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歲給我一個姑娘 正文 第七章
    30到黃昏點點滴滴

    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念書的時候,我隱隱地感到心浮氣躁,眼睛沒看到閃電,耳朵裡仿佛已經能聽見天邊的雷聲。

    張國棟和桑保疆整天罵天罵地,“為什麼他媽的還不停電?為什麼供電局對咱們學校這麼好?是不是又收供電局的後門生了?為什麼他們的課本總念個沒夠呀?”張國棟覺得,“文革”是一種節日。人可以活在天地間,可以打架,可以泡妞,可以像個好漢,名正言順。男孩從打架中能學到不少東西:忍讓,機智,必要的時候訴諸暴力。仿佛四十萬年以前,北京人還住周口店的時候,打架能讓你獲得獵物,泡妞能讓你的姓氏繁衍。現在的混混只能學學港台的小歌星,穿得光鮮亮麗,將來不會有大出息。

    桑保疆從我那兒得到的《花花公子》的出租率越來越高,印刷美女們原本光滑的皮膚已被摩挲得毛了許多,手指觸摸紙面,有多少人能想像出肉的感覺?我覺得真有點過。

    “有什麼的?他們不看畫,憋不住就要看真人。神農嘗百草才能百毒不侵。小和尚下山,想要的還是姑娘。而且也不會出事,我出租不是正當行當,他們看也不是正經事,他們不會告。他們不告,上邊就不會知道,不知道就不會有事。”桑保疆說。

    星期四,終於,停電了。

    原本被日光燈照得白燦燦的四層教學樓突然一片黑暗,稍一停頓,我們緩過神來,便是一片歡呼: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念書了!

    開始體會情感的小男孩小女孩們搶占校園裡著名的陰暗角落,練習親吻技巧。懶惰的人聚集在宿捨裡,一人一包“日本豆”,躺在床上討論最近流傳的凶殺色情、男盜女娼。“日本豆”就是花生仁裹上面粉,密雲產的,據說遠銷日本,所以叫“日本豆”。張國棟說,因為日本人長得都跟花生豆似的,所以叫“日本豆”。

    我、張國棟、劉京偉、桑保疆幾個人摸黑胡亂地把課本塞進課桌,然後以百米跑的速度沖出校園,步子直到教學樓從視野裡消失後才慢下來。

    “再來電就跟我們沒關系了!”

    “人性是多麼墮落呀!”

    “我是多麼喜歡墮落呀!”

    “去‘工人俱樂部’還是‘紫光’?”

    “都行。”

    “先看一場港台槍戰片,再看一場葷素都有的錄像。”桑保疆右嘴角有一顆黑痣,黑痣上有兩三根毛,他大笑或是興奮的時候黑痣就會顫,黑痣上的毛就會跟著抖。其中最長的一根的末梢會畫圓圈。

    “回頭再買五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多放辣椒,一人一瓶啤酒,一邊吃喝一邊回學校。”

    “啊,生活!”

    “太資產階級情調了,小資!”

    “那咱們吃‘京東肉餅’去。朝陽門外原來是拉洋車的聚居地,勞動人民停電都吃肉餅,還喝紫米粥。”

    “吃飽了回來,躺在床上,再摸著自己做個春夢……”

    “啊,人生!”

    “桑保疆,你不是不捨得花錢嗎?上次一起逛東四中國書店,那麼一厚本俄漢詞典,才一塊五,你別扭半天,不還是放回去了嗎?”張國棟問。

    “看電影,我樂意花。”

    “也對。不是好來的錢,不能好去。”

    “你什麼意思?”

    “別吵。電影散場,再看一場錄像,回來是不是太晚了?大門都鎖了。”

    “跳牆嘛。多刺激!徹頭徹尾的墮落。”

    小七點鍾了,下班的差不多都回到家裡,街上的車不多了。賣報紙的,單車支在旁邊,竭力向晚下班的人兜售還剩在手裡的幾份《北京晚報》。除了朝陽醫院門口幾處賣水果的還是汽燈賊亮,引誘著探視病人的人,煎餅攤、雜貨攤也開始收了。我們並肩走在大街上,我看見,路燈映照著張國棟、劉京偉、桑保疆的臉,他們臉上的粉刺大紅大紫,燦若春花。側頭,天上是很好的月亮,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冷冷地瞧著。我們什麼都不多想地朝前走,前面是不再刺骨的風。將來是什麼都會有的,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武俠小說上說,鮮衣怒馬,年少多金。我們兜裡各有三五塊錢,年輕真好。

