記住,辦不成,你可得有個交待,處分你算是最輕的。辦成了,獎勵你也是必然的,我會建議重獎你的。
楊得玉再次做了保證。這樣一來,本來應該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會,卻很快很輕鬆地結束了。
走出會議室,強子才拉一把楊得玉,小聲說,今天你放了一顆高產衛星,這顆衛星可是全縣矚目,成敗也關係著你小子的前途,你小子是不是還有什麼絕招。
楊得玉笑笑。他覺得事情可笑,這樣的事差不多年年有,鬧到縣裡也是常事,縣裡誰都沒當回事,可一鬧到省裡,立即就成了天大的事情,立馬就驚慌失措。打鬥鬧矛盾的事確實不好解決,但不管什麼樣的問題,最後都有個解決的辦法,沒有哪個矛盾一輩子要鬧下去,更何況這件事不是個人之間的事,集體之間的矛盾要好解決得多,領導不帶頭鬧了,事情也就解決了。楊得玉甚至很樂觀地想,大不了把兩個村的領導請到一塊喝一場酒,給兩個村施點小恩小惠,答應給他們多搞幾眼水窖,徹底滿足他們的用水問題。具體解決的辦法楊得玉也想好了,反正旱情解除了,拆除攔溝的土壩,恢復河溝原來的面貌。如果上溝村護面子不主動拆壩,水利局就出錢讓人去拆。還有雙方的那點醫療費,水利局給報銷一下也沒什麼,反正扶貧辦這次要給一千三百萬,有這麼多錢,給兩個村多弄點水窖又算什麼。這些情況當然不能告訴別人。楊得玉笑了對強子才說,臨危請命,是領導幹部應有的本色,哪裡像你,有好事就爭,有麻煩事就推。
強子才仍覺得楊得玉今天自告奮勇不合常理,說,你小子不夠朋友,纏了要他透點底細。楊得玉不想讓領導看到兩人嘀嘀咕咕,也不想成為大家注意的中心,便裝作尿急,離開人群快步往廁所跑。
楊得玉回到家不久,滕柯文打來了電話,問他究竟有沒有把握,如果村民再上訪,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楊得玉將他的想法再細說一遍。滕柯文說,總之你要細心,要盡最大努力,有什麼事隨時匯報。
放了電話,滕柯文覺得楊得玉這樣的幹部確實難得,又有水平,又機動靈活,又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應該是縣長助理最理想的人選,可惜這事由不得他。想洗漱一下早點休息,突然又有點不大放心。現在實行首問責任制和領導責任追究制,這次上訪事件,很可能市裡要作個處理,如果處理,首先承擔責任的當然是縣政府領導,如果高一定從中使個壞,他的處境就更是雪上加霜。如果高一定真的推卸責任怎麼辦。想來想去也沒有個好的應對辦法,只能後悔自己對上下溝村的事沒有足夠的重視,沒有早點把矛盾扼殺在萌芽狀態。滕柯文想,以後是不是成立一個專門的部門,專門發現處理這一類事情。
第二天上班,滕柯文就給楊得玉打電話,要他立即到上下溝村去。楊得玉說他已經到了村裡,天不亮他就出發了。滕柯文有點感動。確實是個幹事情的好同志。滕柯文問需要不需要再派人協助,楊得玉說,如果需要,我會打電話要求,滕縣長你放心,我會隨時給你匯報情況的。
處理完桌上的文件,滕柯文想到市裡去一趟,一方面看看自己的事,另一方面也主動向市領導檢討解釋一下村民上訪的事。剛收拾好了要動身,高一定打來了電話。
高一定說有幾件事情要商量一下,商量好了明天就上常委會。第一件是強子才任縣長助理的事。滕柯文覺得這件事常委們都不會有意見,他反對也沒用,助理就助理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滕柯文說沒意見。第二件是要調走人事局局長周立德,讓周立德去當鄉黨委書記。滕柯文一下覺得這件事難以接受。發下去的文件已經按你的意見收回了,這已經夠沒面子了,為什麼還要再追加一層處罰。滕柯文斟酌半天,問這樣調動出於什麼考慮。高一定說,縣委認為他當局長多年,不適合再當人事局長,那麼大的事不請示不匯報,以至於在全縣造成了惡劣的影響,這樣的責任不追究,群眾不滿意,幹部也不滿意。
