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頭繼續貫徹死纏爛打的求愛方針,他不再讓宋鋼陪同了,只要宋鋼和林紅一見面,李光頭說他心裡就是一陣慌張,他要宋鋼躲著林紅,要宋鋼在大街上見到林紅就像見到麻風病人那樣躲得遠遠的。李光頭開始學習宋鋼好榜樣,他覺得林紅喜歡宋鋼,是因為宋鋼溫文爾雅從來不說髒話,而且宋鋼手裡總是拿著一本書,顯得好學上進。李光頭從此改頭換面,這個戀人兼保鏢走在林紅身旁時手裡也有書了,不再惡狠狠地面對我們劉鎮的男群眾,他像一個拉選票的政客那樣面露親切的微笑,見到熟人打了招呼還要握一下手,而且手不釋卷,一邊走著一邊還在讀著。我們劉鎮的群眾見了李光頭這副模樣,都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們看著李光頭手裡翻動著書頁,誦經似的唸唸有詞地走在林紅身邊。群眾掩嘴而笑,悄悄說林紅身旁少了一個花土匪,多了一個花和尚。李光頭看到街上的群眾對他不倦的閱讀很感興趣,就高聲對群眾說:
「讀書好啊,一天不讀書,比一個月不拉屎還難受。」
李光頭這話是說給林紅聽的,他一說出來就後悔了,心想自己又說粗話了,回家後請教了宋鋼,以後就改成:
「讀書好啊,可以一個月不吃飯,不能一天不讀書。」
劉鎮的群眾不同意李光頭的話,說一天不讀書還能保住性命,一個月不吃飯肯定把自己餓犧牲了。李光頭很不高興地用手指橫掃了群眾一遍,心想這些貪生怕死之徒,他一臉視死如歸地說:
「一個月不吃飯,也就是餓死;一天不讀書,是生不如死。」
林紅面無表情地走著,她聽著李光頭和劉鎮群眾你一言我一語,群眾笑聲朗朗,李光頭高昂亢奮,林紅無動於衷。
李光頭搖身一變成了儒家弟子以後,從此書生意氣,經常妙語連珠,偶爾粗話髒話。林紅聽到李光頭粗話髒話的時候,就會在心裡說:
「狗改不了吃屎。」
林紅知道李光頭是一個什麼貨色,她沒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心想李光頭哪怕有孫悟空的本事,變來變去還是一個癩蛤蟆加牛糞的李光頭;好比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到頭來也還是猴子一隻。
那天晚上宋鋼沒有赴約來到小樹林,來了一個哈哈大笑的李光頭,林紅氣得咬牙切齒,回到家中就把宋鋼從心裡刪除出去了。幾天以後在大街上遠遠見到宋鋼時,林紅冷笑了幾下,心想這人是個地道的傻瓜,這傻瓜再也沒有機會了。林紅迎面走去,她告訴自己要對宋鋼視而不見。沒想到從遠處走來的宋鋼一看見林紅,立刻轉身躲開了。後來的曰子,宋鋼每次見到林紅都是迅速地躲開,完全是李光頭要求的那樣,見到林紅就像是見到了麻風病人一樣逃之天天。看著一次次遠遠躲開的宋鋼,林紅心裡的驕傲也一次次溜走了,到頭來林紅悵然若失,宋鋼離去的身影讓她感到了失落。
宋鋼重新回到了林紅的心裡,而且根深蒂固了。林紅發現自己心裡奇怪的變化,宋鋼越是躲著自己,自己越是喜歡他。在那些月光明媚或者陰雨綿綿的晚上,林紅人睡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著宋鋼英俊的容貌,想著宋鋼的微笑,想著宋鋼低頭沉思的模樣,想著宋鋼看到自己時憂傷的眼神,所有的宋鋼都讓林紅備感甜蜜。久而久之,林紅在入睡之時對宋鋼的回想變成了思念之情,彷彿宋鋼已經是她的戀人了,彷彿是遠在他鄉的戀人,讓她的思念之情猶如細水長流。
