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元死前的神態,和村裡一頭行將被宰的水牛極其相似。當時在我眼中是巨大的水牛,溫順地伏在地上,伸開四肢接受繩索的捆綁。那時我就站在村裡曬場的一端,我的兩個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裝懂的嗓音,在那個上午就像塵土一樣亂飄。其間夾雜著孫光平對他的訓斥:
「你懂個屁。」
剛開始我和弟弟一樣無知地認為,水牛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淚,當它四腳被綁住以後,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淚,掉落在水泥地上時,像雷陣雨的雨點。生命在面對消亡時,展現了對往昔的無限依戀。水牛的神態已不僅僅是悲哀,確切地說我看到的是一種絕望。還有什麼能比絕望更震動人心呢?後來我聽到哥哥對別的孩子說,水牛被綁住時眼睛就紅了。我在此後的歲月裡,會戰慄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對自己生命的謙讓,不作任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現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圖景。
長久以來,祖父的死對於我始終像是一個謎語,他的死混雜著神秘的氣息和現實的實在性,從而讓我無從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樂極生悲一樣,我祖父在那個雨水飛揚的上午,對著天空發出極其勇敢的吼叫以後,立刻掉落進膽怯的深淵,讓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後的目瞪口呆。孫有元在張嘴吼叫的那一刻,吃驚地感到體內有一樣什麼東西脫口而出,那東西似乎像鳥一樣有著美妙的翅膀的拍動。然後他驚慌地轉過身去,哀哀地叫喚著:
「我的魂呵,我的魂飛走了。」
祖父的靈魂像小鳥一樣從張開的嘴飛了出去,這對十三歲的我來說是一件離奇同時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臉上出現了水牛死前的神態。那時候雨過天晴,正當村裡眾多的老人驚詫孫有元的預言得到實現時,我的祖父已經沒有心情來享受榮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靈魂的悲哀之中。孫有元眼淚汪汪地坐在門檻上,面對逐漸來到的陽光,他裂開的嘴裡發出十分傷心的哼哼聲。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後,開始自己傷心的流淚,他的眼淚直到我父母從田里回來,依然暢流不止。我從未見過一個人能那麼長時間地流淚。
我父親從田里回來看到了孫有元的眼淚,孫廣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淚是衝著自己來的,我父親嘀咕著:
「我還沒死,就為我哭喪了。」
後來我祖父從門檻旁站起來,哭泣著從我們身旁走過,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而是走進了堆放雜物的房間,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來。可是沒過多久孫有元就用驚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兒子:
「孫廣才。」
我父親沒理他,對我母親說:
「這老東西擺架子了,要我把飯送進去。」
祖父繼續喊叫:
「孫廣才,我的魂丟了,我要死啦。」
我父親這時才走到祖父門前,對他說:
「要死了還那麼大的嗓門。」
我祖父大聲哭起來,在哭聲裡他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
「兒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麼會事,爹有點怕呵。」
孫廣才很不耐煩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嗎?」
孫有元也許是得到兒子的對話,他精神抖擻越發起勁地喊叫了:
「兒子啊,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窮一天。」
祖父響亮的聲音使我父親頗感不安,孫廣才惱火地說:
「你輕一點好不好,讓人家聽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孫有元對自己死去的預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裡有著不可言傳的驚訝和懼怕。現在想來,祖父在那一瞬間覺得靈魂飛走的生理感受,對他來說是真實可靠的,我想他在面對自己死亡時是不會弄虛作假的。也許孫有元摔壞腰後,就有可能設計起自己的末日來了。從而讓他對著天空吼叫時得到的純屬一般的生理感受,上升為靈魂飛走的死亡預兆。那個雨過天晴的下午,孫有元流淚不止時,已經完成了對自己的判決。這個垂暮的老人,在即將與亡妻相遇、和徹底訣別塵土飛揚的人世之間曾經無從選擇。他整整九年時間猶豫不決。
當他最後感到死亡已經無法迴避地來到時,他的眼淚表達了對艱難塵世是如何依依不捨。他唯一的要求是讓孫廣才答應給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鑼和吹嗩吶。
「嗩吶吹得響一點,好給你娘報個信。」
