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從南門搬走以後,我就很少能夠見到蘇宇和蘇杭,直到升入中學,我們才開始再次相見。我驚訝地發現,這對在南門時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學校裡顯露出來的關系,竟有點像我和孫光平那樣淡漠,而且他們是那樣的不同。
那時的蘇宇除了單薄外,已經很像一個成年人了。蘇宇當時穿著一身藍色的卡其布衣服,衣服在他身體迅速成長後,顯得又短又緊。有一次蘇宇沒穿襪子,褲管因為短而高高吊起,讓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腳脖子。蘇宇進入高中以後,便和其他男同學一樣,不再背著書包上學,而是將這天所學的課本夾在腋下。他和別的同學不一樣的,是他從不大搖大擺地走在路的中央,他總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邊沿。
最初的時候,蘇宇並沒有引起我的關注,倒是蘇杭,頭發梳得十分光滑的蘇杭,雙手插在褲袋裡向女同學吹口哨時,他的風流倜儻簡直讓我入迷。我的這位同班同學拿著一本發黃的書,輕聲細氣地向我們念著書上的話:
“黃花姑娘要嗎?價格非常便宜。”
他給我們這些在生理上還一知半解的同學,帶來了社會青年的派頭。
我當時異常害怕孤單,我不願意課間休息時一個人獨自站在角落裡。當看到蘇杭在眾多同學簇擁下,站在操場中央高聲大笑時,我,一個來自農村的孩子,膽怯地走向了操場。
那時我多希望蘇杭沖著我響亮地喊叫:
“我們早就認識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沒有去回憶南門的經歷,但他沒有讓我走開,於是我仍然歡欣地理解成他接納了我。
他確實接納了我,他讓我和他們一起,站在操場上高聲喊叫和歡聲大笑。
而在夜晚的時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會將自己嘴上叼著的香煙輪流地傳到我手中。我們一群同學跟著他,在街上無休止地走動,當有年輕的姑娘出現時,我們就和他一起發出仿佛痛苦其實歡樂的呻吟般叫聲:
“姐姐呵,你為什麼不理我。http://www.21com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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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戰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驚恐地感到罪惡正在來臨,另一方面我又體驗到無與倫比的激動和歡快。
蘇杭讓我們明白了晚飯之後走出家門,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後會遭受怎樣嚴厲的懲罰。同時他也教會了我們應該愛慕什麼樣的女孩子,他反復教導我們不能用學習成績的優劣去衡量女孩,而應該從胸部的發展情況和臀部的大小去選擇自己的愛慕。
他灌輸給我們衡量女孩的全新標准,自己卻喜歡上了一個班上最為瘦小的女同學。那是一個長著圓圓臉蛋的小孩,扎著兩根往上微微翹起的小辮子。她除了那雙黑亮的眼睛外,別的我們實在看不出還有什麼動人之處。蘇杭迷上這樣的女孩實在讓我們吃驚,當我們中間有人問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裡?屁股又是那麼小。”
蘇杭的回答是一個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說:
“你要用發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會大起來。那時她就是全校最漂亮的了。”
蘇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當,他寫了一張充滿甜言蜜語的紙條塞在女孩的英語課本裡。於是在那個上午的英語課上,這位女中學生突然發出了讓我發抖的喊叫,然後嗚嗚地像風琴一樣哭了起來。在我眼中應該是勇敢無畏的蘇杭,那時候臉色如同死人一樣灰白。
然而一旦離開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復了以往的風流姿態。
那個上午放學的時候,他竟然吹著口哨,走到了那個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走去,還時時回過頭來向我們做鬼臉。於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又開始哭哭啼啼了,她身旁一個豐滿的女同學這時候出來主持正義,她挺著胸脯插到他們中間,同時因為氣憤而低聲罵了一句:
“流氓。”
我們看到蘇杭一下子轉過身來攔住這個豐滿的女同學,他當時的臉色與其說是惱怒還不如說是興備,他終於獲得了一個表現自己勇敢的機會,我們聽到他虛張聲勢地喊道:
“你再說一遍。”
那個女同學毫不示弱,她說:
“你就是流氓。”