林紅相信宋鋼暗戀自己,相信宋鋼躲著她是因為李光頭。林紅一想到李光頭就氣得臉色蒼白,李光頭窮凶極惡的模樣,讓劉鎮的年輕人都不敢追求她了,劉鎮的那些年輕人在林紅眼裡個個都是窩囊廢。宋鋼不是窩囊廢,林紅這樣想。林紅很多次想像宋鋼主動來追求她的情景,每一次宋鋼都是害羞地來到她的家中,害羞地說出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林紅心想這就是宋鋼,一個不知所措的宋鋼。每當想像消失以後,林紅就會搖頭歎息,她知道宋鋼永遠不會主動出現在她的家門口,她覺得應該是自己再次主動的時候了。她給宋鋼寫了一張紙條,七行八十三個字,還有十三個標點符號。裡面用了五十一個字臭罵李光頭,剩下的三十二個字要求宋鋼在晚上八點鐘出來,這次約會的地點改到了一座橋下,就是宋凡平在文革中揮舞紅旗的那座橋下。林紅把紙條疊成了蝴蝶的形狀,藏在一條嶄新的手帕裡,在宋鋼下班的時候守候在街邊。林紅紙條裡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求宋鋼赴約的時候將手帕還給她。林紅堅信有了這句話,宋鋼一定會來到。
那是深秋時節,天空裡飄揚著濛濛細雨,林紅撐著一把雨傘站在一棵梧桐樹下,從樹葉上滴落下來的雨水打在她的雨傘上,嘀嗒嘀嗒地響著。林紅的眼睛望著灰濛濛的街道,一些雨傘在來來去去,幾個沒有雨傘的年輕人橫衝直撞地奔跑著。林紅看見了宋鋼,在街道對面奔跑過來,宋鋼的外衣沒有穿在身上,而是在他的手上。宋鋼雙手撐開外衣遮擋著濛濛細雨,奔跑過來時他的外衣像旗幟一樣飄揚。林紅趕緊走到街道對面,她用雨傘擋住了宋鋼,她看到宋鋼的身體剎車似的滑了過來,差點撲在了她的雨傘上。林紅移開雨傘時,看到了宋鋼吃驚的表情,林紅將手帕塞到了宋鋼的手中,隨即轉身離去。林紅走出了十多米以後,回頭看了看宋鋼,她看到了一個目瞪口呆的宋鋼,一個雙手捧著手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宋鋼。宋鋼的外衣掉落在地,幾隻走過的腳踩在了他的外衣上。林紅扭回頭來,撐著雨傘微笑地走去,接下去的情景她就不知道了。
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曰子裡,宋鋼喪魂落魄了。宋鋼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中的,他心跳不已地打開了手帕,看到了裡面疊成蝴蝶般的紙條,他雙手顫抖著拆開紙條,林紅疊得十分複雜,讓宋鋼總覺得自己拆錯了。宋鋼花了很多時間才把紙條拆開,他呼吸急促地把林紅寫下的八十三個字讀了一遍又一遍,鄰居下班回來的腳步聲讓他幾次匆忙地將紙條塞進口袋裡,他以為是李光頭回來了。當鄰居打開了隔壁的屋門後,他才鬆了一口氣,重新將紙條拿出來,繼續心驚肉跳地讀著。然後他抬起頭來,激動不安地望著窗玻璃上歪曲流淌的雨水,心裡已經被撲滅的愛情火焰,因為這張紙條重新熊熊燃燒。
宋鋼太想去和林紅見面了,他幾次走到了門口,打開屋門後他又想到了李光頭,他的雙腿就跨不出去了,他迷惘地看了看屋外的濛濛細雨,又把屋門關上。最後是林紅紙條裡結尾的那句話,就是要宋鋼把手帕還給她的那句話,讓宋鋼找到了說服自己的理由,他毅然地走了出去。
這時候李光頭應該下班回家了,他恰好有事耽擱在工廠裡,這就給了宋鋼一次機會。宋鋼在讀著林紅的紙條時一直害怕李光頭會回來,所以他走出屋門以後一路狂奔到了那座橋下,他知道只要遇到了李光頭,李光頭只要叫住了他,他就沒有勇氣再去那座橋下了。宋鋼走下河邊的台階,站到橋下時是傍晚六點鐘,還有兩個小時,林紅才會來到。
宋鋼渾身哆嗦地站在那裡,頭頂的橋上有很多腳步在走動,發出的聲響像是有很多人在他家的屋頂上走動一樣,他看著逐漸黑暗下來的河水在雨點下波動時點點滴滴,彷彿河水也在哆嗦。宋鋼在橋下百感交集,一會兒激動,一會兒沮喪,一會兒充滿了嚮往之情,一會兒又湧上了絕望之感。他在經歷了一個多小時的焦慮不安之後,天色完全黑暗下來時,他也漸漸平靜下來了。李蘭臨終時哀傷的眼神出現了,宋鋼再一次拒絕了幸福,他暗暗發誓不能對不起李光頭,他告訴自己到這裡來不是和林紅約會,是為了把手帕還給她。他把林紅的手帕舉到黑暗的眼前,告別似的看了一眼,堅定地放進了口袋,然後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輕鬆了很多。
