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風吟 正文 第01節
    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

    這是大學時代偶然結識的一位作家對我說的活。但對其含義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則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確,所謂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儘管如此,每當我提筆寫東西的時候,還是經常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因為我所能夠寫的範圍實在過於狹小。譬如,我或許可以就大象本身寫一點什麼,但對象的馴化卻不知何從寫起。

    8年時間裡,我總是懷有這樣一種無奈的苦悶——8年,8年之久。

    當然,只要我始終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學態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麼痛苦。這是就一般情況而言。

    20歲剛過,我就一直盡可能採取這樣的生活態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創,遭人欺騙,給人誤解,同時也經歷了許多莫可言喻的體驗。各種各樣的人趕來向我傾訴,然後渾如過橋一般帶著聲響從我身上走過,再也不曾返回。這種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緘口不語,絕對不語。如此迎來了我「20年代」的最後一個春秋。

    而現在,我準備一吐為快。

    誠然,難題一個也未得到解決,並且在我傾吐完之後事態怕也依然如故。說到底,寫文章並非自我診療的手段,充其量不過是自我療養的一種小小的嘗試。

    問題是,直言不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諱,直率的言語越是遁入黑暗的深處。

    我無意自我辯解。能夠在這裡訴說,至少我已盡了現在的我的最大努力。沒有任何添枝加葉之處。但我還是這樣想:如若進展順利,或許在幾年或十幾年之後可以發現解脫了的自己。到那時,大象將會重返平原,而我將用更為美妙的語言,描述這個世界。

    文章的寫法,我大多——或者應該說幾乎全部——是從哈特費爾德那裡學得的。不幸的是,哈特費爾德本人在所有的意義上卻是個無可救藥的作家。這點一讀他的作品即可瞭然。

    行文詰齒聱牙,情節顛三倒四,立意浮淺稚拙。然而他卻是少數幾個能以文章為武器進行戰鬥的非凡作家之一。縱使同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戰鬥姿態恐怕也毫不遜色。遺憾的是,這個哈特費爾德直到最後也未能認清敵手的面目。這也正是所謂的無可救藥之處。

    他將這種無可救藥的戰鬥鍥而不捨地進行了8年零兩個月,然後死了。1938年6月一個晴朗的週日早晨,他右臂抱著希特勒畫像,左手拿傘,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台上縱身跳下。同他生前一樣,死時也沒引起怎樣的反響。

    我偶然搞到第一本哈特費爾德已經絕版的書,還是在初中3年級——胯間生著奇癢難忍的皮膚病的那年暑假。送給我這本書的叔父,3年後身患腸癌,死的時候被切割得體無完膚,身體的入口和出口插著塑料管,甚是痛苦不堪。最後見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紅,萎縮一團,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個叔父,一個死於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來的第三個叔父成了魔術師,在全國各個有溫泉的地方巡迴表演。

    關於好的文章,哈特費爾德這樣寫道:

    「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週遭事物之間的距離,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悅有何不好》1936年)

    於是我一隻手拿尺,開始惶惶不安地張望周圍的世界。那年大概是肯尼迪總統慘死的那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這15年裡我的確扔掉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發動機出了故障的飛機為減輕重量而甩掉貨物、甩掉座椅、最後連可憐的男乘務員也甩掉一樣。十五年裡我捨棄了一切,身上幾乎一無所有。

    至於這樣做是否正確,我無從斷定。心情變得痛快這點倒是確確實實的。然而每當我想到臨終時身上將剩何物,我便覺得格外恐懼。一旦付諸火炬,想必連一截殘骨也斷難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說,「心情抑鬱的人只能做抑鬱的夢,要是更加抑鬱,連夢都不做的。」

    祖母辭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瞼輕輕合攏。與此同時,她79年來所懷有的夢,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陣雨一樣悄然逝去,了無遺痕了。

    我再說一次文章,最後一次。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極其痛楚的事。有時一整月都寫不出一行,又有時揮筆連寫三天三夜,到頭來卻又全都寫得驢唇不對馬嘴。

    儘管這樣,寫文章同時又是一種樂趣。因為較之生之維艱,在這上面尋求意味的確是太輕而易舉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大概還不到20歲,當時竟驚愕得一周都說不出話來。而覺得只要耍點小聰明,整個世界都將被自己玩於股掌之上,所有的價值觀將全然為之一變,時光可以倒流……

