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本在白連衣裙外面披了一件寬寬大大的海軍藍夾克,夾克領子上別一枚小小的魚形銀飾針。連衣裙雖然式樣簡單之極,又無任何裝飾,但芽在島本身上顯得無比高雅和具有裝飾意味。同上次見時相比,她似乎多少曬黑一點兒。
“以為你再不來了呢。”我說。
“每次見我都這麼說。”島本笑道。她仍像以往那樣坐在我旁邊的吧台高腳椅上,雙手置於台面。“不是留言說大概一段時間來不成了嗎?”
“這一段時間,島本,對於等的人來說卻是很難計算長度的。”我說。
“不過需要用這一說法的情況也是有的——只能用此說法的場合。”
“而且大概也很難計算重量。”
“是啊,”說著,她臉上浮現出以往那種淡淡的微笑,笑得仿佛遠處什麼地方吹來的輕柔的風。“是如你所說,抱歉。但不是我自己辯解,是沒有辦法。我只能用那樣的說法。”
“用不著什麼道歉。以前也說過,這裡是店、你是客人,你想來時來就是,對此我已經習慣了。我只是自言自語罷了,你不必介意。”
她叫來調酒師,要了杯雞尾酒,然後就像檢查什麼似的上上下下看了我半天,“少見,今天打扮得一身輕松嘛。”
“還是早上去游泳時那一身,沒時間換。”我說,“不過偶一為之也不壞,覺得像是找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顯得年輕,怎麼都看不出有三十七。”
“你也怎麼都看不出有三十七嘛。”
“可也不至於像十二。”
“不至於像十二。”我說。
雞尾酒端來,島本啜了一口,像傾聽什麼低微聲響似的悄然閉上眼睛。她一閉眼,我又得以看見她眼瞼上那條細線。
“我說初君,我時常想這裡的雞尾酒來著,想喝。喝哪裡的雞尾酒都跟在這裡喝的多少有所不同。”
“去很遠的地方了?”
“何以見得?”島本反問。
“看上去好像。”我說,“你身上總像有那樣的氣息——長時間去很遠很遠地方的氣息。”
她揚臉看我,點了下頭。“噯,初君,長時間裡我……”說到這裡,她猛然想起什麼似的打住了。我打量她搜腸刮肚的樣子。但似乎未能找出詞句。她咬住嘴唇,旋即又是一笑:“對不起,總之。本該聯系一下才是。但某種東西我是不想觸動的,想原封不動保存在那裡。我來這裡或不來這裡——來這裡時我在這裡,不來這裡時……我在別處。”
“沒有中間?”
“沒有中間。”她說,“為什麼呢,因為那裡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
“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我說。
“是的,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
“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捨也不存在。”
“是的,一如不存在狗的地方,狗捨也不存在。”島本說。然後好笑似地看著我。“你這人還蠻有幽默感嘛。”
鋼琴三重奏樂隊開始演奏《STARCROSSEDLOVERS》。我和島本默默聽了一會兒。
“噯,提個問題好麼?”
“請。”
“這支曲可跟你有什麼關系?”她問我,“好像你一來這裡就必定奏起這支曲。是這兒的一項什麼規定不成?”
“算不上什麼規定,演奏它只是出於好意——他們知道我喜歡這支曲。所以我在的時候時常演奏。”
“好曲子!”
我點點頭。
“好得很。不光好,還很復雜,聽幾遍就聽出來了。不是誰都隨便演奏得了的。”我說,“《STARCROSSEDLOVERS》,埃林頓‘公爵’和彼利·斯特雷霍很早以前創作的,一九五七年吧。”
“《STARCROSSEDLOVERS》,”島本說,“什麼意思呢?”
