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的時候,為避免弄濕,我和胖女郎把東西卷成一小團包在備用襯衣裡,固定在頭頂上。一看就覺得好笑,卻又沒時間一一發笑。食品、威士忌和多余的裝備都已留下,因此包裹還不算高。裡面無非電筒、毛衣、鞋、小刀和夜鬼干擾器之類。她的東西也大同小異。
“一路平安!”博士說。
在幽暗的光線中看去,博士比最初見時蒼老得多。皮膚松弛,頭發活脫脫像栽錯地方的植物亂蓬蓬一團,臉上到處是褐色斑痕。如此觀看,他竟成了不折不扣的疲憊的老人。天才科學家也罷什麼也罷,人都要衰老、死去。
“再會。”我說。
我們在黑暗中順著繩子下到水面。我先下,下去後用電筒發出信號,女郎跟著落下。摸黑把身體泡進水裡,實在有點叫人不是滋味,心灰意懶,可又容不得說三道四。我首先伸一只腳進去,接著把肩浸入。水冰涼冰涼,好在水質本身似乎沒什麼問題。極普通的水。不像有混雜物,比重也不特殊。四周如井底一般闐無聲息。空氣也好水也好黑暗也好,全都凝然不動。惟有我們激起的水聲極為誇張地在暗中回響,仿佛一頭巨大的水生動物在咀嚼什麼獵物。下水後,我才想起把請博士治療傷痛的事忘得一干二淨。
“這裡大概不至於有那帶爪魚游來游去吧?”我朝女郎可能在的方位詢問。
“沒有,”她說,“估計沒有。應該只是傳說。”
盡管如此,我還是擔心那條龐大的魚冷不防從水底冒出把我的腳一口咬掉,而且無論如何都無法把這種念頭逐出腦海。黑暗這東西實在助長各種各樣的恐怖。
“螞蝗也沒有?”
“有沒有呢?不會有的吧?”她回答。
我們依然把身體系在繩子兩頭,為了不浸濕東西,用慢速仰游繞“塔”一周,在背面恰好發現博士照出的電筒光束。光束宛如傾斜的燈塔筆直地穿透黑暗,將一處水面染上淡淡的黃色。
“一直朝那邊游就可以了。”她說。也就是說,使自已同水面的手電筒光並為一列即可。
我游在前頭,她隨後。我的手劃水之聲同她的手劃水之聲交相起伏。兩人不時停下回頭張望,以確認方向,調整路線。
“注意別讓東西沾水。”女郎邊游邊提醒我,“弄濕干擾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說。
不過說實話,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證東西不濕。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哪裡有水面都無從判斷,有時甚至自己的手在何處都渾然不知。游著游著,我想起俄耳甫斯為赴死之國而必須渡過的那條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數不勝數林林總總的宗教和神話,但圍繞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過暗河。我則頭頂包裹仰游而渡。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人比我瀟灑得多。傷口令人擔憂,擔憂也於事無補。所幸大概由於緊張的關系,沒有覺得怎麼痛。再說即使針口裂開也不至於斷送性命。
“你真的沒生祖父的氣?”女郎問。由於黑暗和反響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裡離我多遠。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連自己的聲音也似乎來自莫名其妙的方向。“聽你祖父敘說的時間裡,我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
“怎麼都無所謂?”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腦。”
“可你剛才還說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呀!”
