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在九歲的一個早晨醒來時,就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在離成年還十分遙遠,還遠沒有到擺脫父親控制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獨立。過早的自由使他像扛著沉重的行李一樣,扛著自己的命運,在紛繁的街道上趄趄趔趔不知去向。
我可憐的同學那天上午是被一陣雜亂的聲響從睡夢裡驚醒的。那是初秋的時節,這個睡眼惺忪的孩子穿著短褲衩走到了門口,看到父親正和幾個成年的男人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時候,國慶喜悅無比,他以為是要搬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喜悅和我當時離開南門時的喜悅十分近似,可他接下去面臨的現實則比我糟糕得多。
我的同學用和那個清晨一樣清新的嗓音問父親,會不會搬到一個到處都有長翅膀的白馬那裡去。一慣嚴肅的父親沒有被兒子的幻想所感動,相反他對兒子的荒唐想法顯得很不耐煩,他讓兒子走開,對他說:
「別擋著道。」
於是國慶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他是我們這群孩子中最為懂事的,可他當時的年齡還無法預見以後。他興致勃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東西,那些半新不舊的小衣服,以及他收藏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槍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卻有能力將它們整齊地放入一個紙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雜的聲響裡進行自己愉快的工作,並且不時跑到門口,自豪地看著他父親在搬傢俱時,顯露出來令他崇拜的力氣。然後輪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學竟然還能搬動那只和他人差不多大小的紙板箱。他是擦著牆壁一點一點移過去的,他知道牆壁也是一隻手,而且是一隻有力的手。他雖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麼驕傲地望著從樓梯裡上來的父親,他的父親卻冷冷地對他說:
「你搬回去。」
我的同學只能竭盡全力地無功而返,他的頭髮因為滿是汗水,被他胡亂摸弄後猶如雜草叢生。那一刻他也許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裡使用起了有限的思維。任何孩子都不會把自己的以後想得糟糕起來,現實還沒有這麼訓練他們。國慶那時的思維就像操場上的皮球一樣亂蹦亂跳,過於頑皮的思維很難和父親有關,他想到別處去啦。後來他喜氣洋洋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像出了一匹白馬在空中展翅飛翔。
家中亂七八糟的聲響一遍一遍走下樓梯,他似乎有所感覺,但他沒有進一步去知道這些聲響已被安放在了三輛板車上,所以他也沒有聽到車輪滾動。他那像蝙蝠一樣瞎飛的思維終止時,父親已經走入他的屋中,一個嚴峻的現實站在了他的身旁。
國慶沒有告訴我們當初的詳細情景,而且我和劉小青都還年幼無知,是後來的事實讓我明白了國慶已被他的父親拋棄。我不喜歡國慶的父親不僅是因為他做了這種事,這個我見到過多次的男人,有著讓我心裡發虛的嚴厲。現在我尋找這個記憶中的形象時,突然感到他和我想像中祖母的父親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如同審問一樣對我的來歷盤根問底,當國慶替我說話時,他冷冷地打斷我的同學:
「你讓他自己說。」
他當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讓我心裡發抖。他走入國慶房間時肯定也使用了這樣的目光。但他的聲音可能是平靜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溫柔。他告訴兒子:
「我要去結婚了。」
接下去是要國慶明白以後的事實,十分簡單,父親不可能再照顧他了。我的同學那時的年齡顯然無法立刻領會其間的嚴酷,國慶傻乎乎地看著他的父親。這個混帳男人留下了十元錢和二十斤糧票後,就提起兩隻籃子下樓了。籃子裡裝的是最後要拿走的東西。我九歲的同學撲在窗口,在陽光裡瞇縫著眼睛看著他父親從容不迫地走去。
國慶最初的悲傷,是他走入那兩個被搬空的房間開始的。
即使那時他仍然沒有去想父親已經永久拋棄他了,他的眼淚和哭聲是因為突然面對了空蕩蕩的房間。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沒有被破壞的環境讓他漸漸平靜下來,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思右想。這個房間我去過多次,我極喜愛那裡的窗口。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的糟糕處境,是在這天下午找到我以後。那時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寶貝窗玻璃,我聽到他在屋外的一聲聲喊叫。我不敢離開尚未擦完的窗戶,是李秀英無法忍受國慶那種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銳利喊叫,這個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對我說:
「你快去讓他閉嘴。」