竟然是追究責任。很顯然,這是殺雞給猴看,那次的人事調動是他決定的,這是在追究他的責任。追究責任的目的,是趕他離開西府縣。滕柯文無法控制滿腔的憤怒,說,如果追究,你就直接追究我的責任,不應該拿一個辦事人員開刀。
高一定說,你能承擔一定的責任很好,但人事局長不是一般的辦事人員,他是多年的人事局長,他知道工作應該怎麼做,他應該有很強的黨性,但他明知故犯,不按原則辦事,這
樣無原則的人已經很不合適在原崗位工作,換換他,也是出於工作的考慮。
很明顯,他有可能不調走的事,高一定已經知道了。滕柯文想豁出去和高一定吵一架,哪怕是吵到市委。但想到調動的人裡有副縣長的情人,滕柯文一下有點氣短。原以為已經和高一定和解了,看來不趕走他,矛盾就不會解決,高一定就不會罷休。滕柯文壓下滿腔的憤怒,說,這件事我不同意,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
高一定說,現在是咱們兩人商量,下午還要上會正式討論,如果咱們達不成一致,那就在會上討論決定吧。
放了電話,滕柯文久久不能平靜。看來在西府縣是沒法呆下去了。想到要離開西府,滕柯文就一陣揪心。他發現自己和西府縣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這樣一想,他更加心痛。剛才他還想放開了大幹一場,看來想得還是過於天真。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幹工作,更別說幹一番事業了。
努力使自己平靜一點後,滕柯文覺得在此非常時刻,一定要以智鬥智,咬牙堅持到底。高一定肯定認為這次調不走他,書記的威信就會受到打擊,權威地位也會受到動搖,以後就更難一呼百應由他一人說了算。此時高一定急急忙忙處理周立德,分明是要激怒他,無非是故意讓他出來爭吵,然後抓住這件事不放,鬧到市裡,再掀起一股浪潮逼市委盡快調他。他從心裡一陣冷笑,你高一定也太小看我滕柯文了,我滕柯文如果這樣簡單,也幹不到今天這個位子。
滕柯文決定以柔克剛。人家是一把手,斗也不可能鬥過人家,也改變不了人家的決定。但再讓一步並不是一聲不吭,該說的話還是要說,該表達的意思還是要表達。如果不說不表達,窩窩囊囊一聲不敢吭,更讓人家不放在眼裡,更要一步步逼他就範。
高一定肯定已經和其他常委們溝通過了。他想聽聽其他常委的看法。
首先撥通常務副書記陳嬙的手機。陳嬙說高書記已經和她商量過了。滕柯文問她怎麼看,陳嬙說,我也覺得不應該處理周立德,周立德沒什麼錯,在一般情況下,周立德都不能越過管他的縣政府而向縣委匯報工作,如果政府部門的人都越級向書記匯報工作,那麼整個體系就亂了章法。這一點不是我們私下說的話,這樣的意思我已經和高書記說了,他認為調動一下也是為工作考慮,這樣我也不好再說什麼。
滕柯文又撥通人大主任的電話,主任哼哼哈哈只是應聲,就是不表一個字的態。再打電話和政法委書記談,同樣是哈哈哼哼一言不發。滕柯文一下沒了信心,一下感到了自己的孤立,也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和倔強: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和一把手對著干呢。
滕柯文撥通市委秦涓涓的手機,問候幾句,問於書記回來了沒有。秦涓涓說於書記回來了,李書記又出去了,常委會可能還得幾天。放了電話,滕柯文想,明天找找於書記,實在不行,該調走就調走吧。
滕柯文覺得對不住周立德。也許周立德還不知自己要被調走。他想和周立德談談。想叫周立德來他辦公室,又覺得還是自己下去找他好點。
縣長辦公室在三樓,人事局在二樓。進了局長辦公室,一位婦女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向周立德訴說著。周立德急忙起身叫聲滕縣長,然後讓座倒茶。滕柯文剛要說讓周立德到他辦公室一趟,婦女已經起身拉住了他,然後哭了磕頭,要縣長開恩給她解決一下問題。