“玩弄詞句而已。”我說,“任何軍隊都要有一面戰旗。”
女郎沉思一會我話中的含義。這時間我們只管默默游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著這地下湖面。那魚在什麼地方呢?我開始相信,那條怪模怪樣的帶爪魚肯定就在某處。莫非在水底靜靜酣睡不成?還是在其他洞窟裡往來游動呢?抑或嗅到我們的氣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游來呢?想到魚爪抓住我腳時的感觸,不禁打了個寒戰。哪怕不久的將來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須免使自己葬身魚腹——至少不在這般淒慘的地方。既然終有一死,還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陽光下死去。盡管兩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軟弱無力,但我依然奮力向前劃動。
“你真是個頂好不過的人。”女郎道。語聲裡聽不出半點疲勞,如進浴池時那樣朗然明快。
“很少人這樣認為。”我說。
“我這樣認為。”
我邊游邊回頭。博士射出的手電筒光已被我遠遠拋在後頭。但手仍未觸到所要到達的岸壁。為什麼這麼遠呢?我有些厭戰。若是如此之遠,也該交待一聲才是道理。那樣我也好相應下定決心。魚動向如何呢?還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為祖父辯護,”女郎說,“祖父並無惡意。只是一旦執著起來,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事物。就這件事來說,原本也是出於好心,是打算趕在‘組織’對你胡亂下手之前盡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為協助‘組織’做人體實驗而感到羞愧。那是錯誤的。”
我繼續游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認錯誤也為時已晚。
“所以請你原諒祖父。”
“我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反正對你祖父都沒有關系,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為什麼將那個項目半途而廢呢?既然感到自己難辭其咎,本應該在‘組織’裡邊繼續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現更多的犧牲品,不對嗎?就算再討厭在‘組織’裡工作,畢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個接一個死了嘛!”
“祖父變得不再相信‘組織’這種存在。”女郎說,“他說無論計算士的‘組織’還是符號士的‘工廠’,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見得?”
“就是說‘組織’也罷‘工廠’也罷,所干之事在技術上幾乎是同樣的。”
“那是技術上。目的則截然不同:我們保護情報,符號士盜竊情報。”
“不過,”女郎說,“假如‘組織’和‘工廠’是由一人之手操縱的呢?就是說左手偷東西右手來保衛。”
我一邊摸黑游泳,一邊反復思索女郎的話。此事固然難以置信,但也並非絕無可能。不錯,我是在為“組織”工作,但若問我“組織”內部結構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因為“組織”過於龐大,而且采取秘密主義來控制內部情報。我們只是接受上頭的指令將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於上頭的所作所為,我這樣的小嘍囉完完全蒙在鼓裡。
“如果你說得不錯,真是柱大發橫財的買賣。”我說,“通過唆使雙方競爭,使價格無限上漲,只要讓二者分庭抗禮相持下去,就不必擔心跌價。”
“祖父在‘組織’裡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就覺察出了這點。說千道萬,‘組織’不過是把國家拉進來的私營企業罷了。‘組織’對外掛的是保護情報所有權的招牌,無非裝潢門面。祖父預測:要是自己繼續研究下去,事態恐怕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讓可以隨便改造以至改變大腦這項技術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和人類勢必混亂不堪,必須適可而止才行。然而‘組織’和‘工廠’全無這個念頭。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項目。是很對不起你和其他計算士。但研究不能再進行下去。否則往下還會有許多人成為犧牲品。”
“有一點想問問,你從頭到尾了解整個過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遲疑,如實相告。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全盤告訴我呢?那樣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又可節省時間。”
“因為想讓你面見祖父正確理解情況。”她說,“況且即使我告訴你,你也肯定不會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確,就算有人風風火火地告訴我什麼第三線路什麼不死之類,我也怎麼都不會信以為真。
此後游不一會,手尖突然觸及硬物。由於正想問題,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不知硬物意味什麼,但馬上恍然大悟:是巖壁!我們總算游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說。
女郎也來到身旁確認巖壁。回首望去,手電筒光如一顆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閃爍。我們順著那光線,往右移動了10多米。
“大約是這裡了。”女郎說,“水面往上約50厘米的地方應該有個洞。”
“不會淹到水下去麼?”
