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卡夫卡 正文 第20章 搭車的老人
    大型冷藏卡車的司機把中田放在東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務站停車場的時候,時間已過晚間八點。中田拿著帆布包和傘從高高的助手席上下來。

    「在這裡找下一輛車,」司機從窗口探頭說,「問一問總可以找到一輛的。」

    「謝謝謝謝,可幫了中田我大忙了。」

    「路上小心。」說罷,司機揚手離去。

    司機說是籐川,中田全然不曉得籐川位於何處,但自己已離開東京正一點點西行這點他是理解的,沒有指南針沒有地圖也能憑本能理解。往下只要搭上西行車即可。

    中田感到肚子餓了,決定在餐廳吃一碗拉麵。帆布包裡的飯團和巧克力現在不能動,要留給緊急情況,中田想。由於認不得字,理解系統性東西格外花時間。進餐廳必須先買餐券。餐券在自動售貨機賣,不認字的中田需求人幫忙。他說自己弱視看不清東西,馬上有個中年女性替他投幣按鈕,把找回的錢給他。中田從經驗中懂得,在某些人面前還是盡量不暴露自己不認字的事實為好,因為他時長被人投以審視妖怪般的目光。

    吃罷,中田挎起帆布包,拿起傘,向身邊卡車司機模樣的人打招呼。「自己想往西去,能允許我搭車麼」——如此問來問去。司機們看中田的相貌,看他的打扮,然後搖搖頭。白搭車的老人極其稀罕,而對稀罕的東西他們懷有本能的戒心。「公司不讓人搭車,」他們說,「抱歉。」

    說起來,從中野區進入東名高速公路就花了不少時間。畢竟中田幾乎沒離開過中野區,連東名高速公路的入口在哪裡都不曉得。能使用特別乘車證的都營公共汽車必要時倒是乘過,而需要買票的地鐵和電氣列車從未一個人坐過。

    上午快十點的時候,中田把替換衣服、洗漱用具和一點簡單的食品塞進帆布包,把藏在榻榻米下面的現金小心放入腰帶包,拿起一把大布傘走出宿舍。他問都營公共汽車司機如何去東名高速公路,司機笑道:「這車只到新宿站。都營公共汽車不跑高速公路。高速公路要坐高速巴士的。」

    「跑東名高速公路的高速巴士從哪裡開車啊?」

    「東京站。」司機說,「坐這車去新宿,從新宿換電車去東京站,在那裡買指定座位票上巴士,那樣就可以進入東京高速公路了。」

    雖然不甚明瞭,但中田還是姑且坐上那班公共汽車去了新宿站,不料那裡是個極大的鬧市區,人頭攢動,走路都不容易。許多種電車南來北往,完全搞不清去哪裡才能坐上開往東京站的電車。指示牌上的字當然認不得。問了幾個人,但他們說得太快太複雜,滿口聞所未聞的固有名詞,中田橫豎記不來,心想,簡直同貓君川村交談一個樣。也想去派出所執勤點問問,又怕被當作老年癡呆症患者收容起來(此前經歷過一次)。在東京站周圍東望西望走來走去的時間裡,由於空氣不好人車嘈雜,心情漸漸不舒服起來。中田盡可能挑人少的地方走,在高樓大廈之間找出一小塊公園樣的場地,弓身在長凳上坐下。

    中田在此悵然良久。不時自言自語,用手心撫摸剪得很短的頭髮。公園裡一隻貓也沒有。烏鴉飛來啄食垃圾箱。他幾次仰望天空,根據太陽位置推測大致時間。天空被汽車尾氣弄得晴不晴陰不陰的,不知什麼色調。

    偏午時分,在附近大樓工作的男女來公園吃盒飯,中田也吃了自帶的夾餡麵包,喝了保溫瓶裡的茶水。旁邊凳上坐著兩個年輕女子,中田試著搭話,問怎麼樣才能去東名高速公路。兩人教給的同那公共汽車司機說的一樣:乘中央線去東京站,從那裡坐東名高速巴士。

