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境以南太陽以西 正文 第八章
    由於《布魯斯》刊出我的姓名和照片,其後十來天時間有幾個往日熟人來酒吧找我,都是初中高中同學。以前我進書店目睹放在那裡的一大堆雜誌,每每覺得不可思議,心想到底有誰會一一看這玩意兒呢。及至自己上了雜誌才明白過來,原來人們看雜誌看得很來勁,遠遠出乎我的想像。意識到這點再環視四周,美容院、銀行、飲食店、電車中,所有場所的人們都在走火入魔般地翻閱雜誌。也許人們害怕空耗時間,故而姑且拿起身邊的東西閱讀,無論它是什麼。

    同往日熟人相見,結果上很難說有多開心。倒不是討厭同他們見面交談。我當然也是懷念老同學的,他們也為能見到我感到高興,但他們談的話題,對現在的我來說終歸都已無關緊要。什麼家鄉那座城市怎麼樣啦,別的同學如今走怎樣的道路啦,對這些我壓根兒上不來興致。我離開自己曾經生活的場所的時間畢竟太久了,而且他們的話總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泉。每次他們講起家鄉往事,自己腦海中都浮現出泉一個人在豐橋小公寓裡淒淒清清地生活的情景。她已不再可愛,他說。孩子們都害怕她,他說。這兩句台詞總是在我腦裡迴響不已。況且泉至今也沒有寬宥我。

    雜誌出版後的一段時間裡,我認認真真地後悔自己那麼輕易地接受此類採訪,雖說是為酒吧做宣傳。我不希望泉看到這篇報道。倘她得知我完好無損地活得這般一帆風順,心裡到底會怎麼想呢?

    好在一個月過後,就再也沒有人專門前來找我了。這也是雜誌可取的地方:忽地聲名鵲起,忽地被人忘光。我一塊石頭落了地。至少泉沒來說什麼。她一定不看什麼《布魯斯》。

    不料過了一個半月,就在我差不多快忘掉雜誌的時候,最後一個熟人來到我這裡,是島本。

    十一月初星期一的夜晚,我在自己經營的爵士樂俱樂部(店名叫「羅賓斯·內斯特」,取自我喜歡的一首古典樂曲名)的吧檯前,一個人靜悄悄地喝代基裡。我和她坐在同一吧檯前,相隔三個座位,但根本沒覺察出是島本,心裡還讚歎好一位漂亮的女客人。此前一次也沒見過,見過一次肯定牢牢記得——便是這麼容貌出眾的女子。估計不一會兒相約的人就會到的。當然不是說女單客就不來,她們當中有的人已預料到會有男客上前搭訕。有時候還期盼這樣,這點一看樣子就大致瞭然。不過,從經驗上說,真正漂亮的女子是絕對不一個人來喝酒的。因為男人搭訕對她們來說並非什麼開心事,只是一種麻煩罷了。

    所以,當時我對這女子幾乎沒有注意。起初掃一眼,後來有合適機會又看了幾眼,如此而已。妝化得很淡,衣著看上去十分昂貴而得體。藍色絲綢連衣裙外面罩了一件淺褐色開司米對襟毛衣,輕柔得同薄薄的元蔥皮無異。檯面上放著同連衣裙顏色十分諧調的手袋。年齡看不出究竟,只能說恰到好處。

    她誠然漂亮得令人屏息,卻又不像是女演員或模特。店裡常有這類人出現,但她們總有一種意識,知道自己被人注視,身上隱隱漾出自命不凡的氛圍。但這個女子不同。她極其自然地放鬆下來,讓自己同四周空氣完全融為一體。臂肘拄在檯面上,手托臉腮傾聽鋼琴三重奏,一小口一小口啜著雞尾酒,儼然在品味華美的文章,不時朝我這邊投出視線。我的身體已幾次真切地感覺出她的視線,但沒以為她真的看我。

