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正文 13.冷酷仙境(法蘭克福、門、獨立組織)
    像往常那樣,我的意識從視野角落依序回歸。首先捕捉意識的是視野右端的衛生間門扇和左端的檯燈,繼而漸次轉往內側,如湖面結冰時一樣在正中匯合。視野的正中間是鬧鐘,鍾針指在11時26分。這鬧鐘是在一個人的婚禮上得到的。為止住鐘的鬧聲,必須同時按下其右側的紅鈕和左側的黑鈕,否則便鬧個不停。這一設計很獨特,目的在於防止尚未徹底醒來便條件反射地按鈕止住鬧聲而旋即昏睡過去這種世間習慣性動作。的確,每次鈴響,我都不得不好好從床上坐起,把鬧鐘放在膝部才能同時按下左右兩個扭。這樣一來,我的意識也就被迫一步步踏入覺醒的世界。我已囉嗦過幾次,這鬧鐘是在一個人的婚禮上得到的。至於誰的婚禮則想不起了。25歲至30之間,我周圍還有相當一些可稱為朋友或熟人的男女,一年中要碰上幾次婚禮,這鬧鐘便是在其中某一次得到的。若我自己買,絕不至於挑這種必須同時按住兩個鈕才可止住鬧聲的繁瑣鬧鐘。相對說來,我算是起床痛快的。

    當我的視野同放鬧鐘的地方相結合的時候,我反射性地拿起鬧鐘放在膝頭,雙手按下紅黑兩鈕。隨即我發現鬧鐘根本沒響,我剛才並非睡覺,自然沒有調鐘,不過偶然把鬧鐘置於餐桌而已。我是在進行模糊運算來著。無需中止鐘的鬧聲。

    我把用鍾放回桌面,環視四周。房間狀況較之我開始模糊運算前毫無改變。報警器的紅燈顯示「ON」,餐桌角放著空咖啡杯。代替煙灰缸的玻璃碟上直挺挺躺著她最後吸剩的半截香煙,牌子是「萬寶路」。沒沾口紅。由此想來,她全然沒有化妝。

    接下去,我仔細看了眼前的手冊和鉛筆。原本削得細細尖尖的五支F鉛筆,兩支斷了,兩支貼根磨禿了,惟有一支原封未動。右手中指還殘留著長時間寫東西造成的輕度麻痺感。

    模糊運算已經完成。手冊上密密麻麻寫滿16頁蠅頭數值。

    我按手冊上的要求,將分類轉換數值和模糊運算後的數值逐項合算,然後將最初用的一覽表拿去水槽燒掉,把手冊裝進安全盒,連同錄音機一起放入保險櫃。最後,坐在沙發上吁了口氣。任務已完成一半。至少下一天可以好好休養生息。

    我往杯裡倒了大約二指高的威士忌,閉目分兩口飲下。溫吞吞的酒精通過喉頭,經腸道進入胃中。俄爾,溫吞感浴血管擴散到身體各個部位。首先胸口和臉頰變暖,繼之雙手變暖,最後腳也暖和起來。我去衛生間刷了牙,喝了兩杯水,小便,又進廚房重新削尖鉛筆,整齊地擺在筆盤上。之後把鬧鐘放在床頭枕旁,調回電話自動應答裝置。時針指向11點57分。明天還完整無缺地保留未動。我匆匆脫去衣服,換睡袍鑽進被窩,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熄掉床頭燈,準備美美地睡上12個鐘頭。要在沒有任何打擾的情況下足足睡12個小時。鳥鳴也罷,世人乘電車上班也罷,天底下什麼地方火山噴發也罷,以色列的裝甲師毀掉中東某個村莊也罷,反正我要大睡特睡。

    我開始考慮辭去計算士工作以後的生活。我要存一大筆錢,加上退休金,從從容容地打發時光,學習希臘語和大提琴。把琴盒放在小汽車後座,開上山去一個人盡情盡興地練琴。

    如果順利,說不定能在山上買一幢別墅——一座帶有像樣廚房的整潔漂亮的小房,在那裡讀書,聽音樂,看舊電影錄像,燒菜做飯。提起飯菜,不由想起圖書館負責參考文獻的長

    頭髮女孩,覺得和她一起在那裡——那座小房——倒也不壞。我做,她吃。

    如此思考飯菜的時間裡,我墮入了夢鄉。睡意如同天空塌落一般突然降臨我的頭頂。大提琴也好小房也好飯菜也好,統統煙消雲散,了無蹤影。惟獨我存留下來,如金槍魚一樣沉沉睡去。