“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不幸的戀人們。英語裡有這樣的說法。這裡指羅密歐與朱麗葉。埃林頓和斯特雷霍為了在安大略莎士比亞紀念大會上演奏而創作了包括這支曲在內的組曲。原始演奏中,約翰尼·霍吉斯的中音薩克斯管演奏朱麗葉,保羅·貢薩維斯的高音薩克斯管演奏羅密歐。”
“災星下出生的戀人們,”島本說,“簡直像為我們作的曲子,嗯?”
“我們是戀人麼?”
“你認為不是?”
我觀察島本的表情。她臉上已不再有微笑現出,惟見瞳仁裡閃著微弱的光。
“島本,我對如今的你還一無所知。”我說,“每次看你的眼睛我都這樣想,對你我還一無所知。勉強算是知道的,只是十二歲時的你,住在附近的、同班的島本。這距今已過去了二十五年。還是流行扭擺舞、有軌電車跑來跑去年代的事,沒有盒式磁帶沒有月經棉塞沒有減肥食品年代的事,地老天荒了!而那時的你以外的倩況,我幾乎一無所知。”
“我眼睛裡那樣寫著了?寫著你對我一無所知?”
“你眼睛裡什麼也沒寫的。”我說,“寫在我眼睛裡:我對你一無所知。只不過映在你眼睛罷了,用不著介意。”
“初君,”島本說,“什麼都不能跟你說,我實在過意不去,真這麼覺得的。可那是沒辦法的事,一籌莫展啊。所以什麼也別再說了可好?”
“剛才也說了,純屬自言自語。你別往心裡去。”
她把手放在領口,手指久久摸著魚形飾針。我一聲不響地傾聽鋼琴三重奏。演奏結束,她鼓掌,喝了口雞尾酒,隨後長歎一聲,看我的臉。“六個月時間實在夠長的了。”她說,“不過反正往後一段時間大概是能來這裡的,我想。”
“magicword.(譯注:magicword:魔語,魔術語。)”我說。
“magicword?”
“大概和一段時間。”
島本浮起微笑看著我,然後從小手袋裡取出香煙,用打火機點燃。
“看你,有時覺得就像看遙遠的星星。”我說,“看起來非常明亮,但那種光是幾萬年前傳送過來的。或許發光的天體如今已不存在了,可有時看上去卻比任何東西都有現實感。”
島本默然。
“你在那裡,”我說,“看上去在那裡,然而又可能不在。在那裡的沒准只是你的影子,真實的你說不定在別的什麼地方。或者已消失在遙遠的往昔也末可知。我越來越不明白怎麼回事。伸出手去確認,但每次你都用‘大概’和‘一段時間’的迷霧倏地掩住身體。我說,這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大概不會久吧。”
“你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幽默感。”說罷,我笑了。
島本也笑了。那是雨後最初的陽光從悄然裂開的雲隙中瀉下般的微笑。眼角聚起的溫馨的魚尾紋,似乎給我以美好的承諾。“噯,初君,有禮物給你。”
她把一件包著漂亮的包裝紙、打著紅色禮品結的禮物遞到我手上。
“好像唱片嘛。”我掂掂重量說。
“納特·‘金’·科爾的唱片,以前兩人經常一塊兒聽來著。親切吧?讓給你。”
“謝謝。可你不需要嗎?父親留下的紀念品吧?”
“另外還有好幾張,沒關系的。這個給你。”
我定睛細看這包在包裝紙裡打著禮品結的唱片。於是,人們的嘈雜聲和鋼琴三重奏恰如急速撤退的潮水一般遠遠遁去,留在這裡的惟獨我和島本兩人,其他一切無非幻影而已。這裡既無一貫性又無必然性,不過是紙糊的舞台裝置罷了。真正存在於此的只有我和島本。
“島本,”我說,“兩人找地方聽聽這個好麼?”
“真能那樣,肯定妙不可言!”她說。
“我在箱根有座小別墅,那裡誰也沒有,又有唱機。這個時間,開車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島本看一眼表,轉而看我:“這就去?”
