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醒來,我躲在床上。床發出熟悉的氣昧。床是我的床,房間是我的房間。可我覺得一切都與以前多少有些異樣,活像照我記憶複製出來的場景。天花板的污跡也好,石灰牆的傷痕也好,無一例外。
窗外在下雨,冰一樣清晰入目的冬雨連連灑向地面。亦可聽到雨打房頂之聲。但距離感難以把握。房頂似乎近在耳畔,又好像遠在1公里之外。
窗前有大校的身影。老人拿一把椅子端坐窗前,一如往常挺胸直背,巋然不動地注視外面的雨。我不理解老人何以看雨看得如此執著。雨不外乎雨,不外乎拍打房頂淋濕大地注入江河之物。
我想抬起胳膊,用手心摸下臉頰,但抬不起來。一切重得要命。想出聲告知老人,聲音也發不出。肺葉中的空氣塊也無從排出。看來身體功能已全線崩潰,蕩然無存。我睜眼看窗看雨看老人。自己的身體何故狼狽到如此地步呢?我無法想起。一想腦袋便痛得像要裂開。
「冬天啦,」老人說著,用指尖敲敲窗玻璃,「冬天來了,這回你可以曉得冬天的厲害了。」
我微微點了下頭。
不錯,是冬天之壁在讓我吃苦受罪。我是穿過森林趕到圖書館的。我驀地記起女孩頭髮觸摸臉頰的感觸。
「是圖書館女孩把你帶到這裡的,請看門人幫的忙。你燒得直說夢話。汗出得不得了,足有一水桶。前天的事。」
「前天……」
「是的,你整整睡了兩天兩夜。」老人說,「還以為永遠醒不來了呢。是到森林裡去了吧?」
「對不起。」我說。
老人端下爐子上加溫的鍋,把東西盛進盤子。隨後扶我坐起,靠在床頭靠背上。靠背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首先得吃!」老人說,「思考也好道歉也好都放到後頭去。可有食慾?」
「沒有,」我說,「對吸氣甚至都厭煩。」
「不過這個橫豎得喝下去,三口就行,喝完三口,剩下的不喝也成。三口就完事。能喝吧?」
我點點頭。
湯加了草藥進去,苦得令人作嘔。但我還是咬牙喝了三口。喝罷,直覺得渾身上下軟成一團。
「好了,」老人把湯倒回盤子,「苦是有點苦,但能把惡汗從你身上排出去。再睡一覺,醒來心情大有好轉。放心地睡吧,醒時有我在這裡。」
睜開眼睛時,窗外一片漆黑。強風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老人就在我枕旁。
「怎麼樣,心情好些了吧?」
「好像比剛才舒服了不少。」我說,「現在幾點?」
「晚上8點。」
我急欲從床上爬起,但身體仍有點不穩。
「去哪兒?」老人問。
「圖書館,得去圖書館讀夢。」
「瞎說,這樣子連50米也走不了。」
「可我不能休息。」
老人搖搖頭:
「古夢會等你的,再說看門人和女孩都知你寸步難行,圖書館也沒開門。」
老人歎息著走去爐前,倒了杯茶轉來。風每隔一些時候便來拍門。
「依我看,你怕是對那女孩有些意思。」老人說,「我沒打算問,但不能不問,一直陪在你身邊嘛。發燒時人總要說夢話,沒什麼難為情的。青年人誰都戀愛,對吧?」
我默默點頭。
「女孩不錯,對你非常關心。」說著,老人呷了口茶。「不過,就事態發展來說,你對她懷有戀情恐怕是不合適的。這種話我原來不大想說,但事已至此,還是多少透露一點才好。」
「為什麼不合適呢?」
「因為她不可能回報你的心意。這怪不得任何人。既不怪你,又不怪她。大膽說來,乃是世界的體製造成的,而這體制又不能改變,如同不能使河水倒流。」
我從床上坐起,雙手摸腮。臉好像小了一圈。
「你大概指的是心吧?」
老人頷首。
「我有心她沒心,所以無論我怎樣愛她都毫無所得,是吧?」
「不錯。」老人說,「你也正在失去。如你所言,她沒有心,我也沒有,誰都沒有。」
「可是她十分關懷我呀,不是嗎?她那麼把我放在心上,不睡覺地護理我。這難道不是心的一種表現?」
「不,不對。關懷和心還不是一回事。關懷屬於獨立的功能。說得再準確一點,屬於表層功能。那僅僅是習慣,與心不同。心則是更深更強的東西,且更加矛盾。」
我閉起眼睛,把四下飛散開去的思緒一個個拾到一起。
「我是這樣想的。」我說,「人們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對吧?」
「完全正確。」