    我一如往常地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阿爾瑪尼領帶和索巴拉尼·溫莫西裝,襯衫也是阿爾瑪尼。鞋是羅塞蒂。對服裝我不很講究,基本想法是在服裝上過於花錢未免傻氣。日常生活中,一條藍牛仔褲一件毛衣足矣。不過我有我自己的一點點哲學:作為店的經營者,自身的打扮應該同自己所希望的客人來店時的打扮盡量一致,這樣可以使客人和員工都產生相應的緊張感。因此,去店時我有意識穿上高檔西裝,而且必系領帶。

    我在這裡一邊品味雞尾酒,一邊注意客人,聽鋼琴三重奏。一開始店裡相當擠,九點過後下起大雨,客流立時停止了。十點,有客人的桌面已屈指可數,但那位女客人仍在那裡,一個人默默喝著代基裡。我漸漸對她感到納悶,看樣子她不像是在等誰,眼睛既不覷表,又不往門口那邊打量。

    一會兒,發現她拿起手袋從高腳椅上下來。時針即將指向十一點,是時候了,若乘地鐵回去,差不多該動身了。但她並非要回去。她不經意地慢慢走來這邊,坐在我旁邊的高腳椅上。香水味微微飄來。在高腳椅上坐穩後,她從手袋裡取出一盒「沙龍」,銜上一支。我用眼角有意無意地捕捉她這些動作。

    「店不錯啊。」她對我說。

    我從正在看的書上抬起臉看她,腦子仍轉不過彎。但這時我覺得有什麼擊了我一下,胸腔的空氣彷彿突然變得沉甸甸的。我想到吸引力一詞。這就是那吸引力不成?

    「謝謝。」我說。大概她知道我是這裡的經營者。「你能中意,我很高興。」

    「呃,非常中意。」她盯住我的臉,微微一笑。笑得非常完美,雙唇倏然綻開,眼角聚起別具魅力的細細的魚尾紋。那微笑使我想起了什麼。

    「演奏也無可挑剔。」她指著鋼琴三重奏樂隊說,「不過可有火?」

    我沒帶火柴和打火機,便叫來調酒師,讓他拿來店裡的火柴。她點燃嘴上銜著的香煙。

    「謝謝。」她說。

    我從正面看她的臉;這才看出:原來是島本。「島本!」我以乾澀的聲音說。

    「好半天才想起來的麼。」停了一會,她不無好笑似地說,「有點過分了吧?還以為你永遠想不起來了呢。」

    我就像面對只在傳聞中聽說過的極其珍貴的精密儀器一樣,一聲不響地久久凝視她的臉。坐在自己眼前的的確是島本。但我無法將事實作為事實來接受,畢竟這以前我持續考慮島本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並且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好漂亮的西服啊,」她說,「你穿起來真是合適。」

    我默默點頭,一時欲言無語。

    「噯,初君,你比過去瀟灑了不少,身體也結實了。」

    「游泳來著。」我好歹發出聲來,「上初中以後一直游泳。」

    「會游泳真不錯啊。以前就總是這樣想:會游泳該有多好啊!」

    「是啊。不過,學一學誰都會游的。」我說。但說罷的一瞬間,我想起她的腿。瞧我說的什麼呀!我一陣惶惑,想再來一句地道些的話,卻未順利出口。我把手插進褲袋找煙,旋即想起五年前自己就已戒煙了。

    島本不聲不響地靜靜注視著我這些動作。然後她揚手叫調酒師,再來一杯代基裡。她求別人做什麼時,總是明顯地報以微笑。好一張楚楚動人的笑臉,笑得真想讓人把那裡的一切都裝進盤裡帶走。若是別的女子效仿,很可能讓人覺得不快,但她一微笑,彷彿全世界都在微笑。