林紅是晚上八點半的時候出現的,她撐著雨傘走下了台階,向著橋下張望了一會兒,她看到了一個高高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她確定那是宋鋼,不是身材粗短的李光頭,她莞爾一笑,放心地走了過去。
林紅走到了橋下,走到宋鋼身旁時她收起了雨傘,在手裡甩動了幾下,她抬頭看著宋鋼,黑暗裡看不清宋鋼臉上的神色,她聽到了宋鋼緊張不安的呼吸,她感到了宋鋼抬起的右手,她低頭仔細看了看,看到了自己的手帕,心裡「咯登」一下。她沒有去接宋鋼還給她的手帕,她知道只要接過手帕,那麼這次約會就結束了。她扭過頭去,看著河面上閃爍出來的絲絲亮光,那些亮光來自上面街道的路燈。她聽著宋鋼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不由偷偷笑了一下,她說:
「說話呀,我不是來聽你喘氣的。」
宋鋼的右手抖動了兩下,聲音哆嗦著說:「這是你的手帕。」
林紅生氣地說:「你就是來還手帕的?」
宋鋼點點頭,仍然哆嗦地說:「是。」
林紅搖了搖頭,在黑暗裡苦苦一笑,然後她抬起頭看著宋鋼,傷心地說:「宋鋼,你不喜歡我?」
宋鋼在黑暗裡仍然不敢面對林紅,他轉過臉去,聲音淒涼地說:
「李光頭是我的兄弟……」
「別提那個李光頭,」林紅打斷宋鋼的話,她斬釘截鐵地告訴宋鋼,「哪怕我不和你好,我也絕不會去和李光頭好。」
宋鋼聽了這話以後垂下了頭,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林紅看著他彷彿知錯的樣子有些心疼,她咬了咬嘴唇,溫柔地說:
「宋鋼,這是最後一次了,你好好想想,以後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林紅說著聲音憂傷起來,她說:「以後我就是別人的女朋友了。」
林紅說完以後,在黑暗裡充滿期待地看著宋鋼,可是她聽到的仍然是那句話,宋鋼低聲說著:
「李光頭是我的兄弟……」
林紅傷心極了,她轉臉重新看著河面上的亮光,她感到宋鋼拿著手帕的右手一直舉著。她沉默著,宋鋼也沉默著。過了一會,林紅悲哀地問:
「宋鋼,你會游泳嗎?」
宋鋼不知所措地點點頭,他說:「會游泳。」
「我不會游泳,」林紅自言自語,她轉過臉來看著宋鋼,「我跳進河裡會不會淹死?」
宋鋼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話,他無聲地看著林紅。林紅伸手在黑暗裡摸了一下宋鋼的臉,宋鋼像是觸電似的渾身震動了一下。林紅指著河水,發誓似的對宋鋼說: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喜歡我嗎?」
宋鋼嘴巴張了張,沒有聲音。林紅的手仍然指著河水,她說:
「你要是說不喜歡,我就立刻跳下去。」
宋鋼被林紅的話嚇傻了,林紅低聲喊叫了:「說呀!」
宋鋼聲音哀求似的說:「李光頭是我的兄弟。」
林紅絕望了,她沒想到宋鋼還是說這句話,她咬牙對宋鋼說:「我恨你!」
說完林紅縱身跳進了河水裡,河面上的亮光在那一瞬間粉碎了。宋鋼看著林紅的身體在黑暗裡跳進了河水,濺起的水花像冰雹一樣砸在他的臉上,他看著林紅的身體消失了,又掙扎著衝破水面。宋鋼這時跳了下去,他跳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把掙扎著浮上來的林紅壓了下去,林紅的雙手緊緊抓住了他胸口的衣服,他雙腳踩著河水,雙手使勁將林紅托出水面,林紅嘴裡的水噴了出來,噴在了他的臉上,他抱著林紅的身體,雙腳踩著河水,向著岸邊游去,他感到林紅的雙手摟住自己的脖子了。