“不會。水面總這個樣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保持50厘米不變。”
我們在注意不使東西劈裡啪啦落下的狀態下從頭頂的包裹裡取出小手電筒,一只手搭在巖壁凹陷處維持身體平衡,另一只手往50厘米高的上邊照了照。巖石在昏黃耀眼的光照中顯現出來。眼睛等好久才適應光亮。
“好像沒有什麼洞啊!”我說。
“再往右移移看。”
我用手電筒照著頭上,貼著巖壁移動,還是沒有發現。
“真是右邊不成?”我問。
一停止游泳在水中靜止不動,便覺得冰涼徹骨,陣陣生寒。渾身上下的關節都仿佛凍僵似的難以活動,嘴巴也無法開閉自如。
“沒錯,再往右一點。”
我簌簌發抖地繼續右移。不久貼在巖壁的手碰到感觸奇特的物體。它如盾一樣圓圓地隆起,整個有密紋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面原來有人工雕琢過的痕跡。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查看。
“浮雕!”女郎說。
我已不能出聲,默默點頭。浮雕圖案的確同我們進入聖域時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兩條怪裡怪氣的帶爪魚首尾相連地摟抱世界。這圓形浮雕渾如海面搖搖欲墜的月輪,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潛入水中,同來時看的那個同樣精雕細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沒有踏腳處的場所居然創作出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費不少時間和力氣。
“這就是出口。”她說,“估計入口和出口都有這塊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電筒依序照看上面的巖壁。巖體略微前傾,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不過終於看出好像有什麼東西。我把手電筒遞給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面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氣提起發硬的身體,腳登在浮雕上,而後伸右手抓住巖石稜角,把身體往上一提,腦袋探出巖壁之上。那裡果然開有一個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覺出微風的流動。風很涼,帶有類似簷廊底下發出的惱人氣味,不過這點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將雙臂搭於巖角,把身體撐到上面。
“有洞!”我忍住傷痛朝下面叫道。
“這下可好啦!”
我接過手電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我們並坐在洞口,任憑渾身抖了好一陣子。襯衣和褲子早已水淋淋地濕透,冷得像進了電冰箱,仿佛游過一個巨大的冰鎮水酒杯。我們從頭上卸下包裹解開,換上襯衣。我把毛衣讓給女郎,將濕漉漉的襯衣和外衣一扔
了之。下半身依然濕著,但也無可奈何,沒有帶備用長褲和內褲。
她校正夜鬼干擾器時間裡,我把手電筒光交替閃滅了幾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們已完全到達洞口。那孤零零浮現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黃色光點也隨之閃滅兩三下,消失了。於是世界再度恢復徹頭徹尾的黑暗,恢復無的世界——距離也罷厚度也罷深度也罷全都無從知曉。
“走吧!”女郎說。
我按下手表的顯示燈覷一眼時間:7點18分。電視台正在一齊播放早間新聞,地面的人們正在邊吃早餐邊把天氣預報、頭痛藥廣告以及對美出口汽車問題的進展情況塞入睡意猶存的腦袋。誰也不會知道我已摸索著在地下迷宮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游泳不知道我被螞蝗飽飽吮吸一頓不知道我忍受腹部傷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現實世界即將在28小時42分以內告終。電視新聞節目根本不會報道這種事。
洞穴比這以前我們通過的窄小得多,只能爬似的弓腰前進,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內髒一般彎彎曲曲。也有的像豎井,必須直下直上。又有的渾似游樂場的過山車軌道兜著復雜的圓圈。恐怕這並非夜鬼們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蝕作用的結果。夜鬼們即使再詭譎莫測,也斷不至於不厭其煩地費心操辦。
走了30分鍾,換了夜鬼干擾器。之後又走了10來分鍾,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終止,來到一處高挺寬敞的場所,寂靜幽暗,如舊樓的門廳,蕩漾著發霉的氣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開,徐緩的風從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號手電筒交相揮照左右兩條路。路筆直,分別溶入前面的黑暗。
“往哪邊走好呢?”我問。
“右邊。”她說,“作為方向是右邊,風也從右邊吹來的。祖父說過,這一帶是千馱谷。往右拐大約通往神宮球場。”
我頭腦中浮現出地面的情景。如果她說得不錯,那麼這上邊該有兩家面食店、河出書房和勝利照相館。我常去的理發店也在這附近,那裡我已去了10年。
“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發店。”我說。
“是嗎?”女郎顯得興味索然。
我覺得,趕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發店理理發倒也不壞。反正24個小時也干不成什麼像樣的事情。頂多洗個澡,換件干爽清潔的衣服,去一趟理發店。
“小心,”她說,“眼看就到夜鬼巢穴,都聽到聲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緊貼著我,別離開!”
我側耳傾聽,又抽了抽鼻子,覺察不出有什麼動靜和氣味。唏唏噓噓的聲響倒若有所聞,但無從辨別清楚。
“那些家伙知道我們走近不成?”
