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耶穌和孔丘
那個時候,不陽光的東西都被消滅了,所以陽光明亮得刺眼。老流氓孔建國是所有不陽光的東西的化身。老流氓孔建國是香煙、毒品、酒精、頹廢歌星、靡靡之音、西部片、三級片、下流小說、小黃畫片兒、巫術、邪教、幫會、格調、時尚、禁止在報紙上宣傳的真理、老師不教給我們的智慧、孔雀開屏之後的屁股、月亮的暗面。我們從老流氓孔建國那裡學習知識,懂得了女廁所、女浴室有不同的爬法。驢的陽具醬好了,切成薄片,圓而有孔,叫驢錢肉。我們對老流氓孔建國盲目崇拜。劉京偉、張國棟從家裡偷出糧票,我從家裡偷出肉票,那時候糧票、肉票都能換煙抽,我們努力不讓老流氓孔建國抽九分錢一包的“金魚”,我們努力讓老流氓孔建國抽兩毛三一包的“大前門”。事後想來,如果時候對,如果老流氓孔建國會些醫術,被當權部門用釘子釘死在木板上,過幾百年就是另一個耶穌。如果老流氓孔建國會說很多事兒逼的話,被劉京偉、張國棟和我記錄下來整理出版,過幾千年就是另一個孔丘。
老流氓孔建國後來告訴我,他知道自己的確已經很老了,但是他總是很得意地認為自己是近百年來方圓十裡最老的流氓,就像他總是堅信朱裳的媽媽是近百年來方圓十裡最美的女人。流氓是種愛好或是生活方式,仿佛寫詩或是畫水粉畫,只要心不老,流氓總是可以當的。即使老到連和女人調情的興趣都沒了,還可以擔負起教育下一代的責任。花好月圓的晚上,在防空洞,在老流氓孔建國的周圍,總能看到一堆眼珠亂轉,鼻涕老長的野小子。老流氓孔建國更加鄙視那些鄙視他的胡大媽們,那些人都是庸人。他說,如果時候對,圍著他的這堆野小子裡就會出劉邦,就會出朱元璋。
老流氓孔建國說我是那堆野小子裡眼珠轉得最快的一個。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靈動如珠,鼻涕快流進嘴角的時候總能及時地吸進鼻孔,爽潔利落。我讓老流氓孔建國高興,因為我能迅速領會每一種精致的低級趣味,別的野小子還在做思想斗爭的時候,我已經笑得很淫蕩了。老流氓孔建國說我讓他頭痛,因為我記性太好,老流氓孔建國不得不絞盡智慧回憶起或創造出新的趣事。這件事隨著老流氓孔建國記憶力和創造力的減退以及我的不斷成長而變得越發艱難。根據老流氓孔建國回憶,當老流氓孔建國有一天不得不怯生生地開始重復一個黃故事的時候,他在我的眼珠滾動裡看到了一種他不能鄙視的鄙視。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過防空洞課堂。
我對老流氓孔建國的贊譽並不以為然。老流氓孔建國向來是以提攜後進為己任的。他私下和劉京偉或張國棟交心,也會同樣地誇他們是那堆野小子裡眼珠轉得最快的一個。我和老流氓孔建國討論,我說劉京偉眼裡有光,下身總是硬硬的,元氣充盈,將來一定了不起。他骨子裡的貪婪常常體現在小事情上,一根冰棒,他會一口吞到根部,再慢慢從根部嘬到尖尖兒,第一口就定下基調:從根到尖,塗滿他的哈喇子,全部都是他的。老流氓孔建國卻說他神鋒太俊,知進不知退,興也速,敗也速,弄不好,還有大禍,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軍閥的胚子。我聽了糊裡糊塗的。老流氓孔建國又說,我也很貪婪,眼裡也有光,但是我的眼底有很重的憂郁。我更糊塗了,知道不是什麼好話,就嚷嚷:“你丫別扯淡了,我平面幾何考試怎麼及格還不知道呢。”
十五年後,老流氓孔建國關於劉京偉的話應驗了。劉京偉已經是一家集團的董事長,下面兩家上市公司,一大堆兒子公司和孫子公司。劉京偉最後死在他自己一家五星級酒店頂層的總統套房裡。服務員早上打掃房間,發現劉京偉漂在巨大的浴缸裡,身上滿是半寸長的傷口,像是被仔細去了鱗的魚。浴缸裡全是血水,血水上漂了厚厚一層血紅的玫瑰花瓣。消息傳出來,說是情殺。劉京偉的相好因情生怨,怨極成恨,在浴缸裡捅了劉京偉六十四刀,在血水上鋪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拆散的花瓣,然後自己如落花般從窗口墜落,落在地面上,一米七八,一頭長發。
這是我在那幾年聽到的最扯淡的事情。如果說浴缸裡漂的是菜花花瓣或是金花葉子,我可能還信個一二。無論老流氓孔建國怎麼教育,劉京偉對女人和玫瑰的認識一直都停留在二至四歲的肛門期,要求很簡單:能不能讓他感覺牛逼。所以他帶出來的女人,一定是一米七八,一頭長發,大奶窄腰,見人必上艷妝,男人看一眼會想辦法以別人不察覺的方式再看幾眼。總之,一看就知道,是包起來很貴的那種。我問過劉京偉,個子這麼大,床上好嗎,我喜歡那種腰肢柔軟,能劈橫叉豎叉,抬腿踢到面門的。劉京偉說,像木頭。然後問我,說真的,有什麼區別嗎?什麼女人都沒有自己好,又干淨又好。
喝劉京偉喪酒的時候,公檢法的都來了,他的一幫小兄弟也都來了,小兄弟們的深色西裝都穿得有款有型,鼻毛也剃了,挽聯裡還有“不信美人終薄命,誰教英雄定早夭”。我心裡在想,時代是不同了,黑幫都變得香艷起來了,現在再號稱是老流氓,難道必須熟讀《離騷》和《花間詞》了不成?