    有人用鑽頭在我頭上打洞,塞進一條硬紙繩般的東西。繩似乎很長,源源不斷地塞入頭中。我揮手想把繩撥開,但怎麼撥都無濟於事,繩依然連連進入頭內。

    我翻身坐起,用手心換了摸腦袋兩側,並無繩,也無洞。有鈴在響,持續地響。我抓起鬧鐘放在膝頭,雙手按下紅或黑鈕。然而鈴還是響個不停。是電話鈴!時針指在4點18分。

    外面尚黑——凌晨4點18分。

    我下床走去廚房,拿起話筒。每次半夜電話鈴響,我都下定決心,睡前一定把電話移回臥室,但事後便忘得一乾二淨。因此小腿肯定又要撞上桌腿或煤氣取暖爐之類。

    「喂喂。」

    電話另一端無聲無息,猶如電話機整個埋進了沙地。

    「喂喂!」我大聲吼叫。

    但話筒仍寂無聲息。既不聞喘息,又聽不見「咯登」聲。靜得險些使我也順著電話線陷入沉默之中。我氣呼呼地放下話筒,從電冰箱裡拿出牛奶咕嘟嘟喝了,重新上床躺下。

    電話鈴再度響起是4點46分。我爬下床,沿同樣路線摸到電話機前,拿起話筒。

    「喂喂。」我開口道。

    「喂喂,」一個女子的聲音。聽不出是誰。「剛才真對不起,音場亂套了,聲音不時被整個消除。」

    「聲音消除?」

    「嗯,是的。」女子說,「音場剛才突然混亂起來,肯定祖父身上發生了什麼。喂,聽得清?」

    「聽得清。」我說。原來是送給我獨角獸頭骨的那位奇特老人的孫女,那個身穿粉紅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祖父一直未歸,音場又一下子亂成一團,情況篤定不妙。往實驗室打電話也沒人接……定是夜鬼對祖父下了毒手。」

    「不會弄錯?不就是祖父埋頭實驗而沒有回來嗎?上次不也是忘記給你消音的事了?他就是那種類型的人,一上來情緒就把其他一切忘到了腦後。」

    「不同的,情況不一樣,這我心裡清楚。我同祖父之間有一種相互感應,每當對方發生意外就有所感覺。祖父肯定發生了什麼,肯定非同小可。況且聲音護欄都已被毀掉,毫無疑問。所以地下音場才混亂不堪。」

    「什麼?」

    「聲音護欄,一種防止夜鬼靠近的發出特殊聲音的裝置。而這裝置已被狠命弄壞,以致周圍聲音完全失去諧調。絕對是夜鬼偷襲了祖父。」

    「為什麼?」

    「因為都在盯著祖父的研究,夜鬼啦符號士啦等等。這伙傢伙一心把祖父的研究成果據為己有。他們向祖父提出過做交易的事,祖父一口拒絕,因此懷恨在心。求求你,請你馬上過來,肯定事情不妙,幫我一把,求你了!」

    我腦海中推出夜鬼在地道中得意徘徊的情景。想到現在要鑽到那種地方,立時毛骨悚然。

    「我說,實在抱歉,我的工作是負責計算,其他事項合同中沒寫,再說我也無能為力。

    當然,假如我力所能及,自然樂意從命。但我不可能通過同夜鬼搏鬥而把你祖父搶救出來。

    那應該由警察或『組織』上的行家裡手等受過專門訓練的人來幹才是。」

    「警察例外。要是求那夥人幫忙,無疑弄得滿城風雨,不可收拾。而要是眼下就把祖父的研究公之於世,世界可真就完了。」

    「世界完了?」

    「拜託了,」女郎道,「快來幫我。要不然就無可挽回了。這次襲擊我祖父,下次就輪到你。」

    「怎麼會輪到我呢?若是你倒情有可原,我對你祖父的研究卻是一無所知的呀!」

    「你是鑰匙,缺你打不開門。」

    「不理解你說的什麼。」

    「詳情沒工夫在電話裡說。反正事情至關重要,遠遠超除你的想像。總之相信我好了,對你很重要喲!一定要盡快想辦法,遲一步就統統報銷,不是我危言聳聽。」

    「罷了罷了,」我看看表,「不管怎樣,你也還是最好離開那裡。如果你的預感不錯,那裡就太危險了。」

    「到哪兒去呢?」

    「我把青山一間晝夜營業的超級商場位置告訴她。在裡面一間咖啡屋等我,我5點半前趕到。」

    「我怕得很,總好像……」

    聲音再次消失。我朝話筒吼了幾次,都無反應。沉默如同槍口冒出的煙從話筒口裊裊升起。音場混亂。我放回話筒,脫去睡袍,換上運動衫和棉布褲。而後去衛生間用電動刮鬚刀三下五除二刮了鬍鬚,洗了把臉,對鏡梳理頭髮。由於睡眠不足,臉腫得活脫脫成了廉價奶酪餅。我真想盡情酣睡,睡好後精神抖擻地開始普通地道的生活。為什麼人們偏偏不准我休養生息呢?獨角獸也罷夜鬼也罷,與我有何相干!

    我在運動衫外面套上尼龍風衣,把錢夾、零幣和小刀裝入衣袋。略一遲疑,又把獨角獸頭骨用兩條毛巾團團包起,連同火筷一起塞入旅行包,再把已裝進安全盤的模糊運算完畢的手冊貼其旁邊投入包中。這間公寓套房絕對算不上安全。若是老手,不消洗一塊手帕工夫便可把房門和保險櫃全部打開。

    我穿上終歸只刷洗了一隻的網球鞋,夾起旅行包走出房間。走廊裡不見人影。我避開電梯,沿樓梯下樓。天光尚未破曉,公寓一片寂然。地下停車場也空無人影。

    情況有點蹊蹺,有一兩個放哨的人其實未嘗不可,然而沒有。看來徹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拉開車門,旅行包放在助手席,打開引擎,5點眼看就到。我一面巡視左右,一面驅車駛出停車場往青山趕去。路面空空蕩蕩,除了匆匆返回的出租車和夜行卡車,幾乎不見車影。我不時瞄一眼後望鏡,未發現有車跟蹤。

    事情的發展未免反常。我素知符號士們的慣用伎倆。他們不干則已,一干必定徹底,全力以赴,一般不至於收買什麼虎頭蛇尾的煤氣檢修員,不至於放鬆監視既定的目標,而總是選擇最快捷最正確的方法毫不猶豫地付諸實施。兩年前他們曾逮住5名計算士,用電鋸把頭蓋骨上端整個鋸下,從中讀取活的數據。結果嘗試失敗,致使被掏空腦漿、掀去天靈蓋的5具計算士屍浮東京灣。他們做事便是如此一不做二不休。而這次卻一反常態。

