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的兒子十九歲時在哈納萊伊灣遭大鯊魚襲擊死了。準確說來,並非咬死的。獨自去海灣衝浪時,被鯊魚咬斷右腿,驚慌之間溺水而死。鯊魚不至於出於喜好吃人。總的說來,人肉的味道不符合鯊魚的口味,一般情況下咬一口也就失望的逕自離去了。所以,只要不驚慌失措,遭遇鯊魚也只是失去一條胳膊或一條腿,大多可以生還。只是,她的兒子嚇的太厲害了,以致可能出現類似心臟病發作的症狀,結果大量嗆水溺死。
幸接到火奴魯魯日本領事館的通知,一下子坐倒在地板上,腦袋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思考不成,只管癱坐著盯眼視眼前牆上的一點,自己也不知道那樣待了多久。但她終於打起精神,查出航空公司的電話號碼,預訂飛往火奴魯魯的飛機。一如領事館的人所說,必須爭分奪秒趕去現場,確認是否真是自己的兒子。萬一弄錯人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不料,由於連休的關係,當天和第二天去火奴魯魯的飛機一個空座也沒有,哪家航空公司情況都一樣。但她說明原委之後,UAL的工作人員讓她馬上去機場,設法幫她找個座位。她簡單收拾一下行李趕去成田機場,等在那裡的女工作人員遞給她一張商務艙機票。「現在只這個空著,不過您花經濟艙的票價就行了。」對方說,「您想必難過,注意提起精神。」幸說謝謝實在幫大忙了。
抵達火奴魯魯機場時,幸才發覺由於太著急了,忘了把抵達時間告訴領事館,卻又嫌現在聯繫等待碰頭太麻煩,於是決定獨自一人去考愛島。到了那裡總有辦法可想。轉機到達考愛島已快中午了,她在機場的汽車出租站借得小汽車,首先開到附近的警察署。她說自己是接到兒子在哈納萊伊灣被鯊魚咬死的通知後從東京趕來的,一個戴眼鏡頭髮花白的警察把她領到冷凍倉庫般的遺體安置所,給她看了被咬掉一條腿的兒子的屍體。右腿從膝蓋偏上一點那裡起沒有了,斷面淒慘地露出白骨。毫無疑問是她的兒子。臉上已沒了表情,看上去好像極為正常地熟睡著,很難認為已經死了。估計有人給修整了表情,彷彿使勁一搖肩就能嘟嘟嚷嚷醒來,一如以往每天早上那樣。
在另一房間裡,她在確認屍體為自己兒子的文件上簽了字。警察問她打算怎麼處理兒子的遺體,她說不知道,又反問一般情況下應如何處理。警察說火葬後把骨灰帶回去是這種情況下最一般的做法,進而解釋說遺體直接帶回日本也是可能的,但一來手續麻煩,二來花錢。或者葬在考愛島陵園也是可以的。
幸說請火葬好了,骨灰帶回東京。兒子已經死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復生,灰也好骨也好遺體也好,還不都一個樣。她在火葬申請書上簽了字,付了費用。
「只有美國運通卡……」幸說。
「美國運通卡就可以了。」
幸想道,自己在用美國運通卡支付兒子的火葬費用。她覺得這對於她是很不現實的,和兒子被鯊魚咬死同樣缺乏現實性。火葬定在第二天上午進行。
「你英語講得不錯啊!」負責此事的警察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說。是個日本血統警察,名字叫阪田。
「年輕時在美國住過一段時間。」幸說。
「怪不得。」說著,警察把兒子的東西遞了過來:衣服、護照、回程機票、錢夾、隨身聽、雜誌、太陽鏡、化妝盒。一切都裝在不大的波士頓旅行包裡。幸也必須在列有這些零碎東西的一覽表收據上簽字。
「另外還有孩子?」警察問。
「不,就這一個。」幸回答。
「您丈夫這回沒一起來?」
「丈夫很早就去世了。」
警察深身歎息一聲:「真是不幸。如果有我們可以幫忙的,請只管說。」
「請告訴我兒子死的地方,還有投宿的地方,我想他有住宿費要付。另外,想同火奴魯魯的日本領事館取得聯繫,能借我電話一用?」