    而且,那個時候,沒有一個人想到姑娘。我們手拉著手,像南北朝時的同性戀一樣,在大街上走。

    我們是長在這方圓十幾裡上的植物,和周圍的建築一樣,可以生長,可以枯萎,可以抱怨,可以喊叫,可以消失,但是不能離開。

    後來,張國棟的DV得獎之後,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去歐洲,在幾個古老的大學講授中國現代電影,無論課程長短,張國棟的結論都是:中國現代電影,沒有比張國棟更牛逼的了,如果你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了解中國現代電影,看張國棟的作品就夠了。張國棟沒呆多久就回來了,理由和幾十年前畢加索的一樣:藝術只有在東方,在中國和日本。張國棟在學校兼教職,他寫信告訴我,原來姑娘也像莊稼和瓜果梨桃一樣,每年都有新的一撥兒,新的一撥兒不見得比老的一撥兒難吃。

    後來,桑保疆被他的鄉長父親硬逼著去了新西蘭,說是忘不了中文,學不會英文,就不要回來見他。如果學有余力,可以輔修工商管理。桑保疆在新西蘭有個倚山傍海的房子,放閃光雷沒有其他活人能夠聽見。春暖花開,桑保疆的淚水流干,網上訂閱了無限制版的《閣樓》雜志,每天吃一塊奶酪蛋糕,喝一升都樂橙汁,夜裡孤寂難耐只得自慰。桑保疆告訴我,就像他去長城刻下“桑保疆到此一游”,他也在新西蘭留下了無數小桑保疆。紙巾裡都是蛋白質,大海裡的魚吃了,都會歌唱:Thankyou,撒泡尿。我用電子郵件給桑保疆發過一首李清照的詞,反映他當時的處境,最後一句是:“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桑保疆把“到黃昏點點滴滴”七個字當成他MSN的筆名,勾引了好些不明真相的小姑娘,以為他是個寫詩的,在網上和他徹夜聊天。在桑保疆“到黃昏點點滴滴”,真陽喪盡之前,他爸爸在一個新西蘭遠方親戚的幫助下,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桑保疆回國之後,就當了他們鄉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總經理助理,他爸爸是總經理,手裡控制著號稱北京三環和四環之間僅存的幾塊有百萬平米建築潛力的地皮。桑保疆偶爾出現在地產雜志上,開發出來的樓盤,門口都有泥塑的羅馬武士和戰車,塗金粉,宣傳手冊上說是秉承大英帝國歐式傳統,開創京城改革開放新氣象。桑保疆給我打電話,興奮地告訴我,北京的物價沒升還降了,三陪還是二百元,偶爾還能砍價。他們鄉主要干道的樹木之間,掛著紅布橫幅,上面寫著魏碑體黑字“必須嚴厲打擊賣淫嫖娼的違法犯罪行為”。聽別人說,桑保疆性生活正常之後,還是落下了後遺症,和人握手時,他的右手力氣奇大無比,於是現在握手只好完全改用左手。

    後來,劉京偉為了避風頭在洪都拉斯和古巴各呆過半年,晚上和流浪在當地的中國貪官打一百塊人民幣為底的麻將,白天騎馬,偶爾也騎騎南美的美麗姑娘。一年後,劉京偉回到北京之後,在順義開了個馬場。如果熟人介紹同時價錢給足,也可以打很大的麻將,白天騎馬,晚上搞北京姑娘。

    後來,我們幾個再聚,方圓十幾裡上的建築像野草一樣,砍了一茬又長出更高的一片,我們的中學已經被酒吧包圍。中國雜技團的地皮上起了一個粉色的公寓樓,叫“堅果公寓”,後來因為寓意淫穢被迫改成了一個毫無特色的香港名字。假肢廠似乎還在生產假肢。我問劉京偉,要不要翻牆進去,看看他們生產不生產充氣或是塑膠娃娃。劉京偉說,街上那麼多真娃娃,不是浪費國家資源嗎。我們喝完酒,說還是去看個葷素都有的錄像。但是走到“永延帝祚”的牌樓,發現“紫光影院”和“朝陽區工人俱樂部”都被拆了,原址上是個洗浴中心,裡面一個髒兮兮的小伙計說,沖澡男賓十八塊,大廳休息十塊,按摩六十,推油一百二十,特服四百,小費和小姐自己商量。我們相視苦笑,心裡完全沒有了中學時停電逃出學校看錄像的快感。