    5點28分時我把汽車開進超級商場的停車場,馬上就到約會時間。東方天際隱隱泛白。

    我夾著旅行包走入商場。空曠的場內人影寥寥,收款台那裡一個身穿條紋制眼的年輕男店員正坐在椅子上翻閱待售週刊。一個年齡和職業都不易估計的女子獨自推著裝滿罐頭和速食品的購物車在過道上東張西望。我拐過擺滿酒類的貨架,走到咖啡屋。

    櫃檯前排列的大約一打的小圓凳上,沒有她的身影。我在最靠邊的凳子坐下,要來冷牛奶和三明治。牛奶冷得品不出什麼滋味,三明治則是保鮮紙裡的現成品,麵包片黏糊糊地貼在一起。我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啃著三明治,滋滋有聲地啜著牛奶。為了消磨時間,我看了好一會牆上貼的法蘭克福觀光廣告畫。季節為秋天,河邊樹木紅葉紛披,河面天鵝戲水,身穿黑外套頭戴鴨舌帽的老人在給天鵝餵食。河上有座城為壯觀的古石橋,遠處可望到聖保羅教堂的塔。凝目細看,橋兩頭各有一座借用橋欄建的小石景,開有幾扇小窗,不清楚是何用途。藍天,白雲。河畔椅子坐著很多人,全都裹著外套,女性則大多頭戴圍巾。照片相當漂亮。一看都覺得身上發冷。這一方面是因為法蘭克福的秋景顯得淒涼蕭瑟,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緣故——我一看見高聳的尖塔就覺得寒意襲身。

    於是,我把目光落在對面牆上貼的香煙廣告。一個臉色光鮮的年輕男子指間夾著點燃的過濾嘴香煙,以茫然的眼神斜望前方。香煙廣告模特為什麼總是千篇一律地做出渺無所見了無所想的神情呢?

    看香煙廣告比不上看法蘭克福廣告花費時間,我便轉過頭,打量空蕩蕩的商場。櫃檯正面,水果罐頭如龐大的蟻塚高高難起:一堆桃,一堆葡萄柚,一堆柑橘。其前面擺著一張試嘗桌。但天剛放亮,尚未開始試嘗服務。沒有人清早5時45分便試嘗什麼水果罐頭。桌旁貼著一張題為「USA水果博覽」的廣告。游泳池前放一套白色的庭園桌椅,一位女郎從裝有各種水果的盤子裡拿水果來吃。女郎長得很美,碧眼金髮,雙腿修長,曬得恰到好處。水果廣告中出現的無一不是這樣的金髮女郎。無論注視多長時間,只稍稍一轉臉,就再也無從記起

    長得是何模樣——便是這種類型的美女。而這種美世間的確存在。如葡萄柚,無法分清彼此。

    賣酒處的收款台是獨立的,沒有店員。正經人絕對不可能早餐前來買酒。所以這一角既無顧客又無店員,惟有酒瓶猶如剛剛栽好的小針葉樹安分守己地各就各位。惟得可貴的是這裡的牆上貼滿廣告畫。略一數點,白蘭地波本威士忌和伏特加各1張,蘇格蘭威士忌和國產威士忌各3張,日本酒2張,啤酒4張。我不曉得何以酒廣告如此之多。或許因為在所有食品當中酒最具有喜慶意味。

    不管怎樣,正好用來打發時間。我從頭到尾依序看去。看罷15張,我發覺所有酒中惟獨加冰塊的威士忌在視覺上最富有詩情畫意。簡言之,是攝影技術高超。一個寬底大玻璃杯裡投進三四塊菱形冰,再往裡倒入沉穩的琥珀色威士忌。這麼著,冰塊溶出的白水同威士忌的琥珀色在交融之前漾出瞬間優美的泳姿,委實美不勝收。再注意細看,原來威士忌廣告幾乎全部用的是加冰鏡頭。若是對水的,恐怕印象淡薄;而若是純威士忌,又大概不耐觀賞。

    另一發現,就是沒有一張廣告出現下酒菜。廣告中喝酒之人,誰都不吃下酒菜,一律干喝。想必認為把下酒菜攝進畫面會影響酒的純粹性,也可能擔心下酒菜會框定酒的形象,或顧慮看廣告的人對下酒菜情有獨鍾。這似乎不難理解,我覺得任何做法都自有其相應的理由。

    觀看廣告之間,不覺到了6點。胖女郎仍未出現。為什麼這麼久還遲遲不來呢?真令人納悶。本來我讓她盡快趕來,但這個問題怎麼想都無濟於事。我是以最快的速度來了,往下是她本身的事情。說起來此事原本就與我並無瓜葛。

    我要了杯咖啡,沒放糖沒加奶慢悠悠地喝著。

    時過6點,顧客三三兩兩多了起來。有來買早餐麵包和牛奶的主婦,有來找東西聊以充飢的夜遊歸來的學生,也有來買衛生紙的妙齡女郎,以及來買3種報紙的白領職員。還來了兩個肩扛高爾夫球具袋的中年男士,買了小瓶威士忌。雖說是中年,其實不過三十五六歲,同我不相上下。想來我也算是中年人了。只是因為沒有穿那種怪裡怪氣的高爾夫運動服才略顯年輕。