警察拿來地圖,用記號筆劃出兒子衝浪的位置和投宿旅館的位置。她決定住在警察推薦的鎮上一家小旅館。
「我個人對您有個請求,」名叫阪田的半來警察另別時對幸說,「在這座考愛島,大自然時常奪取人命。如您所見,這裡的大自然的確十分漂亮,但有時候也會大發脾氣,置人於死地。我們和這種可能性一起生活。對您兒子的死我深感遺憾,衷心同情,但請您不要因為這件事埋怨、憎恨我們這座島。在您聽來或許是一廂情願的辯解,可這是我的請求。」
幸點頭。
「太太,我母親的哥哥一九四四年在歐洲戰死了,在法德邊境。作為由日本血統美國人組成的部隊的一員,在救援被納粹包圍的得克薩斯營時被德軍炮彈擊中陣亡的。剩下的只有辨認證和零零碎碎的肉片在雪地上四下飛濺。母親深愛著哥哥,自那以來人整個改變了。我當然只知道改變之後的母親的樣子,非常令人痛心。」
如此說罷,警察搖了搖頭。
「無論名義如何,戰爭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沒有哪一方。對於您,我想的確是深痛的體驗,但如果可能的話,請您這樣認為——您的兒子是同什麼名義什麼憤怒什麼憎恨一概無緣地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環之中。」
翌日火葬後,她接過裝有骨灰的小鋁罐,驅車駛往位於北肖爾深處的哈納萊伊灣。從警察署所在的利胡埃鎮到那裡要一個小時。幾年前襲來的一場颶風使島上幾乎所有的樹木嚴重變形,被吹走房頂的木結構房屋也看到幾座。甚至有的山也變形了。自然環境確實嚴酷。
穿過彷彿半休眠的哈納萊伊小鎮前行不遠,就是兒子遭遇鯊魚的衝浪地點。她把車停在附近的停車場,在沙灘上坐下,眼望五六個衝浪手騎在浪頭上的光景。他們手抓衝浪板在海灣上浮游,每當強有力的浪頭打過來便抓住它,通過助跑站到板上,乘浪來到海岸近處,等浪頭低落下去,他們便失去平衡落進水中。然後,他們收回衝浪板,再次雙手劃過,鑽進海浪返回海灣,如此週而復始。幸有些費解,這些人莫非不害怕鯊魚?或者沒有聽說我的兒子幾天前在同一地點被鯊魚咬死?
幸坐在海灘上,半看不看地把這光景看了一個來小時。任何有輪廓的事情她都無從考慮。具有重量的過去一下子在哪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將來又位於極其遙遠和黑暗的地方。任何地方的時態同此時的她都幾乎沒有關聯。她只管做在現在這一不斷移行的時間性之中,只管機械性地以眼睛追逐波浪和衝浪手們單調而反覆地勾勒出的風景。她忽然心想:當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之後,她去了兒子住過的旅館。衝浪手們投宿的小旅館,髒兮兮的,有個荒蕪的院子,兩個半裸的長頭髮白人坐在帆布椅上喝啤酒,幾隻綠色的ROLLINGROCK酒瓶倒在腳前的雜草叢中,一個金髮一個黑髮,但除了這點,兩人臉形相同體形相近,胳膊上都有時髦的刺青,身上隱隱發出大麻味兒,還有狗屎味兒混在裡面。幸走近時,兩人以警惕的目光看她。
「住過這家旅館的我兒子三天前給鯊魚咬死了。」幸解釋說。
兩人對視了一下。「那,可是TEKASHI?」
「是的,是TEKASHI.」
「蠻酷的小子,」金髮說,「可憐啊!」
「那天早上,呃——,有很多海龜進入海灣,」黑髮以弛緩的語調介紹道,「鯊魚追海龜追了過來。啊——,平時那些傢伙是不咬衝浪手的。我們跟鯊魚相處得相當不錯。可是……唔——,怎麼說呢,鯊魚也是什麼樣的都有。」
「我是來付旅館費的,」她說,「想必還沒支付完。」
金髮皺起眉頭,把啤酒瓶往天上晃了幾晃:「跟你說,阿姨,你是不大清楚,這裡只留先付款的客人。畢竟是以窮衝浪手為對象的便宜旅館,不可能有沒付房費的客人。」
「阿姨,啊——,不把TEKASHI的衝浪板帶走?」黑髮說,「給鯊魚那傢伙咬了,卡嗤卡嗤……裂成兩半。狄克?布留瓦牌那種舊傢伙。警察沒拿,噢,我想還在那裡。」