8女特務
我對老流氓孔建國的個人崇拜在初三生理衛生課之後達到頂峰。
我身體的發育仿佛是在瞬間完成的,至少對身體發育的發現是在瞬間完成的,好像一覺兒醒來,柳樹全都綠了,榆葉梅全都紅了,姑娘的屁股全都圓了。
那天晚上,我和劉京偉、張國棟一伙溜進朝陽劇場,沒頭沒尾地看了一部反特電影。電影裡一個女特務沒頭沒尾地出現,燙了一腦袋花卷頭,上了厚厚的頭油,結在一起像是鋪馬路的瀝青。女特務到偽黨部上班的時候穿一身掐了腰的國民黨雞屎綠軍裝,去舞場的時候穿一件開氣兒開到胳肢窩的紅旗袍,總塗著鮮艷奪目的口紅,時不時地亮出一把小手槍,不緊不慢地說:“共軍已經渡過長江。”看的時候,我覺得她特土,充分理解為什麼使美人計根本無效。但是當晚就夢見了女特務。夢裡,她的手槍不見了,但是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共軍已經渡過長江。”一遍又一遍。我說,你貧不貧呀?共軍渡過長江又怎麼了?還不快跑?她亮出一個淺黃的避孕套,像是撒了氣的氣球,又像沒有手掌部分的橡膠手套,她還是不緊不慢地說:“天津乳膠二廠生產的。”忽然,大車、二車一左一右出現在女特務旁邊,腳脖子上戴金鐲子,頭發散下來,一清二楚的頭發分際,分際處青青白白的頭皮,分際兩邊油光水滑的頭發,發出奇怪的鬧心的味道。大車不緊不慢地說:“小孩,你是不是叫秋水?你是不是就住在白家莊?你腰裡是不是藏了雞毛信?”
“阿姨我還小。”我連忙辯解。大車二車的小白兔白又白,我的兩只耳朵豎起來。
“劉胡蘭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被我們用鍘刀殺掉了。”
“阿姨我怕怕。”我帶著哭腔說道。大車、二車的手伸進我的腰裡,我全身無力,一動也不能動。她們的手油光水滑,在我的下身一松一緊地上下翻轉。手指是軟的,指甲是硬的,一寸一頓,不慌不忙,仿佛兩個盲人用手在讀雞毛信上的盲文詩句。“我們是朱裳媽媽派來的。”她們一邊搓弄,一邊說道。
“抓女流氓啊———啊———啊!”我高聲喊叫,全身不自主地一陣抽動。人醒了,通體冰涼,我忽然意識到,媽的,時隔十幾年,我好像又開始尿床了。
以後這種情況發生過多次,全在夢裡,夢裡所有的女特務、女妖精、女魔頭都號稱是朱裳的媽媽派來的,都說我的腰裡藏著雞毛信,不容分說,脫了就摸。這件事讓我莫名地恐懼。不是怕老媽發現,畢竟不是尿床,規模不大。我有自己的房間,又背著老媽,用老爸給我買《十萬個為什麼》和《動腦筋爺爺》的錢,買了幾條備用內褲。事後就洗,及時更換,爸媽發現不了。我的恐懼在於,這件事情毫無道理。這種毫無道理表現在以下兩方面:
第一,毫無由來。我尿尿是因為我喝了很多水,我出汗是因為我繞著操場瘋跑了好幾圈,我流血是因為刀子捅進來了,但是我遺精是因為什麼呢?如果什麼都不因為,無中生有,就更可怕了。樓下老大爺們講,夢裡的人都是妖魔鬼怪,吸走的都是真陽。真陽沒了,眼珠子也就不轉了,鼻涕快流進嘴角的時候也不能及時地吸進鼻孔了。
第二,毫無控制。要尿尿,我可以憋著直到找見廁所再掏出陽具。不想出汗,我可以假裝病號不去跑圈。我一個鷂子轉身,躲過刀尖,血就不會從身體裡流出來。但是,遺精這件事,我毫無控制。天一黑,大車、二車這兩個女流氓和那個國民黨女特務,說鑽進我的被窩就能毫不費力地鑽進我的被窩,說要檢查我的雞毛信就把手伸進我的褲襠搓弄。還是大人有經驗,我必須躲著大車、二車走,但是在我的夢裡,她們的法力無邊,我無處躲閃。
初三上了生理衛生課,講生殖系統的時候,講課的老師是從區裡派來的,也姓胡,一看長相就知道是胡大媽的親戚,同樣奶大垂腹。男女分開講課,全年級的女生統一到大禮堂,全年級的男生統一到大操場。我上學第一次感覺,女生和我們男生是一伙的。我們這是要被分頭審訊,口供對不上,一律過不了關。我一邊緊張,害怕這個胡大媽的親戚知道大車、二車檢查我雞毛信的事情,一邊又盼著這個胡大媽的親戚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以及對付大車、二車的辦法。可是真到講的時候,胡大媽的親戚好像比我們還害羞,半低下頭,眼睛不正視我們,小臉緋紅,什麼也沒說清楚。