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後 正文 第十六章
    4:52

    樂隊練習用的儼然倉庫一般的地下室。無窗,天花板很高,管道裸露。換氣扇功率不夠,房間禁止吸煙。夜即將過去,正式練習已經結束,現在正在進行形式自由的即興合奏。房間裡共有十人左右,其中女性兩人,一個彈鋼琴,另一個手拿高音薩克斯在休息,其餘全是男的。

    高橋以電鋼琴、大提琴和鼓的三重奏為背景音樂吹著長號。索尼·羅林斯1的《兩人的小月亮》(SonnymoonforTwo)。節奏並不很快的布魯斯。不壞的演奏。比起技巧來,還是音節的疊加和情節的推進方式更吸引人傾聽。或許其中有人格的流露。他閉目合眼,沉浸在音樂之中。高音薩克斯、中音薩克斯和小號不時在背後加入短促的音節。沒參加演奏的人一邊聽演奏,一邊喝著保溫瓶裡的咖啡確認樂譜,修整樂器,時不時地趁著獨奏的間隙出聲為他鼓勁。

    由於四面是裸露的牆壁,反響很大,鼓幾乎只能用刷子演奏。用長木板、電鍍椅子拼起來的臨時餐桌上,散亂地擺著外賣比薩餅盒、裝咖啡的保溫瓶、紙杯等什物,也有樂譜、小型磁帶唱機、薩克斯簧片等。同樣是因為沒有暖氣,大家都穿著大衣和運動夾克演奏。休息的成員裡面,也有人脖子上纏著圍巾,戴著手套。甚是不可思議的光景。高橋的長段獨奏結束後,大提琴進入合唱曲1的獨奏。這部分結束後,進入四把法國號的主題合奏。

    一曲終了,休息十分鐘。長時間練習之後,到底有些累了,所有人都變得較平時沉默寡言,或伸腰直腿或喝熱飲料或吃餅乾類食品或去外面吸煙準備下一支曲,惟獨彈鋼琴的長髮女孩休息時間裡也一直坐在樂器前試彈幾首和弦進行曲。高橋坐在電鍍椅子上整理樂譜,拆開長號,甩掉積存的唾液,用布簡單揩一下收進盒子裡,看樣子已無意參加下一輪演奏。

    拉大提琴的高個男子走來,「呯呯」拍著高橋肩頭說:「喂,剛才的獨奏,妙!委婉動人。」

    「謝謝!」高橋說。

    「高橋君,今天就此收兵了?」吹小號的長頭髮男子招呼道。

    「嗯,有點兒事要辦。」高橋說,「收拾東西什麼的就拜託了,抱歉。」

    5:00

    白川家的廚房。報時笛響了,清晨五時的NHK2新聞節目開始了,播音員面對正面的攝像機有板有眼地念著新聞稿。白川坐在餐廳桌前,以小音量打開電視機,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領帶解開搭在椅背上,襯衣袖挽到臂肘那裡。酸乳酪盒已經空了。他並不特別想看新聞,引起他興趣的新聞一條也沒有,這點一開始就曉得。他只是睡不著罷了。

    他在桌上幾次緩緩屈伸右手,那上面有的不是一般疼痛,而是包含記憶的疼痛。他從電冰箱裡拿出綠瓶PERIER礦泉水,貼在右手背上冰著。而後擰開瓶蓋,倒進杯裡喝著。他摘下眼鏡,細心地按摩眼圈。睡意偏偏不來。身體在訴說實實在在的疲勞,無奈腦袋裡有東西不讓他睡,有什麼堵著不動,而他又無法躲開那個什麼。白川只好重新戴上眼鏡,眼睛落在電視熒屏上。鋼鐵出口反傾銷問題。日元驟然走高的政府對策。母親帶著兩名幼兒自殺。往汽車裡澆汽油放火,整個兒燒焦的汽車圖像,還在冒煙。街上差不多已經開始聖誕節商業大戰了。

    夜已臨近結束,但對他來說夜似乎很難結束。不一會兒家人就要起來,無論如何想在那之前睡上一覺。

    5:07

    「阿爾法城」旅館的一個房間。瑪麗把身子深深縮進單人沙發打盹,穿著白襪的雙腳搭在玻璃茶几上。放心的睡相。茶几上扣著大約看了一半的厚本子書。天花板的燈依然亮著,但瑪麗好像不介意房間的明亮。電視關了,保持著沉默。製作精美的床。除了天花板空調機單調的嗡嗡聲,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5:09