我怎麼能讓一個遭受不幸的人閉上嘴巴呢?我們站在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後的木頭電線桿發出一片嗡嗡的聲響。我忘不了國慶當時蒼白的臉色,他雜亂無章地告訴我上午發生的事,那時他自己都還沒有弄明白。我所聽到的是一堆如同蒼蠅一樣亂糟糟飛來的印象,他父親搬動傢俱時的巨大力氣,以及提著籃子出門這樣的印象。我無法知道哪些應該在前,哪些應該在後。國慶是在向我講敘時終於逐漸明白了過來,他的講敘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淚奪眶而出,然後說出了一句讓我們都明白的話:
「我爹不要我了。」
那天下午我們找到了劉小青,他正扛著一個拖把滿頭大汗地往河邊跑去。國慶的眼淚汪汪讓他大吃一驚,我告訴他國慶被他爹丟掉了。劉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樣莫名其妙,我冗長的解釋和國慶不住的點頭才讓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立刻說:
「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個戴鴨舌帽的大孩子,劉小青當時的驕傲恰如其分。誰不想有這樣的哥哥呢?我們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時輪到劉小青去講敘一切了。這個手拿笛子的大孩子聽完後顯得十分氣憤,他說:
「豈有此理。」
他將笛子迅速一插,翻身越出窗外,對我們揮揮手說:
「走,找他算帳去。」
我們三個孩子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場暴雨使街道旁的樹木掛滿雨水。前面走著一個單薄的大孩子,他的笛聲固然美妙,可他能打敗國慶的父親嗎?我們三個人傻乎乎地跟著他,他發怒的樣子讓我們充滿信心。他走到了一棵佈滿雨水的樹下,突然沉思起來,可是等到我們也走入樹下後,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樹木,同時自己逃離了出去。樹上的雨水紛紛落下,淋得我們滿身都是。他卻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為很不光彩,否則劉小青不會面紅耳赤。尷尬的劉小青對國慶說:
「去找老師吧。」
濕淋淋的國慶搖搖頭,哭泣著說:
「我誰也不找了。」
我的同學獨自走去了,這個聰明的孩子能夠說出他所有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後,想到了死去母親的兄妹,於是他就坐下來給他們寫信。他的信是用鉛筆寫成的,寫在從練習簿裡撕下的紙上。他在表達自己處境艱難時,顯然更為艱難地寫下了這些。不久後,他母親的兄妹全部趕來,證明了他在信上準確地表達了一切。
國慶以他童年時的細心,記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從事的工作,從而使他能夠開出八張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該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時將八張紙疊成了八個小方塊,他做事一向有條不紊。然後他將它們捧在胸前,向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走去。
一個坐在郵局裡的年輕女人接待了我的同學,國慶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用令人憐憫的聲調問她:
「阿姨,你能像老師那樣教我寄信嗎?」
那個女人卻這樣問他:
「你有錢嗎?」
國慶讓她吃驚地拿出了十元錢,雖然她幫助了他,可她始終像看著一個小偷那樣看著我的同學。
國慶母親的八個兄妹趕來時,氣勢十分盛大,他們以強有力的姿態護衛著國慶走向他的父親。被八個成年人寵愛著的國慶,一掃這些日子來的愁眉苦臉,他神氣十足地走在他們中間,不時回頭吆喝我和劉小青:
「跟上我們。」
那是傍晚的時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驕傲僅次於國慶,我看到劉小青同樣也耀武揚威。就在這天下午,國慶喜氣洋洋地向我們宣告:他的父親馬上就要搬回來住了。
這是我來到孫蕩後第一次傍晚出門,我請假時向王立強說明了這一切,王立強令我感激地允許我在黃昏時刻走出家門。他支持我這時候和國慶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麼話都不要說。事實上我和劉小青根本進不了國慶父親的新婚之屋,我們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們很奇怪國慶的父親為何放著樓房不住,卻住到了這裡。
「這裡什麼風景都看不到。」
我和劉小青都這麼說。我們聽到了那八個來自外地成年人的聲音,他們的城市口音給我們帶來了高樓大廈和柏油馬路的氣息。這時候兩個比我們小得多的男孩趾高氣揚地走過來,蠻不講理地要我們滾蛋。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是國慶父親新娘的兩個寶貝兒子。我們被兩個小得多的男孩驅趕,這簡言太荒唐可笑。我們警告他們,應該是他們立刻滾蛋。於是他們用唾沫向我們射擊,我和劉小青走上去給他們各自一拳。這兩個外強中乾的小傢伙立刻嚎啕大哭起來,他們的援兵立刻從那堆矮小的房屋裡衝了出來,是一個像豬蹄子那麼胖乎乎的女人,那是他們的母親。國慶父親的新娘唾沫橫飛,凶神惡煞似的撲了過來,嚇得我和劉小青拔腿就逃。這個女人用男人慣用的髒話尖聲咒罵著,追趕我們。她一會兒叫嚷著要把我們扔進糞坑,一會兒又發誓要把我們吊在樹上,她追趕時向我們描繪了一系列可怕的結局。我在疲於奔命時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個胖女人身上的肥肉胡亂抖動,這情景讓我頭皮一陣陣發麻。這麼胖的女人即便壓一下,都能把我們壓死。