    31葉下摘桃

    “太下流了!”我們幾個人看完錄像,一身外面的新鮮空氣,一臉的興奮沖回宿捨。

    “講講!”呆在宿捨裡沒出去的人齊聲附和。

    其實,沒人給台階,我也會講的:“最下流的鏡頭,小俠一招‘葉下摘桃’,哪知那個惡僧會縮陽神功,一下子抓了個空。小俠的師妹在一旁高喊:‘打他的鳳池穴!’小俠‘葉下摘桃’的一手不動,另一手直打惡僧腦後。惡僧大叫一聲,陰囊下落,正落在小俠的手裡。小俠用力一捏,只見畫面上兩個大雞蛋立時殼破黃流……”

    “過了,過了……”

    “太下流了!”

    “太不含蓄了!白受教導主任這麼多年教育了。我們沒去看電影的給你們講一個新改編的含蓄故事。”宿捨裡,“日本豆”的包裝紙扔了一地,三四個飯盆胡亂扔在宿捨當中的桌子上,裡面盛著吃剩下的晚飯,尖椒土豆。

    “快十二點了,別說了,都熄燈一個小時了,還不老實睡覺。睡覺是件多美的事呀!”宿捨管理員聽到他們又開始沒完沒了的臭貧,料定他們今晚講不出什麼好聽的新鮮花樣來了,就開始猛催他們睡覺。

    燈熄了好久,我還是睡不著。

    32馬拉多納

    體育老師終於同意我們不出去跑長跑,而留在操場打籃球。

    體育老師是個簡單而純樸的人,他掙很少的工資,一天三頓吃學校的食堂,最大的樂趣是幫助女生練習鞍馬或是單槓等體操項目,他有一雙溫暖而肥厚的小手。孔丘說:天下有道,丘不與之易也。意思是,你牛逼,我也牛逼,我不拿我的牛逼和你的牛逼換,我不羨慕你。從小到大,我認真羨慕過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這個體育老師,無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的姑娘屁股摸,特別是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物質貧乏,冬天惟一的新鮮蔬菜是大白菜。另一個是我的外科教授,他主攻乳腺外科,每天早上出診,診室裡都是小一百對焦急地等待他觸摸的乳房。

    討體育老師開心的訣竅是對他很真誠地說:“我怎麼覺得您長得越來越像馬拉多納了?”體育老師長得矮小粗壯,好像馬拉多納。頭發自來卷,好像馬拉多納。熱愛踢球,好像馬拉多納。馬拉多納穿阿迪達斯的行頭,體育老師省吃儉用,到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買了一條真的阿迪達斯運動短褲。三月十五號,北京的暖氣停了,體育老師就迎著料峭的春寒穿上他的名牌短褲,露出大腿和小腿上的毛。十一月十五號,暖氣開始供應了,體育老師的腿毛都凍彎了,短褲才收拾起來不穿了。由於沒有換洗的,體育老師的名牌短褲常常油光瓦亮。操場上,太陽照下來,他轉過身去,教我們新的一套廣播體操。他的屁股光潔如鏡,我透過這面鏡子,看見過桑保疆的影像,提醒過他系緊褲子拉鏈。球場上,我們一誇他“太像馬拉多納了”,體育老師就扭動著他油光瓦亮的短褲包裹著的屁股,帶球優雅前沖,像是過去的武士把護心鏡罩在屁股上,殺向敵陣。體育老師實在沒錢再買真的阿迪達斯足球鞋,不得已買了一雙仿造的。當時的造假技術拙劣,偽造的彪馬,那個美洲豹好像懷了個雙胞胎,挺著肚子往前跑。他在西直門服裝市場挑來的最真的假貨,鞋後幫子上印著阿迪達斯,鞋側面是耐克著名的斜彎鉤。高中足球聯賽的時候,劉京偉批發來二元一件的淺藍色圓領衫,當我們的隊服。我和張國棟決定把它們變成名牌。我找了塊三四厘米見方的青田石,拿張國棟的阿迪達斯運動服當樣子,刻了一個阿迪達斯的標志,沾著衣物染料印在圓領衫左胸前,就是阿迪達斯。才印出一件,體育老師就聽了風聲趕來,看了一眼就笑了,“假的。”他嚴肅地指出,造假的第一步不是具備造假手段,而是找一件正品真貨。真正阿迪達斯標志的三片葉子是相同的,而不是像三瓣的花朵。我一把扯過張國棟,他馬上招供,他的褲子是假的,他以前的臭牛逼都是為了滿足虛榮心。體育老師慢慢地脫下他的正品真貨阿迪達斯短褲,嚴肅地對我說:“只許測量,不許試穿。只許造好,不許造差。”他把短褲遞給我,我嚴肅地接過來,像是接過一面旗幟,的確沉甸甸的,好像連著體育老師的血肉。第二次雕刻,大獲成功,體育老師要了三件,他著名的阿迪達斯褲頭終於有非常像真的阿迪達斯上衣配合了,他更像馬拉多納了。