    淺井愛麗的房間。

    不知何時淺井愛麗已位於此側,返回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臉朝天花板,全身紋絲不動,連寢息都聽不出。這情景同我們最初來這房間時目睹的一模一樣。有重量的沉默,驚人地密實的睡眠。波平如鏡的思維水面。她仰面浮在那裡。房間裡全然見不到紊亂。電視冷冷地消失,返回月亮背後。莫非她從那個謎一般的房間裡巧妙逃出來了?門順利地開了?

    沒人回答這個疑問。問號輕飄飄的,連同夜的最後黑暗被冷漠的沉默吮吸一空。作為事實勉強得知的,只有淺井愛麗已返回這個房間的自己的床。就我們看見的範圍而言,她終於得以平安無事地、輪廓絲毫無損地返回了此側。想必在最後一瞬間逃到了門外,或者碰巧找到了出口也未可知。

    不管怎樣,夜間在這房間裡發生的一連串怪事看上去已全部完結。一個循環得以達成,變異被徹底回收,困惑被遮上篷布,事物似乎復原。在我們周圍,原因和結果相互拉手,整合與解體保持均衡。歸根結底,一切都是在無從觸及的深壑那樣的場所展開的。在深夜至天空泛白的時間裡,那個場所在某處悄然打開黑暗的入口。那是我們的原理全然無能為力的場所。誰也無法預見那個深淵在何時何地把人吞入,又何時何地吐出。

    愛麗現在已無絲毫迷惘,端臥於床的正中繼續酣睡。她黑色的頭髮散成優雅的扇面,在枕上擴展出無聲的意蘊。早晨的臨近已經可以作為氣息感覺到,夜色最深的部分已然逝去。

    果真是這樣的嗎?

    5:10

    「SEVENELEVEN」便利店內。高橋肩扛長號盒,以認真的眼神挑選食物——返回宿舍睡一覺醒來時吃的東西。店內無其他顧客。天花板擴音器中淌出菅止戈男3的《炸彈果汁》。他挑了裝在塑料盒裡的金槍魚色拉三明治,又拿起一盒軟包裝牛奶,同其他的比較日期。牛奶是對於他的生活有重大意義的食品,任何細微地方都不能疏忽。

    正當這時,奶酪架上放的手機響了。放在高橋前面不遠處的手機。高橋皺起眉頭,詫異地注視手機。到底誰把手機忘在這種地方了呢?往收款台那邊看了一眼,沒有店員。電話鈴久久響個不停。無奈,他把銀色小手機拿在手裡,按下通話鍵。

    「喂喂,」高橋呼道。

    「逃不掉的,」男人劈頭一句,「休想逃掉。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們也要把你逮回來。」

    聲音平板板的,彷彿照念印好的文章,沒有感情那樣的東西傳來。對方指的什麼,高橋當然完全摸不著頭腦。

    「喂,等等!」高橋加大音量。

    然而他的話似乎根本沒有傳入對方的耳朵,打來電話的男人兀自以平鋪直敘的語聲繼續說著,就好像往錄音電話的磁帶裡錄音。

    「我們要敲斷你的脊樑骨。我們也知道你的長相。」

    「喂喂,你在說誰……」

    男人道:「如果什麼時候有人在什麼地方敲你的脊樑骨,那就是我們。」

    全然不知所云,高橋緘默不語。在冷櫃上放了很久的電話在他手中涼瓦瓦的。

    「你也許忘了,我們沒忘。」

    「所以說你弄錯人了嘛,莫名其妙……」高橋說。

    「逃不掉的。」

    電話突然掛斷,線死了,最後一句話被棄置在無人的海岸。高橋猶然盯視著手裡的手機。男人口中的「我們」指哪些人呢?本應接電話的是什麼地方的什麼人呢?對此雖然茫無頭緒,但男人語聲那令人不快的、前言不搭後語的詛咒般的餘音留在了他的耳朵裡(耳垂變形的那只耳朵),手裡有一種抓過蛇那樣的滑溜溜的感觸。

    高橋想像著有人因某種緣由被若干人追趕。從打來電話的男人那斬釘截鐵的說法聽來,那個人想必是逃不掉的,勢必有一天要在哪裡被人措手不及地從背後敲中脊樑骨。再往下會發生什麼呢?