    我慶幸自己是在超級商場裡等地。若是別的場所,不可能如此輕鬆地消磨時間。我最喜歡超級商場這塊天地。

    等到6點半,我到底失去耐性,駕車來到新宿站,開進停車場,夾起旅行包走到短時行李寄存處前,求其代為保管。我說裡面裝的是易碎物品,請多加小心。值班男子於是把寫有「小心易碎」字樣並帶有雞尾酒杯圖案的紅色卡片別在提手處。我看著他把耐克牌藍色旅行包認真放在架上的合適位置以後,接過了提貨證。接著,去報攤買了260日元的信封和郵票,把提貨證放入信封粘好,貼上郵票,寫上以子虛烏有的公司名義設置的秘密私人信箱名稱,用快信寄了出去。這樣,除非有相當特殊的情況,否則不可能暴露實物。出於慎重,我時常使用這個辦法。

    把信投進郵筒之後,開車離開停車場,返回住處。想到這回已無東西擔心被盜,心情豁然開朗。我把車停進車場,上樓回到房間,沖罷淋浴上床,一身輕鬆地酣然入睡。

    11點有人進來。從事態發展分析,我想此時也該有人來,因此沒太驚慌。不料來人沒按門鈴,竟直接體撞門扇。並且實際上遠遠超過一般拉門那種無所謂的程度,簡直像用拆毀樓房的鐵錘劈頭蓋腦地往門上猛砸,弄得地板上下顫抖,實在非比尋常。既然有如此力氣,還不加勒死管理員搶走萬能鑰匙開門進來省事。就我來說,也還是由來人用萬能鑰匙開門謝天謝地,免得花錢修門。況且,經過如此一番胡亂折騰,說不定被逐出門去。

    來人以身拉門的時間裡,我穿上長褲,把運動衫從腦袋套進,刀藏在腰帶後面,去衛生間小便。為防萬一,我打開保險櫃按動錄音機上的非常鍵,消去裡邊磁帶的聲音。隨後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和土豆色拉,當午餐吃了。陽台上備有應急梯,若想逃走自然不在話下,但我已心力交瘁,懶得抱頭鼠竄。再說逃竄也解決不了我面臨的任何問題。我已面臨或被捲入一種十分棘手的境地,靠一己之力無論如何都奈何不得。這點上我需要找人認真商談。

    我受一位科學家之托,去其地下實驗室處理數據。其時接受了一件類似獨角獸頭骨樣的東西。拿回家不久,便來了一個想必被符號上收買的煤氣檢修員,企圖偷那頭骨。翌日晨,委託人的孫女打來電話,告知祖父遭夜鬼襲擊求我前去救助。而我趕到約會場所,卻不見她出現。我擁有兩件重要物品。一件是頭骨,一件是模糊運算完畢的數據,均被我暫時寄托在新宿站。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願能有人給自己一點暗示。否則,很可能在如此狀態下抱著頭骨永遠逃遁不止。

    喝罷啤酒,吃完土豆色拉,剛透過一口氣,只聽鐵門一聲爆炸般的巨響,陡然朝裡打開,一個見所未見的大塊頭漢子闖進屋來。漢子身穿式樣時髦的夏威夷衫,一條沾滿油膩的土黃色軍褲,腳上一雙潛泳用的足鰭大小的白色網球鞋。和尚頭,蒜頭鼻,脖子粗如常人的腰,眼皮厚似深灰色鐵片,眼球白色部分分外醒目,卻不透明,澤如假眼。但仔細看去,發現黑眼珠不時晃動,知是天生如此。身高恐怕足有1米95,肩甚寬,夏威夷衫儘管大得儼然兩折床單圍身,但仍顯得緊緊繃繃,胸口紐扣幾乎一觸即開。

    大塊頭用打量我拔掉的葡萄酒瓶塞那樣的眼神掃了一眼他自行破壞的門扇,然後把目光轉向我。看上去他對我個人並不懷有種類特別複雜的感情。他像打量房間設備一樣看著我。可能的話,我還真恨不得變成房間裡的設備。

    大塊頭把身體靠到我身旁,後面又閃出一個小個子男人。小個子身高不足1米50,單薄瘦削,五官倒還端莊。他身穿淺藍色拉科斯特圓領羊袖衫和駝色短褲,腳上是淺褐色皮鞋,估計是在某處高級兒童服裝店買的。勞力士手錶在手腕上閃閃發光——當然沒有兒童用的勞力士——顯得格外之大,活像《星球大戰》中或其他什麼裡邊出現的通訊裝置。年紀大約在30往後40往前。身高倘若增加20厘米,在電視劇中扮演奶油小生似也未嘗不可。大塊頭鞋也沒脫就踏進廚房,繞到餐桌另一側,拉過椅子。小個子隨後踱著方步走來,坐在上面。大個頭則在烹調台坐定。把足有常人大腿根那般粗的手臂緊緊抱在胸前,將滯澀的目光定在我脊背的腎臟偏上一點的位置。我後悔自己未借助應急梯從陽台逃走。最近一段時間,我的判斷力顯然出了相當嚴重的失誤。恐怕還是去加油站讓人打開引擎蓋檢查一遍為好。

    小個子看也沒正眼看我一眼,更談不上打招呼。他從衣袋裡掏出香煙盒和打火機,擺在桌面。煙是本森&黑吉斯牌,打火機是金色的「杜蓬」。見此二物,我覺得所謂貿易不平衡大半是外國政府散佈的流言蜚語。他把打火機用兩隻手指夾著熟練地轉動不已。倒像是登門訪問的馬戲團演員,但我當然並無發過此項邀請的記憶。