    穿了我們造的阿迪達斯,體育老師還是逼迫我們在天氣寒冷的時候長跑。“你們現在罵我的娘,但是你們在將來,以及你們將來的老婆會想到我的好處。耐力很重要。”我們跑過飴糖廠,右轉,跑過汽配一條街,再右轉,跑過機械工程管理學院和兆龍飯店,接著右轉,跑過一個公共廁所,跑過中國青年報印刷廠,跑回學校。很快我們就發現了可以坐公共汽車。在數次實踐之後,我們下了四十三路汽車,發現體育老師就等在車站,慈祥地說:“以後咱們改在操場跑圈。”三千米要跑十圈,第七圈的時候,我的舌頭像狗一樣伸出來。後來在床上,我的老婆說,你的耐力真好,聽你同學說,你體育在班上是最後一名。你們中學真是先進集體呀,你中學的體育老師是個好人。我想起了跑圈,總有跑完的時候,一圈圈跑吧,我的舌頭像狗一樣伸出來。在中學的時候,也只有天氣寒冷的時候才跑圈呀,夏天在床上跑圈是不人道的。

    長大以後,除了在床上,我不跑圈了,改為游泳,下午如果不做愛,就去二十一世紀飯店的游泳池游泳,他們有標准的五十米池。張國棟因為我學了醫,請教我做愛的運動量。我說,一次完整的性愛,包括前戲、後戲和中間過程,大概二三十分鍾左右,運動量和游五百米泳或是長跑一千五百米差不多。張國棟問我有沒有科學根據,我說當然有,我下午運動通常能游一千米或是跑三千米,如果不運動我可以做兩次愛,說明兩者疲勞程度類似,一千除二就是五百,三千除二就是一千五,這是科學,由不得你不信。

    下了體育課,我一邊擦汗一邊往教室走,姓肖的班長叫住我:

    “班主任叫你去一趟。”

    我正在想和朦朧詩人班主任如何探討詩歌問題,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教導主任也在,心裡一緊。

    “你來了,坐。”班主任說。

    “我還是站會兒吧,在教室裡老坐著了。”我向四周瞧了瞧,方圓五米沒有空椅子。

    “剛上完體育課?”

    “打籃球來著。”

    “沒聽說你會打籃球啊?只聽說過你寫詩呀?”

    “所以才要學嗎。寫詩的太多了,不流行了。近年改寫小說最流行了,但是小說篇幅長,《北京晚報》登不下。”

    “你昨天上午上課了嗎?”班主任猛地打斷了我的話頭。

    我一楞。

    “我問同學,有的說剛才還看見你,或許去廁所了,我第二節課再來,說你可能吃多了‘老城隍廟’的五香豆,還在廁所面壁反省呢。還有的說你是擁軍擁屬的對象,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突然病倒,無人照顧,你送她去朝陽醫院了。你群眾關系不錯呀。你昨天到底干什麼去了?”

    “這些我都干過。不過,昨天我病了。”其實,我正後悔昨天逃課。聽張國棟說,昨天英語課,長發垂屁股的女英語老師帶他們到電教室,為了培養他們的聽力,放了一個沒字幕的英文原版錄像《蘇菲的選擇》。“露了好些肉,我只聽懂了一個詞,那個女的一直高喊‘dear!dear!’其他都沒聽懂。但是朱裳這些女生,表情木然,眼珠子盯著屏幕一動不動,特嚴肅。”張國棟告訴我。

    “那今天怎麼又能高高興興上體育課了呢?”終於抓到了我的邏輯破綻,而且是在教導主任面前。班主任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眼鏡裡的雙眼炯炯放光,酒糟鼻流光溢彩,紅艷欲滴。教導主任還是面露慈祥的微笑,不動聲色地聽著。

    “我病又好了。”

    “怎麼好得這麼快?”