“那還用說,”女郎道,“這裡是夜鬼的領地嘛!沒有它們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惱火——因為我們穿過它們的聖域並向其巢穴逼近。說不定抓住我們給點厲害的看,千萬別離開我喲!哪怕離開一點點,它們都會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麼地方。”
我們把連著兩個人的繩子縮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離。
“注意,這邊的壁沒有了。”女郎用尖銳的聲音說著,用手電筒照著左側。
如她所說,左側的壁不知何時無影無蹤,而代之以濃黑濃黑的空間。光線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濃重的黑暗裡。這黑暗宛似喘息的活物,不停地蠕動。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猶若稠稠的果凍。
“聽見了?”她問。
“聽見了。”
現在我也可以真切地聽見夜鬼的聲音了。不過准確說來,較之聲音更近乎耳鳴,近乎穿過黑暗如鑽頭一般直刺耳鼓那種無數飛蛾的呻吟。呻吟在洞壁之間劇烈地回響,以奇異的角度旋轉著鑽進我的耳鼓。我恨不得當即扔開手電筒,蹲在地面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都在遭受仇恨的銼刀的折磨。
這種仇恨不同於迄今為止我體驗過的任何一種仇恨。它們的仇恨如地獄之穴刮出的疾風一般試圖將我們一舉摧毀,毀得粉身碎骨。仿佛將地下的黑暗一點點收集濃縮起來的陰暗念頭,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裡被扭曲污染的時間河流,聚成巨大的塊體劈頭蓋腦朝我們壓來。我還從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聲音干干巴巴,但不發顫。
經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識到自己已止住腳步。
她使勁一拉系在兩人腰間的繩子,說: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處去。”
然而我的腳還是沒動。它們的仇恨將我的雙腳牢牢固定在地面。我覺得時間正朝著那怵目驚心的太古記憶倒流,自己則無處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個嘴巴,一瞬間幾乎使我耳聾。
“右邊!”我聽得她大聲吼叫,“右邊,邁右腳,右邊!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發抖的右腳。同時覺察出它們的聲音裡混雜著一絲失望。
“左邊!”
在她吼叫之下,我邁出左腳。
“對了,就是這樣,就這樣一步步往前移動。不要緊?”
我答說不要緊。其實自己也搞不清說沒說出聲來。我所知道的,只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樣力圖把我們拖入更濃郁的黑暗。為此它們把恐懼從我們的耳朵浸入體內,首先把腳固定,再慢慢拉到手裡。
一旦起步,我不由湧起一股急欲掉頭回跑的強烈沖動。恨不能馬上逃離這個險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
“照著腳下,”她說,“背貼牆,一步步橫走,明白?”
“明白。”
“千萬別往上照。”
“為什麼?”
“夜鬼就在那裡,就在頭頂。”她竊竊私語似的說,“絕對不能看夜鬼,看見就再也別想邁步。”
我們在手電筒光下確認著落腳處,一步步橫走。不時掠過臉頰的冷風送來一股死魚般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每次我都幾乎屏住呼吸,恍惚進入巨魚那內髒冒出蛆蟲蠕動的腹腔。夜鬼的聲音仍響個不停。聲音很令人不快,仿佛從不該出聲的地方勉強擠壓出來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著被鑽開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連連湧出。
但我還是機械地橫邁腳步,全神貫注地交替移動左腳和右腳。女郎有時向我說句什麼,可惜我的耳朵聽不確切。我猜想,只要我還活著,恐怕就無法把它們的聲音從記憶中抹除,而不知何時將再度連同黑暗朝我襲來。並且遲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腳腕。
我已弄不清進入這噩夢般的世界後過了多長時間。她手中的夜鬼干擾器表示依然運作的小綠燈依舊亮著,時間應當不會很久。但我還是覺得有兩三個小時。
不一會,我突然感到空氣的流勢遽然一變。腐臭減弱,耳朵的壓力如潮水般退去,聲響也有變化。覺察到時,夜鬼的聲音也已變成遙遠的海嘯。最險惡的地段已經穿過!女郎把手電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巖頂。我們靠著巖壁,深深吁了口氣,用指尖抹去臉上黏糊糊涼絲絲的汗水。
兩人都久久緘口不語。夜鬼遙遠的聲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籠罩四周。惟有某處水滴落地的低微聲響虛幻地蕩開。
“它們恨什麼恨得那麼厲害呢?”我問。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裡的我們。”
“很難相信符號士會同它們一個鼻孔出氣,即便有利可圖。”
她沒有回答,只是猛地攥緊我的手腕。
“噯,可知道我現在想什麼?”
