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劉鎮有身份有面子的人都穿上李光頭弄來的垃圾西裝,沒身份沒面子的也穿上了。劉鎮的男群眾穿上筆挺的垃圾西裝後,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都說自己像個外國元首。李光頭聽了這話嘿嘿笑個不停,說自己真是功德無量,讓劉鎮一下子冒出來幾千個外國元首。再看看我們劉鎮的女群眾,還是穿著一身身土裡土氣的衣服,男群眾嘲笑她們是土特產品,嘲笑之後站在商店的玻璃前看著自己西裝革履的模糊樣子,紛紛說早知有今日外國元首的派頭,何必當初娶個土特產品。劉鎮的男人裡面只有李光頭一個不穿西裝,李光頭心想再好的西裝也是垃圾衣服,自己這身破爛衣服再破爛也是自己的衣服。李光頭心裡這麼想,嘴上不是這麼說,群眾問他為什麼還穿著這麼破爛時,他謙虛地說:
「我是做破爛生意的,自然要穿破爛衣服。」
那些日本垃圾西裝上都標有家族的姓氏,標在胸前內側口袋上。劉鎮的群眾剛剛穿上垃圾西裝的時候,對這些衣服裡面的姓氏充滿了好奇,整天站在大街上,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穿著誰家的西裝,然後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那時候趙詩人和劉作家還在做著文學白日夢,他們知道李光頭弄來了一批日本西裝,立刻跑到了李光頭的倉庫裡,扎進了堆積如山的垃圾西裝裡,劉作家花了三個小時找到一套「三島」西裝。趙詩人也不示弱,他花了四個小時找到一身「川端」的西裝。我們劉鎮的兩大文豪得意洋洋,見了人就掀開他們的西裝,讓人看看裡面「三島」
和「川端」的姓氏,他們告訴劉鎮的無知群眾,「三島」和「川端」可是兩個了不起的姓氏,日本最偉大的兩個作家就姓「三島」和「川端」,一個叫三島由紀夫,一個叫川端康成。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紅光滿面,好像他們穿上「三島」和「川端」的西裝以後,就是我們劉鎮的三島由紀夫和川端康成了。兩大文豪在街上相遇時,先是互相鞠躬,然後寒暄起來。劉作家點頭微笑地對趙詩人說:
「近來可好?」
趙詩人也是點頭微笑:「近來還好。」
劉作家問:「近來有何詩作?」
「近來不寫詩,」趙詩人說,「近來構思散文,題目有了,叫《我在美麗的劉鎮》。」
「好題目。」劉作家大聲讚歎,「和川端康成的名篇《我在美麗的日本》只有兩字之差。」
趙詩人矜持地點點頭,問劉作家:「近來有何短篇小說?」
「近來不寫短篇,」劉作家說,「近來構思長篇小說了,題目也有了,叫《天寧寺》。」
「好題目。」趙詩人也是大聲讚歎,「和三島由紀夫的名作《金閣寺》也是兩字之差。」
劉鎮的兩大文豪再次互相鞠躬,然後一東一西緩緩離去。劉鎮的群眾嘻嘻哈哈地看著他們,說一個小時前還看見這兩個王八蛋站在一起說話,一個小時以後怎麼就變成「近來」了?說這兩個王八蛋好端端的互相鞠躬幹什麼?劉鎮的老人小時候見過日本人,站出來向群眾解釋,說日本人見了面就是互相鞠躬,有群眾指指劉作家和趙詩人的背影,很不服氣地說:
「這兩個明明是劉鎮王八蛋,又不是日本王八蛋。」
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氣風發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李光頭髮了日本垃圾西裝財,這兩個人股以後水漲船高,口袋裡也有錢了。余拔牙扔掉了那本厚厚的《人體解剖學》,收起那套拔牙的行裝,說他收山了,不幹了,說從此以後方圓百里沒有第一拔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牙疼疼死了,他余拔牙也將視而不見。王冰棍立刻步余拔牙後塵,也扔了冰棍箱,聲稱明年夏天再也見不著王冰棍賣冰棍了,劉鎮的父老鄉親就是渴死了,他王冰棍學習余拔牙也是視而不見。
余拔牙穿著「松下」姓氏的西裝,王冰棍穿著「三洋」姓氏的西裝,游手好閒地在劉鎮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兩個人相遇時就會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癩蛤蟆吃了天鵝肉還要高興。笑過以後,余拔牙就會拍拍自己的口袋,問王冰棍:
「有錢了吧?」
王冰棍也是拍拍自己的口袋說:「有錢啦。」
余拔牙小人得志地總結道:「這就叫一步登天。」
然後余拔牙好奇地詢問王冰棍,穿著誰家的西裝?王冰棍威風凜凜地拉開西裝,讓余拔牙看看內側口袋上繡著的「三洋」,余拔牙一聲驚叫:
「是三洋家的,電器大王啊!」
王冰棍笑得合不攏嘴巴,余拔牙不甘示弱地拉開了自己的西裝,王冰棍往裡面看了一眼,看到了「松下」兩字,也是一聲驚叫:
「是松下家,你的也是電器大王啊!」
「都是電器大王,你我是同行。」余拔牙揮手說,接著又補充道,「你我既是同行,也是競爭對手。」
「是啊,是啊。」王冰棍連連點頭。
這時同樣穿著垃圾西裝的宋鋼走過來了。我們劉鎮是個男的都穿上西裝以後,林紅也跑到那個倉庫裡去了,花了兩個小時翻揀,找到這身宋鋼穿著的西裝。宋鋼筆挺的身材穿上筆挺的黑色西裝,一路走來瀟灑滿劉鎮。群眾見了個個讚歎,說宋鋼穿上西裝以後,比宋玉還要風流,比潘安還要倜儻;說這個宋鋼天生就是穿西裝的命。余拔牙和王冰棍聽了群眾的讚歎,表面上跟著點頭,心裡實在不服氣。余拔牙招手讓宋鋼走過來,宋鋼走到他們面前,余拔牙問宋鋼:
「你是誰家的?」
宋鋼拉開西裝說:「『福田』家的。」
余拔牙看看王冰棍,王冰棍說:「我沒聽說過。」
「我也沒有聽說過。」余拔牙得意地說,「和『松下』和『三洋』兩家比起來,『福田』確實是無名小卒。」
「不過,」余拔牙建議道,「你如果把『福』字改成『豐』字,就是『豐田』家,那就是汽車大王啦。」
宋鋼笑笑說:「這『福田』穿著合身。」
余拔牙遺憾地向王冰棍搖搖頭,王冰棍也搖了搖頭。雖然身材和模樣不如宋鋼,可是身上的西裝家族把宋鋼的比下去了,余拔牙和王冰棍繼續在大街上意氣風發,走進了他們居住的小巷,走到張裁縫的鋪子前站住腳。此刻的張裁縫也穿上了一身垃圾西裝,茫然若失地坐在平時顧客坐的長凳上。余拔牙和王冰棍嬉笑地在門口站著,張裁縫發呆地看著他們。余拔牙笑著問張裁縫:
「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回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余拔牙和王冰棍,苦笑地說:「這個李光頭太缺德了,弄來了這麼多的進口衣服,沒人請我做國產衣服了。」
余拔牙對張裁縫的苦衷不感興趣,繼續追問:「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歎息一聲,擺著手說:「這往後幾年啊,都沒人請我做衣服了。」
余拔牙不高興了,他喊叫起來:「我在問你是誰家的?」
張裁縫這才醒悟過來,拉開衣服低頭一看說:「『鳩山』家的。」
余拔牙和王冰棍互相看了看,王冰棍問張裁縫:「是革命樣板戲《紅燈記》裡的鳩山?」
張裁縫點點頭說:「就是那個鳩山。」
張裁縫沒有穿著無名小卒家的西裝,讓余拔牙和王冰棍有些失落,王冰棍問余拔牙:
「這鳩山也算個名人吧?」
「是名人,」余拔牙說,「不過是個反面人物。」
王冰棍連連點頭說:「對,是個反面名人。」
余拔牙和王冰棍覺得在張裁縫這裡找回面子了,兩個人躊躇滿志繼續前行,來到了小關剪刀的鋪子前。小關剪刀給自己弄了兩套垃圾西裝,一套黑色,一套灰色,穿上以後就不肯磨剪刀了,站在鋪子門口賣弄起瀟灑來,上午一套黑西裝,下午一套灰西裝,見了人就滔滔不絕地說話,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撣去肩上的頭皮屑,右手撣去左肩的,左手撣去右肩的。劉鎮的男群眾穿上垃圾西裝以後,紛紛掀開衣服互相看看對方是誰家的?這樣的舉動立刻蔚然成風,小關剪刀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兩套西裝都不是名人世家,小關剪刀為此鬱悶了好幾天,又焦急了好幾天,然後自己動手摘下胸口的兩個無名家族,繡上去了「索尼」和「日立」。他不知道索尼和日立不是姓氏,只知道索尼和日立的家電赫赫有名。當余拔牙和王冰棍意氣風發地走過來時,身穿黑色「索尼」西裝的小關剪刀驕傲地迎了上去,搶先問他們:
「你們是誰家的?」