幸搖頭。沒心思看那玩意兒。
「可憐啊!」金髮重複一句,看樣子想不起別的台詞。
「蠻酷的小子啊!」黑髮說,「夠可以的,衝浪相當有兩下子。呃——,對了,前一天晚上也一起……在這裡喝龍舌蘭酒來著。唔。」
幸最終在哈納萊伊鎮上住了一個星期。租的是看上去最像樣的別墅,自己在那裡做簡單的飯菜。她必須在回日本前設法讓自己振作起來。她買了塑料椅、太陽鞋、帽子和防曬膏,天天坐在沙灘上打量衝浪手。考愛島北肖爾的秋日天氣很不穩定,一天下幾次雨,且是傾盆大雨。下雨她就鑽進車裡看雨,雨停了又到沙灘看海。
自那以來,幸每年一到這個時候就來哈納萊伊。在兒子忌日稍前一點趕來,大約住三個星期。來了,每天都的愛上塑料椅去海邊觀看衝浪手們的身姿。此外基本不做什麼,只是整日坐在海邊。這已持續了十多年。住同一別墅的同一房間,在同一餐館獨自看書吃飯。如此年復一年按部就班的重複時間裡,也有了幾個可以親切聊天的對象。鎮子小,現在仍有許多人記得幸的模樣,她作為兒子在附近被鯊魚咬死的日本母親而為大家所熟悉。
那天,她去利胡埃機場更換車況不佳的租用小汽車,回來路上在一個叫卡帕亞的鎮上發現了兩個搭便車(或徒步)旅行的日本小伙子。他們肩挎大大的運動包,站在「奧野家庭餐館」前面,不抱希望的地朝汽車豎起大拇指,一個瘦瘦高高,一個敦敦實實,兩個都把頭髮染成褐色,長髮披肩,一件皺皺巴巴的T恤,一條鬆鬆垮垮的短褲,加一雙拖鞋。幸徑直開了過去,開了一會兒又轉念掉頭回來。
「去哪裡?」她打開車窗用日語問。
「啊,會講日語!」瘦瘦高高說。
「那自然,日本人嘛。」幸應道,「去哪裡?」
「一個叫哈納萊伊的地方……」瘦瘦高高回答。
「還不坐上?正好回那裡。」
「幫大忙了!」敦敦實實說。
他們把東西塞進後車廂,然後準備一齊坐進「道奇」的後排座。
「喂喂,兩個都坐在後面可不好辦,」幸說,「又不是出租車,一個到前面來。這是禮節!」
於是瘦瘦高高戰戰兢兢地坐在副駕駛席上。
「這、這車是什麼牌子呢?」瘦瘦高高好歹把長腿彎起來問道。
「道奇,克萊斯勒生產的。」
「哦,美國也有這麼憋屈的車!我家姐姐開的是『皇冠』,那個反倒寬敞。」
「美國人也不會都開凱迪拉克的喲!」
「不過太小了!」
「不滿意就下去好了!」幸說。
「不不,說的不是那個意思,糟糕!只是說小、讓人吃驚地小。原以為美國車全都寬寬大大來著。」
「那,去哈納萊伊幹什麼?」幸邊開車邊問。
「算是衝浪吧。」瘦瘦高高回答。
「衝浪板呢?」
「打算在當地想辦法。」敦敦實實說。
「懶得特意從日本帶來,再說,聽人說可以買到便宜的二手貨。」瘦瘦高高接道。
「噯,阿姨您也是來這裡旅行的?」敦敦實實問。
「是啊。」
「一個人?」
「是的。」幸淡淡地應道。
「不會是傳說中的衝浪手吧?」
「那怎麼可能呢!」幸大為驚詫,「不過,你們倆在哈納萊伊住的地方可預訂了?」
「沒有,到了總有辦法可想吧。」瘦瘦高高答道。
「不行的話露宿沙灘也沒有關係,」敦敦實實說,「我們又沒什麼錢。」
幸搖頭道:「這個季節的北肖爾,夜裡冷得不得了,在屋子裡都要穿毛衣。露宿嘛,首先身體就報銷了。」
「不是說夏威夷終年如夏嗎?」瘦瘦高高問。
「夏威夷完全位於北半球,四季一個也不少。夏天熱,冬天也夠冷。」
「那麼說,得在哪裡找個有屋頂的地方住囉!」敦敦實實說。
「我說阿姨,能介紹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瘦瘦高高說,「我倆幾乎講不了英語。」
「聽說夏威夷哪裡都通行日語,可來到一看,根本不通。」敦敦實實接道。
「還不理所當然!」幸驚訝地說,「通日語的,只限於瓦胡島,而且只是懷基基的一部分。因為日本人來買路易?威登啦夏奈爾啦高檔貨,所以那邊特意找了會講日語的店員,或者海亞特、謝拉頓什麼的也有。出了這些地方,只通英語,畢竟是美國。連這個都不知道就來夏威夷了?」
「啊,是不知道。我家老媽說夏威夷哪裡都通行日語。」