    「你現在還穿藍色衣服。」我說。

    「是的。過去就一直喜歡藍的。你記得還挺清楚。」

    「你的事差不多都還記得。從鉛筆的削法到往紅茶裡放幾顆方糖。」

    「放幾顆?」

    「兩顆。」

    她略微瞇起眼睛看我。

    「噯,初君,」島本說,「為什麼那時候你跟蹤我?八年前的事了,大致。」

    我喟歎一聲:「看不清楚是你還是不是你。走路方式一模一樣,但又好像不是你,我沒有把握,所以才跟在後面。也不算是跟蹤,準備找機會打招呼來著。」

    「那為什麼不打招呼?為什麼不直接確認?那樣豈不簡單?」

    「至於為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直言相告,「反正當時怎麼也做不到,聲音本身都出不來。」

    她略略咬起嘴唇。「那時候,我沒覺察出是你。被人緊盯不放,腦袋裡除了害怕沒別的念頭,真的,真的好怕。不過鑽進出租車坐了一會兒,好歹喘過氣後,突然醒悟過來:說不定是初君!」

    「喂,島本,」我說,「那時我還保存了一件東西。那人和你是什麼關係倒不知道,不過我那時……」

    她豎起食指貼在唇前,輕輕搖了下頭,樣子像是說那事就別提了,求求你,別問第二次。

    「你結婚了吧?」島本轉換話題似的說。

    「小孩都兩個了。」我說,「兩個都是女孩兒,都還小。」

    「蠻好嘛。我想你肯定適合有女孩兒。你要問為什麼,我說不好,反正就是有那樣的感覺,覺得你適合有女孩兒。」

    「是嗎?」

    「一種感覺。」說著,島本微微一笑,「總之自己的小孩不再是獨生子了,對吧?」

    「倒也沒刻意追求,自然結果而已。」

    「怎樣一種心情呢,有兩個女兒?」

    「總好像怪怪的。大的上幼兒園了,那裡的小孩兒一多半是獨生子,和我們小時候大不一樣。城市裡只一個孩兒反倒是理所當然的了。」

    「我們肯定出生得過早了。」

    「可能。」我笑了,「看來世界是朝我們靠近了。不過看家裡兩個小孩兒總是一起玩耍,不知為什麼,很有些不可思議。心裡感歎原來還有這種成長方式!因為我從小就老是一個人玩,便以為小孩這東西都是一個人玩的。」

    鋼琴三重奏樂隊演奏完《嬉游曲》,客人啪啦啪啦拍手。平時也是這樣,臨近半夜,演奏也漸漸無拘無束,變得溫情脈脈。鋼琴手在曲與曲的間歇時間拿起紅葡萄酒杯,低音提琴手點燃香煙。

    島本呷了口雞尾酒。「噯,初君,說老實話,為來這裡我猶豫了好久,差不多猶豫苦惱了一個月。我是在什麼地方啪啦啪啦翻雜誌時知道你在這裡開店的。最初還以為弄錯了呢。

    畢竟怎麼看你都不像經營酒吧那一類型嘛。可是名字是你,照片上的模樣是你。的確是令人懷念的初君啊!離得又近。光是在照片上和你重逢都讓我高興得什麼似的,但我不知道該不該見現實中的你,覺得恐怕還是不見對雙方有好處。曉得你幹得這麼有聲有色,已經足夠了。」

    我默默地聽著她的話。

    「可是,好容易知道了你在哪裡,還是想來一趟,哪怕瞧你一眼也好。這麼著,我便坐在那把椅子上看你,你就坐在旁邊。心想如果你一直看不出我來,我就一聲不響地直接回去。但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不能不打招呼——往事如煙啊。」

    「為什麼呢?」我問,「為什麼覺得還是不見我為好呢?」

    她用手指摩挲著雞尾酒杯的圓口,想了一會兒。「因為如果見到我,你難免想這個那個地瞭解我,比如結婚沒有,住在哪裡,這以前做什麼了等等。是吧?」

    「噢,交談的自然趨勢嘛。」

    「當然我也認為是交談的自然趨勢。」

    「可你不大想談這些吧?」

    她為難似的笑笑,點了下頭。看來島本諳熟許多種微笑。「是啊,我不大想談那些,原因你別問,反正我不想談自己的事。不過這的確是不自然的,奇怪的,好像故意隱藏什麼秘密,又好像故弄玄虛。所以我想恐怕還是不見你為好。我不想被你看成故弄玄虛的女人。這是我不想來的一個原因。」