只說,如果夢裡尿床,但是尿出來的不是尿,不要害怕,這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不能放任這種現象持續,這種現象是資本主義的、舊社會的、封建的,這種現象持續的時間越久、頻率越高,中資本主義、舊社會、封建主義的毒就越深,深到一定程度,打針吃藥喝酸奶都不管用了。解決的辦法有很多,但是都不一定有特效,比如睡覺前半個小時不看電視、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黃書,比如睡覺前喝一杯牛奶(家裡條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湯也行),比如睡覺前跑一千米然後沖涼水澡等等沒屁眼的招數。胡大媽的親戚最後說,如果這些辦法都不管用,就找班主任談一談,班主任除了告知家長、向校長和區裡匯報記錄並上報市教育局,對其他任何人都不會說。
我的恐懼更深了。我不知道睡覺前該怎麼辦,大車、二車駛進樓裡的時候,我不再放下手裡的作業本跑到陽台觀看。我看見圓形的物體,就想起乳房。我看見棍狀的物體,就想起我的陽具。每次大車、二車檢查完雞毛信,我就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感覺我的雞毛信濕漉漉亮晶晶透心涼,我想,我距離死亡又近了一步。精液比尿濃,甚至比血濃,流失多了又控制不住,絕對不是好事情。
我不敢睡覺,我在想解決辦法。一個比較簡單的辦法是干掉大車、二車。但是這個辦法挺危險,我不見得干得掉她倆,干掉了也難免不被片兒警和胡大媽發現。即使不被發現,也難保朱裳媽媽不會派其他的女流氓過來。再說電影裡的女特務總在,總干不掉。
我睡不著,搭了件衣服出來。月亮很暗,極彎極細的半環,仔細辨認,分辨得出被遮住的那部分黑黑的大半個圓。一只野貓,眼睛亮亮地瞪了我一眼,消失在黑暗中。樓群一角的大槐樹在月光下,黑乎乎的,半拉像人半拉像鬼。我正想去防空洞裡找支煙抽,扭頭看見老流氓孔建國的小屋還亮著燈,就走了過去。
小屋的門接著老流氓孔建國哥哥嫂子的房間,從外面無法進去。小屋有一個窗戶沖外,透出裡面亮的燈光。我走到窗戶下面,本來想喊老流氓孔建國的名字,把他叫出來,一起去“大黑洞”抽煙,但是仿佛聽見屋子裡面有輕微的響動,沒喊出聲。關於老流氓孔建國的個人生活有各種傳說。他還說,根據定義,流氓首先是和婦女聯系在一起,否則不能叫流氓。打架再凶也不能授予流氓的稱號,只能叫地痞。張國棟從小近視,帶個眼鏡,嚴肅起來,論證嚴謹,有說服力。但是張國棟也不知道老流氓孔建國的婆子是誰。
好奇心上來,我胡亂找來幾塊磚頭,摞在小屋窗戶的下面。我站上磚頭堆,手扒著窗台,一手的灰土,晃晃悠悠,慢慢直起腰。
屋裡只有老流氓孔建國一個人,他斜躺在床上,上身穿了個白色跨欄背心,背心上四個紅字“青年標兵”,下身赤裸,露出他的雞毛信。他一手拿了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一手抓著他的雞毛信。眼睛一邊盯著那本雜志,手一邊不停搓動。
我轉身要跑,屋裡傳出老流氓孔建國的聲音:“秋水,你站那兒別動,等我出去。”
老流氓孔建國晃蕩出來,手裡拿著那本花花綠綠的雜志。我瞟了一眼,肉晃晃的滿是光了屁股的國民黨女特務。老流氓孔建國把雜志塞在我手裡,說道:“尿滿則流,精滿則溢,尿滿了上廁所,精滿了打手槍,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要大驚小怪,沒有教養的樣子。”
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大車、二車,朱裳的媽媽也沒再派其他什麼女流氓鑽進我的被窩,黑夜不存在,天總是藍藍的。
9李自成和貂蟬
老流氓孔建國說朱裳的媽媽就是他的絕代尤物,他願意為她赴湯蹈火。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望虛空,我已經見過朱裳的媽媽和朱裳,我沒覺得老流氓孔建國事兒逼。我給老流氓孔建國點了一棵大前門,岔開話題,和他討論起昨晚在水碓子打的那場群架。
我從老流氓孔建國那裡聽到有關朱裳媽媽的種種。這些種種往往真偽參半,前後矛盾。