    “我看病了。”

    “去哪家醫院了?有證明嗎?”

    “我在家看的。”

    “在家怎麼看?”

    “在家自己給自己看。”

    “自己怎麼給自己看?”

    “在家對著鏡子給自己看。”

    教導主任給嘴角‘呲呲’作響呈欲嚙人狀的班主任一個眼色,面露慈祥地微笑道:“你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同學,應該協助老師完成對學校的管理。你覺得學校最近的風氣如何?”

    “有些浮躁。”

    “你認為是什麼原因呢?是不是同學們讀了什麼壞書,結識了什麼壞人,組成了什麼壞團體?”我在想像中給教導主任添上一撇仁丹胡,這樣一來就更像誘騙中國鄉村淳樸少年的日軍少佐了。

    “可能是天氣原因吧。春天了。”校園裡軟塌塌的迎春花軟塌塌地謝了。金銀花、連翹又跟著肆無忌憚地黃了起來。“您的學生還是有抵抗力的。壞書、壞人是不會沾的。不是您說的嗎?‘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否則懷不了孟子。”

    33女兒樂

    教導主任是我們的天敵。在當時,他總是和我們作對,骨子裡和我們不共戴天,他是我們心目中最大的壞人。

    我們常常想像他如何度過他的一天,他的一天常常是這樣的:

    上午八點鍾,准時坐在他的辦公桌前。辦公桌不大,但是木質不錯。油漆工惜材,只上了清漆,讓木頭原有的漂亮紋理顯露出來。辦公桌上放了一塊五毫米厚的大玻璃板,下面壓著十幾張全班合影,那是他教導過的學生。照片由黑白變到彩色,學生的衣服也從舊軍裝或是父母的工作服變成花裙子或是彪馬、阿迪達斯運動服。但他的位置卻沒變動。他坐在第一排,坐在他的學生中間,健康而矜持地笑著,仿佛一名業已成名的雕塑家,周圍立著的是他的傑作。如果你想和他找話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問他,這些照片上的人現在都在什麼地方風光。教導主任會聊上兩個鍾頭,總之兩點,第一,他的學生現在絕大多數都在牛逼,都在黨政軍公檢法擔任要職。第二,他的學生都非常感謝他,紛紛用各種形式把他們現在的牛逼歸結於他在中學時對他們的教育。而且他們都還惦記著他,每年新年,他都收到一麻袋的賀年卡。教導主任總是沿著辦公室的窗戶拉一根鐵絲,然後從那一麻袋賀年卡中挑出最美麗耀眼的,像晾衣服一樣搭在鐵絲上,一顯擺就是一年。

    教導主任常說的話是:“自然給孩子以身體,而我們塑造他們的靈魂。”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沒有感到可怕,感到的是巨大的責任與成就。

    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一樣的好質地,老婆為他做了個棉墊,夏天也墊著,他總告誡小女老師應該學習他的榜樣。“否則會例假不調的。”他講。

    像往常一樣,他打了兩壺開水,為自己泡了一杯茶,九點鍾玻璃板上會有今天的報紙,可以就著茶學習。那些都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個教師需要仔細研究以明確塑造學生靈魂的方向。

    坐在椅子上,他透過窗戶,可以望見辦公樓下的小花壇。青草、蝴蝶花蔓在地上,珍珠梅、榆葉梅、紫薇開在上面。

    還有,雕塑。

    看到小花壇裡的雕塑。教導主任就有一種想使用不文明語言的沖動。半年前兩個南方人,說是什麼什麼美專的,說是學校應該面向科學,面向未來,說一個校園要是沒有一處雕塑就像小姑娘沒有鼻子一樣不能容忍。於是校長批了三千元錢,兩個南方人白吃白住了四個月。雕塑出來了:一個女學生馬步蹲襠高舉氫原子模型,一個男學生弓箭步一手高舉航天飛船。老師們說那一男一女,怎麼看怎麼像天外來客,或是門神。