“不知道。”我說。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個你即將去的世界該有多妙啊!”
“拋棄這個世界?”
“嗯,是的。”她說,“這世界沒什麼意思。在你意識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搖頭。我可不願意在自己的什麼意識中生活,不願意在任何人的意識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說,“不能總呆在這裡,得找到當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現在幾點?”
我按下手表的小鈕亮起表盤燈。手指仍舊微微發顫,不知何時才能恢復。
“8點20。”我說。
“該換干擾器了。”說著,女郎打開新的干擾器,將用過的切換成充電狀態,隨手揣進襯衫與裙子之間。如此看來,進洞後剛好過了一小時。按博士的說法,再稍走一會,該有一條路向左拐往繪畫館林陰路方向。到了那裡,地鐵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鐵是文明的延伸線。這樣我們即可好歹脫離夜鬼之國。
走了一陣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計來到街旁銀杏樹的下面。初秋時節,銀杏應該綴滿依然密密麻麻的綠葉。我在腦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陽光線、綠茵茵的草坪氣息和乍起的秋風。我真想躺在那裡幾小時仰望長空——去理發店理完發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雲藍天。然後盡情喝一通冰鎮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面是晴天?”我問走在前面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沒法搞清的吧?”
“沒看天氣預報?”
“沒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處嘛!”
我力圖回想昨晚離開家門時空中有無星星,但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只有坐在過山車上用車內音響聽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斗的有無。想來我已有好幾個月未曾抬頭望過星星了。縱使三個月前星星全部撒離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覺。我看的記的無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銀鐲、橡膠樹栽培盆裡扔的冰淇淋棍之類,如此而已。想到這裡,找覺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實荒唐而空虛,不由驀地浮起疑念:說不定我是在匈牙利鄉下作為牧羊童而降生於世,每晚看著北斗七星長大的。過山車也罷彭嚓嚓也罷銀手鐲也罷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也罷,一切都恍若遙遠的夢境。所有種類的記憶都奇異地變得扁平扁平,猶如被超級壓力機壓成一張鐵板的汽車。記憶在紛紜雜陳的狀態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樣的薄片。雖然從正面看去僅僅給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橫看則不過是幾乎毫無意義的一條細線。裡面固然壓縮著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讀時除非插進專用裝置的吞吐口,否則全然不知所
雲。
我想象,大概第一線路正逐漸變薄。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的實際記憶如此扁平如此與己無關。想必意識正離我自身遠去。我的主體性卡片必將越來越薄,薄成一張紙,進而了無蹤影。
我隨在她後面一邊機械地移動腳步,一邊再次回想過山車上的那對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對這兩人如此念念不忘。總之除此之外一概無從想起。那一男一女現在干什麼呢?早晨8點半他們在搞什麼名堂?我完全想象不出。或許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電車奔赴各自的公司。我無法判斷。現實世界的動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經不能諧調自如。若是電視劇作家,篤定可以編出像模像樣的情節:女的赴法留學期間同一法國男子結婚,婚後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於是心力交瘁忍無可忍拋下丈夫返回東京,在比利時或瑞士大使館工作。銀手鐲是結婚紀念品。這裡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敘鏡頭。她總是把銀手鐲帶在手腕,洗澡和性交時也不例外。男方是從安田井堂動亂中死裡逃生的,像《灰與寶石》中的主人公那樣經常戴一副太陽鏡。他是電視台正走紅的節目主持人,做夢總是夢到催淚彈,妻子5年前切腕自殺了。此處再次出現倒敘鏡頭。總之這部電視劇倒敘鏡頭紛至沓來。每當他看到女方左手腕上晃動的手鐲,便不由想起妻子那被血染紅的切開的手腕。因此他請求女方把銀手鐲換到右手腕。
“不嘛,”女方說,“我只戴在左腕。”
其實可以像《卡薩布蘭卡》那樣出現一個鋼琴手,酒精中毒的鋼琴手。鋼琴上面總是放一杯只加檸檬片的純杜松子酒。此君是兩人共同的朋友,知道兩人的秘密。原本是才華橫溢的爵士樂鋼琴手,可惜被酒精搞跨了身體。
想到這裡,到底覺得傻氣,就此打住。這樣的情節同現實毫無關聯。可是若問究竟何為現實,頭腦卻更加亂成一團。現實如整個塞滿大紙箱的砂料一樣滯重,且無頭緒可言,我甚至好幾個月沒看見星星。
“好像忍無可忍了。”我說。
“對什麼?”她問。
“對黑暗、腐臭、夜鬼,一切一切。濕褲子和肚皮傷口也算在內。連外面什麼天氣都不曉得。今天星期幾?”