直到我們逃過了一座石拱橋,才看到她罵罵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確定她沒有在什麼地方埋伏下來後,我和劉小青膽戰心驚地往回試探著走去,就像電影裡深入敵區的偵察兵那樣小心翼翼。那時天色已黑,我們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過來的燈光裡,我們所聽到的依然是那八個兄妹慷慨激昂的聲音,我們為什麼聽不到國慶父親的聲音?過了很久,我們終於聽到了另外的聲音,就是那個追趕我們的聲音,她告訴他們:
「你們是來打架,還是來講道理。打架要人多,講道理一個人就夠了。你們全都給我回去,明天派一個人來。」
這個粗俗的女人一旦開口,竟然還能讓語言充滿威力。她盛氣凜人地讓他們回去,就如她的兒子讓我們滾蛋。那八個來自城市的兄妹無言了片刻,隨即他們的話語蜂擁而出。我和劉小青一句都聽不明白,那麼多人同時說話,來到我們耳中時等於什麼話都沒說。國慶的父親是這時候開口的,否則我們還以為他不在呢。那個我很不喜歡的男人怒氣十足地對那八個兄妹喊道:
「叫什麼,你們叫什麼。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你們聲音這麼大,讓我以後怎麼在社會上做人?」
「誰不負責任了?」
接下去猶如房屋倒塌似的爭吵不休,似乎有幾個男人要去揍國慶的父親,而幾個女人聲嘶力竭地阻撓著他們。國慶母親的兄妹們隱入了憤怒和苦惱之中,這一對新婚男女要命的固執,使他們精疲力竭地講敘道理之後,驀然發現根本就沒有聽眾。他們沒有一點辦法來和這一對男女認真地說話。應該是大哥吧,八人中為首的那一位,決定不把國慶交給他們了。他對國慶父親說:
「就是你願意撫養,我們也絕不會答應。你這種人,簡直是畜生。」
這八個成年人從那裡走出來時,讓我們聽到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呼吸聲。飽受驚嚇的國慶走在他們中間,恐懼不安地看著我和劉小青。我聽到他們中間一個男人說:
「姐姐怎麼會嫁給這種人。」
過度的氣憤使他抱怨起了國慶已經死去的母親。
國慶由他們承擔起了撫養的義務,此後每月他們都各自給國慶寄來兩元錢。那個塗著深綠顏色的郵局,成了國慶財富的來源。他每個月都有幾次向我們得意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郵局了。」
國慶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費時,也使我經歷了童年時最為奢侈的生活,還有劉小青和別的幾個同學。我們緊緊跟隨著國慶,他的嘴時時嚮往著那些糖果和橄欖。他是一個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給予了我們和他一樣的享受。他像個闊少一樣揮霍自己不多的錢財,我們每天清晨向學校走去時,都在心裡期待著他的揮霍。於是到這個月最後的十來天,我的同學就一貧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們的施捨充飢。我們卻無法像他施捨我們時那麼大模大樣,我們在家中開始了行竊。偷一把煮熟的米飯,偷一塊魚、一塊肉、幾根蔬菜。都用髒乎乎的紙包起來送給國慶。國慶把它們攤開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著,把咀嚼的聲音搞得那麼響,讓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飽的我們垂涎三尺。這樣的情景沒有持續多久,我們的老師,那個打毛衣的張青海,收走了國慶的生活費代為保管,每月只給他五角錢零用。即便這樣,國慶依然是我們中間最為富有的。
國慶被父親拋棄以後,逐漸習慣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裡從沒有真正接受這個事實,他沒有倣傚父親的行為,也將父親拋棄。相反父親依然像過去那樣控制著他,我們的老師可能是常常忘了國慶的現狀,他仍然用向父親告發這樣的方式,來讓做了錯事的國慶膽戰心驚。我的同學那時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無意義地忐忑不安著。對他來說,父親似乎依然時刻注視著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為父親的突然出現而激動不安。其實他父親的出現只不過是在街上的偶爾撞見,那個男人六親不認的神態,決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來到國慶的床前。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燈。這個主意完全是國慶想出來的,我們勁頭十足,都期望著自己砸碎路燈。當一個成年人走過來制止我們時,我和劉小青嚇得撒腿就跑,令我們吃驚的是國慶寸步未動,他站在那裡響亮地說:
「這又不是你家的燈。」
可是那時候國慶的父親突然出現了,國慶立刻喪失了剛才的勇敢,而是戰戰兢兢地走過去叫了一聲:
「爹。」
隨後向父親申辯自己沒有砸路燈,他那時像個十足的叛徒指著我和劉小青說:
「是他們在打路燈。」
國慶的父親卻是惱怒地說:
「誰是你的爹?」
這個男人放棄了對兒子處罰的權利,對國慶來說,這樣的打擊遠甚於放棄對他的照顧。接下去我們看到的國慶是那麼的可憐巴巴,他穿越馬路走來時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淚。
就是這樣他依然堅信有朝一日醒來時,會看到父親站在床前注視著他。有一次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一旦他父親生病,那麼他就會棗
「來找我的。」
他反覆要我證明,他的父親生病時會向他求醫。他一遍遍地對我說:
「你看到過的,對吧,你看到過的。」
他不再隨便動用那個小紙板盒,在連續咳嗽的時候,他都沒有打開那些藥瓶。他天真地以為,只要瓶裡有藥,他的父親就總有一天會回來。
