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談談我自己吧。
當然,這是堇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但既然通過我的眼睛來講堇這個人、講堇的故事,那麼在某種程度上說一下我是誰就是必要的了。
問題是,在准備談自己的時候,我每每陷入輕度的困惑之中,每每被“自己是什麼”這一命題所附帶的古典式悖論拖住後腿。亦即,就純粹的信息量而言,能比我更多地談我的人這個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在談自己自身的時候,被談的自己勢必被作為談者的我——被我的價值觀、感覺的尺度、作為觀察者的能力以及各種各樣的現實利害關系——所取捨所篩選所限定所分割。果真如此,被談的“我”的形象又能有多少客觀真實性呢?對此我非常放心不下,向來放心不下。
但是,世間大多數人看上去對這種恐怖或不安幾乎都無動於衷,一有機會就想以驚人坦率的語句談論自己,諸如說什麼“我這人心直口快,不會拐彎抹角,傻瓜似的”、“我這人敏感脆弱,和世人打不好交道”、“我這人專會洞察人心”等等。然而,我多次目睹“敏感脆弱”的人無謂地傷害他人,多次目睹“心直口快”的人不自覺地再三強調於已有利的歪理,多次目睹“專會洞察人心”的人為並不難看穿的表面奉承所輕易欺騙。如此看來,事實上我們對自己到底又了解什麼呢!
凡此種種,我越想就越不願意談及自己本身(即便有談的必要)。相比之下,我更想就我這一存在之外的存在了解盡可能多的客觀事實。我想通過知曉那種個別的事和人在自己心目中占怎樣的位置(一種分布),或者通過保持已然包含這些的自己的平衡,來盡量客觀地把握自己這一人之為人的存在。
這是十歲至二十歲期間我在自己心中培育起來的視點,說得誇張些,即世界觀。我像瓦工照著繃得緊緊的准線一塊塊砌磚那樣,將上述想法在自己心中堆積起來。與其說是邏輯性的,莫如說是經驗性的;與其說是思維性的,莫如說是務實性的。但將這種對事物的看法深入淺出地講給別人聽是很困難的——種種場合讓我深深領教了這一點。
或許由此之故,從思春期中期開始,我便在自己同他人之間劃了一條肉眼看不見的分界線。對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離,在既不接近亦不遠離的過程中觀察對手的動向。眾口一詞之事自己也不囫圇吞棗。我對於世界毫無保留的激情,僅僅傾注在書本上和音樂中。這樣——也許在所難免——我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我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出生長大。由於太普通了,簡直不知從何說起。父親從地方上的一所國立大學理學院畢業出來,在一家大型食品公司的研究所工作,愛好是打高爾夫球,周日常常去高爾夫球場。母親偏愛短歌(譯注:日本傳統詩歌(和歌)的一種體裁,五句三十一字(音節)。),時常參加聚會。每當名字出現在報紙短歌專欄,情緒便好上一段時間。喜歡打掃房間,不喜歡做菜。比我大五歲的姐姐兩樣都不喜歡,認為那是別的什麼人干的事。所以,我在能進廚房之後,便自己做自己吃的東西。買烹飪方面的書回來,一般東西都做得來。這樣做的孩子除我沒第二個。
出生是在杉並,小時全家搬到津田沼,在那裡長大。周圍全是同一類型的工薪家庭。姐姐學習成績出類拔萃,也是性格使然:不名列前茅誓不罷休。徒勞無益的事從來不做,連領家裡養的狗出去散步都不曾有過。東大法學院畢業,翌年取得律師資格。丈夫是經營咨詢顧問,人很能干。在代代木公園附近一座漂亮的公寓買了四室套間,可惜房間總是亂七八糟,豬窩一樣。
我和姐姐不同,對學校裡的學習全然提不起興致,對成績排名也不感興趣。只是因為不願意給父母說三道四,便義務性地到校上課,完成最低限度的預習和復習。剩下時間參加足球部活動,回到家就歪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看小說。不去補習學校,不請家庭教師。盡管這樣,學校裡的成績也並不很差,或者不如說算好的。心想若是這樣,不備戰高考估計也能考上一所較為不錯的大學。果真考上了。