“馬上就到,”女郎說,“馬上就過去。”
“腦袋亂糟糟的。”我說,“別的事偏偏記不起來,想什麼就想到歪道上去。”
“想什麼呢?”
“近籐正臣、中野良子和山崎努。”
“忘掉好了!”她說,“什麼也別想,再堅持一會就讓你離開這裡出去。”
於是我決定什麼也不再想。而這樣一來,又覺得褲子冰冷冷地裹著大腿,以致渾身發冷,腹傷又開始木木地作痛。奇怪的是,盡管身上如此冷不可耐,卻感覺不出有必要小便。此前最後一次小便是什麼時候來著?我上下左右搜遍所有的記憶,結果一無所獲。想不起曾什麼時候小便。
起碼進入地下一次也沒有小便。之前呢?之前我開汽車來著。吃漢堡牛肉餅,看過山車上的一男一女。再往前呢?再往前我睡覺來著,胖女郎趕來把我叫醒。那時小便了吧?可能沒有。女郎像往皮包裡塞東西似的將我打醒領出。連小便工夫都沒有。再再往前呢?再再往前發生什麼我已記不確切。去找醫生了,大概。醫生為我縫合肚皮。但已忘了醫生是何模樣,總之是醫生無疑。是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在我陰毛偏上一點的部位縫合傷口。那前後我小便了沒有呢?
不知道。
也許沒有吧?假如那前後果真小便,我該清楚記得小便時傷口的疼痛程度才合乎道理。既然沒記得,那麼我肯定未曾小便。如此說來,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小便。幾個小時?一考慮起時間,頭腦便又亂成夜明前的雞捨。12小時?28小時?32小時?我的小便到底
何處去了?那期間我喝了啤酒,喝了可樂,喝了威士忌——那麼多水分跑去哪裡了呢?不不,我被割開肚皮去醫院或許是前天的事。而昨天則似乎是截然與此不同的另外一天。可昨天是怎樣的日子呢?我卻又如墜五裡雲霧。所謂昨天,不過是模模糊糊的一個時間集合體罷了。其形狀同吸足水分膨脹起來的巨大元蔥毫無二致。哪裡有什麼,哪裡會出來什麼,統統捉摸不定。
形形色色的事件猶如旋轉木馬忽兒拉近忽兒離遠。那兩個歹徒劃破我肚皮到底發生在什麼時候呢?黎明時分我在超級商場的酒吧裡一人獨坐——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呢?還有,我何苦對小便一事如此耿耿於懷呢?
“有啦!”說著,女郎回過頭一把拉住我的臂肘,“下水道!出口!”
我把小便的事從腦海裡趕走,看著她手電筒照出的一方巖壁。只見那裡開有一個垃圾滑槽樣的四方洞口,大小僅可容一人勉強通過。
“可這不是下水道呀!”我說。
“下水道在這裡邊。這是直通下水道的洞。喏,有泥腥味!”
我把臉探進洞口使勁抽了幾下鼻子,果然有熟悉的泥腥味。在地底迷宮轉來轉去轉到最後,甚至對這泥腥味都產生了一種闊別重逢的親暱感。同時感到有明顯的風從裡邊吹出。稍頃,地面有節奏地微微發顫,洞穴深處傳來地鐵電車駛過鋼軌的聲音。聲音持續10—15秒後,如關緊水龍頭時那樣漸細漸微以至消失。毫無疑問,這是出口。
“總算像是到了。”說罷,女郎在我脖子上吻了一口。“什麼心情?”