    「剛才試過了,沒試成。」中田如實相告,「中田我這以前從沒出過中野區,不明白電車怎麼坐。只坐過都營公共汽車。不認字,買不來票。坐都營公共汽車坐到這裡,再往前就寸步難行了。」

    兩人聽了,吃驚不小。不認字?可是看上去倒是個不壞的老人,笑瞇瞇的,衣著也整潔。如此大好的天氣拿一把傘多少令人費解,但看不出是流浪漢。長相也蠻可以。不說別的,眼睛就黑白分明。

    「真的沒出過中野區?」黑髮女孩問。

    「是的,一直沒出去,因為中田我迷路不歸也沒人找的。」

    「字也不認得。」頭髮染成褐色的女孩說。

    「是的,一個也認不來。數字麼,簡單的大體明白,但不會計算。」

    「那,坐電車很困難了?」

    「那是,非常困難。票買不成。」

    「有時間很想帶你去車站讓你坐對電車,但我們一會兒就得回公司上班,沒有那麼多去車站的時間,對不起。」

    「哪裡哪裡,請別那麼說。中田我總有辦法可想。」

    「對了,」黑髮女孩道,「營業部的卡口不是說今天去橫濱來著?」

    「唔,那麼說他是說過的。求那小子准行,人是有點兒難接觸,但不壞。」褐髮女孩說。

    「噯,老伯,既然不認字,索性hitchhike好了。」黑髮女孩建議。

    「hitchhike1?」

    「就是求那裡的車捎上你。大多是長途卡車,一般車是不讓搭車的。」

    「長途卡車也好一般車也好,那麼難的事中田我不大懂……」

    「去那裡總能辦成的。過去學生時代我也有過一次。卡車司機那些人都很友好的。」

    「噯,老伯,去東名高速公路的什麼地方?」褐髮女孩問。

    「不知道。」

    ——————

    1意為「沿途免費搭便車旅行」。

    「不知道?」

    「不知道。但到那裡自然知道。反正先要順著東名高速公路往西。下一步的事下一步考慮不遲,總之必須往西去。」

    兩個女孩面面相覷。但中田的語氣裡有一種獨特的說服力,而且兩人對中田產生了自然而然的好感。吃完盒飯,她倆把空盒扔進垃圾箱,從凳子上立起。

    「噯,老伯,跟我們來吧。我們給你想想辦法。」黑髮女孩說。

    中田跟在她倆後面走進附近一座大樓。進這麼大的建築物中田是第一次。兩人讓中田坐在公司傳達室椅子上,向負責傳達的女子打聲招呼,叫中田在這裡稍等一會兒,隨後消失在幾台並列的電梯之中。午休返回的男職員女職員們陸陸續續走從手握布傘懷抱帆布包的中田面前走過,這也是中田此前未曾目睹的光景。所有人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打扮得整整齊齊,繫著領帶,提著光閃閃的皮包,穿著高跟鞋,並且步履匆匆朝同一方向行進。這麼多人聚在這裡一起幹什麼呢?中田全然捉摸不透。

    不大工夫,那對女孩領著一個穿白襯衣打斜紋領帶的細細高高的男子出來,把中田介紹給他。

    「這個人麼,叫卡口君,正好這就開車去橫濱,說可以捎你過去。你在東名高速公路叫做港北場的地方下車,再找別的車搭。反正你就說想往西去,挨個兒問。若是讓你搭車,在哪裡停車的時候招待人家一頓飯就是。知道了?」褐髮女孩問。