「得得!」幸發出感歎。
「對了,旅館最好找最便宜的,」敦敦實實說,「我倆沒錢,真的。」
「哈納萊伊最便宜的旅館麼,初來乍到最好別住。」幸說,「不大安全。」
「怎麼個不安全?」瘦瘦高高問。
「主要是毒品,」幸說,「衝浪手裡也有行為不端的,大麻倒也罷了,若是冰毒可就麻煩透了。」
「冰毒是什麼?」瘦瘦高高問。
「像你倆這樣一無所知的傻瓜蛋,正好給那夥人騙到手裡。」幸說,「冰毒嘛,是在夏威夷蔓延的一種烈性毒品。我也不大清楚,像是興奮劑的結晶體。便宜、方便,心蕩神迷,但用上一回,往下只有等死。」
「不得了!」瘦瘦高高說。
「那——,大麻之類不要緊的?」敦敦實實問。
「要緊不要緊不曉得,但大麻不至於死人。」幸說,「吸毒肯定讓人死去,但大麻絕對死不了,只是變得傻點罷了。若是你們兩個,我想不會合現在有什麼兩樣。」
「說得真夠狠的。」敦敦實實說。
「阿姨,您是團塊的吧?」
「團塊一代。」
「哪一代也不是,我只是作為我活著,最好別簡單歸類。」
「喏喏,瞧這語氣,到底是團塊的嘛!」敦敦實實說,「動不動就來脾氣,和我老媽一模一樣。」
「跟你說清楚,我可不願意和你那未必地道的老媽歸為一類。」幸應道,「反正在哈納萊伊盡可能住正規的地方為好,這樣安全。殺人那樣的事也不是沒有。」
「這裡不是和平天國啊!」敦敦實實說。
「啊,已經不是埃爾維斯的時代了。」幸說。
「我倒是不大知道,埃爾維斯?科斯坦爾怕是半大老頭了吧?」瘦瘦高高接道。
往下一段時間幸再沒說什麼,默默驅車前行。
幸托自己所住別墅的經理為兩人找了房間。因是她介紹的,按星期計算的房租得以低了許多。儘管這樣,還是不符合兩人的預算。
「不成啊,我們沒那麼多錢。」瘦瘦高高說。
「錢緊繃繃的。」敦敦實實說。
「不過,應急用的錢總是有的吧?」幸問。
瘦瘦高高為難地撓著耳垂:「唔,餐者俱樂部的家庭會員卡倒是帶著,可父親再三叮囑只能在緊急時使用,說一旦用開頭就收不住了。不用在緊急時候,會日本要挨罵的。」
「傻瓜蛋,」幸說,「現在正是緊急時候。若所想要腦袋,就趕緊用卡在這裡住下。你們不想半夜給警察逮住扔進拘留所,深更半夜給大相撲一般的大塊頭夏威夷漢子來個雞姦吧?如果喜好那個當然另當別論,不過可夠痛的喲!」
瘦瘦高高當即從錢夾深處掏出餐者俱樂部家庭會員卡,交給別墅經理。幸向經理打聽哪裡有賣便宜的二手衝浪板的地方,經理告訴了店舖位置,並說離開這裡時還能以適當價格回收。兩人把東西放進房間,立刻驅那家店舖買衝浪板了。
第二天早上,幸仍像往日那樣坐在沙灘看海時,那兩個日本小伙子結伴趕來,開始衝浪。兩人外表似乎不堪信賴,但衝浪的本領毫不含糊,發現強勢浪頭迅速騎了上去,靈巧地控制衝浪板,輕輕鬆鬆來到近岸的地方。她百看不厭地看了好幾個小時。騎上浪頭的兩人顯得英姿颯爽生機勃勃,眼睛閃閃生輝,充滿自信,全然沒有優柔寡斷的表現。想必在學校裡不用功學習,從早到晚只管衝浪,一如她死去的兒子的當時。
幸開始彈鋼琴是在上高中以後。作為鋼琴手起步相當晚,那之前碰都沒碰過鋼琴,但放學後在高中音樂教室擺弄鋼琴的時間裡,她無師自通地彈得十分流暢。她本來就具備絕對音感,聽覺也在常人之上。無論什麼旋律,聽過一遍即可馬上轉換到鍵盤上去,甚至能找出同旋律相適應的和弦。沒有跟任何人學,但十指跳躍自如——她天生具有彈鋼琴的才華。
目睹幸在音樂教室擺弄鋼琴的光景,一個年輕的音樂老師很是欣賞,為她糾正了指法上的基礎錯誤。「那樣也能彈,但這樣彈得更快。」說著,他實際彈給她看。她轉瞬之間就心領神會了。那個老師是爵士樂迷,放學後給她講了彈奏爵士樂的基礎理論:和弦是怎樣成立、如何進行的?踏板該怎樣使用?即興演奏是怎樣一種概念?她貪婪地將這些據為己有。老師還借給她幾張唱片:「紅葛蘭」(RedGarland)、比爾?埃文思(BillEvans)、溫頓?凱利(WyntonKelly)。她反覆聽他們的演奏,模仿得惟妙惟肖。一旦習慣了,模仿並沒有多大難度。她不用一一看譜,僅用手指即可把那裡的音的效果和流勢完整地再現出來。「你有才華。只要用功,就可成為職業鋼琴手。」老師佩服地說。