這種時候國慶在談到他母親時,不再因為往事過於遙遠而顯得淡漠。他經常說從前這個詞了,從前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他有多麼多麼好。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從前幸福的具體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歎,讓我們對他模糊不清的從前羨慕不已。他開始想像他的母親,在無依無靠的時候,這個只有九歲的孩子,想像沒有面對未來,而是過早地通往了過去。
童年時,我們對飛馬牌煙盒上飛翔的駿馬迷戀不已,我們生長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喚著走過,那些綿羊總是長久地被關在茅棚裡。對於豬,我們都不喜歡。我們最為熱愛的是飛翔的白馬,我們從沒有見過它們。後來一群軍人來到了孫蕩,一輛馬車在夜深人靜的時刻穿越了整個城鎮,駛進了鎮上的中學。
那天上午放學後,我們三個人揮舞著書包向中學奔跑而去。國慶張開手臂像一隻大鳥一樣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糾正了我的錯誤理解,他叫著:
「我是飛馬啊。」
跟在後面的我和劉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達我們激動的姿態了。
我們成了三匹尖聲嚎叫的飛馬,飛過了百貨店,飛過了影劇院,飛過了醫院棗飛過醫院以後,國慶像是被擊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飛翔夭折了。他哭喪著臉,貼著牆壁往我們來的方向走去。他都沒有和我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趕緊追上去問他為什麼不去看飛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們去拉住他,他生氣地打開我們的手,哭泣著說:
「你們別理我。」
我和劉小青傻頭傻腦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後驚愕地看著他走遠。隨即我們就不再吃驚,我們立刻忘記了他。我和劉小青張開手臂繼續奔跑,要去看飛翔的馬。
那是兩匹棕黃的馬,它們在中學的小樹林裡,一匹在木槽裡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樹幹上蹭屁股。它們根本就沒有翅膀,而且渾身髒乎乎的。一股馬臊臭熏得我們齜牙咧嘴。我輕聲回劉小青:
「這是馬嗎?」
劉小青提心吊膽地走上去,怯生生地問一位年輕的軍人:
「它們為什麼沒有翅膀?」
「什麼?翅膀?」那個軍人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走開,走開。」
我們趕緊走開,周圍的人都嘻嘻笑了起來。我對劉小青說:
「這肯定不是馬,馬應該是白顏色的。」
一個大孩子對我們說:
「對,這不是馬。」
「那它是什麼?」劉小青問。
「老鼠。」
這麼大的老鼠?我和劉小青嚇一跳。
國慶在醫院的門口看到了他的父親,他突然悲傷的原因是他父親走進了醫院,這情景意味著他最後的期待已經落空。
那時候飛馬還有什麼意思呢?
第二天國慶告訴了我們,他昨天為何轉身離去。他憂傷地說:
「我爹不會來找我了。」
然後他響亮地哭了起來。
「我看到他去醫院了,他生了病都不來找我,他就再也不會來找我了。」
國慶站在籃球架下放聲大哭,他一點都不知道難為情,我和劉小青只得氣勢洶洶地去驅趕圍上來的同學。
被活人遺棄的國慶,開始了與樓下那位被死人遺棄的老太太的親密交往。那個穿著黑色綢衣,臉上的皺紋如同波浪一樣的老女人,實在讓我害怕,可是國慶卻不對她產生恐懼。
國慶不再把全部的時間,貢獻給我們共同的童年。他經常和那位孤單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時我在街上看到他們兩人拉著手一起走來,國慶本該是活潑的臉,在她黑色的手臂旁顯得有些陰沉。這個女人以她垂暮的氣息腐化著國慶蓬勃的生命力,從而讓我現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國慶時,看到了他臉上閃爍著灰暗的衰落。
我無法設想他們兩人坐在一間門窗緊閉屋中的情景,他們肯定會走上與死人交往的路途。那個嗓音瘖啞的老太太講敘死人時,有著令人戰慄的親切,這一點我已經飽受驚嚇了。
而我的同學顯然被這一切所迷住,他經常向我和劉小青講起他的母親,怎樣在黎明前無聲地走來和他說上幾句話後又無聲地離去。當我們詢問究竟說些什麼時,他卻神態莊重地告訴我們這應當是保密的。有一次他母親忘了回去的時間,公雞的啼叫使她大驚失色,急忙中她沒有從門口出去,而是破窗而出像鳥一樣飛走了。這個細節的應用,無疑增強了國慶敘述的真實性,也使我一連幾天疑惑不解。國慶母親破窗而出讓我為她擔驚受怕,她家可是住在樓上。我曾悄悄問過劉小青:
「她會不會摔死?」
劉小青回答:
「她已經死了,就不會怕摔死。」
我聽後恍然大悟。
國慶講敘他和母親相會時的神態是那麼的認真,甚至是幸福的,我們很難不相信他。可他講敘的語調實在叫我害怕,那種迷人的親切和黑衣老太太簡直一模一樣。
而且他聲稱自己經常看到菩薩,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它會突然在眼前的上空出現,隨即猶如閃電一樣消失。
有一天傍晚,我們兩人坐在河邊,我反駁了他,我堅決不相信會有菩薩,為了證明自己的不信,我大罵菩薩。國慶卻無動於衷地坐著,過了一會才說:
「你罵菩薩時,心裡怕極了。」
他不說這話我還好,那麼一說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時夜色正在來臨,我看著寬廣無比的灰暗正在瀰漫開來,內心的顫抖使我的呼吸雜亂無章。
國慶繼續說:
「不怕菩薩的人會受到懲罰的。」
我聲音亂抖地問他:
「是什麼樣的懲罰呢?」
國慶沉思了片刻,然後說:
「婆婆知道。」
那個嚇人的老太太知道?