祖父躺在床上馬上就要死去,這個事實使我驚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的形象出現了徹底的變化,不再是一個老人坐在角落裡獨自回想過去的形象,我的祖父和死亡已經緊密相連。對我來說,祖父變得異常遙遠,和我記憶不多的祖母合二為一了。
我弟弟對祖父即將死去,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整整一個下午,他都站在門旁,從門縫裡窺視祖父。而且時時跑出去向我哥哥報信:
「還沒有死。」
他向孫光平解釋:
「爺爺的肚皮還在動。」
孫有元對死的決心,在我父親看來不過是在虛張聲勢,孫廣才那天下午扛著鋤頭走出家門以後,心懷不滿地認為孫有元是變一個法子來折騰他。可到了傍晚我們吃過飯後,祖父仍然沒有從屋裡出來,我的母親端著一碗飯走進去時,我們聽到了祖父嗡嗡的聲音:
「我要死啦,我不吃飯啦。」
這時候我父親才真正重視祖父死的決心,當我父親驚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後,這兩個冤家竟然像一對親密兄弟那樣交談起來。孫廣才坐在孫有元的床上,我從沒有聽到過父親如此溫厚地和祖父說話。孫廣才從房間裡走出來後,他已經相信父親不久之後就會離世而去,喜形於色的孫廣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愉快心情,他對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孫有元準備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傳播的,我在屋裡都能聽到他在遠處的大嗓門:
「一個人不吃飯還能活多久?」
在期待裡躺了一夜的孫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孫廣才走進來時,敏捷地撐起身體問他的兒子:
「棺材呢?」
這使我父親吃了一驚,他沒有看到設想中奄奄一息的孫有元。他從房間裡出來後顯得有些失望,孫廣才搖晃著腦袋說:
「看來還得熬兩天,他還能記得棺材。」
我父親可能是擔心孫有元在吃午飯時,突然謙卑地走出來坐在我們中間。孫廣才覺得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須重視祖父心目中的棺材。於是在那個上午,我父親手提兩根木條像個小偷似的走了進來,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達命令,讓他敲打木件。一慣大大咧咧的父親突然賊頭賊腦地出現,使我感到十分意外。隨後他挺直了身體,推開祖父的屋門,用孝子的聲音說:
「爹,木匠請來了。」
從半開的門裡,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時我游手好閒的弟弟已經獲得了短暫的職業,孫光明將木條滿屋揮舞,讓劍和刀自相殘殺。我弟弟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不會讓自己長時間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孫光明極為迅速地投入到真正的戰爭之中,他像一個古代將領那樣汗流浹背地殺出了房屋。這時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真正的職業,而沉浸到撕殺的快樂之中。我弟弟氣喘吁吁的吶喊聲,在那個上午的陽光裡逐漸遠去,誰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飯前他才回來,那時他兩手空空。當我父親追問他木條扔哪去時,孫光明一臉的糊塗,支支吾吾地解釋了半晌,那神態彷彿是他從未碰過木條似的。
在我弟弟遠去以後,我聽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
「棺材。」
能使他靈魂得到安寧的木頭敲打聲消失後,孫有元蒼白無力的嗓音裡,飄蕩著飢渴的沙沙聲。他生前最後的奢望,由於我弟弟的馬虎,一下子變得虛無縹緲了。
後來由我承擔起了為祖父的精神製造棺材的敲打職業。
我十五歲的哥哥對這已經不屑一顧了。孫廣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發現這個悶悶不樂的孩子有時也可以幹點事。他將木條遞過來時一臉的鄙視:
「你也不能光吃不幹活。」
此後的兩天裡,我用單調的敲打給我祖父以安慰的聲響。
我處在悲哀的心情裡不能自拔。十三歲的年齡,已經讓我敏感地想到這是在為自己敲打。回到南門以後的那些日子,儘管祖父孫有元沒有給過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於我們在家中的處境是那樣相似,孫有元時刻表現出來對自己的憐憫,來到我眼中時,我會感到也包含了對我的憐憫。我對父親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為祖父催死的敲打聲裡發展起來的。很久以後,我仍然感到父親在無意之中向我施加了殘忍的刑罰。我當初的心情,就如一個死囚去執行對另一個死囚的處決。
孫有元行將死去的事,使我們那個一慣無所事事的村莊出現了驚奇與熱鬧。那些經歷了漫長歲月之後反而變得幼稚的老人,對我祖父準備死去表達了驚訝的虔誠。孫有元對待菩薩的態度,讓他們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種有趣的說法使我祖父的出生變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樣從天上下來的,現在他對自己死的預知,又證明他在塵世的期限已到,他要歸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紀輕一點的人,牢記著共產黨無神論的教育,他們對自己長輩的言論嗤之以鼻。就像孫廣才訓斥孫有元那樣,那些可愛的老人都被訓斥成是年齡長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塗。