    「老伯,那點兒錢可有?」黑髮女孩問。

    「有的,中田我那錢是有的。」

    「喂,卡口君,這老伯是我們的熟人,可得好好待他喲!」褐髮女孩說。

    「反過來,你如果好好待我的話。」小伙子有些氣短地說。

    「很快的,別急。」黑髮女孩說。

    分手時,兩個女孩對中田說:「老伯,算是給你餞行——肚子餓時吃了。」說罷,遞出在小超市買的飯團和巧克力。

    中田再三道謝:「非常非常感謝。待我這麼熱情,真不知如何道謝才好。讓中田我不自量力地為你們祝福吧,祝二位好事多多!」

    「但願你的祝福很快見效。」黑髮女孩嗤嗤笑了起來。

    卡口這小伙子讓中田坐在「紫羚羊」的助手席上,從首都高速公路駛入東名高速公路。路面堵塞時,兩人這個那個聊了許多。卡口生性怕見生人,起始話語不多但習慣了中田的存在之後,很快一個人說個沒完。他有很多要說的話,在不至於再次相見的中田面前得以暢所欲言——已訂婚的戀人幾個月前離己而去;她另外有了心上人,長期瞞著自己和對方來往;同公司裡的上司怎麼也合不來,甚至想辭職離開;上初中時父母離異,母親再婚,找的人不三不四,同騙子無異;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借給要好的朋友,擔心有借無還;宿舍隔壁一個學生用大音量聽音樂聽到深夜,致使自己睡不好覺……

    中田一本正經地聽他講,不時隨聲附和,發表微不足道的看法。車到港區停車場時,中田差不多瞭解了小伙子人生所有情況。不能完全領會的地方固然也有很多,但主線畢竟清楚了:卡口是個令人同情的小伙子,儘管他本身渴望地道地活著,卻被許許多多扯皮事纏得透不過氣。

    「實在感激不盡。讓您帶到這裡,中田我太幸運了。」

    「哪裡,能和你一路到這兒,我也很高興的,老伯。能這麼向誰一吐為快,心情暢快多了。以前跟誰也沒說過。讓你聽了我這麼多囉嗦話,你沒覺得不耐煩都已經很不錯了。」

    「不不,這話說哪兒去了。中田我也為能同您這位小伙子交談高興,哪裡談得上不耐煩什麼的。您別介意。我想從今往後你也一定有好事遇上的。」

    小伙子從錢夾裡取出一張電話卡遞給中田:「這個送給你了。我們公司做的電話卡,算是旅途分別紀念吧。送這樣的東西倒是不好意思。」

    「謝謝了。」說著,中田接過來小心放進錢夾。他不可能給誰打電話,也不知卡怎麼用,但他覺得最好不要拒絕。時值午後三點。

    中田為找卡車司機把自己拉去富士川花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最後找到的司機是開冷藏車送鮮魚的,四十五六年紀,牛高馬大,胳膊如樹樁一般粗,又鼓著肚子。

    「一股魚腥,能行?」司機問。

    「中田我喜歡魚。」中田說。

    司機笑道:「你是有點與眾不同。」

    「那是,時常有人這麼說。」

    「我喜歡與眾不同的人。」司機說,「在這個世上,長得像模像樣活得地地道道的傢伙反倒信賴不得。」

    「真是那樣不成?」

    「肯定是。這是我的意見。」

    「中田我沒有什麼意見不意見的,倒是喜歡鰻魚。」

    「那也是個意見嘛——喜歡鰻魚。」

    「鰻魚是意見?」

    「是啊,喜歡鰻魚是一個蠻不錯的意見。」

    兩人就這樣開往富士川。司機姓荻田。

    「中田,你認為這個世界日後什麼模樣?」司機問。

    「對不起,中田我腦袋不好使,這類事一竅不通。」

    「有自己的意見和腦袋不好使是兩回事。」

    「可是荻田君,腦袋不好使,壓根兒就思考不了什麼。」

    「可你喜歡鰻魚,是吧?」

    「那是,鰻魚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就是所謂關係性。」

    「呃。」

    「大碗雞肉雞蛋澆汁飯可喜歡?」

    「那也是中田我的美食。」

    「這也是關係性。」司機說,「關係性如此這般一個個集合起來,自然有意義從中產生。關係性越多,意義也就越深。鰻魚也罷澆汁飯也罷烤魚套餐也罷,什麼都無所謂。明白?」

    「不太明白。那可是同食物有關係的?」

    「不限於食物。電車也好天皇也好,無一不可。」

    「中田我不坐電車。」

    「也好。所以嘛,我想說的是:無論是什麼人,只要他這麼活著,他同周圍所有事物之間自然有意義產生。最關鍵的在於它是不是自然。這跟腦袋好不好使不是一碼事,而在於你是不是用自己的眼睛看——簡單得很。」