    我在電冰箱的最上層摸索一會,找出很久以前酒店給的帶有美國百威啤酒標記的煙灰缸,用手指拂去灰塵,放在小個子眼前。小個子以短促而悅耳的聲響擦燃火柴為香煙點火,瞇細眼睛往上噴了一口。他身體小得給人以奇妙之感。臉和手腳一齊小。如將普通人的形體均勻地縮小複印下來一般。因此那支香煙看起來大得彷彿一支嶄新的彩色鉛筆。

    小個子悶聲不響,只顧目不轉睛地盯著燃燒的煙頭。若是約翰·萊克·戈達爾的電影,應當出現「他正在盯視燃燒的香煙」這樣的字幕,但那影片畢竟大大落後於時代,幸也罷不幸也罷。煙頭化做為量不少的煙灰後,他用手指通通敲了幾下,磕落於桌面,對煙灰缸則全然不屑一項。

    「那扇門嘛,」小個子用鏗鏘有力的聲音開口道,「有必要搞壞它,所以搞壞了。當然嘍,如果乖乖用鑰匙來開也是可以開的。希望別見怪才好。」

    「家裡空空如也——你一搜我想就知道了。」我說。

    「搜?」小個子不無驚訝地說,「搜?」他口叼香煙,嚓嚓有聲地搔了搔手心。「搜?搜什麼?」

    「噢,那我倒不知道,反正你不是來搜查的嗎?破門而入地。」

    「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小個子說,「你肯定是誤解了什麼。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只是來和你說話,別無他圖。什麼也不搜,什麼也不要。要是有可口可樂,倒想解解渴。」

    我打開冰箱,拿出兩罐為對威士忌買來的可口可樂,同杯子一起放在桌面。隨後為自己拿出一罐惠比須啤酒。

    「你不也喝點?」我指著後面的大塊頭問。

    小個子彎起手指示意,大塊頭悄然趨前,拿起桌上的可樂。長得雖牛高馬大,動作卻如風吹楊柳。

    「喝完了幹那個。」小個子對大塊頭說。然後轉向我,說出兩個字:「助興。」

    我背過身,看大塊頭一口喝乾可樂。喝畢,他把罐倒過來,確認再無一滴可樂後,放在手心一攥,便不動聲色地攥得面目全非——只見紅色的可樂罐發出風吹報紙般的瑟瑟聲響,頓時變作一枚普普通通的金屬片。

    「這個嘛,哪個都會。」小個子說。

    或許哪個都會,可我不會。

    繼而,大塊頭用兩指夾起癟平的金屬片,嘴唇稍稍一扭,便齊刷刷地縱向撕開。把電話簿一撕兩半的光景我見過一次,而撕癟平金屬罐,還是頭一遭目睹。沒試自然不明白,不過恐怕非同兒戲。

    「百元硬幣都能弄彎。這點卻是沒什麼人能如法炮製。」小個子說。

    我頷首贊同。

    「耳朵都能撕掉。」

    我點頭同意。

    「三年前是職業摔跤手來著。」小個子說,「出類拔萃的選手。要不是膝蓋受傷,拿冠軍如探囊取物。年紀輕,有實力,別看這樣,腿腳快著哩。可惜傷了膝蓋,一切頓成畫餅。摔跤須有速度才行。」

    見他看我的臉,我趕緊點頭。

    「那以後就由我照顧,我是他堂弟嘛。」

    「你們這個家族就不出中間體型的人?」我問。

    「再說一遍!」小個子死死盯住我。

    「沒什麼。」我說。

    小個子顯得有些困惑,沉吟片刻,索性把煙擲在地上,用鞋底碾滅。對此我毫無怨言。

    「你也必須再寬心些才行。要舒展心胸,放鬆心情,否則說話很難推心置腹。」小個子說,「雙肩不要繃得太緊。」

    「再從冰箱裡拿罐啤酒可以麼?」

    「可以,當然可以。你的房間,你的冰箱,你的啤酒,不是麼?」

    「我的門。」我補充道。

    「門就忘掉好了。老想那個,身體自然繃緊。不就是不值幾個錢的一扇小門嗎?你錢也掙得不少,該搬到門好些的住處才是。」

    我只好不再想門,從冰箱拿出啤酒喝著。小個子往杯裡倒了可樂,等泡沫消失後,喝掉一半。

    「啊,讓你受驚,實在抱歉。不過一開始就已說了,我們是來幫助你的。」

    「破門而入地?」

    聽我如此一說,小個子的臉急劇漲紅,鼻孔驟然鼓大。

    「不是跟你說把門忘掉嗎,嗯?」他語氣極為沉靜。接著把同樣的問話向大塊頭重複一遍,大塊頭點頭肯定。此人看來非常浮躁。我是不大樂意搭理如此浮躁之人的。

    「我們來此是出於好意,」小個子說,「你正在不知所措,所以前來詳加指點。不知所措這個說法如不合適,改說無所適從也可以。如何?」

    「是不知所措,是無所適從。」我說:「無任何知識,無任何暗示,無門,門無一扇。」

    小個子抓起桌面的打火機,端坐未動地朝冰箱門摔去。一聲不祥的悶響,我的冰箱隨即出現一個顯而易見的坑。大塊頭拾起落於地上的打火機,放回原處。一切恢復常態,惟獨冰箱門落下一塊傷痕。小個子像要平靜自己心情似的喝掉另一半可樂。每次面對浮躁之人,我倒多少想試驗一下其浮躁的程度。