    辦公樓對面是教學樓,一幢蘇式建築。從俯視的角度看仿佛一架大肚的飛機:左翅膀是圖書館,右翅膀是實驗室,機胸是教室,機腹是兼做禮堂及學生食堂的大廳,機屁股是教工小食堂,機嘴是教學樓的正門。每天,上千個學生從這個機嘴裡進進出出,教導主任坐在他木質很好的椅子上都能看得清楚。我們男生他很少看,女生在他眼裡可以簡單地分成兩類:戴乳罩的和不戴乳罩的。不戴乳罩的可以再分成兩類:本來就沒什麼可戴的和本來該戴卻不知道該戴的。在教導主任看來,數最後一種女生可惡,她們與學校的不良氣氛有直接關系。

    “不建學校,就得多建監牢。學校人少,監牢中的人就會多。學校辦得差,監牢中就會人滿為患。”他在教師會上講這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將軍。“中學生,說到底還是孩子。正處於人生觀、世界觀形成階段,像一塊未琢磨的璞玉,未著色的白紙。不是他們缺少問題,而是我們缺少發現。”有人從新疆回來,送了教導主任一塊沁色美麗、晶瑩潤滑的仔玉。教導主任想起兩句《詩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覺得應該成為自己教育生涯的座右銘,就讓玉工用隸書體將這八個字刻在仔玉上,還打了一個孔兒,穿了一條古銅色絲帶,系在褲帶上,間或把玩。教導主任上廁所的時候,張國棟仔細觀察過。張國棟告訴我們,教導主任的卵袋和他腰上系的仔玉,大小形狀都很類似。卵袋不能經常露在外面,不能當眾把玩,就用這塊仔玉代替了。

    在教導主任眼裡,怎麼可能沒問題呢?就像有些花要香,有些雨要下,有些娘要嫁一樣,有些人從小注定不安分。

    我們幾個在很早的時候就和教導主任結下了冤仇。

    高中第一個學期伊始,我們幾個在操場上等待開學典禮開始,沒什麼事情干,借口桑保疆嘴上不干不淨,把他一頓亂摸。桑保疆急了,抄起一塊磚頭。我們掉頭就往前面跑,桑保疆在後面追。我跑到宣傳欄邊,沖桑保疆一吐舌頭,桑保疆磚頭出手,我一低頭,宣傳欄二平方米的大玻璃應聲粉碎,宣傳欄裡的雷鋒、董存瑞、黃繼光們橫七豎八地散了一地,卻依然莊重地橫眉立目。在教導主任的調停下,賠償宣傳欄玻璃的錢,由我和桑保疆平攤了。

    即使這樣,桑保疆還是痛恨教導主任。為了迎接亞運會,每個在北京的中學生都被逼著用一塊錢買了一張亞運彩票。劉京偉和張國棟刮開,是“謝謝你”。我刮了一個五等獎,可以兌換兩塊錢,還沒出門,就被班主任語文老師攔住,被逼著又買了兩張彩票,再刮,自然是“謝謝你”。桑保疆刮完之後,奇怪地一句話都沒說,但是一張大臉都憋紫了,等班主任語文老師走出教室,他吐出一口長氣,說:“我,我,我,得了一等獎,五百元錢!全學區就這麼一張!”我們一起撲上去看,果然是一等獎。我當時毫不懷疑,我這輩子都掙不到五百元錢。桑保疆接著說:“五百塊,我能看幾百場錄像,買上千串糖葫蘆,買呼家樓葫蘆王的,五毛錢一串,要掏空山楂、填上豆沙和核桃仁的那種。五百塊,如果發給我的是一塊一塊的票子,我數都要數半天。五百塊,我存到銀行,每月的利息都夠我吃冰激凌的。你們沒手氣,沒你們的份兒。頂多,請你們吃一次門釘肉餅。”我們一起說:“Thankyou,撒泡尿”。