上了大學,我設法租了一間小宿捨開始獨立生活。其實在津田沼的家裡時,記憶中也幾乎沒同家人和和氣氣地說過話。在同一屋頂下生活的父母和姐姐是怎樣的人,其人生追求是什麼,對此我幾乎不能理解。他們想必也同樣,對我是怎樣一個人,以及我的人生追求是什麼也幾乎不能理解。說起來,連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什麼。看小說倒是喜歡得非常人可比,但並不認為自己具有足以成為小說家的寫作才能。而若當編輯和批評家,自己的傾向性又過於偏激。對我來說,小說純屬滿足個人愉悅的東西,應與學習和工作區分開來,悄悄放去別處。所以,大學裡我選的專業是史學而不是文學。倒也不是一開始就對歷史有什麼特殊興趣,但實際學起來,覺得原來竟是一門令人興味盎然的學問。說雖這麼說,卻又沒心思直接考研究生院(事實上指導教授也這麼建議來著)獻身史學研究。我固然喜歡看書喜歡思考,但歸根結蒂並非適於做學問的人。借用普希金詩句,那便是:
各國歷史事件——一座高聳的灰山我不想在那上面東覓西尋
雖說如此,又不想在一般公司找個飯碗,在不知其所止的劇烈競爭中掙扎求生,不想沿著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金字塔斜坡步步登攀。
這樣,經過采用所謂減法式程序,最後選擇當教師。學校離我住處坐電車幾站遠。那個市的教育委員會裡正好有我一個叔父,問我說當小學教師怎麼樣。因有師范課程問題,一開始當代課教員,經過短期函授教育,即可取得正式教員資格。本來我並未想當教師。但實際當起來,對這個活計便懷有了超過預想的深深的敬意和熱愛。或者不如說碰巧發現了懷有深深的敬意和熱愛的自己。
我站在講台上,面向學生講述和教授關於世界、生命和語言的基本事實,但同時也是通過孩子們的眼睛和思維來向自己本身重新講述和教授關於世界、生命和語言的基本事實。只消在方法上動動腦筋,即可成為新鮮而又有發掘余地的作業。我也因之得以同班上的學生、同事以及學生家長大體保持良好關系。
盡管如此,也還是剩有一個根本性疑問:我是什麼?我在追求什麼?我要往哪裡去?
同堇見面交談的時間裡,我能夠感覺出——最為真切地感覺出——自己這個人的存在。比之自己開口,我更熱心於傾聽她的講述。她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求我給予回答。不回答就表示不滿;而若回答不實際有效,又動真格地氣惱。在這個意義上,她和其他很多人都不同。堇從內心深處尋求我對其提問的見解。所以,對於她的提問我開始給予一絲不苟的回答,並通過這樣的問答來向她(同時也向我本身)坦露更多的自己。
每次同堇見面,我們都長時間交談,百談不厭,話題源源不斷。我們比那一帶任何戀人都談得忘情談得親密——關於小說,關於世界,關於風景,關於語言。
我總是在想:若能同她成為一對戀人該是何等美妙!我渴望以我的肌膚感受她的體溫。
如果可能,甚至想同她結婚,共同生活。然而,堇對於我並不懷有愛戀感情以至性方面的興趣,這點大體無誤。她來我住處玩,談得晚了偶爾也就勢住下。但其中不含有一絲一毫的微妙暗示。半夜兩三點一到,她便打著哈欠鑽到我床上,腦袋沉進我枕頭,轉眼睡了過去。我則把褥墊鋪在地板躺下,卻無法順利成眠,在妄想、迷惘、自我厭惡以及不時襲來而又無可回避的肉體反應的折磨下,眼睛一直睜到天亮。
她幾乎(或者完全)不對作為男性的我懷有興趣是個事實。而將這一事實接受下來當然並非易事。在堇面前,我不時感到尖刀刺肉般的深切的痛。但無論堇帶來怎樣的痛苦,同堇在一起的一小段則可對我也比什麼都寶貴。面對堇,我得以——盡管是一時的——忘卻孤獨這一基調,是她擴展了一圈我所屬世界的外沿,讓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做到這一點的唯堇一人。