那時的我卻坐在敞開大門的屋中,為祖父敲打著單調的聲響。在屋外眾多的目光裡,我履行著在他們看來是滑稽的職業。這對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對我指手劃腳,並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自尊在恥辱和悲哀之間無法脫身了。
屋外嘈雜的聲響讓孫有元在離世而去之際,重現了他年輕時遭受國軍子彈追趕的情景。喪失了安寧的孫有元在屋裡大聲呼喊孫廣才,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當我父親走進屋去時,孫有元正精神抖擻地坐在床上,向孫廣才打聽是不是哪家失火了。
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準備立刻就死的,可是三天下來他越躺越有精神。儘管孫有元每天都叫嚷著不吃東西了,我那言語不多的母親總還是盛一碗飯走進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現實的飢餓面前,曾經有過激烈的猶豫,不過最後還是屈服於飢餓的力量。我母親每次都會拿著一隻空碗出來。
孫廣才從來就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越來越奄奄一息。於是對孫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當我母親端著一碗飯推開祖父房門,我祖父故伎重演叫著不吃東西時,孫廣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親,衝著我祖父喊叫:
「要死就別吃,要吃就別死。」
我母親那時異常驚慌,她低聲對孫廣才說:
「你這是作孽,老天爺要罰你的。」
我父親可不管這一套,他一下子竄到屋外,對不遠處的人說:「你們聽說過死人吃東西沒有?」
事實上祖父並不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孫有元覺得自己靈魂已經飛走是確實的感受,他對自己即將死去堅信不疑。那時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經死去,正期待著自己的生理也進入一勞永逸的境地。當我父親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孫有元也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惱。
在生命的末日裡,孫有元用殘缺不全的神智思考著自己為何一直沒死。即將收割的稻子在陽光裡搖晃時,吹來的東南風裡漂浮著植物的氣息。我不知道祖父是否聞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維斷定了自己遲遲未死和那些沉重的稻穗有關。
那個早晨孫有元又大聲叫喚孫廣才了,我父親發洩過多的怒氣之後,變得有些垂頭喪氣,他懶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間。孫有元用神秘的口氣低聲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沒有飛遠,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沒死。孫有元說這話時的謹慎模樣,彷彿是擔心靈魂會聽到他的話。靈魂沒有飛遠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訴孫廣才,他的靈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間,就是此刻在稻田上空盤旋的那群麻雀。孫有元要我父親扎幾個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圍,好把他的靈魂嚇走,否則他的靈魂隨時都會突然回到他體內。我祖父張開牙齒脫落的嘴,嗡嗡地對孫廣才說:
「兒子啊,我的魂一回來,你就又要受窮啦。」
我父親馬上就叫嚷起來:
「爹,你別死啦,你活過來算了。一會兒棺材,一會兒稻草人,你就別再折騰啦。」
村裡的那些老人從牢騷滿腹的孫廣才那裡得知這些時,並不像我父親認為的那樣是孫有元在瞎折騰。我祖父認為靈魂仍在附近飛翔,對他們來說是真實可信的。那個中午,那時我不再敲打木條。我看到幾個老人拿著兩個稻草人走來了,虔誠的神態在陽光下有著一種離奇的莊嚴。他們將一個稻草人靠在我們門口的牆上,另一個放在孫有元的窗旁。正如後來他們向孫廣才解釋的那樣,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成全我祖父順利地升天。
我祖父確實大限已近,此後的三天裡孫有元的狀況一落千丈,當我父親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間時,孫有元只能用蚊蟲般細微的聲音和他兒子說話了。那時候的孫有元對付飢餓不像前幾天那麼軟弱無能,應該說他已喪失起碼的胃口,我母親端進去的飯他最多只吃兩、三口。這使我父親疑神疑鬼地在那兩個稻草人近旁轉悠了很久,嘴裡嘀咕道:
「難道這東西還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間夏天的屋子裡,連續多日沒有洗澡,後來的幾天在奄奄一息裡又將尿流在了床上。那間堆放雜物的房間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氣。