    肖姓班長很快就跑來告訴桑保疆,教導主任叫他去辦公室一趟。“肯定是問我是要現金還是一個銀行存折。我要銀行存折,否則出不了學校就被你們搶跑了。”桑保疆去了一個小時之後,大喇叭廣播,召集全體同學到操場集合。我們到了的時候,桑保疆已經站在了領操台上,那是我記憶中他惟一一次站在領操台上,旁邊是氣定神閒的教導主任。桑保疆低著頭,紅著臉,像是家裡剛著了火或是死了人。人到齊了,操場上黑壓壓一片。桑保疆接過教導主任遞過來的紙條,念:“祖國,是我們的母親,她有錦繡的河山、悠久的歷史、燦爛的古代文化、光榮的革命傳統,以及優越的社會主義制度。她經受了苦難的折磨,正在煥發青春,展現新顏,走上中興的道路。‘我愛社會主義祖國’,‘團結起來,振興中華’是我的心聲。崇高的愛國主義,是建設社會主義的巨大精神力量,它正激勵我樹立遠大的革命理想,為祖國的繁榮富強貢獻青春和我的一切。我是高二三班的桑保疆,為了祖國,為了亞運,為了我們的學校,為了我的班集體,我自願將亞運抽獎得到的五百元錢捐獻給國家。”領操台下,掌聲如雷,桑保疆哭了,然後又笑了。桑保疆在我們的攙扶下回到宿捨,他在那天的剩余時間裡一直在說話,說的只有一句:“教導主任,我操你媽。”

    在教導主任眼裡,還有另外一些人,從小就注定讓別人不安分。比如翠兒,比如朱裳,女孩是好女孩,臉好,腰好,腿好,都好。可是想起校門口那些不三不四晃來晃去的小流氓們,多數都是等翠兒和朱裳這樣姑娘的,教導主任不由得歎了口氣。

    “怎麼可能沒問題呢?聽說校園裡流傳著一些黃書,不是手抄本便是國外的黃色畫刊。還有他們自編的黃曲兒。聯系起來,問題就清楚了,先是看了黃書,激發這些臭小子們的創作欲望,於是有了黃曲。還有廁所……”想起廁所,教導主任又有了一種想使用不文明語言的沖動。

    “這幫小混蛋!攤開作文紙,好人好事、‘記一次有意義的活動’,打死也寫不出八百字。進了廁所,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話要說。”不僅有中文,還有英語。不僅有普通話,還有方言。不僅有文字,還有插圖。不僅牆上有,門上有,水泥地上也有。教導主任剛讓工人把一塊不平整常常積尿的地面用水泥補平,回來就發現未干的水泥地上多了一條薛蟠填的詞:“女兒樂,一根雞巴往裡戳。”不僅有原創,還有改編,再創作,或許好好一部《金瓶梅》,就是由於這種機制淪落成淫書的。

    “明天一定找人用黑漆把大便池的門全部油一遍。”教導主任反復在樓道裡和我們班主任說。

    34《西方美術史》

    下課鈴響了。

    一二樓的低年級學生從各個教室湧出教學樓,大呼小叫,手裡揮舞著乒乓球拍像村民執刀械斗般沖向樓下的水泥乒乓球台。高年級學生在樓上窗口不懷好意地看著,瞧准時機扔下一把粉筆頭,等低年級的小弟弟小妹妹們仰頭准備咒罵列祖列宗的時候,再把自己身後一個無辜的人推向窗口。

    我瞥見在這一片嘈雜聲中姓肖的班長莊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抻了抻衣襟讓運動服上“阿迪達斯”三葉狀的商標更加舒展,右手掠了掠頭發,向朱裳的座位走去。我們生產出逼真版阿迪達斯圓領衫之後,班長是惟一沒向我們要的,他自己去買了一件,他的“阿迪達斯”是繡在左胸口上的,和我們的印刷作品明顯不同。

    張國棟從骨子裡瞧不上他,覺得像他這樣一個面白無須,愛打小報告,好色卻絕對作風嚴謹的人,應該生活在那個太監屬於正當職業的年代。其實,張國棟也承認班長還是挺出眾的,腦子裡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除了出眾的仔細。仔細地做每一件事情,仔細地說每一句話。或許就是這種仔細讓他當上了班長。聽他小學的同學講,小學的時候,教室前面掛毛主席的像,他就很認真地看著。到了中學,班長便習慣性地把那種敬愛的目光投給班主任,並且能背出班主任所有發表過的朦朧詩。於是班主任就像指定接班人一樣表情嚴肅地把班長的職務交給了他,並且盡可能地伙同其他老師盡量給他高分。她教的語文自然不用說,她說“擬人和排比用得好,作文滿分”,沒人和她爭。數學老師就不象話了,他給肖班長步驟分:寫個相干不相干的方程,給分。寫幾個步驟不計算,給分。寫個單位,給分。實在不行了,就說:“他雖然寫錯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的思想是對頭的。”

    張國棟跟我講過,三樓男生廁所第二個蹲坑的門上有兩行字:“到哈佛讀書,做朱裳老公。”

    張國棟說:“咱們班長理想遠大。我認得他的字。俗甜。”

    “你的理想呢?”我問。

    “掙錢。還有……”

    “什麼?”