所以,為了緩解痛苦和回避危險,我便同其他女性發生肉體關系。我想這樣大約可以不使性的緊張介入自己同堇的關系之中。在一般意義上,我並不能得到女性青睞,不具有得天獨厚的男性魅力,又沒什麼特殊本事。但不知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某種女性對我有興趣,有意無意地同我接近。一次我發現,只要因勢利導地抓住這樣的機會,同她們發生性關系並非什麼難事。其中雖然找不到堪稱激情的東西,但至少有某種愉悅之感。
同其他女性有性關系這點,對堇我沒有隱瞞。具體的沒有告訴,但大致情況她是曉得的,而她並未怎麼介意。若說其中有什麼問題的話,那便是對方全部比我年紀大,或有丈夫或有未婚夫或有確立關系的戀人。最新的對象是我班上一個學生的母親,每個月我和她偷偷睡兩三次。
這樣下去,早晚要你命的喲——堇這樣提醒過我一次。我也有同樣的擔心,但我別無選擇。
七月第一個周六有郊游活動。我領全班三十六人去奧多摩爬山。活動一如既往地在興高采烈中開始,在兵荒馬亂中結束。到山頂才發覺,原來班上有兩個學生背囊裡忘了裝盒飯,周圍又沒有小賣店。無奈,我把學校發給我的紫菜飯團分給兩人各一半,自己就沒吃的了。有人分給我一粒奶油巧克力,從早到晚入口的便只有這巧克力。另外,有個女孩兒說再也走不動了,只好背她下山。兩個男孩兒半開玩笑地抓打起來,摔倒時不巧頭碰在了石頭上,引起輕度腦震蕩,流出大量鼻血。大亂子雖然沒出,但那孩子身上的襯衣像慘遭一場大屠殺一般弄得血跡斑斑。
如此這般,我累得枕木一般回到宿捨。洗澡,喝冷飲,不思不想地歪身上床,熄燈,墜入香甜的夢鄉。這當兒堇打來電話,看枕邊鬧鍾,才睡了一小時多一點點。但我沒發牢騷。筋疲力盡,連發牢騷的氣力都沒有了。這樣的日子也是有的。
“喂,明天下午能見面?”她說。
傍晚六時有一名女子來宿捨找我。在稍離開些的停車場停住紅色的豐田“賽力佳”,按響我房間的門鈴。“四點前得閒。”我簡潔地說。
堇上身是無袖白衫,下穿藏青色超短裙,戴一副小巧的太陽鏡。飾物只有一個小小的塑料發卡。打扮非常簡練,幾乎沒化妝。她差不多總是把本來面目出示給世界。但不知為什麼,一開始沒能一下子看出是堇。上次見面至今不過三個星期,而隔桌坐在眼前的她看上去竟同以前判若兩人,屬於另一世界。十分保守地說來,她已變得十分嫵媚。有什麼東西在她身上盛開怒放了。
我點了小杯生啤,她要了葡萄汁。
“最近的你,一次見面一個樣,越來越難認了。”我說。
“正趕上那種時期。”她用吸管吸著果汁,像說與己無關的事。
“怎麼一種時期?”我試著問。
“呃——,怕是遲來的思春期那樣的玩意兒吧。早晨起來照鏡子,看上去有時成了另一個人。弄不好,很可能被我自身丟在一旁不管。”
“索性徑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說。
“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該去哪裡呢?”
“兩三天的話可以住我那裡。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隨時恭候光臨。”
堇笑了。
“先別開玩笑了。”她說,“你猜我准備去什麼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樣,反正你戒了煙,穿了潔淨衣服,左右一致的襪子也套在腳上了,意大利語也會說了,葡萄酒的挑選要領也記住了,電腦也會用了,也算開始夜睡晨起了——不是在朝著什麼方向前進嗎!”
“而且小說依舊一行沒寫。”
“任何事物都有好壞兩個方面。”
堇扭起嘴唇:“你說,這個樣子,不算是一種變節?”
“變節?”一瞬間我弄不大清變節的含義。
“是變節,就是改變信念和主張。”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寫小說了?”
“嗯。”
我搖頭道:“這以前你是想寫小說才寫的,不想寫就不必寫。也不是說因為你放棄小說寫作而有個村莊焚毀一盡,有條船沉沒水底,潮漲潮落發生紊亂。革命也沒推遲五年。誰能把這個稱為變節呢?”
“那怎麼稱呼好?”
我再次搖頭。“我這麼說,也許只是因為最近誰都不再使用‘變節’這個詞了,因為這個詞早已落伍報廢了。若去某個碩果僅存的什麼公社,有可能人們仍稱之為變節,詳情不得而知。我明白的只是:如果你什麼都不想寫,就沒必要硬寫。”
“公社可是列寧創建的那個勞什子?”