    「充其量不過是一兩扇那副德性的門。想想事態的嚴重性好了!把這座公寓整個炸掉都在所不惜,看你還敢再說一句什麼門!」

    門——我在心中說道。問題不在於是否值錢,門是一種象徵。

    「門的事倒也罷了。問題是出了這種事我很可能被逐出這座公寓。畢竟這裡住的全是正人君子,一向安安靜靜。」

    「要是有誰向你說三道四把你攆走,就往我那裡打電話。我保證想辦法好好收拾他一頓。這回可以了吧?不給你找麻煩。」

    我覺得,果真如此,事情難免更加複雜化。但我不想進一步刺激對方,便默默點頭,接著喝啤酒。

    「也許是多餘的忠告——年過35,最好改掉喝啤酒的習慣。」小個子說,「啤酒那玩藝兒是學生哥兒或體力勞動者喝的。一來使肚皮突起,二來使人粗俗。到了如此年紀,還是葡萄酒或白蘭地有益於健康。小便排泄過頻會損壞身體新陳代謝的功能。適可而止!喝貴一點的酒,要是每天都喝一瓶兩萬元的葡萄酒,你自覺神清氣爽。」

    我點頭喝了口啤酒。多管閒事!喝啤酒歸喝啤酒,腹部脂肪我是通過游泳或跑步來去掉的。

    「不過,我也不能光說人家,」小個子道,「誰都有弱點。就我來說,就是嗜煙和偏愛甜食。尤其甜食,吃起來簡直不要命。對牙不好,又容易得糖尿病。」

    我點頭贊同。

    小個子又抽出一支煙,用打火機點燃。

    「我是在巧克力工廠旁邊長大的。喜歡甜食恐怕就是這個原因。說是巧克力工廠,但並非森永或明治那樣的大廠,一家默默無聞的街道小廠罷了。對了,生產的就是小糕點鋪或超級商場中削價處理的那類粗糙不堪沒滋沒味的貨色。這麼著,工廠每天每日都散發出巧克力味兒。好些東西都感染了這種味道,窗簾也好,枕頭也好,貓也好,數不勝數。所以,直到現在我都喜歡巧克力。一嗅到巧克力味兒,就想起小時候的事。」

    小個子掃了一眼勞力上表盤。我本打算再次提那扇門,又擔心說來囉嗦,遂作罷。

    「好了,」小個子說,「時間不多,閒言少敘。多少輕鬆些了吧?」

    「一點點。」

    「那就言歸正傳。」小個子說,「剛才講過了,我此行的目的,在於多多少少為你排憂解難。所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只管發問。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隨後,小個子朝我做出催問的手勢:「問什麼都行。」

    「首先,我想瞭解你們是什麼身份,對事態把握到什麼程度。」我說。

    「問得好!」說著,小個子尋求贊同似的望著大塊頭。大塊頭點頭後,他又把目光收回到我身上。「關鍵時刻頭腦清醒,不講廢話。」

    小個子把煙灰抖落在煙灰缸裡。

    「這麼想好了:我是為幫助你而來這裡的。至於屬於哪個組織,眼下都沒關係。同時,我們已經把握了大致事態。博士、頭骨、模糊運算後的數據,基本瞭如指掌。連你不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下一個疑問?」

    「昨天下午可曾買通煤氣檢修員來盜竊頭骨?」

    「前面說了,」小個子道,「我們不稀罕什麼頭骨,我們什麼都不稀罕。」

    「那麼又是誰呢?是誰買通煤氣工的?夢幻不成?」

    「那個我們不知道。」小個子說,「此外還有不知道的,那就是博士正在搞的實驗。他的所作所為我們固然一一心中有數,但不曉得其目標是什麼。這點很想瞭解。」

    「我也蒙在鼓裡。」我說,「卻惹了一身麻煩。」

    「全都知道。你是一無所知,無非被人利用。」

    「既然如此,來我這裡也一無所獲嘛。」

    「只是來拜訪一下。」說著,小個子用打火機角咚咚敲擊桌面。「我們認為還是告知一聲為好,而且相互匯攏一下信息和看法對今後很有益處。」

    「想像一下可以吧?」

    「請便。想像如小鳥一樣自由,像大海一般浩瀚,任何人都無法阻止。」

    「你們既非『組織』裡的,又不屬於『工廠』裡的,做法和哪方面都不相同。估計是獨立的小組織,而且瞄準新的市場。大概是想侵佔『工廠』的地盤吧,我想。」

    「你瞧你瞧,」小個子對大塊頭說,「剛才我說了吧,腦袋清醒著咧!」

    大塊頭點頭。

    「住這種廉價房間的,腦袋好使得出奇;老婆跟人私奔的,腦袋也靈得不一般。」小個子道。

    「你的推測大體不錯。」小個子繼續道,「我們是打算把博士開發的新方法搞到手,以便在這場情報大戰中一鳴驚人。且已做了相應的準備,資金也不缺。為此需要得到你這個人和博士的研究成果。這樣我們就可以徹底打破『組織』和『工廠』的兩極結構。這也正是情報戰優秀的地方,平等得很。誰能搞到新的先進系統,誰就穩操勝券,而且是決定性的勝券。況且目前的狀況也不正常,豈非徹頭徹尾的壟斷!情報中的某部分由『組織』壟斷,另一部分由『工廠』獨吞。談不上競爭。這無論如何都有違於自由主義經濟的法則。如何,你不認為不正常?」