“別問這個,”我說,“說不大清。”
她率先一頭扎進洞口。等她柔軟的臂部消失在洞中,我隨後進入。洞穴很窄,筆直地向前伸展。我的手電筒只能照出她的臂部和大腿根。那大腿根使我聯想起珠滑玉潤的中國菜。裙子早已濕透,像無依無靠的孩子那樣緊緊貼著她的大腿。
“喂,沒事兒嗎?”她吼道。
“沒事兒。”我也吼了一聲。
“地上有鞋。”
“什麼鞋?”
“黑色男皮鞋,單只。”
不一會我也找到了。鞋很舊,後跟已經磨歪。鞋尖沾的泥已經發白變硬。
“這地方怎麼會有鞋呢?”
“這——說不明白。或許是被夜鬼抓到的人掉在這裡的吧。”
“有可能。”我說。
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看,我便邊走邊觀察她的裙子下擺。裙子不時卷到大腿往上的地方,閃出沒有沾泥的白生生胖乎乎的肌膚。用過去的說法,就是長筒襪金屬吊環的部位。過去長筒襪上端邊緣同吊環之間是有一道露出肌膚的間隙的。那還是內褲和長筒襪二合一出現以前的物品。
一來一去,她那白色肌膚使我想起很久以前——吉米·亨德利克斯、“奶油”、甲殼蟲樂隊以及奧蒂絲·萊迪格那個時代的事。我打起口哨,吹了皮特·安德·戈登的《我去皮塞蘇》的開頭幾小節。很不錯的歌,甘美淒婉,比什麼彭嚓嚓強似百倍。不過也講因我年紀大了才有如此感受,畢竟是20年前流行的東西。20年前又有誰能預見內褲長筒抹會合二為一呢?
“干嗎吹口哨啊?”她吼道。
“不知道。想吹罷了。”我回答。
“什麼歌?”
我告以標題。
“不曉得。那種歌!”
“你出生以前流行的嘛。”
“內容怎樣?”
“身體土崩瓦解七零八落。”
“為什麼用口哨吹這個?”
我想了想,想不出所以然。興之所至而已。
“不知道。”我說。
我正想其他歌曲,兩人來到了下水道。說是下水道,其實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粗水泥管。直徑約一米半,底部流淌著深約兩厘米的水。水以外的地方長有滑溜溜的青苔樣的東西。前方幾次傳來電車通過的聲音。聲音現在已清晰得近乎嘈雜,甚至可以窺見隱隱約約的黃色光亮。
“下水道為什麼同地鐵相連?”我問。
“准確說來,這不是下水道,”她說,“而是這一帶集中流進地鐵路溝的地下水。只是結果上由於滲入了生活廢水,水也就髒了。現在幾點?”
“9點35。”我告訴她。
女郎從裙子裡邊抽出夜鬼干擾器,按下開關,把剛才用的換掉。
“好了,馬上就到。不過也別馬虎大意,這地鐵也是夜鬼的勢力范圍。剛才看見鞋了吧?”
“看見了。”
“嚇一跳?”
“差不多。”
我們沿著水泥管內的水流前進。膠鞋底濺起的水聲回響在周圍,如舔舌頭的吧唧聲。與此同時,電車聲不時由遠而近由近而遠。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對地鐵行車聲感到如此歡欣鼓舞,聽起來仿佛生命本身一樣生機勃勃吵吵嚷囔,充滿絢麗的光輝。各種各樣的人擠上車去,一邊看書看報一邊奔赴各自的崗位。我想起車中懸吊的五顏六色的廣告,以及車門上方的行車路線圖。路線圖上,銀座線總是以黃色表示。至於何以用黃色我卻不得而知,反正必是黃色無疑。所以每逢想起銀座線便想到黃色。
到出口所花時間不多。出口處橫著鐵柵欄,已被破壞得剛好可容一人出入。混凝土被鑿個大坑,鐵條拔得一根不剩。這顯然系夜鬼所為,但這次——惟有這次——我不能不感謝它們。倘若鐵柵欄原封未動,我們便只能眼巴巴地面對外面徒呼奈何。
圓形出口外面,可以望到信號燈和工具箱樣的四方木箱。隔在軌道與軌道之間的顏色發黑的水泥立柱,如樁子似的等距排列開去。立柱上的燈盞迷迷濛濛照著地鐵坑道。但在我眼裡,那光線卻格外耀眼炫目。由於長時間潛入無光的地下,眼睛已完全習慣了黑暗。
“在這等一等,讓眼睛習慣光亮。”女郎說,“這種光亮,等上10分或15分就會習慣的。習慣了就往前走幾步,然後再等眼睛習慣更強的光亮。否則就會雙目失明。這時間有電車通過絕對不能看,懂了?”