    「其他原因呢?」

    「因為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繼而看她筆直的齊肩秀髮,看她形狀嬌美的薄唇,看她無限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眼險上有一條透出深思熟慮韻味的細線,彷彿極遠處的水平線。

    「非常喜歡過去的你,所以不想見了現在的你以後產生失望。」

    「我讓你失望了?」

    她輕輕搖頭:「一直從那裡看你。一開始好像是別人,畢竟人大了好多好多,又穿了西裝。但細看之下,還是過去的初君,一點兒不差。噯,知道麼?你的舉止和十二歲時候的相比,幾乎沒什麼兩樣。」

    「不知道的。」說著,我想笑笑,但沒能笑成。

    「手的動作,眼珠的轉動,用指尖嗑嗑敲什麼的習慣,讓人難以接近的鎖起的眉頭——全都和過去一模一樣。阿爾瑪尼倒是穿了,可裡邊的內容沒什麼變化。」

    「不是阿爾瑪尼。」我說,「襯衣和領帶是阿爾瑪尼,西裝不同的。」

    島本嫣然一笑。

    「跟你說島本,」我繼續道,「我一直想見你,想和你說話,想和你說的話多得不得了。」

    「我也想見你來著,」她說,「可是你不來了。你該明白的吧?上初中你搬去別處以後,我一直等你來,可你怎麼也不來。我寂寞得不行,心想你肯定在新地方交了新朋友,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

    島本把煙在煙灰缸裡碾滅。她的指甲塗了透明指甲油,宛如精巧的工藝品,光溜溜的,別無贅物。

    「我怕。」我說。

    「怕?」島本問,「到底怕什麼?怕我?」

    「不,不是怕你。我怕的是被拒絕。我還是孩子,想像不到你會等我。我真的怕被你拒絕,怕去你家玩給你添麻煩,非常怕,所以漸漸不去了。我覺得,與其在你家鬧出什麼不快,還不如只保留同你親親密密在一起時的回憶好些。」

    她稍微歪了下頭,轉動手心裡的腰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吧?」

    「不是那麼回事。」我說。

    「我們本該成為交往時間更長的朋友。說實話,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都沒交到朋友,一個也沒有。在哪兒都是一個人。所以我總是心想,若你在身邊該有多好啊!哪怕不在身邊,光是通信也行。那樣一來,很多事情就不大一樣,很多事情就容易忍耐得多。」島本沉默片刻。「也不知為什麼,從上初中開始,我在學校裡就怎麼也幹不順當了。因為不順當,就更加自我封閉起來。惡性循環啊。」

    我點點頭。

    「小學期間我想還算順當的,上了初中後簡直昏天黑地,就像一直在井底生活。」

    這也是我從上大學到和有紀子結婚十來年時間裡一貫的感受。一旦情況彆扭起來,這個彆扭必然導致另一個彆扭,如此越變越糟,怎麼掙扎也無法從中脫身,直到有人趕來搭救。

    「首先是我腿不好。普通人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其次我光知道看書,不想對別人敞開心扉,無論如何。還有——怎麼說呢——外表顯眼。所以大部分人認為我是個精神扭曲的傲慢女子。或者果真那樣也有可能。」

    「不錯,你或許是漂亮過頭了。」

    她抽出一支香煙銜在嘴裡。我擦火柴點燃。

    「真認為我漂亮?」島本說。

    「認為。肯定經常有人這麼說,我想。」

    島本笑了:「不是的。說真的,我並不怎麼中意自己的長相。所以,給你這麼說我非常高興。」她說,「總之一般說來,我不被女孩子喜歡,遺憾是遺憾。我不知想了多少次:即使別人不誇漂亮也無所謂,只想當一個普通女孩,交普通朋友。」