在我印象裡,所有大人對於他們少年時代的描述都是如此變化莫測,在這點上老流氓孔建國也不能免俗。他們少年時代的故鄉有時候是北風如刀,殘陽如血,黃沙滿天,白骨遍野,吃不上喝不上,地主鄉紳不是天生歪一個嘴,就是後天瞎一只眼,像海盜一樣用一塊黑布包著,而且無一不是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但是有時候卻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綠水繞戶,青苔侵階,有魚有肉有甜點,地主鄉紳仿佛鄰家大哥,多少有個照應,即使村裡的標致姑娘嫁到外村的時候也會唏噓不已。無論是哪種情況,大人的角色都是統一而恆定。那時候,他們都還小。他們統一地胸懷大志,抱負縹緲,他們志趣高尚,一心向學,他們習慣良好,睡覺前半個小時不看電視、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黃書,喝一杯牛奶(家裡條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湯),跑一千米然後沖涼水澡。他們不偷著抽煙,他們不夢見女特務或是鄰村寡婦,他們不遺精,不手淫。無論他們現在怎樣,他們的過去都是我們現在的榜樣。他們說起他們過去的故事,我總是將信將疑。
老流氓孔建國說朱裳媽媽生在陝西米脂,英雄李自成生在那個地方,玩弄英雄於兩股之間的貂蟬也生在那個地方。我沒去過那個地方,如果朱裳生在那個地方,我沒准會去一趟,看看什麼樣的地方能長出那樣一個姑娘。
老流氓孔建國說他去過。那個地方終日黃沙滿天,出門一趟,回到屋子裡,洗完手還要洗鼻孔。無論男女,鼻毛必須留得老長,否則黃沙入肺,得肺氣腫,像今天的北京一樣。地瘦得要命,天公不作美的時候,什麼莊稼也不長,只長大盜和美女。那個地方水缺得要命,為了一口水井,動輒拼掉十幾口人命,但是長出來的姑娘卻從裡到外透著水靈,肌膚光潔潤滑,如羊脂美玉,男人摸過去,滑膩留手,沾上就難放。男人們私下裡抱怨都是姑娘吸干了天地間的水氣,如果在村子裡呆長了,不僅水沒得喝,自己的水也會被這些姑娘吸干的。沒有法子,男人只有自己出門找水喝,怕人家不樂意給,隨身帶上了刀。
朱裳媽媽出生之前,三個月沒見到一星雨,從地上到樹干上到人的嘴唇上全是裂開的口子。出生的時候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湊夠了一盆接生用的開水。孩子生下來,沒哭,大家聽到的是一聲撕心裂肺的雷聲,之後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媽媽四歲時死了爹,十四歲時死了娘,娘死前對她說:“娘知道你餓不死,只是別太對不起良心,善用自己的臉蛋。”還告訴她,她有一個遠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可以去找找他。第一句,朱裳媽媽太小,聽不太懂,但是第二句裡有時間地點人物,她還是明白的。她隨便收拾了個小布包袱,把家托付給鄰居的一個精壯男孩,說去幾天就回來,門也沒鎖就走了。後來這個精壯男孩為朱裳媽媽看了二十年的門,三十五歲上在鑼鼓聲中娶了鄰村的一個傻呵呵的漂亮姑娘,破了童男之身。
朱裳媽媽的堂哥有五個餓狼轉世的兒子,為了一日三餐甘心情願承受父親的毆打與謾罵。堂哥還有一個抹布一樣的老婆,她常嘮叨她曾是一支鮮花,不是牡丹花也是芍藥花,反正是那種美麗鮮艷健康陽光的。全是因為這些個惡狼一樣的兒子,才變成現在的樣子。這時候堂哥常常會跳出來證明,即使他老婆曾經漂亮過,這些年也被她隨著大便拉掉了。堂哥的老婆便秘,每天要蹲進胡同深處的公用廁所和共同出恭的大媽大嬸聊一個鍾頭的閒天,那是她一天當中的最高潮。胡同裡的公用廁所男女隔光不隔音,堂哥自己上廁所的時候,常常聽見他老婆爽朗的笑聲。
朱裳媽媽到來的第一天,堂哥做了豬肉燉粉條,飯桌上他的五個兒子看她的眼神,讓她覺得他們希望把她同豬肉一樣和粉條一起燉掉,這樣可以多出幾塊肉,還可以少掉一張吃肉的嘴。以後吃飯的時候,她總是被這種眼神叼著,不吃飯的時候,堂哥老婆的注視讓她感覺在被抹布輕輕地抹著。有時候堂哥會找話和她聊上幾句,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龍頭擰到震耳欲聾,然後胸襟曠達蕭然自得地接受堂哥的一頓漫罵。