「就是說,她的影子已經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復得,是吧?」
老人點頭道:
「我去鎮公所查過她影子的檔案,所以不會弄錯。那孩子的影子是她17歲時死的,按規定埋在蘋果林裡。埋葬記錄也還保留著。更詳細的直接問她本人好了,總比聽我說更容易使你理解。不過有一點需要補充——那孩子還未懂事時就同影子分離開了,因此甚至自己曾有過心這點都稀里糊塗,和我這樣年老後自願拋棄影子的人不同。我畢竟還能夠察覺出你心的動態,那姑娘卻無動於衷。」
「可是她對自己母親記得一清二楚。說她母親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影子死了之後。至於
為什麼倒不明白,不過這點不能有所幫肋嗎?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殘餘。」
老人搖晃幾下杯中的涼茶,緩緩地一飲而盡。
「跟你說,」大校道,「圍牆是任何心的殘渣剩片都不放過的,縱令有那麼一點點殘留下來,圍牆也要統統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趕走,女孩母親便是如此下場。」
「你是說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失望,這鎮子堅不可摧,你則渺小脆弱。通過這次事情你也該有所體會了。」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陣子。
「不過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問。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覺,一同生活。在這個鎮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
「問題是其中無心存在吧?」
「心是沒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將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沒有失落感,沒有失望,沒有失去歸宿的愛。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靜靜無風無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歡她,她也可能喜歡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誰都沒有辦法奪走。」
「不可思議啊!」我說,「我還有心,卻有時找不見心,或者不如說找得見的時候不多。儘管如此,我還是懷有心終究要復歸這樣堅定的自信,正是這種自信在維持在支撐我這一存在。所以,我很難設想失去心是怎麼回事。」
老人沉靜地頻頻點頭:
「再好好想想,還有時間供你去想。」
「試試看。」我說。
此後很長時間都不見太陽。剛一退燒,我便下床開窗,呼吸窗外的空氣。起床後兩三天裡還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緊樓梯扶手和門的球形把手。這期間大校仍每晚讓我喝那苦澀的草藥湯,做粥樣的東西給我吃,還在枕旁講往日的戰爭故事給我聽。關於女孩和圍牆則隻字未提,我也不便詢問,如有該指點我的,他該早已指點。
第三天,我恢復得可以借助老人的手杖沿官捨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間,我發覺身體變得非常之輕。想必體重因發燒而下減了,但又似乎並不盡然。是冬天給予我周圍一切以不可思議的重量,惟獨我一人尚未進入有重量的世界。