“這就去。”我說。
她像看遠處什麼景物時那樣瞇縫著眼睛看我。“現在都十點多了。去箱根再回來可就相當晚了,你不要緊?”
“我不要緊。你呢?”
她再次看表,之後閉目十秒鍾。再睜開時,臉上現出了某種新的神情,仿佛閉目時間裡她去了遠處什麼地方,把什麼放在那裡後又趕了回來。“好的,去吧。”她說。
我叫來負有類似經理責任的雇員,交待說自己今天這就回去,往下的事由他負責,“關上現金出納機,整理賬單,把營業額放進銀行夜間保險櫃就可以了。”然後我走去公寓地下停車場開出寶馬,又從附近的公共電話亭給妻打電話,說這就去箱根。
“這就去?”她吃了一驚,“何苦現在去什麼箱根?”
“想考慮點兒事情。”我說。
“那麼就是說今天不回來了?”
“大概不回來了。”
“我說,”妻子說道,“今天的事很對不起。我想了很多,怪我不好。你說的的確有道理。股票已全部處理妥當,所以你還是回家來。”
“喂,有紀子,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根本沒有生氣,這件事你不必介意。我只是想考慮一些事情,讓我考慮一個晚上就行了。”
她沉默一會兒,說明白了。聲音聽起來甚是疲憊。“那好,就去箱根吧。不過開車要小心,下著雨呢。”
“小心就是。”
“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楚。”妻說,“你覺得我是在給你添麻煩?”
“哪裡是添麻煩!你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責任。如果說有問題,是在我這方面。所以你不必想那麼多。我只是想清理一下思緒。”
我掛斷電話,開車回店。想必有紀子那以後一直在考慮午飯桌上我們談的話,考慮我說的話,考慮她自己說的話。這從她的聲調中聽得出,聲調疲憊而困惑。想到這裡,我心裡一陣難受。雨仍在執拗地下著。我讓島本上車。
“你不跟什麼地方聯系一下行麼?”我問島本。
她默默地搖頭,隨後像從羽田回來時那樣臉貼窗玻璃盯視窗外。
去箱根的路上車很少。我在厚木駛下東名高速,沿小田原厚木公路徑直往小田原開去。
時速表的指針總在一百三至一百四之間晃來晃去。雨不時加大勢頭,但畢竟是跑過多少次的路,我記得住途中所有的拐彎和上下坡。駛上高速公路之後,我和島本差不多沒再開口。我用低音量聽莫扎特的四重奏,集中精神開車。她一動不動地眼望窗外,似乎在沉思什麼,時而轉向我,盯視我的側臉。給她那麼盯視起來,我口中不由干得沙沙直響,不得不連吞唾液使自己保持鎮定。
“噯,初君,”她說,這時我們正在國府津一帶疾馳,“在店外你不怎麼聽爵士樂?”
“是的,不怎麼聽,一般聽的是古典。”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把爵士樂算到工作裡去了吧,出了店門就想聽點別的。除了古典,有時也聽搖滾,但爵士樂很少聽。”
“太太聽什麼音樂?”
“她自己基本不聽音樂,我聽時才一起聽,主動放唱片的時候幾乎沒有過。估計唱片怎麼放都不知道。”
她把手伸進磁帶盒,拿起幾盤細看。其中也有我和女兒一起聽的兒歌,如《警犬》和《郁金香》之類,我們在去幼兒園或回來的路上時常隨著哼唱。島本把貼有史努比漫畫標簽的一盤磁帶拿在手上好奇地看了半天。
看罷,她又盯視我的側臉。“初君,”稍頃她開口道,“這麼從旁邊看你開車,有時很想伸手抓住方向盤猛地打轉。那一來怕是要沒命的吧?”
“篤定嗚呼哀哉。時速一百三十公裡嘛。”
“不願意和我一塊兒死?”
“那可算不上光明正大的死法。”我笑道,“再說唱片還沒聽呢。我們是來聽唱片的吧?”