    「你腦袋好使啊!」

    荻田大聲笑了起來:「所以這不是腦袋好不好使的問題。我腦袋也並不好使,只不過我有我的想法罷了。所以大家一看見我就覺得胸悶,說那傢伙動不動就強詞奪理。一個人用自己腦袋想東西,往往讓大家捉摸不透。」

    「中田我還是不大明白——中田我喜歡鰻魚和喜歡澆汁飯之間,莫不是有什麼關聯?」

    「簡單說來是這樣的:中田這個人同中田所涉及的事物之間,必然產生關聯。與此同時,鰻魚同澆汁飯之間也有關聯產生。如果把這樣的關聯網大大擴展開去,那麼中田與資本家的關係、中田與無產階級的關係等等等等就自然而然從中產生出來。」

    「無產——」

    「無產階級。」荻田把兩隻大手從方向盤上拿開給中田看。在中田眼裡那儼然是棒球手套。「像我這樣拚死拚活汗流滿面幹活的人是無產階級。相比之下,坐在椅子上不動手只動嘴向別人發號施令而工資比我多一百倍的人就是資本家。」

    「資本家什麼樣我不知道。中田我窮,不清楚大人物怎麼回事。提起大人物,中田我只知道東京都的知事。知事大人是資本家麼?」

    「啊,算是吧。知事好比資本家的狗。」

    「知事大人是狗嗎?」中田想起把自己領去瓊尼·沃克家的那隻大黑狗,將其不吉利的形象同知事疊合在一起。

    「那樣的狗到處都是,這世界上。人們稱之為走狗。」

    「走狗?」

    「到處走的走,狗就是犬1。」

    「沒有資本家的貓麼?」

    荻田聽得大笑起來:「你是與眾不同啊,中田。我頂喜歡你這樣的人。資本家的貓——實在是別出心裁的高見。」

    「我說荻田。」

    「嗯?」

    「中田我窮,每月從知事大人那裡領補貼金。這事兒沒準不大合適吧?」

    「每月領多少?」

    中田道出款額。荻田愕然搖頭。

    1日語中「走狗」一詞的讀法同作為日常詞彙的「狗」(寫作「犬」)不同。2

    「時下靠那點兒小錢過活很不容易吧?」

    「倒也不是。中田我花不了很多錢。不過除了補貼,中田我還找附近不見了的貓君,為此得了禮金。」

    「唔。職業找貓手?」荻田欽佩地說,「厲害厲害。你這人真個不同凡響。」

    「說實話,中田我能跟貓君交談。」中田毅然坦白道,「中田我明白貓君將的話,所以找下落不明的貓找得很準。」

    荻田點頭:「明白。這樣的事你是做得來。我半點兒也不奇怪。」

    「但前不久突然不能跟貓君交談了,那是為什麼呢?」

    「世界日新月異,中田。每天時候一到天就亮,但那裡已不是昨天的世界,那裡的你也不是昨天的中田。明白?」

    「那是。」

    「關係性也在變。誰是資本家誰是無產階級?哪邊是左哪邊為右?信息革命、優先股特權、資產流動化、職能再組合、跨國企業——哪個惡哪個善?事物的界線漸漸模糊起來。你所以不再能理解貓的語言,恐怕也是這個關係。」

    「左右區別中田我大致清楚。就是說,這邊是左這邊是右。對的吧?」

    「對對,」荻田說,「一點不錯。」

    最後兩人走進高速公路服務站餐廳吃飯。荻田要了兩份鰻魚,自己付了款。中田堅持由自己付以感謝讓自己搭車,荻田搖頭。

    「算了!雖說我不是闊佬,但還不至於淪落到讓你用東京都知事給的眼淚珠兒那麼點錢請客的地步。」他說。

    「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中田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在富士川服務站東南西北問了一個小時,仍未找到肯讓中田搭車的司機。儘管這樣,中田也一不著急二不氣餒,在他的意識中,時間流得極其緩慢,或者幾乎停滯不動。