周立德急忙上前勸解婦女,但婦女拉了滕柯文死死不放。滕柯文無法脫身,只好坐了聽婦女訴說。
也不是什麼大事。婦女的丈夫原在縣公路局工作,突然病死了,一家人沒了生活來源,因孩子還小,婦女要求她頂替丈夫到公路局工作,打掃衛生養護公路幹什麼都行。婦女也就三十多歲,沒有了丈夫生活確實也艱難。滕柯文看眼周立德,說,這幾年公路發展得快,用的人也多,你和公路局聯繫一下,看他們能不能給安排安排。
婦女立即又跪了給滕柯文磕頭。周立德歎口氣,說,公路局的職工拿的也是財政工資,縣裡規定,凡吃財政工資的,人事局都要嚴格控制。本來公路局可以給她安排個臨時工作,但她不依,非要一個正式的。
滕柯文沒在基層工作過,他知道自己又感情用事犯了一個低級錯誤。婦女不讓滕柯文脫身,周立德只好說,好了好了,你放開滕縣長,我就想辦法和有關部門協商,給你辦個固定合同工,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都給你辦全。
婦女一下很滿意了,立即轉悲為喜,擦拭著眼淚要周立德立即給她辦。滕柯文乘機快速離開。
看來這個人事局長也不是多麼好的差事,換換崗就換換崗吧。突然又覺得很荒唐,周立德要調走了,卻答應協商給那個婦女辦合同工,不知他的承諾還能不能兌現,兌現了,新任局長會不會又說周立德走前突擊進人。滕柯文禁不住搖頭歎息,一下又覺得世上的許多事情
很是可笑,比如他這縣長,說權大,確實有點權力,說權小,連決定一個合同工的權力都沒有。
打電話把周立德叫上來,滕柯文親自給倒一杯水,然後又詢問了一些家庭生活情況,然後才說了要調他到鄉下任書記的事。滕柯文沉痛了說,都是因為我連累了你。
周立德立即說,滕縣長你可不能這麼說,是我工作沒幹好給你惹了麻煩。其實調動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有思想準備,也沒一點思想包袱。其實當領導幹部,不但要有隨時調動的思想準備,也要有能上能下的思想準備,再說我已經在這個崗位上干了五六年了,也該換換崗了。
滕柯文不禁聯繫到自己的調動,一下無法掩飾地有點難堪。他不知這是不是周立德的真實想法。看周立德的表情,感覺不像有意高姿態。周立德接著又說,滕縣長,你不要為我擔心,我這人沒什麼本事,也沒什麼大志,對今天的我已經很滿意了,再說我的年齡也大了,能平平安安干到退休,我就很知足了。
也好,到鎮裡畢竟輕鬆一點。再安慰幾句,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周立德告辭出了門。
在常委會上,滕柯文打定主意少說話,但不是不說話,點到為止,見好就收,既堅持自己的立場,又不發生衝突。會議由高一定主持。高一定先通報了縣裡的幾件大事,如兩個大項目一個批准一個有可能批准,鄉村道路改造縣裡也有兩條路報到了上面,有可能得到一些資金,然後是村村通工程,然後是搶種小秋作物。通報完情況,又講了當前縣裡要抓的幾項工作,然後問滕柯文有沒有要補充的。
當然要講,不講就更沒有他這個縣長的聲音了。但想講的高一定已經講了。他想了想,重點講了制定發展規劃和抓項目,同時也說了搶種小秋的一些情況。
討論人事問題時,高一定讓組織部長主持。說是主持,實際就是念一下草擬好的任免名單。念完,高一定說,大家有沒有不同意見,有不同意見就提出來。
誰都不做聲。按慣例,這就表示通過。感覺高一定要說通過了,滕柯文說,是不是咱們表決一下,這樣好像更符合組織原則。
高一定說,組織原則有沒有規定表決通過這一條我不清楚,既然你提出了,那麼好吧,咱們就舉一下手。
滕柯文說,是不是無記名投票更好一點。
高一定一下不高興了,他盯了滕柯文說,你是不是不相信大家,不相信大家的光明磊落,大家都是常委,都是久經考驗的共產黨員,難道大家會表面一套背後一套,舉手一套無記名一套?