可是,幸似乎很難成為職業鋼琴手,因為她所擅長的僅僅是準確模仿原創作品。把已有的東西按原樣彈奏出來是輕而易舉的,但不能創作屬於自己本身的音樂。即使告訴她隨便彈什麼都行,她也不曉得彈什麼好。每次開始隨便彈奏,彈來彈去都還是要模仿什麼。她也不習慣讀譜,面對寫得密密麻麻的樂譜,她每每感到窒息般的難受,而實際聽聲後將其原封不動移至鍵盤則輕鬆得多——作為鋼琴手,這樣子無論如何也幹不下去,她心裡想道。
高中畢業以來,幸決定正式學習烹飪。倒不是說對烹飪有多大興趣,但父親曾經經營餐館,加之此外沒有什麼特別想幹的事,於是覺得繼承餐館也未嘗不可。為上烹飪專科學校,她去了芝加哥。雖然芝加哥這座城市不以美食聞名於世,但碰巧有親戚住在那裡,為她當了身份擔保人。
在那所學校學烹飪期間,在同學的勸誘下,她開始在平民商業區一家鋼琴酒吧彈鋼琴。起初只打算臨時打工賺一點小費。家裡的匯款僅夠維持生活,多少有餘錢進來自然求之不得。由於她什麼樂曲都能即刻彈出,酒吧的老闆對她甚為中意。聽過一次的曲子絕不會忘,即便沒聽過的,只要對方哼上一遍也能當場彈出。長相雖算不上漂亮,但樣子蠻討人喜歡。因此有了人氣,專門為她而來的顧客多了起來。小費數額也相當可觀。不久,學校也不再去了。較之處理血淋淋的豬肉、切削硬梆梆的奶酪和刷洗髒乎乎沉甸甸的平底鍋,坐在鋼琴前開心得多、輕鬆得多。
因此,當兒子上高中幾乎處於退學狀態、一天天只顧衝浪的時候,她也認為那恐怕是沒有辦法的,畢竟自己年輕時也大同小異,無法責備別人,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
幸在鋼琴酒吧大約彈了一年半鋼琴。英語也能說了,錢也存了不少,美國男朋友也有了,是個想當演員的英俊黑人(後來幸看見他在《龍威虎膽》裡演配角)。不料有一天,一個胸口別著徽章的入境管理局人員來了。她做得未免太張揚了。對方請她出示護照,隨即以非法務工為由當場把她拘留起來,幾天後讓她坐上飛往成田的超大型噴氣式客機——當然機票費要從她的存款中扣除。如此這般,幸的旅美生活結束了。
返回日本後,她就今後的人生考慮了種種可能性,但除了彈鋼琴想不出其他謀生方法。由於不擅長讀樂譜,工作場所有限,但任何曲目都能過目不忘地照彈這一特殊技能,使得她在種種場合都受到很高評價。在賓館、咖啡座、夜總會、鋼琴酒吧,她都能夠根據場上氣氛、顧客層次和所點樂曲,以任何一種風格演奏,正可謂「音樂變色龍」。總之,在找工作方面一路暢通。
二十四雖時結了婚,兩年後生了個男孩。對方是個比她小一歲的爵士樂吉他手。幾乎沒有收入,吸毒成性,性關係也不檢點。時常不回家,回家還每每動武。所有人都反對這一婚姻,婚後又勸她離婚。丈夫固然性格粗暴,但具有原創音樂才華,在爵士樂坦上作為年輕旗手受人矚目,幸就是北他這一點吸引住了。然而婚姻只維持了五年。他在別的女人房間裡半夜心臟病發作,在赤身裸體抬往醫院的途中死了——吸毒吸過頭了。
丈夫死後不久,她在六本木獨自開了一間不大的爵士樂酒吧。存款有一定數目,瞞著丈夫加入的人壽保險有款下來,從銀行也能貸款,因為那家銀行支行的行長是她以前在鋼琴酒吧的常客。酒吧裡放了一架二手平台鋼琴,依其形狀做了吧檯,從其他酒吧高價挖來一個自己看中的領班兼經理。她天天晚間彈鋼琴,客人或點歌或隨其伴奏歌唱。鋼琴上放一個裝小費的金魚缸。在附近爵士樂俱樂部演奏完的樂手們也有時順路進來,隨意演奏幾曲。常客也有了,買賣比預想的紅火,貸款也順利還上了。由於婚姻生活搞得她焦頭爛額,就再未結婚,但不時交往的對象還是有的。大多是有家室的人,不過作為她這樣反倒輕鬆。如此一來二去,兒子長大成了衝浪手,提出要去考愛島哈納萊伊衝浪。幸本來不支持,但懶得爭辯,勉勉強強出了旅費。長時間爭論不是她的強項。兒子正在那兒等待巨浪時,被追海龜追進海灣的鯊魚咬了一口,十九歲的短暫生涯因此落下帷幕。