“列寧創建的是集體農莊,大概一個也不剩了。”
“也不是說不想寫,”堇略一沉吟,“只是想寫也橫豎寫不出來。坐在桌前腦袋裡也一片空白,構思啦詞句啦場景啦蹤影皆無。就在不久前還滿腦袋想寫的東西,裝都裝不下。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問我?”
堇點點頭。
我吸了口涼啤酒,梳理思緒。
“估計你現在是想把自身安置在一個虛構的框架裡,為此忙來忙去,沒了以文章這個形式表現自己心情的必要,肯定。或者說沒有了時間?”
“不大清楚。你怎麼樣?也把自身放在一個虛構框架裡?”
“世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把自己本身放在一個虛構框架裡,我當然也不例外。想一下汽車上的變速齒輪好了,那就和放在同粗暴的現實世界之間的變速齒輪差不多。外部沖擊力襲來時,用齒輪巧妙地加以調整,使之變得容易接受,從而保護容易受傷害的血肉之軀。我的意思你明白?”
堇微微點了下頭。“大致。而且我還沒有完全適應虛構的框架。你想說的是這個吧?”“關鍵問題是你本身還不知道那是怎樣的虛構框架。情節不清楚,文體沒定下,曉得的僅僅是主人公姓名。盡管如此,仍要把你這個人現實性池改頭換面。時間再過去一些,那新的虛構框架恐怕就會正常運作起來保護你,你也可能發現新的天地,但眼下還不行。自然,裡面存在危險。”
“也就是說,我雖然拆下了原來的變速齒輪,但新的齒輪還正在上螺絲,而引擎只管呼呼轉個不停。是這麼回事吧?”
“怕是。”
堇現出平時那副苦相,用吸管尖久久地戳著可憐的冰塊,然後抬頭看我。
“裡面有危險這點我也明白。怎麼說好呢,有時心慌得不行,怕得不行,就像那框架被人一下子拆個精光,又像在沒有引力拖拽的情況下被孤單單地放逐到漆黑的太空,自己朝哪邊移動都稀裡糊塗。”
“好比失去聯系的斯普特尼克?”
“或許。”
“可你有敏。”我說。
“目前。”
沉默持續有頃。
我問:“你認為敏也在尋求那個?”
堇點頭:“我認為她也的確在尋求那個,恐怕同我一樣強烈。”
“生理領域也包括其中吧?”
“不好說。那還沒把握住——我指的是她那方面。這弄得我暈暈乎乎,頭腦混亂。”
“古典式混亂。”我說。
堇沒有回應,只把緊閉的嘴唇約略扭了一下。
“你這方面已准備妥當?”
堇點了一下頭,用力的一下。她很認真。我整個靠在椅背上,手抱在腦後。
“可你別因此討厭我喲!”堇說。聲音從我的意識外圍傳來,活像讓·呂克·戈達爾(譯注:法國電影導演(1930——)。)舊黑白電影裡的台詞。
“所以我不會因此討厭你的。”我說。
下次見堇是兩周後的周日,我幫她搬家。突然決定要搬,幫忙的只我一個。除了書,別的東西才一點點,倒不費事。貧窮至少有一個好的側面。
我從熟人那裡借來一輛本田小貨車,把東西運到代代木上原堇的新居。公寓不怎麼新也不怎麼氣派,但是同不妨稱為歷史遺物的吉祥寺那木屋相比,算是飛躍性進化了。是敏一個要好的不動產商給找的,地段方便,房租又不高,窗外景致也夠可以。房間面積大了一倍。值得一搬。鄰近代代木公園,上班想走路也未嘗不可。
“下個月開始每周干五天。”堇說,“一周三天總好像人在半途,每天都上班反倒痛快。敏也說,房租也比以前多少高了,從各方面來看恐怕也還是成為正式職員有好處。反正眼下在家也什麼都寫不出來。”
“或許不賴。”我說。
“每天都干,不管願意不願意,生活都變得有規律了,也不至於半夜三點半往你那裡打電話了。這也是好處之一。”
“而且是天大的好處。”我說,“只是有點寂寞,畢竟你住得離國立遠了。”
“真那麼想?”
“還用說。恨不得把這顆毫無雜質的心掏給你看。”
我坐在新房間裸露的木地板上,背靠著牆。由於家具什物嚴重不足,房間空蕩蕩的,缺乏生活氣息。窗口無窗簾,書架擺不下的書如知識難民一般堆在地板上。唯獨靠牆立著的真人大小的嶄新的鏡子甚是顯赫,但那是敏送給她的搬家禮物。黃昏的風送來公園烏鴉的啼聲。堇挨我坐下,朝我“喂”一聲。
“嗯?”