有人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但很快打住。滕柯文一時無言以對。高一定很大度地大聲說,那咱們就舉手表決,表決繼續由組織部長主持。
對強子才任縣長助理,同意的請舉手時,滕柯文沒舉手;反對的舉手時,滕柯文也沒舉手。對周立德的調任,滕柯文舉了反對手,他還欣喜地發現,陳嬙棄了權,兩種情況都沒舉手。但結果還是絕大多數同意,任免算正式通過。
一種失敗的情緒緊緊地籠罩了滕柯文,他感到莫名地難受,莫名地惆悵。直接回到家,靠著被子躺了。面對空蕩蕩了無生氣的家,壓抑的心情更讓他煩躁難受。這個破縣長當的,窩囊透了。他決定給洪燈兒打個電話,說說話,調節調節情緒。
洪燈兒說她正準備下班,滕柯文說,如果你方便,就過來一下,咱們說說話,一起做點飯吃。
洪燈兒愉快地答應了,並且很快背著藥箱來了。滕柯文故意說,你什麼時候來都不忘背藥箱,可見你有多敬業。
洪燈兒說,你只說對了一半,來你這裡,我這藥箱就是道具,就像《紅燈記》裡的紅燈,既是工作的工具,又是接頭的暗號,還能掩人耳目。
滕柯文就喜歡她的這種性格,開朗大方又機智幽默,更沒平常女人的斤斤計較和小肚雞腸。滕柯文抱了她親親,說,你身上既有女人味,又有股消毒水味,不知為什麼卻特別好聞,比那些最昂貴的化妝品都好聞。
洪燈兒說,你還沒聞我抹了化妝品是什麼味,那才叫更加好聞。
滕柯文說,我這裡倒有一套高級化妝品,你拿去用用看怎麼樣。
是一個一尺大小的木盒,還沒打開過。費好大勁才拆去包裝,裡面卻稀稀拉拉擺了五個小瓶。有早霜晚霜,有嫩面的保濕的潤手的,還有抹腳去死皮的。洪燈兒說,是人送你的吧,肯定很貴。滕柯文說,我也說不清,也貴不到哪裡,有可能是人送的,有可能是什麼時候開會或參觀時給的,一般是放到車裡,我也不知道,司機老劉心細,都拿了回來。
收起化妝品,洪燈兒便張羅了做飯。滕柯文說,你來我這裡,就讓你勞心費神,我想和你說說話,咱們在一起坐一會兒再說。
洪燈兒說,真正的生活就是穿衣吃飯這些瑣事,這才是男女一起生活的本質,我覺得這才很有情趣。
洪燈兒說著坐到滕柯文的身旁。滕柯文卻心裡一跳:她會不會提出和我結婚?如果是這樣,事情就麻煩了。滕柯文斟酌了說,我是知道我們不能長久在一起,才覺得在一起的珍貴,才覺得做飯是浪費時間。
洪燈兒不再做聲。
從洪燈兒臉上,他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他也不想再說這些煩心的話題,便動手將她抱在懷裡。親熱一陣,她來了激情,柔聲在他耳邊說,今晚我想睡在你這裡,一晚上讓你摟著,好好親個夠。
他也是這麼想的。滕柯文高興了說,那咱們先吃飯,吃了就睡,誰喊也不起。
滕柯文打開冰箱,說,可能有香腸一類的東西,我都給你拿出來,你看怎麼能湊合一頓,簡單弄點就行了。
洪燈兒還是冷熱做了六個菜一個湯。吃過洗了碗,洪燈兒就到臥室收拾床鋪。滕柯文跟了過來,本想一起洗個澡,洪燈兒卻利落地脫光鑽進了被子。滕柯文只好也鑽進去。摟了她,他仍然想說說話。洪燈兒卻感覺到他明顯地缺乏一股虎勁蠻勁。洪燈兒翻起身說,我倒忘了,給你帶了點補藥,你每天早晚各喝兩口,看看有沒有效果。
藥是中藥,已經熬製好裝在兩個葡萄糖瓶裡。滕柯文接過喝兩口,並不苦,感覺還有點香甜,可見是她品嚐了調兌好的。滕柯文一陣感動。都說老婆是家情人是花,家是暖心的衣,花是種養的草,而現在家卻成了鏡裡的花,花卻成了暖身的家。
喝下藥,他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不然她更以為他有毛病了。但狀態還是不太好。都是這兩天心情不好累的。心累才是真正的累。慢功出細活兒,他決定慢慢來。他細緻地親吻她的全身。這一來效果很好。聽著她呻吟了不斷地鼓勵,他的雄性被極大地激勵。事情竟然幹得非常好,兩人幾乎都癱軟成了一堆爛泥。