兒子死後,幸比以前更熱心工作了,一年到頭在酒吧彈琴,幾乎不休息。秋天快結束的時候,就休假三個星期,乘UAL航班的商務艙飛往考愛島。她不在期間,有另一位鋼琴手代替她彈奏。
在哈納萊伊幸也不時彈鋼琴。一家餐館有家架小型鋼琴,每到週末就有一位五十五六歲、體型像豆芽的鋼琴手前來演奏。主要彈《BaliHai》和《藍色夏威夷》(BlueHawaii)等無可無不可的音樂,作為鋼琴手雖不特別出色,但性格溫厚,其溫厚在其演奏中也隱隱滲出。幸同這位鋼琴手要好起來,不時替他彈琴。當然,因是臨時客串,沒有酬金,不過老闆會拿出葡萄酒和意大利通心粉招待她。她喜歡彈鋼琴本身。僅僅把十指按在琴盤上她都覺得心情無比舒暢,那和有無才能無關,也不是頂用不頂用的問題。幸想像自己的兒子衝浪時大概也是同一種感覺。
不過坦率地說,作為一個人來看,幸並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兒子,喜歡不來。當然愛還是愛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珍惜他。然而在其人品方面——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承認這一點——無論如何都無法抱有好意。倘若不是自己親生骨肉,靠近恐怕都不至於靠近。兒子任性,沒有毅力,做事虎頭蛇尾。逃避講真話,動輒說謊敷衍。幾乎不用功,學習成績一塌糊塗。多多少少用心做的事情惟有衝浪,而那也不曉得何時半途而廢。長相討人喜歡,結交女孩子固然不成問題,但只是遂意玩耍,厭了就像扔玩具一樣隨手扔掉。她想,也許是自己把那孩子寵壞了,零花錢可能給得太多,或者應嚴加管教亦未可知。話雖這麼說,可具體如何嚴厲才好呢?她不曉得。工作那麼忙,對男孩子的心理和身體又一無所知。
她在那家餐館彈鋼琴時,那兩個衝浪小伙子來吃飯了。那是他倆來哈納萊伊的第六天,兩人已徹底曬黑。也許是神經過敏,覺得較第一次見面時健壯多了。
「哦,阿姨您會彈鋼琴!」敦敦實實開口了。
「好有兩下子嘛,專家!」瘦瘦高高說。
「好玩。」幸應道。
「比茲的曲子可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那玩意兒。」幸說,「對了,你倆不是窮麼?有錢在這種餐館吃飯?」
「有餐者卡嘛!」瘦瘦高高一副得意的神氣。
「這不是應急之用吧?」
「啊,總有辦法對付。不過,這東西用上一次就收不住了,正如父親說的。」
「那是。開心就好啊!」幸表示欣賞。
「我倆麼,想招待您一次。」敦敦實實說,「還不是,承蒙幫了不少忙,我倆後天一早要回日本了,想在回國之前招待您一次,算是答謝。」
「所以嘛,如果可以,就一起在這裡吃頓飯怎麼樣?葡萄酒也來上一瓶,我倆請客。」瘦瘦高高說。
「飯剛才吃過了。」說著,幸舉起手中的紅葡萄酒杯。「葡萄酒是店裡招待的。所以,光領心意就行了。」
一個大塊頭白人男子來到他們桌前,在幸身邊站定,手裡拿著威士忌酒杯。四十歲左右,短髮,胳膊有較細的電線桿那般粗,上面有巨龍刺青,下端現出USMC(合眾國海軍)字樣。看樣子是很久以前刺的,顏色已經變淡。
「你這人、彈琴有兩手嘛!」他說。
「謝謝!」幸瞥一眼男子應道。
「日本人?」
「是的。」
「我在日本待過,倒是過去的事了。在巖國,兩年。」
「唔。我在芝加哥住了兩年,過去的事了。所以算是彼此彼此吧?」
男子想了想,猜想大約是開玩笑。
「彈支什麼吧,熱火朝天的那種。鮑勃?達林(BobbyDarin)的《越過海洋》(BeyondtheSea)可曉得?我想唱唱。」
「我不在這裡做工,再說正和這兩個孩子說話。鋼琴前坐著的那位希發瘦削的紳士算這裡的專任鋼琴手,如果點歌,求他怎麼樣?注意別忘了放小費。」