我們誰都沒有想到蘇杭揮起的拳頭,竟會真的打向那個女同學豐滿的胸脯。那個女同學先是失聲驚叫,隨後捂著臉哇哇哭著跑開了。
我們走到蘇杭身旁時,他一臉驚喜地摸弄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訴我們剛才那一拳打上去,這兩個手指感覺軟綿綿的。另三個手指沒有得到那種美妙感受,所以他對它們就不屑一顧。然後他感歎道:
“意外收獲,真是意外收獲。”
我最初對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賴於蘇杭的啟蒙。
我記得一個春天來臨的夜晚,我們一群同學跟著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訴我們,他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裝書籍,書上有一張女人陰部的彩色像片。
他對我們說:“女人有三個洞。”
那晚上蘇杭神秘的口氣和街上寥寥無幾的腳步聲,讓我的呼吸急促緊張。一種陌生的知識恫嚇著我,同時又誘惑著我。
幾天以後,蘇杭將那本精裝書籍帶到學校裡來時,我面臨了困難的選擇。顯然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激動得滿臉通紅,可是放學以後蘇杭准備打開那本書時,我徹底害怕了。在陽光還是那麼明亮的時刻,沒有膽量投入到這在我看來是冒險的行為中去。所以蘇杭說應該有一個人在門口站崗時,我立刻自告奮勇地承擔了下來。我作為一個哨兵站在教室門外時,體會到的是內心欲望的強烈沖擊,尤其是聽到裡面傳來長短不一的驚訝聲,我心裡一片塵土飛揚。
我失去了這一次機會,就很難得以第二次。雖然後來蘇杭常常將那本書帶到學校裡來,可他從沒有想起應該讓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無足輕重的,我只是眾多圍繞著他的同學中的一個,而且是最為微不足道的一個。另一方面也是我總克服不了內心的羞怯,沒有主動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後,是蘇宇向我展示了那張彩色圖片。
蘇杭有時候的大膽令人吃驚。那張彩色圖片只向男同學出示,使他漸漸感到膩味了。有那麼一天,他竟然拿著那本書向一個女同學走了過去,於是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女同學在操場上慌亂地奔跑,跑到圍牆下面後她嗚嗚地哭了起來。蘇杭則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們中間,當我們膽戰心驚地提醒他,那個女同學可能會去告狀時,他一點也不慌亂,還反過來安慰我們:
“不會的。她怎麼說呢。她說蘇杭給我看了那個東西,這話她說得出口嗎?不會的,你們放心吧。”
後來無聲無息的事實證實了蘇杭的話是正確的。蘇杭在這件事上冒險獲得成功,導致了他後來在暑假間更為大膽的舉動。在那農忙時節的中午,蘇杭和一個名叫林文的同學在炎熱的陽光下,游手好閒地走在一條鄉間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們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髒話,來表達各自對某位女同學的喜愛。林文在那段時間裡之所以成為蘇杭最好的朋友,是因為他曾經拿一面小鏡子在廁所裡窺視女同學。可是林文的大膽行為並沒讓他看到什麼,倒是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當蘇杭也想試試鏡子的作用時,林文以過來者的老練勸阻了他,對他說:
“在廁所裡照鏡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
就是這樣兩個人走在了鄉間,他們在進入一個村莊時,只聽到一片蟬鳴沒聽到別的任何聲響,那時能夠下地干活的人全在田裡割稻子。他們走在樹葉下面,所進行的話題使他們的身體比那個夏天更加熱氣騰騰。當初金光燦爛的陽光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仿佛是欲望泛濫成災以後的情景。兩個躁動不安的少年來到一處飄出炊煙的房屋前,蘇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朝裡張望了一下,隨後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林文的興致勃勃並沒有持續多久,他湊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望。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燒火。但他立刻發現蘇杭的呼吸變得雜亂無章了,他聽到蘇杭緊張地問:
“你想看看真的東西嗎?”
林文明白了蘇杭打算干什麼,他指指那個燒火的老太太驚訝地問:
“你想看她的?”
蘇杭的笑容有些尷尬,他發出了激動的邀請:
“我們一起上。”
能將鏡子的用途延伸到廁所裡的林文,在那時卻遲疑不決了,他說:
“這麼老的女人?”