“即使我成了神經兮兮的同性戀者,你也能一如既往做我的朋友?”
“就算你成了神經兮兮的同性戀者,那個和這個也是兩碼事。沒了你,我的生活就像是沒有《大刀麥克》的《鮑比·達林精選集》一樣。”
堇瞇起眼睛看我的臉,“比喻的具體內容我還琢磨不透,不過就是說非常寂寞嘍?”
“在所難免吧。”我說。
堇把頭搭在我肩上。她的頭發用發卡別在腦後,露出形狀嬌好的小耳朵,簡直就像剛生成似的。一對柔軟的、容易受傷的耳朵。我的肌膚可以感覺出她的呼吸。她身穿粉紅色小短褲和褪色的藏青色無花T恤。T恤上面凸現出小小的乳蜂。有一股微微的汗味兒。那是她的汗,又是我的汗,二者微妙地攙合在一起。
我很想扳過堇的身子,就勢把她按倒在地板上。一股強烈的沖動劈頭蓋腦地壓來。但我知道那是徒勞的,即使那樣也哪裡都抵達不了。感覺是那樣壓抑和痛苦,仿佛視野陡然逼仄起來。時間迷失了出口,原地轉來轉去。褲子裡欲望膨脹,石一般硬。我不知所措,心亂如麻,勉強端正姿勢坐好。我往肺裡深深送入新的空氣,閉目合眼,在茫無頭緒的黑暗中緩慢地數數。我所感受的沖動委實過於洶湧,眼睛甚至滲出了淚水。
“我也喜歡你的。”堇說,“茫茫人世,最喜歡的是你。”
“位居敏之後吧。”
“敏有點不同。”
“如何不同?”
“我對她懷有的感情,種類同對你的不一樣。就是說……怎麼說好呢?”
“莫名其妙的性變態分子的凡庸的我們,擁有至為便利的表達方式。”我說,“這種時候不妨一言以蔽之:‘勃起’。”
堇說道:“除了想當小說家的願望,對於人生我還從來沒有熱切地尋求過什麼。我一直對手中已有的東西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但是現在、此時此刻,我希望得到敏,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弄到手,歸自己所有,我不能不這樣。這裡根本不存在其他選擇,事情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呢?自己都摸不著頭腦。你說,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點點頭。我的陽物仍未失去其無堅不摧的硬度,但願望覺察不到。
“格魯查·馬科思有一句絕妙的台詞,”我說,“‘她對我一往情深,以致前後左右都無法分清,而這正是她熱戀我的理由!’”
堇笑了。
“但願進展順利。”我說,“不過最好多加小心。你還沒有得到充分保護,這點別忘記。”
堇一聲不響地拉起我的手,輕輕一握。手軟軟的小小的,津津地滲出汗來。我想象這只手觸在我硬硬的陽物上加以愛撫的情景。想控制住不想也不行,不容我不想。如堇所說,這裡根本不存在其他選擇。我想象自己的手脫去她的T恤解開她的短褲拉掉她的三角褲的情景,想象自己舌尖上的她硬實的乳峰的感觸。然後分開她的雙腿,進入濕潤的縫隙,一直緩緩探到黑暗的最底部。那裡誘導我、擁裹我,並要把我擠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中止這非分之想。我再次緊緊閉起眼睛,熬過一團漆黑的時間。我臉朝下,靜等熱風吹過頭頂。
堇邀我一起吃晚飯。但這天我必須趕去日野還這輛小貨車。而且,更迫切的是我想爭分奪秒地同我的洶湧欲望單獨相守。我不想把作為血肉之軀的堇進一步卷入其中。在她身邊我能自控到什麼地步,對此我沒有信心。我甚至覺得,一旦越過某個臨界點,自己恐怕很難再是自己。
“那麼,過幾天好好招待你一次晚飯,帶桌布和葡萄酒的那種。大概下周吧。”告別時堇向我承諾。“所以下周要給我留出時間。”
我說留出就是。
從真人般大小的鏡子前走過時不經意地看了一眼,裡面有我的臉。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那分明是我的臉,卻不是我的表情。可又懶得特意折回細看一遍。
她站在新居門口送我離去,還少見地招招手。但歸根結蒂,如同我們人生中的許多承諾一樣,那頓晚餐的承諾也未兌現。八月初,我接到堇一封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