“別怕,不會那麼做的。”她說,“不過是一閃之念,時不時地。”
雖是十月初,但箱根的夜晚還是相當涼的。到得別墅,我打開燈,打開客廳的煤氣取暖爐,從餐具櫥裡拿出白蘭地杯和白蘭地。一會兒房間暖和了,兩人便像過去那樣並坐在沙發上,把納特·“金”·科爾的唱片放在唱機盤上。爐火燒得正紅,火光映在白蘭地酒杯上。
島本把雙腿提上沙發,折疊在臀下坐著,一只手搭在沙發背上,另一只放在膝頭,一如往日。那時的她恐怕是不大想給人看見腿的,而作為習慣,即使在動手術治好了腿的現在也還保留著。納特·“金”·科爾唱起《國境以南》,實在是久違了。
“說實話,從小聽這首歌就覺得奇怪:國境以南到底有什麼呢?”我說。
“我也是。”島本應道,“長大以後看了英文歌詞,不禁大失所望,不過是墨西哥一首歌曲罷了。原以為國境以南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呢。”
“比如說有什麼?”
島本抬手把頭發撩到腦後輕輕挽起。“不知道啊。該是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軟的東西吧。”
“非常漂亮、又大又柔軟的東西,”我說,“能吃不成?”
島本笑了,隱隱現出嘴裡潔白的牙齒。“大概不能吃吧,我想。”
“能摸?”
“我想大概能摸。”
“大概好像太多了。”我說。
“那裡是大概多的國家嘛。”
我伸出手,觸摸她放在沙發背的手指。實在好久沒碰她的身體了,在從小松機場飛往羽田機場的飛機上碰過,打那以後這是第一次。一摸她的手指,她略微揚臉看我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去。
“國境以南,太陽以西。”她說。
“什麼呀,太陽以西?”
“有那樣的地方。”她說,“聽說過西伯利亞臆病麼?”
“不曉得。”
“以前從哪本書上看過,初中時候吧。什麼書想不起來了……反正是住在西伯利亞的農夫患的病。喏,想象一下:你是農夫,一個人住在西伯利亞荒原,每天每天都在地裡耕作,舉目四望一無所見。北邊是北邊的地平線,東邊是東邊的地平線,南邊是南邊的地平線,西邊是西邊的地平線,別無他物。每天早上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你就到田裡干活;太陽正對頭頂時,你收工吃午飯;太陽落入西邊的地平線時,你回家睡覺。”
“聽起來同在青山左近經營酒吧的人生模式大不相同嘛。”
“是的吧,”她微微一笑,稍稍歪了歪頭,“是大不相同吧。而且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都是這樣。”
“可西伯利亞冬天能耕種嗎?”
“冬天休息,當然。”島本說,“冬天待在家裡,做家裡能做的活計。等春天一來就外出做田裡的話兒。你就是那樣的農夫,想象一下!”
“想象著呢。”我說。
“有一天,你身上有什麼死了。”
“死了?什麼死了?”
她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是什麼。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升起,劃過高空落往西邊的地平線——每天周而復始目睹如此光景的時間裡,你身上有什麼突然咯崩一聲死了。於是你扔下鋤頭,什麼也不想地一直往西走去,往太陽以西。走火入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不吃不喝走個不停,直到倒地死去。這就是西伯利亞臆病。”
我在腦際推出趴在地上就勢死去的西伯利亞農夫。
“太陽以西到底有什麼呢?”我問。
她再次搖頭:“我不知道。也許那裡什麼也沒有,或者有什麼也不一定。總之是個同國境以南多少不同的地方。”
納特·“金”·科爾唱起《裝相》,島本也低聲隨著唱了起來,一如過去常唱的那樣。
PretendYouarehappywhenYou’reb1ue,Itisn’tveryhandtodo.