    「與我無關。」我說,「我這樣的小嘍囉不過像螞蟻一樣的幹活罷了,此外概不考慮。所以,如果兩位是來這裡拉我入伙的話……」

    「你好像還懵懵懂懂,」小個子咂咂舌,「我們壓根兒就沒想拉你入伙,只是說想得到你。再下一個疑問?」

    「想瞭解夜鬼。」我說。

    「夜鬼是在地下生活的。住在地鐵、下水道那樣的地方,靠吃城裡的殘羹剩飯和喝污水度日。幾乎不同人發生關係。所以很少有人曉得夜鬼的存在。一般不至於加害於人,但偶爾也把單獨誤入地下的人逮住吃掉。地鐵施工當中就不時發生作業人員下落不明的事件。」

    「政府不知道?」

    「政府當然知道。國家這東西是不會那麼傻的。那幫傢伙一清二楚——不過也僅僅限於最高領導層。」

    「那為什麼不提醒大家,或讓大家躲開?」

    「第一,」小個子說,「如讓國民知道,勢必引起一大場混亂。不是麼?要是大家曉得自己腳下有一群莫名其妙的活物動來動去,哪個心裡都不是滋味。第二,欲除無法。自衛隊也不大可能鑽到整個東京城的地下去把夜鬼全部斬盡殺絕。黑暗是它們最得意的場所。如果真的動手,必是一場惡戰。

    「第三,還會有這種情況:它們在皇宮下面築有極大的巢穴。一旦事情不妙,就會捅開地面爬出,甚至能把地上的人拖入地下。那樣一來,日本勢必亂成一團,對吧?所以政府才不同夜鬼對陣,而聽之任之。再說,若和它們攜手合作,反倒可以控制一股巨大的勢力。政變也好,戰爭也好,只要同夜鬼協同作戰,就絕對不會失利。因為縱使發生核戰爭,它們也會死裡逃生。不過目前階段,誰也沒同夜鬼結為同黨。因為它們疑心太重,決不輕易同地上的人交流。」

    「聽說符號士同夜鬼打得火熱?」我說。

    「倒是有此風聲。即使實有其事,也不過是極少一部分夜鬼由於某種緣故暫時被符號士籠絡住了,不會有更深的發展。不能設想符號上同夜鬼會結成永久性同盟。不必當一回事。」

    「可是博士被夜鬼劫走了呀!」

    「這也的確聽說了。詳情我們也不曉得。也可能是博士為掩人耳目而自導自演的一場戲——這種可能性也並非就不存在。畢竟情況過於錯綜複雜,發生什麼都無足為奇。」

    「博士在從事一項特殊研究。」說著,小個子從各個角度端詳打火機。「為了同計算士和符號士這兩大組織分庭抗禮而在推進自己獨特的研究。符號士想超過計算士,計算士想排擠符號士。博士則在二者的夾縫中開展足以使整個世界結構徹底顛倒的研究。為此才需要你的幫助,而且需要的不是你作為計算士的能力,而是你本身。」

    「我?」我愕然道,「為什麼需要我?我又沒什麼特殊能力,平庸無奇。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自己會在顛覆世界上面推波助瀾。」

    「我們也在尋求這個答案。」小個子手裡團團玩弄著打火機,「有所覺察,但不明確。總之他把研究焦點對準了你。這已做了長時間準備,現已到了最後攻堅階段,在你本身不知不覺之間。」

    「等這攻堅戰一完,你們就把我和研究成果搞過去,對吧?」

    「可以這樣說吧。」小個子道,「問題是形勢漸漸蹊蹺起來,『工廠』嗅到了什麼並開始活動。因此作為我們也不得不採取行動。傷腦筋啊!」

    「『組織』可曉得此事?」

    「估計還沒有察覺到。當然,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對博士周圍加以監視也是事實。」

    「博士是何許人物呢?」

    「博士在『組織』中干了好幾年。他幹的當然不是你那種事務性工作,是在中央研究室。專業是……」

    「『組織』?」情況愈發微妙愈發複雜。儘管置身於話題的中心,卻惟獨我茫無所知。

    「是的。也就是說博士曾是你的同事。」小個子說,「見面機會想必沒有,僅僅隸屬同一組織罷了。誠然,這組織——計算士組織也的確過於龐大過於複雜,加之奉行近乎恐怖的秘密主義,因此只有一小撮頭頭才瞭解什麼地方在進行什麼。總之,右手幹什麼左手不知道,右眼看的與左眼看的不是同一物體。一句話,情報量太大,任何人自己都無法處理。符號士企圖竊為己有,計算士則全力守住不放。然而即使再擴大組織,哪一方都不可能把握洪水般洶湧的情報信息。」

    「這樣,博士有了自己的想法,而退出計算士組織,埋頭搞自己的研究。他的專業面很廣。大腦生理學、生物學、骨相學、心理學——大凡關於控制人類意識的研究,他都堪稱出類拔蘋的角色。在當今時代,不妨說是文藝復興式的世界罕見的天才學者。」

    想到自己曾對如此人物解釋過何為分類運算模糊運算,不由自覺汗顏。

    「現在計算上設計出的計算系統,即使說幾乎全是他一人之功我想也不為過。你們不過是把他開發的秘密技術付諸實施的工蜂而已。」小個子說,「這樣說不大客氣吧?」

    「沒關係,不用客氣。」

    「話說回來,博士退出了組織。退出以後,不用說,符號士組織馬上前來拉攏。畢竟退出組織的計算士大部分當了符號士。但博士拒絕了,說自己有必須獨自開展研究的項目。這樣一來,博士就成了計算士和符號士共同的敵手。因為,對計算士組織來說他過於瞭解秘密,對符號士組織而言他是敵陣中的一員。在那些傢伙眼裡,非友人即敵人。博士對此也瞭然於心,於是緊挨在夜鬼巢穴旁建造了實驗室。實驗室可去了?」