宋鋼把林紅抱上了台階,他跪在台階上,低聲喊叫著林紅的名字,他看到林紅的眼睛睜開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抱著林紅,他嚇得趕緊鬆開手,站了起來。林紅的身體斜躺在台階上,她一聲聲咳嗽著,嘴裡吐著河水,然後她蜷曲地坐了起來,低垂著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濕淋淋的林紅在冷風裡渾身發抖,她坐在那裡等待著宋鋼走過來抱住她,就像剛才在河水裡那樣緊緊地抱住她。可是同樣濕淋淋的宋鋼卻只知道站在那裡,只知道自己一陣陣地發抖。林紅傷心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上了台階,她的身體搖搖晃晃,宋鋼卻不知道跟上去扶她一下。林紅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渾身發抖地走了上去,她感到宋鋼跟在身後,她沒有回頭,一直走到了大街上,這時她聽不到宋鋼的腳步聲了,她仍然沒有回頭,她的淚水在臉上的雨水裡流著,在細雨濛濛的大街上走去。
宋鋼走上大街以後就站住了,他心如刀絞,看著林紅低垂著頭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走去,林紅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細雨在路燈裡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空蕩蕩的街道沉睡般的安靜。宋鋼看著林紅的身影漸漸遠去,他抬起左手擦著眼睛上的淚水和雨水,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李光頭已經躺進被窩了,聽到宋鋼開門進來,他拉亮了電燈,腦袋伸出被窩,叫了起來:
「你跑到哪裡去啦?我等了又等……」
李光頭裹著被子坐起來,看著濕淋淋的宋鋼坐在了凳子上,李光頭沒有注意宋鋼喪魂落魄的神色,他繼續叫著:
「你也不做晚飯,我李廠長辛苦了一天,回到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連個剩飯剩菜都沒有,我等了又等,只好上街去吃包子了。」
李光頭喊叫後,問宋鋼:「你吃過晚飯了嗎?」
宋鋼迷惘地看著李光頭,那神情像是不認識李光頭,李光頭吼叫了:「他媽的,你吃過沒有?」
宋鋼渾身一顫,他終於聽清了李光頭的話,搖搖頭低聲說:「沒吃過。」
「我知道你沒吃。」李光頭得意地從被窩裡拿出一隻碗來,裡面放著兩個包子,他把碗遞給宋鋼,「快吃,還熱著呢。」
宋鋼歎息一聲,伸手接過那只碗放在了桌子上,繼續迷惘地看著李光頭。李光頭指著桌上的包子又叫了一聲:
「吃呀!」
宋鋼又歎息了一聲,他搖著頭說:「不想吃。」
「這是肉包子!」李光頭說。
李光頭看到宋鋼坐著的凳子下面積了一大攤水,水向著四面八方流淌,有幾股水流已經到床底下去了,宋鋼的衣服還在往下淌著水。這時李光頭才注意到宋鋼不是被雨水淋濕的,宋鋼像是剛剛被人從河裡撈上來,李光頭驚訝地說:
「你怎麼像一條落水狗?」
接著李光頭看到了宋鋼右手捏著的手帕,手帕也在濕淋淋地往下滴水,李光頭指著手帕問:
「這是什麼?」
宋鋼低頭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手帕,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記得自己是拿著手帕跳進河水裡把林紅救到岸上,沒想到手帕還在手裡。李光頭從被窩裡爬了出來,他意識到了什麼,疑神疑鬼地看著宋鋼:
「誰的手帕?」
宋鋼把手帕放在了桌子上,抹了抹臉上的水流,神情黯然地說:「我去見林紅了。」
「他媽的。」