從官捨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鎮的西半邊納入視野:河、鍾塔、圍牆,最遠處的西門也依稀可見。我戴墨鏡,視力不佳,無法一一辨認更加細小的景致,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氣已給了鎮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輪廓,儼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風將街頭巷尾所有色調曖昧的灰塵一古腦兒吹得無影無蹤。
眺望鎮景的時間裡,我想起了必須交給影子的地圖。由於臥床不起,已比交圖期限推遲了近一個星期。影子或許為我提心吊膽,也可能認定我已拋棄他而灰心喪氣。想到這裡,不由黯然神傷。
我請老人找來一雙舊的工作鞋,撕開鞋底,把疊小的地圖塞進去,又按原樣縫好。我確信影子肯定為找地圖而把鞋底拆得零零碎碎。之後我求老人前去面見影子,把鞋直接交到他手裡。
「影子只穿雙薄薄的運動鞋,一有積雪難免凍傷腳。」我說,「看門人是信不過的。我去恐怕不會讓我們會面。」
「這點事不成問題。」說著,老人接過鞋。
日暮時分老人返回,告訴我已直接把鞋交給影子。
「很為你擔心的。」老大校說。
「他樣子如何?」
「好像有點冷。不過不要緊,別擔心。」
發燒後第10天傍晚,我勉強走下斜坡,來到圖書館。
推開圖書館門時,也許神經過敏,總覺得裡面的空氣比從前渾濁滯重,猶如長久棄置未用的房間,感覺不到人的氣息。爐火熄了,水壺也已涼透。打開壺蓋,見裡面的咖啡又白又渾。天花板好像比以前高出許多。燈也全部關了,惟有我的腳步在幽暗中發出踩灰般奇妙的聲響。女孩不在,櫃檯落了一層薄灰。
我悵悵地坐在木椅上,等待她的到來。門沒鎖,她必來無疑。我凍得瑟瑟發抖,獨自靜靜等待。但左等右盼仍不見她出來。暮色倒是越來越濃。恍惚間,似乎整個世界只有我和圖書館存留下來,其他一切均已灰飛煙滅。我在這世界盡頭孑然一身。縱然手伸得再長,也什麼都觸摸不到。
房間同樣帶有冬的壓抑,所有的東西都好像被牢牢釘於地板和桌面。一個人在黑暗中枯坐,竟覺得身體各個部位失去了正常重量,而正在隨意伸縮,恰如站在哈哈鏡前做著微小動作。
我欠身離椅,按下電燈開關,把桶裡的煤扔進爐膛,擦根火柴點燃,又折回椅子坐下。
打開電燈,黑暗似乎愈發濃了;生起爐火,反倒像加重了寒氣。
或許我過深地把自己封閉在自我之中,也可能是殘存在體內類似麻痺的感覺將自己拖入了短暫的睡眠。驀地清醒過來時,女孩正站在我面前,悄然俯視著我。由於黃色粉末般的燈光照射著她的背部,其輪廓帶有一圈若隱若現的陰影。我久久仰視她。她一如平日地身穿藍色風衣,紮成一束的秀髮繞到前邊掖進領口,身上透出一股寒冷氣息。
「以為你不來了呢。」我說,「一直在這等你。」
女孩把壺裡的剩咖啡倒進水槽,沖洗後注入新水放在爐子上。隨即將頭髮從領口拽出,脫下風衣掛在衣架上。
「為什麼以為我不來?」她問。
「不知道,」我說,「只是那樣覺得。」
「只要你需要,我就會來的。你還需要我吧?」
我點點頭。我的確需要她。同她見面是加深了我的失落感。但無論怎樣加深我都需要她。
「希望談談你影子的事。」我說,「說不定我在往日世界裡見到的就是你的影子。」
「嗯,是啊。最初我也想到這裡來著,在你說或許見過我的時候。」
她在爐前坐下,望了一會爐火。
「我4歲的時候,影子離開我到圍牆外面去了。影子在外面的世界生活,我在裡面的世界度日。我不曉得她在那裡做什麼,如同她對我也一天所知一樣。我17歲的時候,影子從外面回到鎮上,死了。影子大凡臨死前總要返回這裡。看門人把她埋在了蘋果林。」
「於是你成為鎮上地道的居民了?」
「是的。影子是同剩下的心一起被埋葬的。你說過心和風差不多,但我想與風相似的恐怕更是我們本身吧?我們什麼也不想,一路通過而已。既不年老,又不死去。」
「影子回來時你可見她了?」
女孩搖搖頭:
「不,沒見。我覺得好像已沒有必要見她,她肯定已同我毫不相干。」
「不過那也有可能是你本身。」
「或許。」她說,「但不管怎樣,如今都是一碼事。旱已加箍封蓋了。」
水壺開始在爐子上咕咕作響。在我聽來,彷彿幾公里外傳來的風聲。
「即使這樣你也仍然需要我?」
「需要。」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