    中田去外面換一下心情,在那一帶信步走動。空中無雲,月亮清晰得能看見其肌體。他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面在停車場上行走。數不勝數的大型卡車如動物一般肩並肩在這裡憩息,有的竟有二十多個一人高的車輪。中田久久地出神望著眼前的光景。如此深更半夜有如此龐然大物在如此縱橫交錯的路上飛奔,車箱裡究竟裝的什麼物件呢?中田無從想像。如果認得貨櫃上寫的每一個字,就能曉得裡面裝的什麼不成?

    走了一陣子,見得停車場邊上車影稀疏的地方停著十來輛摩托,旁邊聚著些年輕男子在七嘴八舌地叫嚷什麼,似乎是圍成一圈把什麼圍在裡面。中田來了興致,決定上前瞧瞧,沒準會發現什麼稀罕物。

    湊近一看,原來是年輕男子們圍著正中間一個人在拳打腳踢。多數人赤手空拳,但見一人手持鐵鏈,也有人拿著狀如警棍的黑棍。頭髮大多染成金色或褐色,衣著各所不一:敞胸的半袖衫、T恤、背心。還有的肩頭有刺青。倒在地上挨打挨踢的也是同樣打扮同樣年齡。中田用傘尖「嗑嗑」敲著柏油地面走近時,幾個人回頭投以銳利的目光,見是一個面目和善的老者,遂解除了戒心。

    「老頭兒,別過來,去那邊。」一人說。

    中田並不理會,逕自走到跟前。倒地的似乎有血從口中流出。

    「出血了,那樣要死人的。」中田說。

    此言一出,一夥人沉默下來。

    「喂喂,老頭兒,連你一塊兒除掉算了!」拿鐵鏈的終於開口道。「一個人也是殺兩人也是砍,反正是麻煩一場!」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中田說。

    「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人!」有人模仿中田,旁邊幾人發出笑聲。

    「我們自有我們的緣故,有緣有故才這麼幹的。殺也罷不殺也罷與你何干!快打開那把破傘趁還沒下雨走開!」另一個說。

    倒地的人蠕動身體,一個光頭用沉重的工地皮鞋狠踢他的肋骨。

    中田閉上眼睛。他感到自己體內正有什麼靜靜上湧,那是自己無法遏止的東西。他有點兒想吐。刺死瓊尼·沃克時的記憶倏然浮現在他的腦際。刀捅進對方胸口時的感觸仍真切地留在他的手心。關係性,中田想道。莫非這也是荻田所說的一種關係性?鰻魚→刀→瓊尼·沃克。那夥人聲音扭曲走調,分辨不清了。加之有高速公路上傳來的不間斷的車輪聲混雜其間,形成莫名其妙的聲響。心臟大幅收縮,將血液送往全身每個部位。夜色將他包攏。

    中田抬頭望天,爾後徐徐撐開傘,遮在頭頂,小心翼翼退後幾步,同那夥人拉開距離。他四下看了看,又後退幾步。看得那夥人笑了。

    「這老頭兒,真有他的,」一個人說,「還真打起傘來了!」

    然而他們的笑聲未能持續下去——突然有滑溜溜的陌生物自天而降,打在腳下的地面,發出「吧唧吧唧」奇妙的聲音。那夥人不再踢打圍在中間的獵獲物,一個接一個抬頭望天。天空不見雲影,然而有什麼從天空一角連連掉下。一開始零零星星,旋即數量增多,轉眼之間便劈頭蓋腦一瀉而下。掉下的東西長約三厘米,烏黑烏黑,在停車場燈光照射下,看上去如光燦燦的黑雪。這不吉祥的黑雪樣的東西落在那夥人肩上臂上脖頸上,就勢貼住不動。他們用手抓扯,但輕易扯不下來。