國慶輕聲告訴我:
「人在害怕時就能看到菩薩。」
我立刻睜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麼都沒有看到。
我嚇得都要哭出來了,我對國慶說:
「你可千萬不要騙我。」
那時的國慶體現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輕聲鼓勵我:
「你再仔細看看。」
我再次睜大眼睛,那時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誠終於讓我看到了菩薩,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還是在想像中看到,總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麼大,像陽光那麼金燦燦的菩薩,不過它一閃就消失了。
那位和死者親密無間並且無所顧忌的老太太,由於生命還在極其苦惱地延續,她就不得不經常和極其陌生的現實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國慶的靈魂得到安寧,國慶則以勇敢的行為在現實中保護了她。
她最為憂心忡忡的是那條經常盤踞在胡同中央的黃毛狗,當她不得不上街買米買鹽或者打醬油時,狗使她的害怕,遠遠勝過她使我的害怕。事實上那條沒有孩子喜歡的醜八怪老狗,對誰都汪汪亂叫,可她卻是一廂情願地把自己作為了它唯一的敵人。那條狗一看到她就顯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它汪汪吼著不斷做出準備撲上去的姿態,其實它只是原地蹦堊而已。那時候她屋內牆上眾多的死人就愛莫能助了。我看到過她被狗嚇得渾身哆嗦,她的小腳在往回逃命時充滿了彈性,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把身體搖擺得像一把正在煽動的扇子。那時候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我們三個孩子在後面幸災樂禍地高聲大笑。我向國慶家走去時,已經不用擔心她在門縫後面的半張臉,她沒有工夫在門後守候我們,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們會貼到她的門上,從木縫裡欣賞她撩起衣角擦眼淚。
後來,她通過死者和國慶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國慶的保護。那些日子裡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國慶走在身邊,這樣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膽。那條黃毛狗每次汪汪叫著企圖阻擋他們,國慶都蹲下身體做出一副撿石頭的樣子,狗就迅速逃竄了。他們繼續往前走去時,老太太的眼神充滿了對國慶的崇拜,我的同學則是驕傲地對她說:
「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對狗的懼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觀音前,虔誠地懇求菩薩保佑那條老狗長壽。國慶每次放學回家,她最先詢問的就是那條狗還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就欣然微笑起來。
她最為擔心的就是黃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訴國慶,去陰間的路途非常遙遠,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還要拿一盞油燈。如果狗比她先死,就會在陰間的路上守候她,她說到這裡時緊張得全身發抖,她眼淚汪汪地說:
「到那時候你就幫不了我了。」
這個孤獨的老女人,具有時代特有的固執和認真。她用了幾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貨員,他們灌油時眼睛總是望著別處。一旦油超過了刻度,她絕不會沾沾自喜,而是心懷不滿地倒出來一點。如果沒有到刻度,那麼不加滿她就不會走開,她會長時間地站在那裡,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固執地看著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歸西天。那個有很大力氣的男人,生前對螺螄有著古怪的熱衷。他喜歡坐在夏天的天井裡,搖著扇子悠然自得地吃著螺螄。她幾十年守寡生涯裡,對丈夫最好的紀念還不是她力保了貞操,而是一絲不苟地繼承了他的這一嗜好。生前的時候,那個男人佔有了所有的螺螄肉,她則是心甘情願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亂糟糟的東西。丈夫死後的幾十年,她始終沒去嘗螺螄肉的滋味,心滿意足地吃著它們的屁股,把肉留給掛在牆上的丈夫。她把習慣和懷念融為了一體。
我的同學對螺螄並不喜歡,可那位老太太將螺螄吸得滑溜溜的響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頭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殘汁。這情形不斷重複以後,國慶就很難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慾激動起來的國慶,試著去拿桌上的螺螄肉時,這個老女人立刻驚慌了,她趕緊拍掉國慶手中的食物,湊近他的耳朵嚇人地說:
「他看見啦。」
那個掛在牆上的死人確實是在看著他們。