    島本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我放在檯面上的手,「不過這下好了,你活得這麼幸福。」

    我默然。

    「幸福吧?」

    「幸福不幸福,自己也不大清楚。不過至少不覺得不幸,也不孤獨。」停頓片刻,我又加上一句:「有時候會因為什麼突然這樣想來著:在你家客廳兩人聽音樂的時候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呃,那些唱片現在也都還保留著。納特·『金』·科爾、平·克勞斯比、羅西尼、《培爾·金特》,還有好多其他的,一張不少。爸爸死時得到的紀念品。因為聽得十分仔細,現在也一道刮痕都沒有。我是多麼精心愛護唱片,你還記得吧?」

    「父親去世了?」

    「五年前患直腸癌死的,死得痛苦不堪。原本是那麼精神的人。」

    我見過幾次島本的父親,壯實得像她家院裡的橡樹。

    「你母親還好?」

    「嗯,我想還好。」

    我覺出她語氣中似乎含有什麼。「和母親處得不融洽?」

    島本喝乾代基裡,把杯子放在檯面上招呼調酒師,接著問我:「噯,沒什麼拿手雞尾酒?」

    「獨創的雞尾酒有幾種。有一種名稱和店名一樣——『羅賓斯·內斯特』。這個評價最好。是我琢磨出來的,底酒是蘭姆和伏特加,口感雖好,但相當容易上頭。」

    「哄女孩子怕是正好。」

    「跟你說,島本,你好像不大曉得,雞尾酒這種飲料大體上還真是幹這個用的。」

    她笑道:「那就來它好了。」

    雞尾酒上來後,她注視了一會兒色調,然後輕輕啜一小口,閉目讓酒味沁入全身。「味道十分微妙。」她說,「不甜,也不辣,簡單清淡,卻又有類似縱深感的東西。不知道你還有這份機靈。」

    「我做不出酒櫃,汽車上的油過濾器也換不了,郵票都貼不正,電話號也時常按錯。不過有創意的雞尾酒倒配出了幾種,評價也不錯。」

    她將雞尾酒杯放在杯托上,往裡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每次她舉起酒杯,天花板吊燈的光都微微搖顫。

    「母親好久沒見到了。十年前發生了很多麻煩事,那以來幾乎再沒見面。父親葬禮上見面倒算是見面了。」

    鋼琴三重奏樂隊演奏完原創慢四步爵士舞曲,鋼琴開始彈《STAR—CROSSEDLOVERS》(譯註:《STAR—CROSSEDLOVERS》:意為「災星下出生的(不幸的)戀人們」。)的序曲。我在店裡時鋼琴手經常彈這支敘事曲,知道我喜歡聽。在埃林頓創作的樂曲裡邊它不很有名,也引不出我個人的回憶,但偶然聽過一次之後,長期以來一直讓我難以割捨。無論學生時代還是在教科書出版社工作期間,每到晚間我就聽收在埃林頓「公爵」密紋唱片《可愛的雷聲》中的《STARCROSSEDLOVERS》,翻來覆去地聽,沒完沒了地聽。其中,約翰尼·霍吉斯有一段委婉而優雅的獨奏,每當聽到那不無倦慵的優美旋律,往事便浮上腦際:算不上多麼幸福的時代,又有很多慾望得不到滿足,更年輕、更飢渴、更孤獨,但確實單純,就像一清見底的池水。當時聽的音樂的每一音節、看的書的每一行都好像深深沁入肺腑,神經如楔子一樣尖銳,眼裡的光尖刻得足以刺穿對方。就是那麼一個年代。一聽到《STARCROSSEDLOVERS》,我就想起當時的日日夜夜,想起自己映在鏡子裡的眼神。