孫有元真正顯示彌留之際的神態之後,孫廣才開始安靜下來,他連續兩個上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來後緊皺眉頭,我那習慣誇大其詞的父親斷言孫有元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父親沒有走入祖父的房間,他說是吃不消裡面的臭氣。他要我母親進屋去看看祖父怎麼樣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說:
「你們爺爺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黃鼠狼一樣,你要捉它時它就放個臭屁把你熏暈了,自己可以逃走。你們爺爺要逃走啦,所以那裡面臭死人啦。」
我母親從祖父屋裡出來時臉色蒼白,她的雙手將圍裙的下擺捏成一團,對孫廣才說: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親像是被凳子發射出去似的,竄進了祖父的房間,過了一會十分緊張地走出來,手舞足蹈地說:
「死啦,死啦。」
事實上那時孫有元還沒有死去,他正斷斷續續地從休克狀態裡走進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親卻急沖沖地去尋求村裡人的幫助,他那時才想起來連個坑都還沒挖。孫廣才扛著鋤頭哭喪著臉滿村去叫人,然後在祖母的墳旁和幾個鄉親為孫有元挖起了長眠之坑。
孫廣才是一個不會輕易知足的人,那幾個鄉親挖完墳坑準備回家時,我的父親在他們身後喋喋不休,告訴他們幫忙要幫到底,要麼就別幫忙。孫廣才要他們去把我祖父抬出來,他自己則是站在門旁寸步不進。那個後來和他打架的王躍進皺著眉說怎麼這麼臭時,我父親點頭哈腰地對他說:
「死人都這樣。」
我的祖父正是那時候睜開眼睛的,當時他們已經將他的身體抬了起來。孫有元顯然不知道他們即將要埋葬他,擺脫了昏迷之後的孫有元向他們露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現的笑容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我在屋外聽到了裡面一片亂七八糟的叫嚷聲,隨即一個個驚慌失措地竄了出來,最為強壯的王躍進嚇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著胸口連聲說:
「嚇死我啦,嚇死我啦。」
接著他就大罵孫廣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嚇人也不能這麼做。」
我父親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們,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到王躍進說:
「他娘的,還活著呢。」
孫廣才這才急忙走入孫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兒子以後,又露出了嘿嘿的笑容。孫有元的笑容使孫廣才勃然大怒,他還沒有從祖父屋裡出來就叫罵起來:
「你死個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別他娘的躺在床上。」
孫有元細水長流的生命,綿綿不絕地延續著,使村裡人萬分驚訝。當初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內心確定了孫有元將會立即死去,可孫有元卻把自己彌留之際拉得十分漫長。最讓我們吃驚的是那個夏日的傍晚,因為炎熱我們將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樹下面,我們吃飯時看到祖父突然出現。
在床上躺了二十來天的孫有元,竟然從床上下來,扶著牆壁像個學走路的孩子一樣蹣跚地走出來。這情景把我們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時完全沉浸在自己內心的不安裡,一直沒死的事實使他感到焦慮和憂心忡忡。他艱難地走到門檻旁,顫巍巍地坐了下來。孫有元對我們的吃驚視而不見,他像是一袋被遺忘的地瓜那樣擱在那裡。我們聽到了他垂頭喪氣的嘟噥:
「還沒死,真沒意思。」
孫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親走到他床邊時,他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孫廣才。祖父當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則我父親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他後來告訴我們,祖父那時的眼神彷彿要把他順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親沒有逃跑,應該說是沒法逃跑。孫廣才的手已被他臨終的父親緊緊捏住。
我祖父的眼角滾出了兩滴細小的淚水後,便將眼睛永遠閉上了。孫廣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漸漸獲得了自由,這時他才慌亂地逃出來,口齒不清地要我母親進去看看。比起父親來,母親顯得鎮靜多了。顯然她走進去時略有遲疑,可她出來時是一步一步走來的,她告訴我父親:
「已經冰涼了。」
我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時連聲說:
「總算死了,我的娘呵,總算死了。」