    “如果我和咱們班長的理想要是都實現了,我就盡全力讓他戴綠帽子。開了奔馳600到他家樓下,用手機和朱裳敘舊。不急不躁,慢慢地聊。聊第一次請朱裳跳舞,朱裳誇我樂感好,步子踩得特別順暢,不會跳的姑娘也能被帶著滿場跑。我誇朱裳輕,一推就走,手一勾就回到我的懷裡來。聊兩個人都覺得煩了,不約而同地在晚上十二點來到學校操場,兩個人相依而坐,周圍一片黑暗,除了熬通宵打麻將的燈光和窺探我們的星星、月亮。大地一片靜寂,除了我的呼吸和朱裳的心跳。

    肖班長走到朱裳身邊,用右手食指輕輕敲了敲朱裳的課桌,等朱裳意識到他的存在,左手一伸,遞給朱裳一本《西方美術史》。

    “還給你,多謝了。真是挺好看的。現在這樣好的裝禎已經不多見了。‘三聯’版的書就是高別人一等,價錢還特別便宜。是在哪兒買的?”

    “三味書屋。”

    “怎麼走?我也想逛逛,但是對西邊不熟。”

    “天安門再往西騎。”

    “哎呀,我最怕找地方了,明天上完課,陪我去一趟好不好?就算幫助同學了。怎麼樣?晚飯我請,西單附近我熟。”

    “我也忘了怎麼走了。”

    “是嗎,那就算了。這本書裡你最喜歡哪幅畫?我最喜歡米開朗基羅的那幅壁畫,《創世紀》。那麼宏大、深邃、有力量,中國人是萬萬畫不出的。除了遠古時代的巖畫,中國人沒畫出過什麼有男人味的東西。米開朗基羅真是了不起。”

    肖班長的“米開朗基羅”五個字發得字正腔圓,發音的時候臉上有股不細看看不出的得意。

    我從旁邊課桌上爬起來,睜開半睡的眼睛大聲問:“你知道米開朗基羅為什麼味大嗎?”

    “他是天才。庸俗的人不能貶低的真正天才。”

    “不對。因為他從來沒洗過澡。他堅信洗澡會傷元氣,所以每當他想洗澡時,就靜坐一會兒,然後給自己身上灑一點香水。日久天長,腋窩味,腳泥味,汗鹼味和不同種類的香水味混在一起,於是他就味大了。”

    朱裳笑了笑,沒說話。

    雖然周圍一片嘈雜,但還是有人在注意這邊。肖班長小聲嘀咕了一句:“庸俗,無聊。”

    我不怕班長給我穿小鞋。我老爹最近升官了,比班長的爹官大兩級。劉京偉的爹比班長的爹官大三級,且與班長的媽媽關系曖昧。班長的爸爸在紡織口裡管著一堆如花似玉的模特,劉京偉的爸爸提醒過去的相好小心些。班長的媽媽一撇嘴:“就他?”仿佛李隆基不相信高力士能干什麼。

    “楊貴妃講,‘香皂我只用力士。’”劉京偉勸他爸爸把這句話說給老相好聽,讓她不能太松心。

    我喜歡看朱裳笑。坐在朱裳旁邊,朱裳笑的時候,我總有一種沖動想抱抱她,讓她笑進自己的懷裡。

    “班長,你讀了這麼多書,我再問你一個難點兒的問題:貝多芬為什麼不用這個手指彈琴?”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

    班長畢竟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我可能在涮他,又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一笑,很矜持地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但是對於我這種天賦好、後天訓練又嚴格的厚臉皮沒有多少效果。“猜不出?因為這是我的手指。”

    “朱裳,”我小聲對朱裳講,“其實咱們班長也很味大,也很神秘的。過去半年我有幾個問題總是搞不懂:一是建築工地上那些老吊是怎麼樣一節節升上去的;二是咱們班長的分頭怎麼會一絲不亂。第二個問題我昨天知道了。”

    朱裳看著我。

    “因為有一種叫‘摩絲’的東西,抹上去,梳一梳,張飛變美女。頭發就一絲不亂了。”我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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