“喂,島本,”我說,“你不在以後,我一直考慮你來著,差不多半年。六個來月每天從早到晚考慮你。也想停止考慮,但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最後這樣想道:我再也不希望去任何地方,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再也不想讓你從我眼前失去,再也不想聽到什麼一段時間,大概也不想聽。我就是這樣想的。你說了句一段時間見不到就去了哪裡,可你什麼時候回來卻不曉得,誰都不曉得,什麼保證都沒有。你很可能一去不復返,我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你而了此一生。這麼一想,我真有些坐立不安,周圍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意義。”
島本默不作聲看著我,始終面帶一成不變的淺淺的笑意。那是絕對不受任何干擾的恬靜的微笑,我無法讀出其中的情感。這微笑深處應該潛在著什麼,但任何蛛絲馬跡都沒有向我顯露。每次面對這微笑,一瞬間我都似乎迷失了自己的情感,全然搞不清自己位於何處,向何方行進。但我還是耐心找出自己應出口的話語。
“我是愛你的,確實愛你。我對你懷有的感情是任何別的東西所無法替代的。這以前我幾次眼睜睜地失去了你,但那是不應該的,是錯誤的。我是不應該失掉你的。幾個月來我徹底想通了:我的的確確愛你,我無法忍耐沒有你的生活,再也不希望你去任何地方。”
聽我說完,島本好半天閉目一聲不響。爐火繼續燃燒,納特·“金”·科爾繼續唱老歌。我想補充點什麼,卻無話可說。
“噯,初君,好好聽我說,”島本終於開口了,“這是至關重要的事,好好聽著。剛才我也講了,在我是不存在所謂中間的。我身上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中間性的東西的地方也不存在中間。所以對你來說,或全部收留我,或全部捨棄我,二者必居其一。這是基本原則。如果你認為眼下這種狀況持續下去也沒關系,我想是可以持續的。至於能持續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為其持續而竭盡全力。如果我能來見你我就來見,為此我也會付出相應的努力。但不能來見時就不能來,而不可能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這點是很明確的。但如果你不喜歡這樣,不希望我再去別處,那麼你就必須全部收留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部,連同我拖曳的和我擔負的。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明明白白。”我說。
“那麼你仍然真想同我在一起?”
“這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說,“你不在的時間裡我不知就此考慮了多少次,已經下定了決心。”
“可是初君,你太太和兩個女兒怎麼辦?你不是愛太太和女兒的嗎?你應當是很珍惜她們的。”
“我是愛她們,非常愛,非常珍惜,的確如你所說。同時我也明白——僅僅這樣是不夠的。我有家室,有工作。兩方面我都沒有什麼不如意,迄今為止兩方面都順順利利。但是,僅僅這樣是不夠的,我明白這點。一年前見到你以後,我清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島本,我的最大問題就在於自己缺少什麼,我這個人、我的人生空洞洞缺少什麼,失卻了什麼。缺的那部分總是如饑似渴。那部分老婆孩子都填補不了,能填補的這世上只你一人。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那部分充盈起來。充盈之後我才意識到:以前漫長的歲月中自己是何等的饑餓和干渴。我再也不能重回那樣的世界。”
島本雙臂摟住我的身體,輕輕偎依,頭搭在我肩上。我可以感受到她柔軟的肌膚——暖融融地擠壓我的肌膚。
“我也愛你的,初君,除了你,我生來還沒愛過哪個人。我想你肯定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從十二歲時我就一直愛著你。即使在別人懷裡,想的也總是你。正因為這樣才想見你,心裡也知道見你一次勢必很難收場,可是又不能不見。本打算看你一眼就馬上回去,但實際見到你又忍不住要打招呼。”島本依然把頭搭在我肩上,“我從十二歲便想給你擁抱。你怕是不知道的吧?”
“不知道的。”我說。
“從十二歲起我就想脫光和你抱在一起,這個你也不知道的吧?”