    不管怎樣,此事與己無關,高橋自言自語道。那大概是都市背後悄悄發生的殘暴而血腥的行為之一,是通過另一世界另一條電話線傳遞的東西。自己不過是過路人罷了,只是出於關切才拿起了便利店貨架上響個不停的手機。大概是某人把手機忘在了這裡,並為確認場所打來這個電話。

    高橋把手機折起來,放回原來位置,放在低脂肪COMENBERT奶酪盒旁邊。最好爭分奪秒離開這裡,最好盡量遠離這危險的線路。他快步走去收款台,從口袋裡抓出一把零幣,付了三明治和牛奶錢。

    5:24

    高橋獨自坐在公園長椅上。剛才那個有貓的小公園。除了他誰也沒有。兩架並列的鞦韆,鋪滿地面的落葉,浮在空中的月亮。他從風衣口袋裡掏出自己的手機,按動號碼。

    瑪麗所在的「阿爾法城」旅館的房間。電話鈴響了。響了四五遍,她睜開眼睛,蹙起眉頭看了一眼手錶,從椅子站起,拿過聽筒。

    「喂喂,」瑪麗聲音有些含糊。

    「喂喂,是我。睡了?」

    「一會兒。」說著,瑪麗用手擋住聽筒輕咳一聲,「不過可以了,只是坐在椅子上迷迷乎乎打了個盹。」

    「你若樂意,這就去吃早飯可好?去剛才說的有美味煎蛋的餐館。不光煎蛋,此外還有好吃的東西,我想。」

    「練習結束了?」瑪麗問。但聽起來似乎不是自己的聲音。我是我,又不是我。

    「結束了。我飢腸轆轆,你呢?」

    「說實話,我不太餓,想先回家。」

    「也好。那麼,總得送你去車站。首班電車我想已經開出了。」

    「若是從這裡到車站,我一個人可以去。」瑪麗說。

    「可能的話想跟你再聊幾句,」高橋說,「去車站路上邊走邊聊——如果不添麻煩的話。」

    「麻煩倒談不上。」

    「十分鐘後去你那裡接你,可以的?」

    「可以。」瑪麗應道。

    高橋掛斷電話,折起收進衣袋。從長椅上欠身立起,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然後仰望天空。天空還暗,和剛才相同的月牙掛在空中。從接近天亮的都市一角向上看去,那般大的物體無償掛在空中本身就讓人費解。

    「逃不掉的。」高橋一邊仰望月牙一邊試著發出聲來。

    這句話所帶有的謎一般的餘韻將作為一個隱喻留在他心中。逃不掉的。你也許忘了,我們沒忘,打電話的男人說。思索其含義的時間裡,他覺得這句話不是說給另外什麼人聽,而是直接針對他本身的。那未必是偶然發生的事。說不定手機就是靜靜地潛伏在那家便利店的貨架上,等待著高橋從前面經過。我們,高橋想,我們到底指誰呢?他們到底沒忘記什麼呢?

    高橋把樂器盒和大號女用手提包放在肩上,以悠然自得的步伐朝「阿爾法城」走去,邊走邊用手掌摩挲臉頰上變長的鬍鬚。夜的最後黑暗如薄皮一般包籠著都市。垃圾回收車開始出現在路上。與此大體相交,在城裡各個地方度過一夜的人們開始向車站移動步履。他們如溯流而上的魚群一般,無一例外地朝始發電車進發。終於結束通宵工作的人們、徹夜玩耍疲勞了的年輕人——立場和資格固然有別,但全部默不作聲。就連飲料自動售貨機前緊挨緊靠的年輕情侶,此刻也無話可談,只是在無言中分享兩人身上剩餘的微溫。

    新的一天已近在眼前,而舊的一天仍拖著沉重的裙裾。一如海水和河水在河口爭鋒奪勢,新時間和舊時間交融互匯,相持不下。自己的重心現在位於哪一側的世界呢?高橋已無從分辨。

    (註:1SonnyRollins,美國黑人爵士樂薩克斯管演奏家(1930-)。

    2日本廣播協會的羅馬字母縮寫

    3日本歌手、藝術家(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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