「『松下』家。」余拔牙拉開自己的西裝給小關剪刀看看,又指指王冰棍的西裝說,「他是『三洋』家。」
「不錯,」小關剪刀讚賞地點點頭,「家境都不錯。」
余拔牙嘿嘿笑著問:「你的家境呢?」
「也不錯,」小關剪刀拉開自己的西裝,「『索尼』家的。」
「你也是電器大王啊!」余拔牙叫了起來。
小關剪刀舉起大拇指往身後指了指,得意地說:「我的櫃子裡還掛著一套『日立』家。」
王冰棍驚叫起來:「你自己是自己的同行啊?」
余拔牙補充道:「也是自己和自己的競爭對手。」
「說得對,」小關剪刀很滿意余拔牙的話,他拍拍余拔牙的肩膀說,「這叫挑戰自我。」
余拔牙和王冰棍笑呵呵地離開了小關剪刀的鋪子,來到了童鐵匠這裡。童鐵匠穿著一身深藍色西裝,西裝外面掛著他標誌性的圍裙,圍裙上佈滿了火星飛濺出來的小孔。童鐵匠穿著西裝打鐵,讓余拔牙和王冰棍看傻了眼,王冰棍輕聲問余拔牙:
「西裝也能當工作服?」
「西裝就是工作服,」童鐵匠聽到了,大聲說著放下手裡的鐵錘,「電視裡的外國人都是穿著西裝上班。」
「是啊,」余拔牙立刻教導起王冰棍來了,「西裝就是外國人的工作服。」
王冰棍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些失落地說:「原來我們穿著的都是工作服。」
余拔牙沒有失落,他興致勃勃問童鐵匠:「你是誰家的?」
童鐵匠從容不迫地取下圍裙,拉開自己的西裝說:「『童』家的。」
余拔牙吃了一驚:「日本也有姓童的?」
「什麼日本也有姓童的?」童鐵匠說,「這是老子自己的姓。」
余拔牙糊塗了,他說:「我看見上面繡著一個『童』字?」
「自己繡上去的,」童鐵匠驕傲地說,「我讓老婆拆了原來的日本姓,繡上自己的中國姓。」
余拔牙和王冰棍明白了,余拔牙點著頭說:「自己的姓好是好,就是沒有名氣。」
童鐵匠鼻子裡哼了一聲,套上圍裙不屑地說:「你們這些人,穿上外國衣服就忘記了自己的祖宗,一點骨氣都沒有。為什麼抗戰時期出了這麼多的漢奸?看看你們這些嘴臉就知道了。」
童鐵匠說著舉起鐵錘狠狠地砸鐵了,余拔牙和王冰棍自討沒趣,轉身走出了童鐵匠的鋪子。余拔牙生氣地對王冰棍說:
「他媽的,他有骨氣,他就別穿日本西裝啊……」
「是啊,」王冰棍說,「這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嗎?」
我們的縣長也穿上了垃圾西裝,縣長的西裝裡繡著「中曾根」,當時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縣長聽說了李光頭弄來的日本西裝,他看著縣政府裡的人穿上後一個個人模狗樣,自己也想弄一套,就讓陶青陪同著到李光頭的倉庫裡去看看。縣長弄了這套「中曾根」的西裝,陶青弄了一套「竹下」西裝。縣長穿上「中曾根」以後覺得十分合體,就像是專門給他量身定制的,他對著鏡子把自己看了又看,心想真是不看不知道,越看越覺得自己與中曾根康弘有幾分相像。縣長當然不會像余拔牙和王冰棍那樣張揚,不會主動出示他西裝內側口袋上的「中曾根」,當縣長脫下西裝架在椅子上時,別人才無意中看到「中曾根」,不由叫了起來:
「縣長,您穿的是日本首相家的西裝啊!」
縣長心裡高興,臉上還是不以為然,他擺擺手說:「巧合,純屬巧合。」
當時陶青也在場,陶青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套「中曾根」是他先發現的,他正要拿起來試穿時,看到縣長瞪了他一眼,陶青不敢去拿
「中曾根」了,縣長立刻拿了過去。陶青眼睜睜看著「中曾根」套到縣長身上去了,心裡一百個不高興,臉上還要賠著笑容,嘴裡還要一聲聲誇獎縣長穿上「中曾根」如何合體合身。為了不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陶青隨手拿了一套「竹下」穿在身上。此後陶青每天起床穿上
「竹下」時,都會念念不忘那套「中曾根」。沒想到半年以後,中曾根康弘不是日本首相了,日本首相的名字叫竹下登了。這時縣長也調走了,陶青升任為縣長。當上了縣長的陶青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身上的「竹下」西裝,浮想聯翩感慨萬分,他自言自語:
「真是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