緩過勁來,兩人再次摟了說話。洪燈兒好像很高興,也可以說有點興奮,話特別多。她說大概是八九歲時,跟了爹到縣城賣野雞,半麻袋野雞剛擺到街上,就遇到市場管理人員清查,她只記得五六個戴了紅袖箍的人如狼似虎地搶奪野雞,爹拚命去護,被人家打得爬不起來,整整在地上躺了半天,她就那樣坐在爹身邊哭了半天。後半夜,爹才爬起來和她互相攙扶著摸回家。從此她就很怕城裡人,更怕到城裡來。他將緊緊縮進他懷裡的她摟得更緊,雙手不停地撫摸她的全身,好像要將她所有的創傷撫平。他也深切地感受到她還沒有擺脫弱者的陰影,她仍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胸膛。相對來說,他是強大的,也許是她遇到的最強大的人了。這樣一想他又有點悲哀:難道她不是愛他而是愛他的權力?他想問問她究竟愛他什麼,又覺得這樣的話最好還是不問。細想,又覺得自己太苛刻,太多疑,太看重自己的權力了。老話說得對,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愛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如果自己不是縣長她不會去愛,如果僅僅是縣長而不是個好男子漢,她也不會去愛。再說了,沒有真愛,一個女子怎麼能把自己心底最痛苦最不願讓人知道的事告訴你。她說累了,要他說說他的童年,他的過去。他的童年很平淡。他家一直住在市裡,那時還叫專區,父親一直是專區供銷社的領導,掌握著國家的供銷物資,生活一直過得殷實平靜,幾乎沒什麼值得可說。她不答應,眨動了一雙黑眼說要麼就說說初戀。他覺得如果不說,就顯得太虛偽太不夠意思。但他的初戀是單相思,雖說是單相思,卻讓他至今難以忘記。大概是高中二年級,他莫名其妙地愛上了給他上英語課的女老師。他覺得她是那麼漂亮那麼動人,每天都盼她來上課,每次她來上課,他都眼睛發直了盯著她胡思亂想。後來看到人家肚子大了,才知道人家早已結婚。洪燈兒笑了說這不算初戀。滕柯文說,那就講講我的婚姻吧。
那是一個下午,他去二中看一個朋友。朋友在操場打籃球,男女混合在一起玩得很熱鬧。有個女的特別活躍,滿操場都是她銀鈴一般的笑聲和叫聲。他的性格不算活潑,但他卻特別喜歡活潑開朗的女性。記得她那天穿了件白色的運動褲,粉色的運動衫,可能是衣服都比較緊身,襯托出她的身材是那樣修長豐滿。他一下眼都直了,就那樣一直盯著她,直到散場。詢問朋友,知道她叫呂彩虹,學校的語文教師。此後,呂彩虹的身影就抹不去地在腦海裡游動。求朋友介紹,總算認識了她。但接下來卻很艱難。她時而願意,時而猶豫動搖,馬拉松似地兩年下來,仍沒有實質進展。因為她學的是中文,看了不少書,便有許多浪漫的想法。她說她特別喜歡荒涼,特別想到沒有人煙的地方靜靜地坐坐。他便決定帶她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那是一片荒山,她很高興,也很深沉。領了她轉半天,她迷路了。這正是他設想好的,而且為此做了準備:偷偷藏了指南針,還帶了手電,帶了過夜的物品。故意陪她亂轉到天黑,他說再不能亂找了,弄不好不但找不到出路,還會越走越遠,說不定會走到狼窩。她真的嚇哭了,完全同意找個山洞等待天亮。在一個小山洞裡,鋪點乾草,用石頭將洞口堵住。開始兩人並排坐了,很快,寒冷讓她不得不縮到他懷裡。聽到這裡,洪燈兒禁不住問是不是真的。他說,那時年輕幼稚,以為兩人抱在一起關係就確定了,現在想起來還為當時的愚蠢害怕。
她歎息一聲,然後不無嫉妒地說,怪不得,你那麼愛你老婆。過一陣,她又說,說實話,是不是她比我漂亮。
這樣的問題很幼稚,也很癡情。很難讓他回答,但他不想躲閃了騙她。他說,人在需要戀愛的時候,肯定有一個人讓你一見鍾情。情人眼裡出西施,不管別人看漂亮不漂亮,情人眼裡的情人肯定最漂亮。如果現在客觀地看,她年輕的時候和你現在一樣漂亮,可惜她現在