    「螞蟥!」一個說道。

    聽得此聲,一夥人齊聲喊著什麼,穿過停車場往衛生間跑去。中途有個人撞在朝通道駛來的小型車上,好在車開得慢,似乎沒受重傷。金髮年輕人倒在地上,而後站起來一巴掌狠狠砸在車頭上,衝著司機一頓大罵,但也再沒鬧騰什麼,拖著腳向衛生間奔去。

    螞蟥劈頭蓋腦下了一陣子,之後漸漸變小,停了下來。中田收攏傘,抖掉傘上的螞蟥,去看那個倒地的人的情況,無奈周圍螞蟥堆積如山,怎麼也近前不得。倒地的人也差點兒被螞蟥埋了起來。細看之下,那人眼皮裂了,血從那裡流出,牙也好像斷了。中田應付不來,只好去叫人。他返回餐廳,告訴店員說停車場一角有個青年男子受傷躺倒。「再不叫警察,說不定死掉。」中田說。

    過不一會兒,中田找到一個肯捎他去神戶的卡車司機。一個睡眼惺忪的二十幾歲小伙子,梳馬尾辮,戴耳環,頭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一個人邊吸煙邊看漫畫週刊。身穿花花綠綠的夏威夷衫,腳蹬一雙大號耐克鞋,個頭不很高,煙灰被他毫不遲疑地彈進吃剩下的拉麵湯裡。他定定地看著中田的臉,有些不耐煩地點了下頭:「可以呀,坐就坐吧。你很像我那阿爺,打扮啦,說話怪怪的腔調啦……最後徹底糊塗了,前不久死的。」

    用不到早上就到神戶,他說。他往神戶一家百貨商店送傢俱。開出停車場時見到一場撞車事故,來了幾輛警車,紅色警燈來迴旋轉,警察們揮舞手電筒疏導出入停車場的車輛。事故不很嚴重,但有幾輛車頭尾撞成一串。輕型客貨兩用車一側塌坑了,小轎車尾燈碎了。司機開窗伸出頭同警察交談幾句,又關上車窗。

    「天上掉下成筐成簍的螞蟥,」司機冷漠地說,「又被車輪碾碎,路面溜滑溜,方向盤好像打不住了。警察叫他們小心慢開。另外本地飆車族成幫結隊亂竄,像有人受傷了。螞蟥與飆車族,莫名其妙的組合!弄得警察們手忙腳亂。」

    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開往出口,但車輪還是打了幾次滑,每次他都小幅度地操縱方向盤找回原路。

    「嘖嘖,看來下了好多好多。」他說,「路滑成這個樣子。倒也是,螞蟥這玩意兒挺嚇人的。喂,老伯,被螞蟥叮過?」

    「沒有,記憶中中田我沒遭遇那種事。」

    「我是在歧阜山裡邊長大的,有過好幾次。有時在樹林裡正走著都會從上邊掉下一條。下河就叮在腿上。不是我亂吹,對螞蟥可是相當熟悉。螞蟥這東西麼,一旦叮上就很難扯下。大傢伙力氣大,硬扯都能把皮『咕嚕』扯下一塊,落下傷疤。所以只能貼著火烤,可不得了。叮住皮膚就吸血,一吸血就胖嘟嘟地鼓起來。嚇人吧?」

    「那是,的確嚇人。」中田贊同。

    「不過麼,螞蟥斷不至於從天上辟哩啪啦掉在高速公路服務站停車場正中間,和下雨終究不同。這麼離奇的事聽都沒聽說過。這一帶的傢伙們壓根兒不曉得螞蟥什麼樣。螞蟥怎麼會自天而降呢?嗯?」

    中田默然不答。

    「幾年前山梨有過大批馬陸,當時也弄得車輪打滑,一塌糊塗。也是這麼滑溜溜的,交通事故一連竄。鐵路不能用了,電車也停了。不過馬陸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那一帶爬出來的,一想就不難明白。」

    「中田我過去也在山梨待過。倒是戰爭期間的事了。」

    「哦,什麼戰爭?」司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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