朱裳媽媽的侄子們幾乎和朱裳媽媽一般年紀,他們把事物分為兩種: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吃的就吃掉,他們生吃芹菜、茄子、土豆、魚頭、肥肉。他們把偷來的自行車輪胎剪成碎片,熬成豬血色的膠,塗在長長的竹竿端頭。抓來的知了被去了頭、腿、翅膀和肚子。剩胸口一段瘦肉,在餅鐺裡煎了,蘸些醬油和鹽末兒,嚼嚼吞進肚子。朱裳媽媽從來沒在堂哥家聽見過蟬聲。不能吃的,他們就殺死它。他們花兩分錢在百貨店買五粒糖豆,一人一顆,仔細在嘴裡含吮,待糖豆完全化掉,他們省下最後一口唾沫啐到螞蟻洞口,用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半副老花鏡聚焦陽光,燙死任何一只敢來嘗他們唾沫的螞蟻。
朱裳媽媽不能吃,也不能殺死。侄子們的年紀還小,上嘴唇的胡子還沒硬,看著朱裳媽媽的臉和身子,心也不會像他們父親的一樣不由自主地跳起來。所以他們虐待她。他們不敢讓她的身上帶傷,他們的爸爸發現了,會加倍處罰他們。他們不怕她告狀,因為她從不。於是他們運用想像,讓朱裳媽媽在外人看不出的狀態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的媽媽忽然明白,她只有一個選擇:逃跑。不然她只有一死,被侄子們搞死或是被堂哥的老婆毒死。終於在一個下午,天上是暮春的太陽,後面是揮舞著木棒的興高彩烈的侄子們,木棒上綁著棉花和破布。朱裳媽媽跑出院門。
胡同口有幾個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單車的車把上,或靠在單車的座子上聊閒天,說東四十條昨晚一場血戰,著名的混混“賴子”被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新銳用木把鐵頭的手榴彈敲出了腦漿子。說剛從街口過去的那個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應該由他們以“破封資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朱裳媽媽留意過這伙人,其中胳膊最粗的那個鼻梁很挺,眼窩很深,偶然能看見眼睛裡有一種鷹鷲般的凶狠凌厲。天氣還不是很熱,但是他們都單穿一件或新或舊的軍上衣,把袖口挽到胳膊,只扣最下面的一兩個扣子,風吹過,衣襟搖擺,露出開始發育日漸飽滿的胸大肌。
朱裳媽媽跑出胡同口,斑駁的牆皮上畫著巨大的紅太陽和天安門,以及粉筆寫的“李明是傻逼,他媽是破鞋”之類的文字。她覺得陽光耀眼,開殘了的榆葉梅和正開的木槿混合起來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天上兩三朵很閒的雲很慢地變幻各自的形態,胡同口兩三個老頭薄棉襖還沒去身,坐在馬扎上,泡在太陽裡,看閒雲變幻。
朱裳媽媽徑直撲進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凶狠凌厲的那個男孩的懷裡,聲音平和堅定:“帶我走吧。”從那兒以後,朱裳媽媽芳名飄揚。
10暖水瓶和啤酒
我看著老流氓孔建國漸漸顯現的肚腩,我反復問過老流氓孔建國,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凶狠凌厲的那個男孩是不是他。他說,少問,聽著就好了,問什麼問。看他那德行,好像至今還和朱裳媽媽有些瓜葛似的。其實我更想聽那個胳膊最粗、胸肌最飽滿、眼神凶狠凌厲的男性好漢的故事,朱裳媽媽只是落在好漢懷裡的一朵鮮花,我更想聽大樹的故事,想成為好漢。老流氓孔建國臉上有皺紋和刀疤,像穿了很久的皮夾克。他的眼裡有光,像個水晶球,我想從中看見我的未來:我能不能成為好漢?成為好漢之後,有沒有朱裳媽媽徑直撲進我的懷裡?如果有,我應該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在哪個胡同口候著?朱裳媽媽撲過來,我該用什麼姿勢抱她?我低頭是不是可以看見她的頭皮,聞到她的味道,手順著她的頭發滑下去。然後我該怎麼辦呢?但是老流氓孔建國從來不和我講這些。