我十二歲那年春天的時候,這個老太太終於獲得了一勞永逸的長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國慶去街上買了醬油往回走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腳有點邁不動了。她說要找一個地方歇一下,說著走向了一個牆角,在陽光裡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醬油瓶。我的同學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閉上眼睛後,國慶以為她睡著了。我的同學無聊地站在那裡東張西望,那是陽春時節,他看到牆邊的青草已經生長了出來,陽光使他瞇縫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間曾睜開過眼睛,輕聲細氣地問他那條狗還在不在?國慶朝那條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著頭注視著他們。他說在那裡呢。老太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後,又閉上了眼睛。國慶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會他心情愉快地看著陽光怎樣在她臉上的皺紋裡波動。
國慶後來告訴我們,她是迷了路以後凍死的。她去陰間的時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燈。陰間的路長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見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結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風吹過來,她被凍得直發抖,她實在走不動路了,只好坐下來。她就這樣被凍死啦。
國慶在十三歲的時候,終於使自己成為了真正的自由人。
他不願意背著書包去接受老師滔滔不絕。當劉小青他們都升入了中學,國慶則開始幹活掙錢了。
那時候我已經回到南門,當我開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時,我的這位同學能夠自食其力了,他幹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個真正的苦力那樣,扁擔上掛著一條髒乎乎的毛巾,衣服敞開,吭唷吭唷地將煤挑到用戶的屋前。手帕作為過去的習慣,唯一被保存了下來。他放下沉重的煤擔時,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滿頭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裡增加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他用清脆的聲音和幼稚的禮貌,挨家挨戶去打聽是否需要他將煤挑來。最初的時候他的年齡很難得到人們信任,望著他瘦小的身材,有人會問:
「你挑得動煤嗎?」
我的同學臉上堆滿了聰明的笑容,他說:
「不讓我試試,你怎麼能知道呢?」
國慶以自己的誠實和精於計算,不久以後就博得用戶的信任。煤廠的發貨員無法在斤兩上撈到他一絲便宜,到頭來他稚氣十足的神態,以及眾人皆知的遭遇,使發貨員出於喜愛和憐憫總是多給他幾斤煤,當然最終受益的還是用戶,反過來這種受益又使國慶生意興隆。他幾乎擊敗了那位在這個職業裡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國慶後來的這位同行,在我記憶裡有著十分醒目的形象,這個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個白癡。誰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別人隨便叫他什麼名字他都會答應。當他挑著煤急匆匆走去時,我們的叫喚是不會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著空擔子同樣急匆匆走來時,他們對他隨心所欲的叫喚,他都會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答應。那時候我總是叫他「國慶」或者「劉小青」,而他們則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從不抬起頭來看我們。他永遠是急匆匆地走路,彷彿他一輩子時刻都在趕火車。有一次我們叫他「廁所」,他也答應了,那一次把我們笑得全身發顛。可是這個對自己姓名滿不在乎的人,對錢就一絲不苟了。而且他計算的速度驚人的快,當那些用戶剛開始囉囉嗦嗦算著該付多少錢時,他已經把數目告訴他們了。這是居住在孫蕩的人所聽到的他唯一的話。
國慶和我們一起取笑他時,顯然沒想到日後竟然成為了他的同行。國慶的加入使他的飯碗敲掉了一個大角,他不再像過去那樣忙忙碌碌,這個可憐的人開始有更多的時間挑著空蕩蕩的擔子,在街上寂寞卻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點也不嫉妒國慶,我懷疑他可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個對自己職業兢兢業業的男人,從來沒有在臉上流露過笑容。他把煤倒入用戶家中的煤篚後,還會十分自覺地從門後拿出掃帚和簸箕,清掃地上的煤屑。然後異常嚴肅地挑起空擔走了出去。可是有一次在街上看到挑著同樣擔子了的國慶後,他竟然笑瞇瞇起來。
誰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樣建立友誼的,人們開始經常看到這兩個滿身煤灰的人,在茶館裡相對而坐,笑逐顏開地喝著茶水。那個擁有無數名字,其實一個名字都沒有的前輩,像個僕人似的把雙手放在腿上,只是在喝茶時將一隻手提起來一下。國慶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在茶盅旁放著一塊手帕,喝一口茶水便擦一下嘴。衣衫襤褸並且髒骯的國慶,完全是一副落難公子的姿態。他們看上去雖然親密無間,可沒有人聽到他們有過交談。
