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的下落如石沉大海。借用敏的話說,就是像煙一樣消失了。
敏第三天近正午時乘渡輪返島,同來的有日本領事館人員和希臘旅遊警察方面的負責官員。他們同當地警察如此這般交換意見,進行了包括島民在內的更大規模的搜查。為了匯攏情況,他們將從護照上翻拍的堇的相片大幅刊登在希臘的全國性報紙上。其結果,報社接到不少聯繫電話,遺憾的是都不成其為直接線索,幾乎全是別人的情況。
堇的父母也來島了。當然,就在他們快到時,我離島而去。新學期即將開學固然是個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作為我不想在這樣的地方同堇的父母見面。而且日本的傳媒也已從當地報紙得知事件,開始同日本領事館和當地警察接觸。我對敏說該回東京了,再留在島上也無法幫忙找到堇。
敏點頭道:「你光是在這裡待著都幫了我的大忙,真的。若你不來,我一個人恐怕早都癱瘓了。但不要緊了,可以設法對堇的父母解釋明白,輿論方面也會適當應對,所以往下請別擔心,何況這件事本來你就沒有任何責任。只要想法轉變過來,我還是相當堅強的,再說已經習慣於處理實際問題了。」
她把我送到港口。我乘下午的渡輪動身。離堇失蹤正好過去了十天。敏最後擁抱了我,水到渠成的擁抱。她一聲不響地久久把手臂摟在我背部。她的肌體在午後炎熱的太陽下涼得不可思議。敏力圖通過手心向我傳達什麼,這我感覺得出。我閉目傾聽那話語,但那是不採取話語形式的什麼。大概那個什麼是不能採取話語形式的。我和敏在沉默中進行了若干交流。
「保重吧。」敏說。
「你更得保重。」我說。之後,我和敏在輪渡碼頭前又沉默有頃。
「噯,希望你坦率地回答我,」快上船時敏以嚴肅的語調問我,「你認為堇已不在人世了?」
我搖頭道:「具體根據倒沒有,但我覺得堇好像仍在哪裡活著。因為雖然過去了這麼多時間,卻怎麼都上不來她已死掉的實感。」
敏抱起曬黑的雙臂,看我的臉。
「老實說,我也一樣,」她說,「我的感覺也和你同樣——堇還沒有死。可同時又有恐怕再不會見到她的預感,這倒也沒有根據……」
我默然。兩相匯合的沉默瀰漫於諸多事物的間隙中。海鳥尖銳地叫著,劃開萬里無雲的長空。咖啡館那個男侍以睡不醒的樣子端送著飲料。
敏緊咬嘴唇沉思片刻,爾後說:「你不恨我?」
「因為堇的消失?」
「嗯。」
「為什麼我要恨你呢?」
「不清楚。」敏的話音裡隱隱沁出彷彿壓抑了很久的疲憊。「不光堇,我還感覺連你也沒有相見的那天了,所以才問的。」
「我不怨恨你。」我說。
「可以後的事說不清楚的吧?」
「我不是那樣怨恨別人的。」
敏摘下帽子,理一把額前頭髮,又把帽子戴回,以似乎晃眼睛的眼神注視我。
「肯定是因為你不對別人抱有什麼期待。」敏說。她的雙眼深邃而清澈,如最初見她時的暮色。「我不然。可我喜歡你,非常。」
我們道別。船捲起螺旋狀水花向後開到港外,之後慢慢扭動身體似的掉頭一百八十度。這時間裡,敏站在碼頭前端以目相送。她身穿緊貼身上的白色連衣裙,不時按一把帽子以防被風吹走。佇立在這希臘小島上的她的身姿甚是端正,近乎虛擬物的端正。我憑依甲板欄杆,一直望著她。時間在那裡一度靜止,其光景鮮明地烙在了我的記憶之壁。
但時間重新啟動時,敏的身影漸次變小,變成一個模糊的小點,很快被吸入地氣之中。繼而,鎮越來越遠,山形越來越朦朧。最後,島本身同光、同霧靄糾纏在一起,消失於迷濛中。別的島出現了,又同樣消失了。過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拋在身後的一切竟好像一開始就純屬子虛烏有。
或許我該直接留在敏身邊才是,我想。新學期也罷什麼也罷都無所謂,我該留在島上鼓勵她,同她一起找堇直到水落石出,遇到為難事時緊緊地抱住她。我認為敏需要我,而我在某種意義上也需要她。
敏以不可思議的力度吸走了我的心。
在我從渡輪甲板上遠望她離去的身影時,我才意識到這一點。雖說不能稱之為愛戀之情,但也相當接近了。感覺上似乎有無數細繩在勒緊我的整個身體。我無法順利梳理心緒,一下子坐倒在甲板椅子上,把塑膠體育包摟在膝頭,許久許久盯視船後留下的筆直的白色航跡。數只海鷗撲也似的跟蹤追擊。敏那雙小手掌的感觸,猶如魂影仍在我背部徘徊不去。
原打算直飛東京,但不知為什麼,前一天預訂好的飛機座位被取消了,只好在雅典住一晚上。乘航空公司準備的小型公共汽車,到其安排好的市內旅館住下。旅館靠近普拉卡,小而整潔,給人的感覺不錯,但擠滿了德國團體遊客,吵得一塌糊塗。由於想不起有事要做,便去街上散步,買了一點並無贈送對象的小禮物。傍晚獨自登上衛城山崗,躺在平坦的岩石上,在輕柔的晚風中眼望被探照燈淡淡地展現在黛藍暮色中的白色神殿。神殿很美,富於幻想意味。
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無可名狀的深深的寂寥。驀然回神,幾種顏色已從圍攏我的世界中永遠失去了。我得以從這空空蕩蕩的情感廢墟——從這淒清破敗的山頂一覽自己人生遙遠的未來。它類似小時在科幻小說插圖上見到的無人行星的荒涼景致。那裡沒有任何生命的律動,一天長得驚人。大氣溫度非熱得要命即冷得要死。將我拉來的汽車不知何時已杳無蹤影。我已哪裡都去不成,只能在那裡靠自身力量掙扎求生。
我再次認識到堇對於我是何等的寶貴和無可替代。堇以唯獨她能做到的方式將我同這個世界維繫在一起。同堇見面交談時,或閱讀她寫的文章時,我的意識靜靜地擴展,得以目睹此前未曾見過的風景。我和她可以將兩顆心重合起來。兩人恰如一對年輕戀人脫光衣服互相暴露身體那樣打開各自的心給對方看,而這在別的場所、別的對象身上是無從體驗的,我們——儘管沒有道出口——小心翼翼、如獲至寶地呵護這種心境,以免其受損受傷。