老流氓孔建國不是說故事的好手,關於朱裳媽媽的種種,不是老流氓孔建國一次完整講出來的。這個題目他講過很多次,每次講一點,好些敘述自相矛盾。周圍的孩子太多,他不講(特別是劉京偉在的時候,他從不講)。沒煙,他不講。啤酒沒喝高興,他不講。
當時很少有瓶裝或是罐裝啤酒,像買白酒一樣,我們拎著暖水瓶到郵局對面一個叫“為民”的國營餐廳去打。
那個國營餐廳只在每天下午三點供應一次啤酒,啤酒很快賣完,周末不上班,沒有供應。雖然看不到裡面如何操作,但是我猜想,他們一天只能從啤酒廠拉來一大罐啤酒,賣沒了就算。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啤酒可真差,一點泡沫也沒有,味道淡得出個鳥來。張國棟天生腎衰,尿出來的尿都比那時的啤酒泡沫還多、顏色還黃、味道還大。但是那畢竟是啤酒呀,畢竟比水泡沫多、比水黃、比水有酒味。喝起來,感覺像《水滸》裡面的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吃飽喝足之後大秤分金,分從山下大麻袋裝回來的大奶姑娘。我想,《水滸》那時候的酒和我們國營餐廳供應的啤酒差不太多。那些好漢,十八碗下肚,走路不晃,還能施展旋風腿,摸孫二娘的屁股,沒什麼了不起的。
因為供應有限,負責賣酒的黑胖子感覺自己是酒神。手裡掌握了方圓十裡地方百姓的快樂,得意非凡。
每天三點鍾,他睡足了午覺兒,擰開水龍頭沖個臉,聽著賣酒的窗口人聲嘈雜。他總要多慎十分鍾,才愛答不理地撥開遮擋窗口的三合板,面對等他好久的買酒人群。我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三合板一打開,迎面升起黑胖子其大無比的豬頭,我看見他鼻孔裡梅枝橫斜的粗壯鼻毛,我聞見他鼻孔裡噴出的宿酒臭味。這個混蛋,一定是在午睡前偷酒喝了!黑胖子瞥見我和我後面排隊的劉京偉、張國棟,以及我們三個左右手拎著的特大號暖水瓶,吼道:“又是你們。酒錢!”我看見他的鼻毛一翹一翹地抖動,最長的一根長長地彎出鼻孔。
黑胖子是從炮兵部隊轉業的,據說練過軍體拳,三四個混混近不了身。我不信。夏天的時候,黑胖子坐在板凳上在樓下乘涼,他老婆罵他最沒用,他大氣不出,低眉順眼,一身肉懈懈地攤垂著,蒲扇死命地搖。我們當時也不知道黑胖子為什麼沒用,但是看見周一到周六每天三點神氣活現的黑胖子,軟塌塌的一團,心裡忍不住開心。
11閹了司馬遷
朱裳媽媽芳名飄揚的方圓十裡就是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這幾條胡同。
京城自從被二環、三環路圈住,就開始在環路外大興土木。就連遠郊區縣都忙著在糞坑邊上蓋起兩三層的社會主義新農民住宅,賣給外國人當水景花園別墅。京城只在二環路裡還剩下這麼幾處平房。後海一處,是名人聚居的地方,多的是完整的四合院,一進兩進三進,天棚下有魚缸、肥狗、石榴樹,葡萄架,以及奶香濃郁、乳溝幽深的胖丫頭,名人們閒下來細數從葉子間漏下的陽光。還有銀錠橋可以觀山,“烤肉季”可以醉二鍋頭,什剎海的荷香月色可以麻痺品位不俗的姑娘。至於東單朝內這邊,多的是大雜院,間或也有幾處名人舊居,但多是草民變成的名人,他們那時的舊居和民居沒什麼兩樣。
大雜院裡,各種各樣用途不一的棚子被人們巧奪天工地設計建造出來,留下一條側身能過的通道延伸向各家門戶,就像周圍長滿籐蔓和野獸眼睛的林間小徑,在保持基本形態中生長變化,所有的建築都是年代久遠而且具有生命。大家早上起來端著糯黃滿盈的尿盆在通道上謙讓,“您先過,您先請。”然後到路邊的小館裡吃京東肉餅或是鹵煮火燒。十幾年後,東直門內鬼街,三裡屯酒吧街,都是通過這種機制,在民間有機生長出來的。所以這裡出產的流氓簡潔明快,腦漿子汗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還能不懷好意地笑。女混混兒也從不擺出淺嗔薄怒之類的零碎,罵街的時候陰損歹毒,泣鬼驚神,一句“瞧你丫那個操行”,字正腔圓,顯示幼功精湛,身出名門。