    我點下頭。

    「這實在是條妙計。任何人都甭想靠近那個實驗室。夜鬼就在那一帶成群結隊,無論計算士組織還是符號士組織都不是夜鬼的對手。他本人往來時則發出一種夜鬼討厭的聲波,使得夜鬼倏忽間無影無蹤,就像摩西橫渡紅海時一樣。堪稱萬無一失的防禦系統。除去那個女郎,你是第一個得以進入實驗室的人,或許。這就是說,你這一存在已重要到了如此地步。不管從哪方面看,博士的研究都到了最後關口,叫你去就是為了突破這道關口。」

    我「唔」了一聲。有生以來自己本身還從未曾如此舉足輕重。這一點總使我覺得有些不很自然,不大習慣。「那麼說,」我開口道,「博士讓我處理的實驗數據不外乎是叫我前去的誘餌,實質上沒有任何價值可言。博士的目的在於把我叫去?」

    「那也不盡然。」小個子掃了一眼手錶,「那數據是嚴密設計出來的程序,好比定時炸彈,到時間就轟隆一聲爆炸。當然這純屬想像,究竟如何我們也不得而知,要直接向博士本人才行,呃——時間越來越少了,談話就到此為止如何?往下還有個約會。」

    「博士的孫女怎麼樣了?」

    「那孩子怎麼樣?」小個子不可思議似的問,「我們也不曉得,又不可能一一監視不放。莫非對她有意思?」

    「沒有。」我想大約沒有。

    小個子離座站起時依然不把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他抓起桌上的打火機揣進褲袋。「對立的立場我想大致你已瞭解了。再補充一點:我們現在有個計劃,就是說眼下我們掌握的情報要比符號士的詳細,已經搶先一步。問題是我們的組織較之『工廠』弱小得多。假如他們真的加大馬力,我們恐怕難免被甩在後面,被打得潰不成軍。所以作為我們必須在此之前牽制住符號士。這層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說。「明明白白。」

    「但是單靠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你可以助一臂之力吧?」

    「『組織』。」我說。

    「嘖嘖,」小個子對大塊頭說,「我說他頭腦清醒吧。」隨即又注視我的臉,「這是需要誘餌的。沒有誘餌誰都不肯上鉤。拿你做誘餌好了。」

    「興致不大。」

    「這不是興致大不大的問題。」小個子說,「我們也在殊死拚搏。這回我倒有一點要問——這房間中你最珍惜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一樣值得珍惜,清一色便宜貨。」

    「這我知道。不過,不希望被人破壞的東西總有一兩件吧?哪怕再便宜,畢竟也靠它在此生活嘛。」

    「破壞?」我吃了一驚,「破壞是怎麼回事?」

    「破壞……就是破壞嘛,比如門的下場。」說著,小個子指了指門拉手門鎖已不翼而飛的扭曲變形的門。「為了破壞的破壞,全都弄它個稀巴爛!」

    「為什麼?」

    「一兩句解釋不清,再說解釋與否反正都要破壞。所以,要是有不希望破壞的只管說。不亂來的。」

    「錄像機,」我只好直言,「監控電視。這兩件貴,又剛買。還有壁櫥上貯存的威士忌。」

    「此外?」

    「皮夾克和新做的三件頭西裝。皮夾克是美國空軍轟炸機型的,領上帶毛。」

    「此外?」

    我沉思片刻,看另外還有沒有值錢之物。再沒有了。我家不是保管貴重物那類場所。

    「僅此而已。」

    小個子點點頭,大塊頭也點點頭。

    大塊頭首先逐個打開壁櫃和抽屜,從抽屜中拉出鍛煉肌肉的對拉彈簧鍵,繞到背後,貼著脊背拉直。我還從未見過把這彈鏈完全貼背拉直的人物,也算開了眼界。真個十分了得。

    他像拿棒球很一樣雙手握著對拉彈簧鏈,到臥室去了。我探長身子,看他做何舉動。大塊頭在監控電視機前站定,掄起肩上的彈簧鏈對準電視熒屏狠命掄去。隨著顯像管粉身碎骨之聲,以及渾似一百個閃光燈同時燒燬的聲響,三個月前新買的27英吋電視機便如西瓜一般被砸得一塌糊塗。

    「等等……」說著,我急欲起身。小個子啪地一拍桌面,把我止住。

    繼而,大塊頭舉起錄像機,把平面部分對準電視機角咬牙切齒地摔打不止。幾個按鍵四下飛濺,拉線短路,一縷白煙猶如得救的魂靈浮在空中。確認錄像機已慘遭徹底毀壞之後,大塊頭將報廢的機體扔在地板上,這回從衣袋中抽出一把刀,隨著卡一聲單純明快的聲響,明晃晃的刀身一閃而出。他隨即拉開立櫃,將兩套加起來差不多價值20萬元的服裝——轟炸機式夾克和三件頭西服利利索索地劃裂開來。

    「怎麼好這樣胡來,」我對小個子吼道,「不是說不破壞貴重物嗎?」

    「我可沒那麼說,」小個子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問你最珍惜什麼,沒有說不破壞。破壞就是要從珍貴的開始,豈非明擺著的事!」

    「得得。」說著,我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起來,和小個子一起觀看大塊頭破壞我這兩室一廳的小而富有格調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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