蘇杭臉色通紅地低聲喊叫:
“可那是真的。”
林文無法說服自己與蘇杭一起行動,可蘇杭因為激動流露出來的緊張不安,讓林文感受到了心驚肉跳般的興奮,他說:
“你上,我替你站崗。”
當蘇杭越窗進屋前回過頭來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時,他就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比蘇杭更有意思。
林文沒有站在窗前,蘇杭撲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輕而易舉地完成。作為一個哨兵,他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離開窗口幾步,從而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這裡走來。
接著他聽到了一種來自於身體倒地的聲響,仿佛還滾動了一下,接著是幾聲驚慌的嗯嗯聲。雖然這位年屆七十的女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太太明白過來以後,讓林文聽到了一個蒼老和發怒的聲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這話使林文失聲而笑,他知道蘇杭的冒險已經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聽到老人仿佛懺悔般地喊叫:
“作孽呵。”
她無法抵抗蘇杭的猛烈進攻,她的氣憤因為年老力衰只能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就在這時,林文過早地看到了一個成年男子朝這裡走來,這個赤裸著上身,手提一把鐮刀走來的男人,讓林文心驚膽戰,他趕緊跑到窗口,於是看到跪在地上,拚命扯著老太太褲子的蘇杭,而那個垂暮女人則撫摸著自己可能扭傷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什麼。得到林文警告後,蘇杭那一刻像一頭得了瘟疫的狗一樣,從窗口翻身出來。然後兩人拚命地向河邊跑去。蘇杭不停地回頭張望,他始終看到一個手握鐮刀的男人遠遠追來。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邊一直響著蘇杭絕望的聲音:
“完了,這下完了。”
那個中午,他們兩人將那條通向城裡的道路弄得塵土滾滾,他們把肺都跑疼了。他們滿嘴臭氣渾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裡。
中學老師裡,舉止優雅的音樂老師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師裡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當他在風琴前坐下來教我們唱歌時,他的神態和歌聲令我入迷。很長時間裡,我都用喜悅的目光去注視他,他與眾不同的文雅成為我心目中成年以後的榜樣。而且他也是老師中最不勢利的,他以同樣的微笑對待所有的同學。我至今記得他第一次來給我們上課時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襯衣和藏青的長褲,夾著歌譜走進了教室,用廣播裡那種聲調莊重地說:
“音樂是從語言消失的地方開始的。”
習慣了那些土裡土氣的老師用土語講課的同學,那時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蘇杭向我們展示彩色圖片的日子裡,在音樂課上,使所有老師深感頭痛的蘇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樂老師的優雅。蘇杭脫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雙腳架在了課桌上,他尼龍襪子裡散發出來的腳臭飄滿了全屋。
面對如此粗俗的挑戰,我們的音樂老師依然引吭高歌,他圓潤的歌聲和蘇杭的腳臭雙雙來到,讓我們同時接受美與丑的沖擊。直到一曲終了,音樂老師才離開風琴,站起來對蘇杭說:
“請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這話使蘇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裡全身抖動地回過頭來,對我們說:
“他還說請呢。”
音樂老師依然文雅地說:
“請你不要放肆。”
這下蘇杭笑得更瘋狂了,他連連咳嗽,拍著胸口說:
“他又說請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樂老師氣得臉色發青,他走到蘇杭課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當他剛轉身,蘇杭就赤腳搶先跑到風琴前,拿起歌譜也從窗口扔了出去。音樂老師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蘇杭從窗口爬出去,又提著鞋子爬進來。蘇杭仍然將鞋子放在窗台上,雙腳架上了課桌,然後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看著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蘇杭的粗野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我們的老師站在講台旁微仰著臉,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當初的神態猶如得到噩耗似的淒涼,過了良久他才對我們說:
“哪位同學去把歌譜撿回來?”