“懂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讓我坐在水泥地干燥的地方,自己也貼我身旁坐下。並像支撐身體似的雙手抓住我右臂肘略微偏上的部位。
聽得電車聲越來越近,我們低頭朝下緊緊閉起眼睛。黃色光亮在臉皮外一晃一晃閃爍不已,俄爾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隆聲消失了。眼睛晃得湧出好幾顆大大的淚珠,我用襯衫袖口擦了一把臉頰。
“不要緊,很快就適應的。”女郎說。她的眼睛也流出淚水,順頰而下。“再過三四列車就可以了,眼睛就習慣了,我們就可走到車站近旁。那時夜鬼即使再凶也無法靠前。而我們則可走到地面。”
“上次也有同樣感覺。”我說。
“在地鐵裡走來著?”
“哪裡,不是指那個。我說的是光,光晃得眼睛流淚。”
“誰都不例外。”
“不盡然,跟這不是一回事。那屬於特殊的眼睛,特殊的光。而且非常寒冷。我的眼睛和剛才同樣由於長時間習慣於黑暗而見不得光線。眼睛極其特殊。”
“其他的能想起來?”
“只這麼多,只能想起這麼多。”
“定是記憶倒流。”女郎說。
她靠在我身上,我的胳膊感覺出她乳房的豐滿。由於仍穿著濕褲子,全身已經涼透,惟獨貼她乳房的部位暖融融的。
“這就要上地面了,你有什麼打算——去哪裡?想干什麼?想見誰?”說著,她看了看表。“還有25小時50分鍾。”
“回家洗澡,換衣服,也可能去一次理發店。”我回答。
“時間還有剩。”
“往下的事到時候再想。”
“我也一道去你家可好?”女郎問,“我也想洗個澡換衣服。”
“沒關系。”
第二列電車從青山一丁目方向開來,我們臉朝下閉起雙目。光依然閃閃炫目,但眼淚已沒那麼多了。
“頭發還沒長得非去理發店不可。”女郎用手電筒照著我腦袋說,“而且你肯定適合留長發。”
“長發早留膩了。”
“反正還沒長到必須去理發店的地步。上次什麼時候去的?”
“不清楚。”我說。我實在記不起上次去理發店的時間。連昨天什麼時候小便都稀裡糊塗。更何況幾周前的事,簡直同古代史無異。
“你那裡可有適合我身體尺寸的衣服?”
“有沒有呢?大概沒有。”
“算了算了,總有辦法可想。”她說,“你用床?”
“用床?”
“就是說是否找女孩子同床。”
“啊,這事還沒想。”我說,“恐怕不至於。”
“那我睡在上面可以?想睡一覺再趕回祖父那裡。”
“那倒無所謂。問題是我的房間很可能有符號士或‘組織’殺來。畢竟我最近好像突然成了風雲人物,加上門又鎖不上。”
“哪裡顧得上那麼多!”
也許真的不顧,我想。每人顧及的對象各不相同。
澀谷方面駛來的第三列電車從我們眼前疾駛而過。我閉目合眼在腦袋裡慢慢數點。數到14時,電車最後一節車廂掠過。眼睛已幾乎不再痛了。這樣,走上地面的第一階段總算得以完成,再也不會被夜鬼抓去吊在井裡,再也不會被那巨魚咬碎嚼爛。
“好了!”說罷,女郎放開我的胳膊站起身,“該動身啦。”
我點頭立起,跟在她後面邁下路軌,朝青山一丁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