我緊緊摟住她接吻。她在我懷中閉起眼睛一動不動。我的舌頭同她的舌頭攪在一起。她的心髒在乳房下跳動,那是急劇而溫順的律動。我閉上眼睛,想象那裡鮮紅的血流。我撫摸她柔軟的秀發,嗅它的氣味。她的雙手在我背部仿佛尋覓什麼似的往來彷徨。唱片轉完,底盤停住不動,唱針返回針座。惟獨雨聲再次籠罩四周。稍頃,島本睜開眼睛看我。“初君,”她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道,“那樣真的可以?真要收留我?為我拋棄一切可以麼?”
“可以。已經決定了。”
“可是,如果不遇見我,你不是會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不滿沒有疑問地平穩過下去嗎?不那樣認為?”
“或許那樣,但作為現實我見到了你,而且已無法原路退回了。”我說,“如你上次講的,某種事情是不可能重新復原的,只能向前推進。島本,不管什麼地方,兩人能去哪裡就去哪裡好了。兩人從頭開始!”
“初君,”島本說,“能脫去衣服給我看看身體?”
“我脫?”
“嗯。你先脫,我先看你的裸體。不願意?”
“哪裡,既然你希望那樣。”說著,我在爐前脫去衣服——防風衣、馬球衫、牛仔褲、襪、T恤、內褲。島本讓脫光的我雙膝跪在地板上。我那兒硬硬地長長地勃起,使得我很不好意思。她從稍離開點兒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我的身體。而她連夾克都還沒脫。
“只我脫光總覺得有點怪怪的。”我笑道。
“棒極了,初君!”說罷,島本來到我身旁,用手指輕輕包攏我那兒,吻住我的嘴唇,隨即摸我的胸。她花了很長很長時間舔我的乳頭、撫摸中間的毛叢。她耳貼我的肚臍,將睪丸含在嘴裡,繼而吻遍我的全身,甚至腳底都吻了。看上去她簡直在對時間本身愛不釋手,在愛撫、吮吸、舔拭時間本身。
“你不脫衣服?”我問。
“等會兒。”她說,“我要這麼好好看你的身體,好好舔好好摸。可要是我這就脫光,你不是要馬上碰我的身體?不准碰你也按捺不住的吧,大概?”
“大概。”
“我可不想那樣,不願意匆匆忙忙的。畢竟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走到這一步。我要把你的身體一一看在眼裡、摸在手裡、舔在嘴裡。要慢慢一個一個確認。不這麼做完,我就前進不了。噯,初君,就算我做的看上去不大正常,你也不要見怪。我是因為有必要這麼做才做的。什麼也別說,任我處置好了。”
“那倒無所謂,隨你怎麼樣。只是給你這麼眼盯盯地看起來,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我說。
“可你不是我的麼?”
“那是。”
“那不就沒什麼不好意思了?”
“的確是的。”我說,“肯定是還不習慣吧。”
“再忍耐一小會兒。這麼做是我多少年來的一個夢。”島本說。
“這麼看我的身體是你的夢?你穿著衣服又看又摸我的裸體?”
“是啊。”她說,“很早以前我就想象你的身體,想象你的裸體到底什麼樣——小雞雞長的什麼形狀,能有多硬,能變多大。”
“為什麼想這個呢?”
“為什麼?”她說,“你為什麼問這個呢?我不是說了我愛你麼?想自己喜歡的男人的裸體有什麼不可以?你就沒想過我的裸體?”
“想來著。”
“想著我裸體自慰的時候不曾有過?”
“我想有過,初中高中那陣子。”說罷,我又補充一句:“啊,不光那陣子,前不久還做來著。”
“我也一樣,也想象過你的裸體。女人也不是不做那種事的。”
我再次抱過她慢慢接吻。她的舌頭伸進我口中。
“愛你,島本。”我說。
“愛你,初君。”島本說,“除了你一個,我也沒有愛過的人。嗯,再看一會兒你的身體可好?”