    等我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不幸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記事簿的正中劃一條直線,左側記載所得,右側則寫所失——失卻的、毀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顧的、付諸犧牲的、背棄不要的……但我沒有堅持寫到最後。

    我們的各種努力認識和被認識對像之間,總是橫陳著一道深淵。無論用怎樣長的尺都無法完全測出深度。我這裡所能夠書寫出來的,不過是一覽表而已。既非小說、文學,又不是藝術。只是正中劃有一條直線的一本記事簿。若說教訓,倒也許多少有一點。

    如果你志在追求藝術追求文學,那麼去讀一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好了。因為要誕生真正藝術,奴隸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臘人便是這樣:奴隸們耕種、燒飯、划船,而市民們則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於吟詩作賦,埋頭於數學解析。所謂藝術便是這麼一種玩藝。

    至於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裡檢查電冰箱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那就是我。

    2

    故事從1970年8月8日開始,結束於18天後,即同年的8月26日。

    3

    「什麼有錢人,統統是王八蛋!」

    鼠雙手扶桌面,滿心不快似地對我吼道。

    或許鼠吼的對象是我身後的咖啡粉碎機也未可知。因為我同他隔桌對坐,毫無必要對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樣,吼完之後,鼠總是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著啤酒。

    當然,任何人也不會注意到鼠的粗聲大氣。店小人多,險些坐到門外去,人人都同樣大吼大叫,光景簡直同即將沉沒的客輪無異。

    「壁虱!」說著,鼠不勝厭惡似地搖了搖頭。「那些傢伙一無所能;看見滿臉財大氣粗神氣的傢伙,我簡直想吐!」

    我把嘴唇貼在薄薄的酒杯邊上,默默點頭。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烤火似地翻動著擱在桌面上的纖細的手指,反覆審視良久。我無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這是他的老毛病:不把十根指頭依序逐一清點完畢,便不可能再開尊口。

    整個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滿25米長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丟下的花生皮足以按5厘米的厚度鋪滿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則簡直熬不過這個無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櫃檯上方,掛著一幅被煙熏得變色的版畫。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便不厭其煩地盯著那幅畫,一盯就是幾個鐘頭。那儼然用來進行羅沙哈測驗的圖案,活像兩隻同我對坐的綠毛猴在相互傳遞兩個漏完了氣的網球。

    我對酒吧的主人傑這麼一說,他注視了好一會兒,不無勉強地應道:那麼說倒也是的。

    「可象徵什麼呢?」我問。

    「左邊的猴子是你,右邊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錢過來。」

    我心悅誠服,埋頭喝啤酒。

    「簡直想吐!」鼠終於清點完手指,重複道。

    鼠說有錢人的壞話,並非今天心血來潮,實際上他也深惡痛絕。其實鼠的家也相當有錢——每當我指出這點,鼠必定說不是他的責任。有時(一般都是喝過量的時候)我補上一句「不,是你的責任」,可話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後悔。因為鼠說的畢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為什麼厭惡有錢人?」這天夜裡鼠仍不收口。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是頭一次。

    我搖搖腦袋,表示我不知道。

    「說白啦,因為有錢人什麼也不想。要是沒有手電筒和尺子,連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說白啦,是鼠的口頭禪。

    「真那樣?」

    「當然。那些傢伙關鍵的事情什麼也不想,不過裝出想的樣子罷了。……你說是為什麼?」

    「這——」

    「沒有必要嘛!當然嘍,要當上有錢人是要多少動動腦筋,但只要還是有錢人,就什麼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衛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繞著一個地方團團轉就行。可我不是那樣,你也不同。要活著,就必須想個不停,從明天的天氣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對吧?」

    「啊。」

    「就是這樣。」

    鼠暢所欲言之後,從衣袋裡掏出紙巾,出聲地抹了把鼻子,一副無奈的樣子。我真摸不準鼠的話裡有多少正經成分。

    「不過,到頭來都是一死。」我試探著說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這呀那呀地邊想邊活,說白啦,要比什麼也不想地活5千年還辛苦得多。是吧?」

    誠如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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