年紀大了。再說,我愛她,她一直對我一般,這一直讓我感到很不公平,也很苦惱。
洪燈兒可能感到很滿意,或者很滿足:她什麼也不說,摟了他的脖子,不停地往他懷裡拱。
兩人一直摟了說到後半夜,還是他說睡吧,她才偎在他懷裡閉了眼安睡。
被電話鈴驚醒,滿屋子已是一片明亮。看眼表,竟然是八點多了。電話是辦公室主任張勇打來的,張勇說發言稿已經寫好,要不要看一遍,看看還需要加點什麼。
九點開縣直機關科級幹部會,主要是宣佈人事任免,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會是高一定主張召開的,滕柯文不打算發言。但他什麼也沒說,默默掛了電話。
洪燈兒急急忙忙穿衣洗漱,滕柯文說,不用急,慢慢來。洪燈兒說,已經遲到了,我們每天都要簽到,遲到了會挨批評扣獎金的。
滕柯文開玩笑說,你現在還怕挨批評?蔣院長還敢批評你嗎。
洪燈兒說,我可不傍你的權勢,我更不會狗仗人勢,我只能更兢兢業業,決不給你臉上抹黑。
多好的寶貝。滕柯文禁不住上前摟了猛親一陣。
想起今天的會,滕柯文就不想早去,總覺得別彆扭扭心裡難受。洪燈兒走後,他又磨蹭一陣,直到九點,他才出門。
會議室已經坐好了,好像只等他滕柯文。滕柯文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主持人便宣佈會議開始。
先宣讀了任免文件,然後就由滕柯文講話。滕柯文本想一言不發,又覺得在這樣莊重的大會上公然鬧情緒,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便隨便說了當前要抓的幾項工作。
散會後滕柯文回到辦公室,張勇便進來請示,問縣長助理辦公室放在哪裡。什麼縣長助理,滕柯文聽了心裡就來氣。這件事倒辦得迅速。滕柯文皺了眉想說什麼,又覺得辦公室工作就是這樣,不管是哪個領導,領導的事絕不能怠慢,否則就有辦事不公看人上菜之嫌。滕柯文想說把助理的牌子就掛在他計劃局長辦公室,又覺得這樣也太不合理。想想說,三樓再沒空房,你看一樓能不能騰出一間,反正他是兼職縣長助理,他有原來的辦公室,再搞個辦公室,也就是掛塊牌子。
一樓基本是庫房和單身職工的宿舍,張勇心裡感到不合適,但照辦是他的本職工作,便什麼都沒說出了門。
第二天滕柯文想到市裡去一趟,組織部長何萬勇卻打來電話,說有事要找他談談。滕柯文想問什麼事,又沒問,只好在辦公室等著。
卻是縣長助理辦公室的事。何萬勇說助理辦公室放到一樓不合適。滕柯文不由得怒火沖天:你們也管得太寬了,我這個縣長成了什麼東西!滕柯文紅了眼說,那麼你說應該放在哪裡。
何萬勇不高興了說,都是為了工作,不應該感情用事,我知道對這次的任命你有意見,但我是代表組織來和你商量的。
夠了!滕柯文打斷何萬勇的話說,你代表組織,那麼我這個縣委副書記和人民政府縣長代表什麼!他還想說在常委裡我也是老二,你只是個老末,又嚥回肚裡沒說。
何萬勇說,滕縣長你別生氣,是高書記讓我來的,讓我來協調處理一下。
很明顯是強子才告到了高一定那裡。聽張勇說,掛牌子時,強子才就很不滿,他認為就應該掛在縣長辦公室的旁邊。滕柯文也緩和了語氣說,一樓和三樓就那麼幾步路,還有電話,這本來是一件小事,我不知道為什麼非要鬧成一件大事。
何萬勇歎口氣,說,小事大事我也很難說,我只不過是奉命而來,並且只是和你談談,怎麼辦還是由你來定。
何萬勇也只不過是高一定的一個舌頭,滕柯文覺得不應該得罪更多的人,他感到在常委裡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再得罪人,就更加孤立更難工作了。滕柯文說,也好,看在你來說的面子上,我給他想辦法在三樓騰一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