男子搖頭道:「那種果陷鬆糕,只能彈出那種軟乎乎鬆垮跨的同性戀音樂。不用他,就想請你頂呱呱來一支。我出十美元。」
「五百美元也不彈。」幸說。
「是嗎?」
「是那樣的。」
「我問你,為什麼日本人不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作戰?幹嘛我們必須跑到巖國那裡保護你們?」
「所以我就必須乖乖彈鋼琴?」
「就是那樣!」說罷,男子打量坐在桌子對面的兩個年輕人,「哎喲,你們兩個,充其量是百無一用、大腦空空的衝浪手對吧?Jap特意跑來夏威夷沖什麼浪,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伊拉克……」
「有句話想問你,」幸從旁擦話,「剛才腦海裡已經『咕嘟咕嘟』冒出疑問來了。」
「說說看!」
幸側起頭,向上直直地逼視男子的臉:「我一直在想,你這一類型的人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呢?是生來就這種性格還是在人生當中遇到什麼不愉快的事造成的呢?到底屬於哪方面?你自己怎麼看?」
男子再次就此想了想,而後把威士忌杯「砰」一聲放在桌子上:「喂喂,雷狄——」
聽得大聲喊叫,酒吧老闆走了過來。他個頭不高,但一把抓起原海軍士兵的粗胳膊,把他領到什麼地方去了。看樣子是熟人,男子也沒掙扎,只是氣呼呼甩下一兩句粗話。
「對不起。」稍後老闆折回向幸道歉,「平時人倒不壞,但一喝酒就變了。過後好好提醒他就是。我來招待點社麼,把不愉快的事忘掉!」
「不礙事,這個早習慣了。」幸說。
「那個人到底說什麼來著?」敦敦實實問幸。
「說什麼一點也沒聽懂,」瘦瘦高高說,「支聽出Jap什麼的。」
「沒聽懂也無所謂,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幸說,「對了,你倆在哈納萊伊整天衝浪,可快活?」
「快活得不得了!」敦敦實實回答。
「美上天了!」瘦瘦高高接道,「覺得人生整個變了樣,真的。」
「那就好,能快活就盡情快活好了——帳單很快就會轉來的。」
「不怕,我有卡。」瘦瘦高高應道。
「你倆倒是輕鬆。」說道,幸搖一下頭。
「噯,阿姨,問一下可以麼?」敦敦實實說。
「什麼?」
「您在這裡可看見一個單腿日本人?」
「單腿日本衝浪手?」幸瞇細眼睛,迎面注視敦敦實實,「沒有,沒看見的。」
「我倆看見了兩三次。從海邊一動不動看我們來著,手拿狄克?布留瓦牌紅色衝浪板,一條腿從這往下沒有了。」敦敦實實用手指在膝蓋往上十厘米左右那裡畫一條線,「好像整個兒斷掉了。臉看不見。想跟他說話,找得相當用心,但沒找到。年齡估計和我倆差不多。」
「那、是哪條腿?左邊、還是右邊?」
敦敦實實略一沉思,「呃——,像是右邊,是吧?」
「嗯,右邊,沒錯兒。」瘦瘦高高應道。
「噢——」幸用葡萄酒濕潤口腔,心臟發出硬硬的聲響,「真是日本人?不是日本血統美國人?」
「不會錯,是不是一看就知道。那人是從日本來的衝浪手,和我倆一樣。」瘦瘦高高說。
幸使勁咬了一會嘴唇,然後用乾澀的聲音說:「不過奇怪呀,這麼一個小鎮,若有單腿日本衝浪手,不想看都會看見的啊……」
「是啊,」敦敦實實接道,「那情形絕對引人注意,所以你說奇怪也有道理。不過確實有的,沒錯,我倆看得一清二楚。」
瘦瘦高高繼續道:「阿姨您時常坐在沙灘上的吧?總在同一位置。那傢伙就在離那不遠的地方單腿站著,還看我們來著,靠在樹上——就在有個野餐桌、幾棵鐵樹陰影那裡。」
幸一聲不響地喝了一口葡萄酒。
「問題是,單腿怎麼能站在衝浪板上呢?莫名其妙。雙腿都很不容易的嘛!」敦敦實實說。
從那以後,幸每天都在長長的海灘上來回走許多次,從一大早走到天黑,可哪裡都沒有單腿衝浪手的身影。她到處問當地衝浪手見沒見過一個單腿日本衝浪手,但誰都現出詫異的神情,搖頭否認:單腿日本人衝浪手?沒看見什麼單腿的。看見了當然記得,顯眼的麼!不過單腿怎麼衝浪呢?