國慶獲得職業後不久也獲得了愛情,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子長大以後也許是個美人,在當初可是看不出這一點。我見過這個名叫慧蘭的小姑娘,那時候我還沒有回到南門,國慶對她似乎還不屑一顧。她家就在國慶家所在的那條胡同。這個紮著兩根翹辮子的女孩,總愛站在門口甜滋滋地喊:
「國慶哥哥。」
她家的院子裡種著令人激動的葡萄,有一年夏天,我和國慶,還有劉小青曾經有過一個周密的計劃,將院內的葡萄在某個深夜洗劫一空。可是她家的圍牆太高了。不過我們真正失敗的原因還不是圍牆,我們誰也無法在深夜出來,而不讓家中的大人知道。那時國慶的父親還沒有離家出走。一想到成年人對我們可怕的懲罰,我們的計劃儘管周密,也只能成為空想。
因此當國慶看到這個黃毛丫頭後,已經升入初中的劉小青,還以為他是在打那些葡萄的主意。不識時務的劉小青還問國慶:
「要不要多叫幾個人?」
他告訴國慶他可以叫上中學的同學,並且設法去搞一把梯子。
國慶聽了非常生氣,他對劉小青說:
「你怎麼可以偷我未婚妻的葡萄。」
事實上他們的愛情在我回到南門之前就播種了。無人管束的國慶在夏日的中午,喜歡赤腳只穿一條短褲衩四處遊蕩。
比他小兩歲的慧蘭,就是在這樣一個中午和國慶偷偷走到了鄉間,然後赤裸裸地在一個池塘裡學習游泳。慧蘭小小的年紀就懂得了如何體貼國慶,他們向鄉間走去的時候,由於石板被陽光烤得灼燙,赤腳的國慶像只青蛙一步一跳。慧蘭不忍心看到國慶受難的模樣,就脫下自己的塑料小涼鞋貢獻給他。那個時候的國慶還不知道對待女孩子應該慇勤有禮,他粗魯地揮了揮手,不屑地說:
「誰穿你這種女人的鞋子。」
國慶在和慧蘭談情說愛時,完全具有了成熟青年的派頭。
每天下午慧蘭放學的時候,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就換上乾淨的衣服,將頭髮梳得光溜溜地守候在校門口。這是他給自己疲勞一天後的最好酬勞。接下去的情景是國慶雙手插在褲袋裡,大模大樣地走在前面,背著書包的慧蘭則是小跑地緊跟其後。
那時慧蘭便會訴苦似的告訴他,某個淘氣的男孩往她課本裡放了一撮泥土。
「泥土算得了什麼。」
我的同學像個成年人一樣揮揮手,然後得意洋洋地告訴他的小戀人:
「我都往女同學的書包裡放過蛤蟆。」
他們充滿孩子氣的對話,使他們的戀愛顯得天真爛熳。往往要到分手的時候,國慶才會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早已準備好的糖果,塞入慧蘭幸福的書包。
看來國慶是真的打算要和慧蘭結婚生孩子,否則他就不會如此鄭重地對待這場戀愛。他時刻都在掩飾自己年齡的缺陷,從而使他的嚴肅和認真顯得有些滑稽。當這一對孩子以公開的姿態在街上反覆行走以後,他們在這個城鎮裡也就逐漸著名了。國慶錯誤地估計了成年人對他們的看法,當他認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時,他覺得別人也會感到理所當然。
慧蘭的父母,兩個都是醫院裡的藥劑師,他們對這一對孩子的親密早就察覺,他們覺得孩子之間的親密不值得大驚小怪。當別人告訴他們這兩個孩子有點像是談戀愛了,他們聽後反而覺得這種說法荒唐。後來是國慶自己的行為,讓他們發現傳聞其實很真實。
我的同學十三歲的年齡,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買了一瓶酒和一條煙異想天開地前往岳父家去做客了。我真佩服他竟然能夠不慌不忙地走進去,他將禮物放到桌子上時臉上堆滿了恭敬的笑容,慧蘭的父親顯然吃了一驚,他問國慶這是什麼意思?
國慶說:「是送給你的。」
那位藥劑師連連擺手,說道:
「你那麼苦,我怎麼能接受你的禮物。」
那時我的同學已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翹起了二郎腿,可兩條腿都騰在空中。他對那兩位男女藥劑師說:
「不要客氣,這是女婿我的一點心意。」
這話讓他們嚇了一跳,過了半晌慧蘭的母親才問:
「你剛才說什麼?」
「岳母。」國慶甜甜地叫了一聲,然後說道,「我是說……」
他還沒說完,那個女人已經尖聲喊叫起來,她質問國慶:
「誰是你的岳母?」
國慶還來不及解釋,那個男人吼叫著要他立刻滾蛋。國慶慌忙站了起來。對他們申辯:
「我們是自由戀愛的。」
慧蘭的父親氣得臉色灰白,他一把扯住國慶就往外拉,嘴裡大罵:
「你這個小流氓。」
國慶竭力掙扎,連連說:
「現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
國慶被慧蘭的父親推出門去以後,慧蘭的母親緊接著也將禮物扔了出去。可惜了那瓶酒,「砰」地一下就完蛋了。那時屋外已經聚了不少人,國慶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狼狽,他用手指點著慧蘭的家,振振有辭地對他們說:
「這一家的大人啊,封建思想太嚴重了。」
他們純潔的戀愛在慧蘭父母眼中簡直是胡鬧,一個十三歲的男孩和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竟然正兒八經地談情說愛。女兒的行為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傷風敗俗,他們感到連自己都成了鎮上的笑料。他們當然無法容忍這種荒唐的戀愛,必須徹底摧殘掉。他們開始打罵自己唯一的女兒,當國慶從他們窗前經過,聽到心上人哭喊時,他的痛苦可想而知。遭受打罵的慧蘭仍然壓抑不住奔向幸福時的激動,我不知道她是否更多地想奔向國慶口袋中的糖果。他們仍有相會的機會。那時他們已經失去了過去的歡樂,將痛苦慢慢轉化成仇恨的國慶,咬牙切齒地向她講敘了如何報復她父母的計劃,她則是恐怖萬分地聽著,還沒聽完就已經嚇得眼淚汪汪了。