老流氓孔建國一暖水瓶的啤酒下肚,嘴裡的蓮花綻放。他說朝陽門內外過去有九龍一鳳,朱裳媽媽就是那一鳳。二十年前,這方圓十裡一半的架是因為朱裳媽媽打的。大閨女小媳婦就著她的軼事嗑瓜子,泡酒館的粗漢想著她的臉蛋往肚子裡灌酒。大流氓口上喊著她的名字信誓旦旦,小嘍羅們念著她的身子手抓著小雞雞鑽進髒兮兮的被窩。
最後娶到她的是個小白臉。戴黑邊眼鏡,面白微有須,窮,有才,能寫會畫,負責單位的宣傳稿和黑板報,上台表演自編的山東快書,表情儒雅,小腰婀娜,小臉緋紅。自古以來就是這種男人最討女人歡心,所以漢武帝要閹了司馬遷,我特別贊成。
一天,陽光正好,朱裳媽媽在街上晃。她左手理了一下滑下耳朵的發梢,烏黑的發梢在陽光裡變得金黃脆亮,垂在胸前的頭發清細潤滑,像簾子一樣,透過去,看見她的軍綠上衣和衣裳下面的胸口。她右手夾著一支中華煙,老流氓孔建國正要點火,朱裳將來的爸爸推了他一把,且劈手奪下朱裳娘叼在嘴裡的香煙。老流氓孔建國當時就折了朱裳他爸爸三根肋骨,可朱裳爸爸還是耐心地等朱裳媽媽說以後決不再碰煙,才放心地昏死過去。朱裳爸爸在病房裡吃了多次蓮藕燉豬排,無聊中望著窗外的閒雲變幻,想起《聖經》上說過,夏娃是亞當的骨頭做成的,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不知被吃下肚子的豬排是公豬還是母豬的,自己斷的肋骨和燉蓮藕排骨的朱裳媽媽之間或許有某種他也想不清楚的神秘聯系,仿佛少年時讀李商隱的《無題》,文字表達出的混亂情感閃過千年萬裡的時空隔閡,讓青年時代的他精神恍惚,陽具強直如矢。陽光灑下來,朱裳媽媽斜坐在床頭,眼睛清亮淡蕩,頭發油光水滑,像朱裳爸爸讀過的所有關於女人的美好文字。他的身體比陽光還熾熱,燒穿了他的褲子和醫院的被單。再後來的事情就是,至少兩個當事人都這樣認為,一槍中的,在病床上懷了朱裳。
大流氓們畢竟有大流氓們的氣概,他們像嫁妹妹一樣嫁朱裳媽媽,表現得大氣、團結,很男人。喜宴體面熱鬧,八輛黑色的迎親紅旗,車號都是連著的,兩口大鍋燉肉,開了十桌,香飄三裡。友誼商店特批的青島啤酒,管夠。片兒警也開著警車來湊了份子,集體送了一床帶鴛鴦圖案的緞子被面。片兒警們覺著將來斷無血光之災,只需指揮胡大媽之流抓奸抓賭抓假新疆人抓無照賣雞蛋的鄉下人就好了。他們燒酒下肚,喜氣上頭,竊喜將來的清閒。方圓十裡的人把這件事當成某種歷史的轉折點,仿佛從此街頭巷尾將不再有凶殺色情的故事流轉。
老流氓孔建國說,當時他參加婚禮的黑西裝還在,托人從香港帶來的,全毛料的,應該是好牌子,袖口三顆扣子,商標上沒有一個中國字。婚禮後那身西裝就沒再用過,胡亂扔在小屋的床底下,積了好些塵土。
12《武經總要》
我站在操場的領操台上,向劉京偉和張國棟宣布,我的理想是做個采花大盜,我覺得自己格外偉大,面對眼前的方圓十裡仿佛面對中世紀教庭統治下的蒙昧歐洲。
我說這話的時候,劉京偉和張國棟的心靈還沒有老到可以理解我這種偉大,但他們知道采花就是惹女孩。但街面上的女孩又不當吃,又不當喝,且一點也不好惹,多數女孩都有一張狠毒的嘴和惡毒的心。至於抱女人睡覺,他們不知道有什麼用,被子夠不夠用,只是道聽途說地聽一些常服壯陽藥的老炮兒們談起,說很傷神損身。老流氓孔建國有張古畫,據說是清初的,畫了一只老虎,兩顆虎牙,一個半裸美女,披頭散發,兩顆乳頭,兩條大腿,跨在老虎上面。畫上工筆題詩:“明裡不見人頭落,暗中叫你骨髓枯。”劉京偉和張國棟認定,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即使不會精盡而亡,也會漸漸出落成一個沒有出息的笨人。
我說我覺得這裡有個陰謀。本來我、張國棟、劉京偉和翠兒和朱裳從結構上沒有什麼區別,但長著長著就出現了不同,上廁所和澡堂都要分開,否則胡大媽和片兒警就要干預。我們和朱裳們之間的差別比我們和貓狗更大,貓狗可以和我們一起上男廁所,但是朱裳不行。這個陰謀的另一個層次是,本來我們對朱裳們沒有任何興趣,但是長著長著就出現了興趣,想和她們在一起。為什麼牡丹花長成那個樣子我們就覺得好看?為什麼朱裳的臉紅成那個樣子我們就覺得可愛?為什麼同樣是好看,牡丹花的樣子不會讓身子我腫脹,但是朱裳的樣子卻讓我身子腫脹?