無須說,未能同她分享肉體快樂對我是件憾事。倘能如願,無疑雙方都會更加幸福。而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盡全力——所奈何不得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我們遭遇的是沒有歸宿的命運。我同堇保持的這種類似微妙友情的關係,無論我們怎樣子以明智而周詳的愛護,恐怕也是不可能長此以往的。當時所到手的,至多不過是被拉長了的死胡同那樣的東西而已。這我心裡十分清楚。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愛堇,都需要堇。就算哪裡也抵達不了,我也不能將自己的心曲簡單地束之高閣,因為哪裡都找不到替代。
此外,我還夢想遲早會出現「意外大轉折」。縱然其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做夢的權利在我還是有的。當然這最終並沒有實現。
我心裡明白,堇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有很多東西便將迷失,恰如若幹事物從退潮後的海岸消失不見。剩下來的,僅是扭曲的空幻的世界、幽暗的陰冷的世界、對於我早已無正當意義可言的世界。我與堇之間所發生的那樣的事,在那個新世界不至於再發生了吧:這我心中有數。
每個人都有只能在某個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東西。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運的人小心翼翼地呵護它助長它,使之作為松明燃燒下去。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遠無法找回。我失去的不僅僅是堇,連那珍貴的火焰也隨她一同失去了。
我想到「那一側」的世界。那裡大概有堇,有失去的那個敏,那個滿頭黑髮、具有旺盛性慾的另一半敏。她們說不定在那裡相遇、相助以至相交。「我們要做無論如何也不能訴諸語言的事」——堇想必會這樣對我說(但這樣一來,她最終還是向我「訴諸語言」了)。
那裡果真有我的居所嗎?我能夠在那裡同她們朝夕相處嗎?在她們熱火朝天地雲雨的時間裡,我大約要在某個房間的角落閱讀巴爾扎克全集或別的什麼全集來打發時間,之後同淋浴出來的堇散很長很長的步,說很多很多的話(話的大部分照例由堇承擔)。這樣的模式能永遠維持下去嗎?這是正常的嗎?「那還用說!」堇想必說道,「用不著一一問吧?你是我唯一的完全朋友嘛!」
但我不知道如何去那個世界。我用手撫摸衛城滑溜溜硬邦邦的巖面,回想印染於此處、被封閉於此處的悠久歷史。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我這個人都已被封閉在這時間性的持續過程中,無法從中脫身。不不,不是的,說到底,是我並不真想從中脫身。
到了明天,我將飛回東京。暑假馬上結束,我將重新涉足永無休止的日常。那裡有為我準備的場所,有我的房間,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學生,有平靜的每一天,有應看的小說,有不時為之的性活動。
儘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過去的自己了,而周圍任何人都覺察不出回到日本的我已不同以前,因為外表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然而我身上已有什麼化為灰燼,化為零。哪裡在流血。有人、有什麼從我身上撤離了。低眉垂首,無語無言。門打開,又關閉,燈光熄盡。今天對我是最後一天,今日黃昏是最後的黃昏。天一亮,現在的我便已不在這裡,這個軀體將由他人進入。
為什麼人們都必須孤獨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著,為什麼非如此孤獨不可呢?這個世界上生息的芸芸眾生無不在他人身上尋求什麼,結果我們卻又如此孤立無助,這是為什麼?這顆行星莫非是以人們的寂寥為養料來維持其運轉的不成?
我仰臥在平坦的岩石上遙望天空,想像現在也理應繞著地球運轉不休的眾多的人造衛星。地平線仍鑲有淡淡的光邊,但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宇上已有幾顆星閃出。我從中尋找人造衛星的光閃。但天空畢竟還太亮了,肉眼很難捕捉它們的姿影。肉眼看到的星星無不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在同一位置上一動不動。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推想將地球引力作為唯一紐帶持續劃過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後裔們。它們作為孤獨的金屬塊在暢通無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離永別,無交流的話語,無相期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