    「說實話,初三時我去找過你。太寂寞了,寂寞得一個人受不了。」我說,「打過電話,沒通。所以坐電車去了你家。不料名牌已是別人的了。」

    「你搬走兩年後,我們因父親工作的關係搬去了籐澤,在江之島附近。在那裡一直住到我上大學。搬家時給你寄了明信片,通知了新住處。沒接到?」

    我搖搖頭。「接到我當然要回信的。怪事,肯定哪裡出了差錯。」

    「也可能僅僅是我運氣不好啊。」島本說,「總是出錯,總是失之交臂。不過這個算了。談談你,讓我聽聽這以前你怎麼度過的。」

    「沒什麼有意思的。」我說。

    「沒意思也行,講來聽聽。」

    我把迄今自己走過的人生道路粗線條地向她講了一遍。高中時代交了一個女朋友,但最後深深傷害了她——詳情我沒一一道出,只是解釋說發生了一件事,而那件事既傷害了她,同時也傷害了我自身;去東京上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教科書出版社;二十至三十歲期間一直是在孤獨中度過的;沒有稱得上朋友的朋友;結交了幾個女性,但自己全然沒得到幸福;高中畢業到快三十歲時遇到有紀子結婚之前,沒有真正喜歡過任何人,一次也沒有;那時自己常想島本,心想若能同島本見面交談——哪怕一個小時也好——該是何等美妙。我這麼一說,她微微一笑。

    「常想我來著?」

    「是的。」

    「我也常想你來著,」島本說,「常想,難過時就想。對我來說,你是我有生以來惟一的朋友,我覺得。」說罷,她一隻胳膊拄在檯面上,手托下巴,放鬆身體似的閉起眼睛。她手指上一個戒指也沒戴,眼睫毛時而微微顫動。稍頃,她緩緩睜開眼睛,覷了眼手錶。我也看自己的表。時間已近十二點。

    她拿起手袋,以不大的動作從高腳椅下來。「晚安。能見到你真好。」

    我把她送到門口。「給你叫輛出租車好麼?下雨了,路上很難攔到。」我問。

    島本搖搖頭:「不怕,不勞你費心。這點事自己做得來。」

    「真的沒失望?」我問。

    「對你?」

    「嗯。」

    「沒有,別擔心。」島本笑道,「放心好了。不過,西裝真的不是阿爾瑪尼?」

    隨後,我注意到島本不像過去那樣拖腿了。移步不很快,仔細觀察帶有技巧性,但走路方式幾乎看不出不自然。

    「四年前做手術矯正了。」島本辯解似的說。「不能說已經徹底矯正過來,但沒以前嚴重了。很厲害的手術,好在還算順利。削掉很多骨頭,又接足了什麼。」

    「不過也好,看不出腿有毛病了。」我說。

    「是啊。」她說,「恐怕還是矯正了好。可能有些遲了。」

    我在衣帽間接過她的大衣,給她穿上。站在一起一看,她沒那麼高了。想到十二歲時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島本,還能見到你?」

    「大概能吧。」說著,她嘴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猶如無風的日子裡靜靜升起的一小縷煙。「大概。」

    她開門離去。大約過了五分鐘,我爬上樓梯,到外面看她順利攔到出租車沒有。外面雨仍在下,島本已不在那裡了。路上渺無人影,惟獨汽車前燈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濕漉漉的路面。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裡佇立不動,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回到了十二歲的少年。小的時候,雨天裡我經常一動不動地盯著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著雨看,就會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分解開來,從現實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種類似催眠術的特殊魔力,至少當時我是那麼感覺的。

    然而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島本坐的位置上還剩有酒杯和煙灰缸。煙灰缸裡幾支沾著口紅的煙頭仍保持著被輕輕碾滅時的形狀。我在其旁邊坐下,閉起眼睛。音樂聲漸次遠離,剩下我孑身一人。柔軟的夜幕中,雨仍在無聲無息地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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