李光頭罵了一聲後,看到宋鋼連著打了三個噴嚏,他沒再罵下去,他讓宋鋼趕快脫了衣服,趕快鑽到被窩裡去,說著他自己也打了一個噴嚏,他立刻縮進了被窩。宋鋼點點頭,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脫下濕淋淋的衣服褲子,他鑽進被窩時想起了什麼,又爬出來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了林紅的紙條,這已經不是紙條,是紙團了。宋鋼把濕成一團的紙條遞給李光頭,李光頭滿臉疑惑地接了過去,他問:
「這是什麼?」
宋鋼咳嗽著說:「林紅的信。」
李光頭聽說是林紅的信,半個身體從被窩裡出來了,他小心翼翼地將濕紙團打開來,字跡上的墨水已經化開,模模糊糊像一幅山水畫了。李光頭乾脆跳下了床,站到桌子上面,將紙條展開來貼在耀眼的燈泡上,燈泡把濕紙條烤乾後,李光頭仍然看不清上面寫了些什麼,他只好去問宋鋼:
「林紅寫了什麼?」
宋鋼已經躺進了被窩,他閉著眼睛說:「你把燈關了。」
李光頭趕緊關了電燈,躺進自己的被窩。兄弟兩個躺在兩張床上,宋鋼一邊咳嗽,一邊打著噴嚏,斷斷續續地將晚上的事全部告訴了李光頭。李光頭一聲不吭地聽著,等宋鋼說完了,他輕輕叫了一聲:
「宋鋼。」
宋鋼「嗯」了一聲,李光頭小心地問:「你沒有送林紅回家?」
宋鋼感冒似的嗡嗡地說:「沒有。」
李光頭在黑暗裡無聲地笑了,他再次輕輕地叫了一聲「宋鋼」,宋鋼仍然是「嗯」了一下,李光頭充滿感情地說: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宋鋼那邊沒有反應,李光頭連著叫了幾聲「宋鋼」,宋鋼才答應一聲,李光頭還想和宋鋼說話,宋鋼聲音疲憊地說:
「我要睡覺了。」
宋鋼不斷咳嗽著度過了這個陰雨之夜,有時他覺得自己睡著了,有時他覺得自己仍然醒著,他睡著的時候覺得是昏昏沉沉,彷彿是在水中沉浮;醒著的時候覺得喘不過氣來,彷彿胸口壓了一塊大石頭。直到早晨的陽光從窗口照射進來,陽光讓宋鋼睜開了眼睛,他才覺得自己真正睡著了。宋鋼看到了一個雨過天晴的早晨,屋簷仍然在滴水,窗玻璃上仍然映著水珠,可是陽光讓整個屋子燦爛起來了。麻雀在屋外的樹上嘰嘰喳喳地嗚叫著,鄰居們響亮地說著話,宋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終於度過了艱難和壓抑的夜晚,這個美好的早晨讓宋鋼心情舒暢了。宋鋼從床上坐起來,看到李光頭還在蒙頭大睡,他像往常那樣叫了起來:
「李光頭,李光頭,該起床啦!」
李光頭的腦袋從被子裡猛地伸了出來,宋鋼撲哧笑了,李光頭揉著眼睛不知道宋鋼笑什麼,宋鋼說李光頭剛才像烏龜腦袋那樣伸了出來。宋鋼說著表演了起來,他把被子蒙住自己,在被子裡弓起身體聲音嗡嗡地問李光頭,像不像烏龜?隨後腦袋突然伸了出來,並且伸長了脖子定格在了那裡。李光頭揉著眼睛嘿嘿地笑了,他說:
「像,真像烏龜。」
然後李光頭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他吃驚地看著宋鋼。宋鋼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那樣跳下了床,從櫃子裡找出一身乾淨衣服穿上,往牙刷上擠上了牙膏,拿起臉盆和杯子,把毛巾搭在肩膀上,打開屋門走到井邊去洗漱了。李光頭聽著宋鋼在井邊和幾個鄰居說話,說話間還有宋鋼輕微的笑聲,李光頭滿腹狐疑地搔了搔腦袋,罵了一聲:
「他媽的。」
宋鋼平靜地度過了這一天,他偶爾也想起了昨晚發生在橋下河水裡的事,想起了濕淋淋的林紅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那一刻他恍惚了一下,隨即他就回過神來,不再繼續想下去了。度過了一個激烈的夜晚之後,宋鋼反而獲得了真正的平靜。昨晚與林紅生離死別般的經歷,就像是一個故事的結尾,現在這個讓宋鋼喘不過氣來的故事終於結束了,應該是一個新的故事開始的時候了。如同雨過天晴一樣,宋鋼的心情終於晴朗起來了。