我的眼睛順著朱裳的頭發油光水滑地捋過,身子就腫脹起來,精神恍惚若失。一個聲音高叫著,就要炸了。我說,去你媽的,我有頭發同樣油光水滑的大車、二車,我有女特務,我有花花綠綠的雜志。我跑一千米,我沖涼水澡。但是有什麼用呢?十分鍾後,我的想像順著朱裳的頭發油光水滑地捋過,身子就又腫脹起來,精神恍惚若失。另外,還有家庭作業要寫:十道立體幾何題和一篇作文。語文老師說,要寫一個給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不許寫老師、家長,以及沒有見過面的對越自衛反擊戰的殘疾英雄。
“有人在我們身體裡放了定時炸彈,在某個時候定時啟動,當遇見某個姑娘的時候就爆炸。我們要搞清楚什麼時候啟動,遇見誰會爆炸,才能把小命保住。”我說。張國棟和劉京偉當時一起說,你丫真的有病。
張國棟當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個科學家,自己能造啤酒和炸藥。能造啤酒,就不用總到“為民餐廳”去排隊,看黑胖子迎面升起的豬頭和翹彎彎的鼻毛。能造炸藥,如果誰欺負了我們,我們又打不過他,就放炸藥在他家的牆根下,把他家的床炸飛,炸掉他的小雞雞。張國棟吹牛說他爺爺曾經是土匪,有如何制造炸藥的秘方,所用的原料在普通的化工原料商店裡都能買得到。文革的時候,他爺爺冒著性命危險把秘方藏在內褲裡留下來的。但是我們對張國棟的話通常要打折扣,他和外邊的混混總說他爸爸是總參的。其實他爸爸和我爸爸以及劉京偉的爸爸都是一個單位的,他爸爸是那個單位總務處三產辦的頭頭。我們把張國棟給逼急了,他眼睛濕潤著嘴角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一本線裝書,首頁四個字《武經總要》,果然有股強壯的屎尿臊味。張國棟說,你們看,三種火藥配方,主料一樣,不同的輔料,不同的效果,比如易燃易爆,放毒和制造煙霧:“晉州硫磺十四兩,窩黃七兩,焰硝二斤半,麻茹一兩,干漆一兩,砒黃一兩,定粉一兩,竹茹一兩,黃丹一兩,黃蠟半兩,清油一分,桐油半兩,松脂一十四兩,濃油一分。”
劉京偉當時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功夫大師,內宗張三豐,外師達摩。他說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一個人關鍵是要有理想,循序漸進並且持之以恆。比如練輕功,從一尺深的坑裡往上跳,每天加一寸,一點也不難,三個月之後,就能飛簷走壁了。我怎麼想怎麼覺得有道理,現在仍然不明白他最後為什麼沒練成飛簷走壁,只是替我們班參加跳高比賽,腹越式過了一米八的高度,得了一張鳥屎黃的獎狀。他抻筋壓腿,幾個月之後,居然橫岔豎岔都能劈下去。張國棟不以為然,“柔韌性再好,你的嘴也夠不著自己的老二,沒用”。劉京偉從廢品收購站撿到一本萬籟聲編的《武術匯宗》,紙張破爛,年代久遠,民國初年出版的,以為得到了武林秘笈。他說他要照著秘笈苦練鐵砂掌,練成後,一高興一掌拍碎賣啤酒黑胖子的蛋。一天,劉京偉說西山大覺寺的一個高僧要專門坐地鐵跑到東邊來看他練功,他看不見大師,但是大師卻明鏡似的看得見他,看他有沒有慧根秀骨。劉京偉堅信他一身都是慧根秀骨。那天晚上,我們在老流氓孔建國的小屋裡打拱豬,耳邊傳來劉京偉練功的吼聲。我們樓後有一個水泥壘的乒乓球台和一個鋼管焊的雙槓,劉京偉一定是在對著水泥壘的乒乓球台和鋼管雙槓施展鐵砂掌。他的吼聲越來越淒厲,最後終於帶著哭腔撞進小屋,雙手醬紫,右手無力地垂著,和手腕成九十度角。我想是骨頭斷了。劉京偉哭道:“我按練鐵砂掌的藥方洗手來著,應該金剛不壞呀,怎麼會這樣?大師一定要失望了。”送劉京偉去朝陽醫院的路上,他給我看了貼身藏的秘笈藥方:“川烏一錢,草烏一錢,南星一錢,蛇床一錢,半夏一錢,百部一錢,花椒一兩,狼毒一兩,透骨草一兩,藜蘆一兩,龍骨一兩,海牙一兩,地骨皮一兩,紫花一兩,地丁一兩,青鹽四兩,硫磺一兩,劉寄奴二兩,用醋五中大碗,水五碗,約熬至七碗為度。”
我心裡想,這倆丫的沒精神病才怪,還說我?
13紅袖招
從東單、南小街、朝外大街那幾條胡同搬出來,我們一家在這幢樓裡分得了同一單元的兩套房子。父母姐姐住一套在二層的二室一廳,我自己得了一套在四層的獨居。我媽我爸本來很不放心單給我一間,我據理力爭說自己已經長大,是好是壞就是這樣了,已經談不上改變。退一步說,把獨居給姐姐其實更是凶險,姐姐雖然相貌平平,但越是這樣的姑娘心裡越容易春意盎然,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肚子莫名其妙地大了,是一家人一輩子的惡心。我即使成長為一個混蛋,燒殺擄掠,搞大人家的肚子,最多也就是被人罵上門來。我媽想起她還存了兩箱閃光雷,不怕武斗,想起我在想像中對付大車、二車的機智果敢,想來想去,也就做主答應了。
我站在陽台上,朝南的板樓,南北通透,陽光耀眼,一斜眼就可以望見隔壁單元五層的朱裳家。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可以看見她家晾出的衣裳。我分不清哪一條內褲是朱裳的,哪一條是她媽媽的,幾乎是一樣的大小,一樣的純棉質地,一樣的白底粉花,風起的時候,會一樣輕輕地搖擺。我想起青青的酒旗,想起書上念過的一句艷艷的詞:“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我想改天再去東四的中國書店淘淘舊書,看看舊書裡有沒有提到過去的青樓,那時青樓究竟有沒有青青的會隨風搖擺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