“好好。”我說。
她用手心輕輕包攏我的陰莖和睪丸。“真棒,”她說,“恨不得一口咬掉。”
“咬掉可就麻煩了。”
“就是想咬。”說著,她像測量似的把睪丸久久托在手心一動不動,不勝珍愛地慢慢舔吸我那兒,之後看著我說:“噯,一開始能隨便讓我怎麼做?讓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隨你,隨便你怎麼樣。”我說,“只要不真的咬掉,怎麼樣都無所謂。”
“有點不太正常,別介意。你什麼都不要說,我不好意思。”
“什麼都不說。”
她讓我跪在地板上,左手摟我的腰,穿著連衣裙一只手脫掉長筒襪,拉下三角褲。然後右手拿我的陰莖和睪丸用舌頭舔著,將自己的手伸到裙子裡面,一邊吸我那兒,一邊讓手緩緩動來動去。
我什麼也不說。她有她的做法。我看著她的唇、舌和伸進裙內的手的徐緩動作,同時不由想起在保齡球館停車場那輛租用小汽車中變得僵挺而面色蒼白的島本。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在她瞳仁深處窺見的東西——那是地下冰河般硬邦邦冷冰冰黑乎乎的空間。那裡惟有沉默,吸入所有聲響而再不容其浮出的沉默。凍僵的空氣不可能傳遞任何種類的聲籟。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的死亡場景。那以前我不曾經歷身邊任何人的死,亦不曾目睹任何人在眼前死去,所以無法具體想象死究竟是怎麼一種東西。但那時,死以其原原本本的形態橫陳在我的面前,與我的臉相距不過幾厘米。這便是所謂死,我想。它告訴我:你也總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任何人不久都將在無可避免無可救藥的孤獨中墜入這黑暗的深淵、這失卻共鳴的洋寂中。面對死亡世界,我感到窒息般的恐怖。這黑暗之穴乃無底之穴。
我朝著冰封雪凍的黑暗深處呼喚她的名字:島本!我呼喚了不知多少次,但我的聲音都被吸入了無邊無際的虛無。無論我怎樣呼喚,她瞳仁深處的東西都紋絲不動。她依然持續著如空穴來風般的聲音古怪的呼吸,那均勻的呼吸告訴我她仍在此岸世界,而其瞳仁深處則是一切死絕的彼岸世界。
在我凝視著她瞳仁中的黑暗、呼喚著島本的名字的時間裡,我漸漸湧起一股錯覺,覺得自己的身體正被拖入其中,那個世界就好像真空的空間吸入四周空氣一樣在吸引我的身體,我至今都能記起其力量的實實在在——當時,死是打算連我也拉進去的。
我緊緊閉起眼睛,將記憶逐出腦海。
我伸手撫摸島本的秀發,碰她的耳朵,把手貼在她額頭上。島本的肢體溫暖而柔軟。她簡直像要吮吸生命本身一樣吮吸著我那兒。她的手像要傳達什麼似的撫摸裙子裡的自己那個部位。過了一會兒,我在她口中一瀉而出。她停止手的動作,閉上眼睛,將我的瀉出物一滴不剩地舔盡吸淨。
“對不起。”島本說。
“用不著道歉。”
“一開始就想這樣來著,”她說,“是不好意思,但不這樣做上一次,心情就沉靜不下來。對我來說好比一種儀式。明白?”