回本前一天夜晚,幸收拾好行李上床躺下。壁虎的叫聲隨濤聲傳來。意識到時,眼淚淌了出來。枕頭濕了,她這才想到時自己哭了。為什麼那兩個不三不四的衝浪手看得見,自己卻看不見呢?豈不無論怎麼想都不公平?她在腦海中推出停放在遺體安置所的兒子遺體。如果可能,她很想使勁搖晃肩頭把他叫醒,大聲問他:喂,怎麼回事?這不是有點兒過分了?
幸久久地把臉埋在打濕的枕頭上,吞聲哭泣。自己沒有那個資格不成?她不明白。她明白的只是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接受這座島。一如那位日本血統警察以沉靜的語聲提示的那樣,自己必須原原本本接受這裡存在的東西。公平也罷不公平也罷,資格那類東西有也罷沒有也罷,都要照樣接受。第二天早上,幸作為一個健康的中年女性睜眼醒來。她把旅行箱塞進「道奇」的後座,離開哈納萊伊灣。
回日本大約過了八個月,幸在東京街頭碰見了敦敦實實。在六本木地鐵站附近的星巴克避雨喝咖啡時,敦敦實實正在旁邊一張桌子前坐著。一件熨燙過的拉爾夫?勞倫襯衫,一條新粗布休閒褲,打扮得整整齊齊,和一個容貌端莊的小個子女孩在一起。
「呀,阿姨!」他喜洋洋地站起來,走到幸的桌旁,「嚇我一跳,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
「喲,活得還好?」她說,「頭髮短了不少嘛!」
「畢竟大學也快畢業了。」敦敦實實說。
「哦,你這樣的也能從大學畢業?」
「呃,啊,別看我這德行,那方面還是下了些功夫的。」說著,他弓身坐在對面。
「衝浪不沖了?」
「偶爾週末沖一次。還有工作要找,差不多該洗腳上岸了。」
「瘦瘦高高朋友呢?」
「那傢伙悠閒得很,不愁沒工作。父母在赤阪開一家相當夠規模的西式糕點店,跟他說如果繼承家業就給買『寶馬』,羨慕啊!我沒辦法相比。」
幸覷一眼外邊,夏日的陣雨淋黑了路面。路很擠,出租車焦躁地按著喇叭。
「那邊坐的女孩可是戀人?」
「嗯。或者不如說眼下正在發展中。」敦敦實實搔著腦袋說。
「相當可愛的嘛,配你倒是虧了。怕是很難讓你得手吧?」
他不由得仰臉看天花板:「說話還是夠狠的啊,完全不管不顧。不過真給你說中了。可有什麼高招?怎樣才能和她一下發展起來的……」
「和女孩順利廝混的方法只有三個:一、默默聽對方說話;二、誇獎她穿的衣服;三、盡量給她好東西吃。簡單吧?這麼做下來還是不行,那就死心塌地地為好。」
「呵,現實可行又簡單易懂嘛!記在手冊上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可這點東西腦袋記不下?」
「我麼,和雞一個樣,走不到三步記憶就丟的利利索索。所以,什麼都得記下來。聽說愛因斯坦也這個樣。」
「愛因斯坦也?」
「健忘不是問題,忘掉才是問題。」
「隨你便。」幸說。
敦敦實實從衣袋裡掏出手冊,把她的話認真記錄下來。
「謝謝您經常給我忠告,很有幫助。」
「但願順利得手。」
「加油就是。」說罷,敦敦實實起身準備回自己座位,卻又想了一下伸出手來,「阿姨您也加油!」
幸握住他的手:「跟你說,你們倆沒在哈納萊伊灣被鯊魚吃了,真是幸運。」
「哦,那裡又鯊魚出沒?當真?」
「有的,」幸說,「當真!」
幸每個晚間都坐在八十八個象牙白色或黑色鍵盤前,幾乎自動地動著手指。那時間裡別的什麼也不想,惟有旋律通過意識從此側房門進入,由彼側房門離去。不彈鋼琴的時候,她就思考秋末在哈納萊伊居住的三個星期:拍岸的濤聲,鐵樹的低吟,被信風吹移的雲,大大地展開雙翅在空中盤旋的信天翁,以及應該在那裡等待她的東西。對她來說,此外沒有任何讓她思念的東西。哈納萊伊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