後來的一天下午,國慶從慧蘭家窗前經過時,他看到慧蘭滿臉是血地撲在窗口,事實上只是一些鼻血,哭泣著喊叫他:
「國慶哥哥。」
我的同學氣得渾身發抖,那一刻他真是想殺死慧蘭的父母了。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跑回家中以後,拿著菜刀就往慧蘭家走去。當時他的一個鄰居剛好從屋裡出來,看到國慶的模樣十分奇怪,問他這是幹什麼?國慶怒氣沖沖地回答:
「我要去殺人。」
這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把褲管和袖管高高捲起,將菜刀扛在肩上,殺氣騰騰地走向慧蘭的家。他走在胡同裡的時候暢通無阻,所有看到他的成年人,都忽視了他可怕的仇恨。當他告訴他們要去殺人時,他稚嫩的聲音和天真的神態使他們嘻嘻發笑。
國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了慧蘭家的院子,那時候慧蘭父親正在燃煤球爐,她的母親蹲在地上給雞餵食。國慶手持菜刀突然出現,使他呆若木雞。國慶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廢話連篇地宣告他為什麼要殺他們。然後才揮起菜刀走上去,慧蘭的父親拔腿就逃,竄到了屋後大叫起來:
「殺人啦。」
那位可憐巴巴的母親忘了逃命,眼睜睜地看著菜刀向她揮起來。這時候雞救了她,那群受驚的雞四處逃散,其中有兩隻張開翅膀撲到了國慶胸前。慧蘭的母親急中生智,也從院門竄了出去。
準備追趕的國慶那時看到了慧蘭,手扶門框的慧蘭睜圓眼睛,一付驚恐萬分的樣子。我的同學立刻忘記了追趕,他趕緊走到慧蘭身旁。慧蘭卻害怕地退縮著身體,這讓國慶深感不滿,他說:
「你怕什麼,我又不會殺你。」
他的安慰絲毫不起作用。慧蘭依然恐懼地望著他,那雙發定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假的。國慶賭氣地說:
「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殺人啦。」
那時候院子的兩個出口已被外面的人堵住,沒過多久警察也來了。那天下午有關一個孩子殺人的消息不徑而走,經歷了長時間寂寞的人群蜂擁而來。最先來到的一個警察走進去對國慶說:
「把菜刀放下。」
於是輪到國慶被嚇傻了,外面嘈雜的人聲和警察的出現,使他立刻抱住慧蘭將菜刀架在她脖子上,聲嘶力竭地喊道:
「你們別進來,一進來我就殺了她。」
那個發號施令的警察立刻退了出去。一直沒有聲音的慧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國慶焦急地對她說:
「我不會殺你,我不會殺你,我是騙他們。」
可是慧蘭依舊嚎啕大哭,國慶氣乎乎地訓斥她:
「別哭啦,我還不是為了你。」
他滿頭大汗地往四周看看,沮喪地說:
「現在連逃命都來不及了。」
在院外雜亂的人群裡,慧蘭哭哭啼啼的母親,那時還在指責丈夫剛才自私的逃命,只顧自己逃走沒想到應該保護妻子。她的丈夫聽著女兒在院內的哭喊,眼淚汪汪地對她說:
「你就別說這些了,你的女兒的生命都快保不住了。」這時候一個警察攀著屋簷,一縱身爬上了屋頂,他準備偷偷來到國慶後面,然後從屋頂上跳下去。這個警察在孫蕩是很著名的,有一次他一人對付了五個流氓,並用他們自己的鞋帶綁住了他們,像提著一串螃蟹似的把他們送進了公安局。他攀上屋頂時的瀟灑,博得了眾多圍觀者的陣陣讚歎。接著他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在屋頂上移動,要命的是他踩滑了兩張瓦片,整個地從屋頂上摔了下去,先是摔在葡萄棚上,讓外面的人聽到了一片亂糟糟的竹竿斷裂聲,然後他摔在水泥地上。如果不是棚架的緩衝,沒準他就摔癱瘓了。
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人來,把國慶嚇得又連連喊叫:
「你出去,你出去。我要殺了她啦。」
遭受意外失敗的警察,從地上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
「我出去,這就出去。」
雙方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傍晚,一個身材高大的警察想出了一個真正的主意。他穿上便服後,從後門走了進去。當國慶高喊著讓他出去時,他卻露出了親切的笑容,他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問國慶:
「你這是在幹什麼?」
國慶擦擦額上的汗水後說:
「我要殺人。」
「可你不應該殺她呀。」
他指著慧蘭輕聲說,接著又指指院外:
「你應該殺她的父母。」
國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開始被警察迷惑住了。
警察問:「你一個小孩殺得了兩個大人嗎?」
國慶回答:「殺得了。」
警察點點頭說:「我相信,可是外面還有很多人,他們會保護你要殺的人。」
他看到國慶有些不知所措後,就伸出手說:
「我幫你去殺他們,行嗎?」
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親切,終於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自己了。這時的國慶完全被他迷惑了,當他伸出手來時,國慶不由地將菜刀遞給了他。他拿住菜刀後就扔到了一旁,那時國慶根本沒有注意這個動作,長時間的委屈和害怕終於找到了依靠,國慶撲過去抱住他的身體哭起來。警察卻一把提起國慶脖後的衣領,走了出去。我的同學使勁仰起脖子,被那個高大的男人提著在人群閃出的路上走去。即便這時,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經束手被擒。他的哭聲因為呼吸困難,變成了長短不一的嗚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