父親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笑嘻嘻地看著不遠處幾隻走來走去的雞。可是沒過多久,他的臉色悲傷起來,接著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淚,隨後他抹著眼淚哭泣了。我聽到他喃喃自語:
「爹呵,我對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輩子。我是個狗雜種,我不孝順你。可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呵。」
祖父如願以償地死去,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沒有引起我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樣的感受。我當時的心情十分古怪,說不準是悲哀,還是不安。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那就是一種情景將在我眼中永遠消失。在傍晚的時刻,孫有元步履蹣跚地在那條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出現,向我和池塘走來。我總是很遠就看到了他抱在懷裡的油布雨傘,和肩上的藍布包袱。要知道,這情景曾經給過我多次陽光般的溫暖和安慰。祖父打敗了父親
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起碼他的內心不是這樣,他的謙卑在很大程度上表達著對自己的不滿。我離開南門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鋸掉那張桌子的腿以後,祖父在家中的糟糕處境越加明顯。
孫有元讓孫光明鋸掉桌腿以後,並不意味著他和孫廣才這兩個老對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親是個窮追不捨的傢伙,他不會讓孫有元長時間心安理得。不久之後他就不讓我祖父吃飯時坐在桌旁,而是給他盛一小碗飯讓他在角落裡吃。我的祖父必須學會忍饑挨餓了,這個已到晚年的老人對食物的慾望像個剛結婚的年輕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孫廣才那張彷彿飽嘗損失的臉,使我祖父很難提出再吃一碗飯的要求,他只能飢腸轆轆地看著我的父母和兄弟大聲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飢餓的辦法,就是在洗碗前將所有的碗都舔一遍。那些日子村裡人時常在我家的後窗,看到孫有元伸出舌頭,兢兢業業地舔著那些滯留飯菜痕跡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時是不會心甘情願的,我說過孫有元不是一個懦弱的人,到那時他只能和孫廣才針鋒相對,而沒有別的迂迴的辦法。大約一個月以後,當我母親將那一小碗飯遞過去時,我祖父故意沒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以想像父親當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實也是如此,孫廣才霍地從凳子上站立起來,用嚇人的聲音指著孫有元大罵:
「你這個老敗家子,連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還吃個屁。」
我的祖父那時已經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將地上的食物收拾起來。孫有元一付罪該萬死的模樣,對我父親連聲說:
「我不該把碗打破,我不該把碗打破,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孫有元最後那句話讓我父親瞠目結舌,孫廣才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對我母親說:
「你還說這老不死可憐,你看他多陰險。」
我祖父對孫廣才看都不看,他開始眼淚汪汪起來,同時依然執著地說:
「這碗可是要傳代的呀。」
這使孫廣才氣急敗壞,他對著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別裝了。」
孫有元乾脆嗷嗷大哭,聲音響亮地叫道:
「這碗打破了,我兒子以後吃什麼呀?」
那時候我弟弟突然笑出聲來,祖父的模樣在他眼中顯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識時務的弟弟竟然在那種時候放聲大笑。我哥哥孫光平雖然知道那時候笑是不合時宜的,可孫光明的笑聲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來。我父親那時可真是四面楚歌,一邊是孫有元對他晚年的糟糕預測,另一邊是後輩似乎幸災樂禍的笑聲。孫廣才疑慮不安地看著他的兩個寶貝兒子,心想這兩個小子實在是有點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聲是對我祖父的有力支持,雖然他們是無意的。我一慣信心十足的父親,在那時難免有些慌張,面對依然嚎啕叫著的孫有元,孫廣才喪失了應有的怒氣,而是脆弱地向門口退去,同時擺著手說:
「行啦,祖宗,你就別叫啦,就算你贏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別叫啦。」
可是來到屋外以後,孫廣才又怒火沖天了,他指著在屋中的家人罵道:
「你們全他娘的是狗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