我抱住她,臉頰輕貼她的臉頰,可以感到她臉頰上切切實實的溫煦。我撩起她的頭發,吻她的耳朵,凝視她的眼睛。我可以看出自己映在她瞳仁裡的臉。其深處仍是深不見底的清泉,泉裡閃著隱隱約約的光點,仿佛生命的燈火。或許總有熄滅的一天,但此刻燈火的確就在那裡。她沖我微笑,一笑眼角就像平日那樣聚起細細的魚尾紋、我在那上面吻了一下。
“這回你來脫我的衣服,讓你盡情盡興。剛才由我盡情盡興,這回任你盡情盡興。”
“我做得非常一般,一般也可以麼?可能是我缺乏想象力。”我說。
“可以的。”島本說,“一般的我也喜歡。”
我脫去她的連衣裙,拉下內衣。我讓她躺下,開始吻她的全身。我上上下下地看,上上下下地摸,上上下下地吻,一一印入腦海。我為此用足了時間。畢竟是經過漫長歲月才來到這裡的。我也和她一樣不焦不躁。我最大限度地克制自己,再也克制不住時才慢慢進入她體內。入睡已是黎明時分了。我們做了幾次。開始時溫情脈脈,繼而洶湧澎湃。一次做到中間,島本就像感情之線突然斷掉一樣大哭起來,用拳頭使勁捶打我的背我的肩,這時間裡我只管緊緊摟住她。若不摟緊,島本很可能分崩離折。我哄勸似的一直撫摸她的背,吻她的脖頸,用手指梳她的頭發。她已不再是自控力強的冷靜的島本了。長年累月在她心底凍硬的東西開始一點點融化、浮出表面。我可以感受到其喘息和隱隱的胎動。我整個摟緊她,將其顫抖收入自己的體內,這樣才能使她一步步為我所有。我已經無法離開這裡了。
“我想了解你。”我對島本說,“想了解你的一切——這以前你是怎麼生活過來的?現在住在哪裡?結婚了還是沒結婚?什麼我都想了解。沒辦法繼續忍受你對我保密,無論什麼樣的秘密。”
“等明天吧,”島本說,“等到明天,我什麼都講給你聽,明天之前什麼都不要問。今天你就仍蒙在鼓裡好了。如果我這就全部說出,你就永遠無法退回原處了。”
“反正我都退不回去了,島本。說不定明天等不來了,萬一明天不來,我就要在對你心中秘密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終了此生。”
“明天要是真的不來就好了。”島本說,“要是明天不來,你就可以永遠一無所知。”
我剛要說什麼,她一口吻住我的嘴。
“但願明天給禿鷲吃掉。”島本說,“由禿鷲來吃掉明天可以吧?”
“可以可以,再合適不過。禿鷲既吃藝術,又吃明天。”
“禿鷹吃什麼來著?”
“無名眾生的屍體。”我說,“和禿鷲截然不同。”
“禿鷲吃藝術和明天?”
“不錯。”
“絕妙的搭配嘛,好像。”
“還把巖波書店的新書目錄當甜食來吃。”
島本笑了。“總之等到明天,”她說。
明天當然准時來到。但睜眼醒來時,只剩下了我一人。雨過天晴,明晃晃的晨光從臥室窗口傾瀉進來。時針劃過九點。床上不見島本。我旁邊的枕頭依照著她的腦形微微凹陷。哪裡都不見她的身影。我下床去客廳找她,看了廚房,小孩房間和浴室也看了,但哪裡都沒有她。她的衣服也沒有了,她的鞋也從門口消失了。我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再次融入現實。
然而現實總好像叫人覺得別扭、叫人看不慣。現實已呈現為與我所想的現實不同的形式,是不應有的現實。
我穿衣服走到門外。寶馬仍停在昨夜停的位置。沒准島本一大早醒來獨自外出散步去了。我在房子周圍打著轉找她,之後開車在附近一帶兜了一會兒,又開上外面的公路,一直開到宮下那裡。島本還是不見蹤影。回到家裡,島本也沒見返回。我裡裡外外搜尋一番,看有沒有紙條什麼的留下來,但根本沒那玩藝兒,連她待過的痕跡都無處可覓。
沒了島本的房子變得冷冷清清,令人窒息。空氣中好像摻雜了粗粗拉拉的什麼顆粒,每次吸氣都刮嗓子。隨後我想起唱片,她送給我的那張納特·“金”·科爾的舊唱片,不料怎麼找也找不到。看來島本出去時連它也一起帶走了。
島本又一次從我眼前消失,這回既無大概又無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