下課以後,很多同學向蘇杭圍上去歡呼他的勝利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也圍上去,當時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悲涼,作為我成年以後的榜樣,就那麼輕而易舉地被蘇杭侮辱了。
沒過多久,我就和蘇杭分道揚鑣了。事實上我和蘇杭的決裂,只是一個人的內心體驗。我在他眼中從來是可有可無的,當我不再走到操場中央,不再像別的同學那樣圍繞著他時,時刻意識到這一點的恰恰是我自己,蘇杭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整日簇擁著他的同學裡,已經少了一個我。他依然是那樣的興高采烈,而我則隱入到獨自一人的孤單裡,但我驚訝地發現往昔我站在蘇杭身旁時,所體會到的心情竟和後來的孤單十分一致。於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為了故作鎮靜和虛張聲勢,才走到蘇杭身旁的。後來當我在心裡指責哥哥孫光平巴結城裡同學時,有時我會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分感激蘇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對我的抽打。當時我是那麼的吃驚,我根本沒有想到蘇杭會突然揮起柳枝,向我抽打過來。那時有一群女同學走到了我們身旁,其中有三個是蘇杭當初竭力愛慕的。我能夠理解蘇杭那時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則難以接受。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樣抽打起了我,我強作笑臉竭力躲避著。可他竟然窮追不捨,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臉,疼痛使我萬分吃驚。當我看到那些女同學站住腳驚訝地看著我們時,內心的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洋的蘇杭不停地回過頭去向她們吹口哨,同時大聲喊叫著命令我趴到地上去。
我是那時明白他為什麼要抽打我,我既沒有趴下,也沒有奪過柳枝,而是轉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學們在後面歡叫,蘇杭追上來繼續抽打著我,我依然沒有回擊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恥辱的眼淚在那個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實正是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後和蘇宇建立了親密的友情。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有時我也會因為寂寞而難以忍受空虛的折磨,但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自尊,也不願以恥辱為代價去換取那種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時候注意起了蘇宇,蘇宇走在路邊的孤單神態讓我感到十分親切。還是少年的蘇宇,已經顯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樣。那時的蘇宇還沒有擺脫南門時父親和寡婦那事所帶來的陰影。我暗中注意蘇宇時,蘇宇也在悄悄注意著我。事後我才知道,當初自己表現出來的與任何同學都不交往的神態,曾經感動過蘇宇。
蘇宇對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觀察到了。蘇宇經常抬起頭來看著同樣走在路邊的我,那時中間走著我們的同學,他們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邊走邊高聲說話,只有我們兩人獨自行走。可是蘇宇在南門時的幸福生活留給我難以磨滅的印象,阻止了我產生和蘇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沒有朋友的事實,讓我很難設想一個比自己高兩級的同學會走上前來表示友好。
直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宇才突然和我說話。當時我們走在路的兩端,當我向蘇宇望去時,沒料到他會站住腳,並向我流露了微笑。我無法忘記蘇宇當時滿面通紅的情形,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這樣叫住了我:
“孫光林。”
我站在了那裡。現在我已經無法還原當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著蘇宇。很多同學在我們中間走去,直到顯出很大一個空檔時,蘇宇才走過來問我:
“你還記得我嗎?”
我最初向蘇杭走去時,所期待蘇杭的正是盼望他說類似這樣的話。這話後來卻由蘇宇主動說出。我當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點點頭,說道:
“你是蘇宇。”
這次交往以後,放學回家時我們在學校裡一旦相遇,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經常看到蘇杭在不遠處疑惑不解地望著我們。這樣的關系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兩人對走到校門口就要分手的事實都開始感到不安了。蘇宇開始送我回家,他總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為止。蘇宇站在那裡朝走去的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慢慢地走遠。
幾年前我回到家鄉重返南門時,那座老式的木橋已被水泥的新橋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裡,回想著那些發生在夏季的往事。於是我懷舊的目光逐漸抹殺了作為工廠的南門,石頭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橋。我重又看到了南門的田野,長滿青草的泥土河岸,腳下的水泥橋面轉換成了昔日的木板,我從木板的縫隙裡看著河水的流動。
我在冬天凜冽的寒風裡,回想起了這樣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蘇宇在木橋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來到的一個傍晚,蘇宇羞怯地望著南門的目光在晚霞裡微微泛紅。他用和那個傍晚同樣寧靜的聲音,回憶著一個平靜的經歷。他在南門的一個夏日夜晚,因為太熱不想放下蚊帳,他母親就坐在床邊替他扇風和驅趕蚊蟲,等他睡著後她才放下蚊帳。
當初蘇宇有關他母親的這段話,讓我聽了有些傷感。那時我已經很難得到來自家庭的溫暖。
蘇宇接下去告訴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個惡夢。“我好像殺人了,警察到處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裡躲起來。
結果父母下班回來後發現了我,就用繩子把我綁在門前的樹上,要把我交給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們別這樣。他們則是拚命地罵我。“
蘇宇在睡夢中的哭聲驚醒了他母親,母親叫醒他時,他一身冷汗,心髒都跳疼了,母親訓斥他:
“哭什麼,神經病。”
母親的聲音像是很厭惡,使蘇宇當時深感絕望。
少年的蘇宇對少年的我講敘這些時,我們兩人恐怕都難以明白這揭示著什麼。後來,蘇宇死後十多年,我站在這座通往南門的橋上,獨自回想這些時,我才逐漸看到敏感的蘇宇,從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絕望這兩個事實糾纏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