這天下班以後,李光頭提著幾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回家,宋鋼已經做好了晚飯,李光頭一臉壞笑地將蘋果放在了椅子上,一邊吃著飯,一邊繼續壞笑地看著宋鋼。李光頭的壞笑讓宋鋼心裡很不踏實,他不知道李光頭又在打什麼壞主意了。吃過晚飯,李光頭開口說話了,他告訴宋鋼,他去針織廠偵查過了,林紅今天沒有上班,她病了發燒了,一天都躺在家裡的床上。李光頭用手指敲著桌子,對宋鋼說:
「你馬上去林紅家。」
宋鋼吃了一驚,疑惑地看了看滿臉得意的李光頭,又去看看放在椅子上的蘋果,以為李光頭是讓他帶著蘋果去探望林紅。宋鋼搖著頭說:
「我不能去,更不能帶著蘋果去。」
「誰讓你帶蘋果?蘋果是我帶著去的。」李光頭拍著桌子站了起來,將那條已經晾乾疊好的手帕遞給宋鋼,「這個你帶去,還給她。」
宋鋼仍然疑惑地看著李光頭,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李光頭站在那裡,眉飛色舞地向宋鋼講解了他的計劃。他讓宋鋼拿著手帕先走進林紅的屋子,他自己提著蘋果守候在屋外。宋鋼走到林紅的床前應該無聲地站著,當昏睡的林紅睜開眼睛看到宋鋼時,宋鋼立刻冷冷地說一句「這下你該死心了吧」,說完後就把手帕扔在林紅的床上,然後轉身出來,一秒鐘都不要耽擱。宋鋼出來以後,就輪到李光頭提著蘋果進去了,對絕望中的林紅進行一番心靈的安撫。李光頭把他的計劃講解完了以後,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得意地對宋鋼說:
「這樣一來,林紅對你就徹底死心了,對我就開始真正動心了。」
宋鋼聽完了李光頭的計劃後垂下了頭,李光頭被自己的錦囊妙計所陶醉,他興致勃勃地問宋鋼:
「這是不是一條毒計?」
看到宋鋼低垂著頭一言不發,李光頭擺擺手說:「行啦,你該走啦。」
宋鋼難過地搖了搖頭,他不願意去,他說:「那句話我說不出口。」
李光頭不高興了,他伸開左手,用右手把左手的五個手指一個個彎下來,他說:「你想想,你給我出的五招,什麼旁敲側擊、什麼單刀直人、什麼兵臨城下、什麼深入敵後、什麼死纏爛打,沒有一招有用,沒有一條是毒計,你這個狗頭軍師一點都不實用,到頭來全靠我自己想出了一條真正的毒計……」
說到這裡,李光頭給自己豎起了大拇指,又用大拇指向門外指了指:「快去吧。」
宋鋼還是搖著頭,他咬著嘴唇說:「那句話我真的說不出口。」
「他媽的。」李光頭罵了一聲,然後親切地叫了一聲「宋鋼」,親切地說:「我們是兄弟,你就幫我這一次吧。我對天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肯定不讓你幫忙了。」
李光頭說著把宋鋼從椅子里拉了起來,又把宋鋼推到了門外。他把手帕塞到宋鋼手裡,自己提著蘋果,兄弟兩個向著林紅家走去了。這是黃昏時刻,街道仍然在散發著潮濕的氣息,李光頭右手提著蘋果走得神氣活現,宋鋼左手捏著手帕走得心灰意冷。李光頭一路上喋喋不休說了很多鼓勵宋鋼的話,還向宋鋼開出了一張張空頭支票。李光頭向宋鋼保證,當他和林紅相好以後,他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給宋鋼找一個比林紅還要漂亮的女朋友。劉鎮沒有,就到別的鎮上去找;別的鎮裡沒有,就到市裡去找;市裡沒有,就到省裡去找;省裡沒有,就到全中國去找;全中國沒有,就到全世界去找。李光頭嘿嘿笑著說:
「說不定給你找到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朋友,讓你住洋房,吃洋飯,睡洋床,摟洋姑娘腰,親洋姑娘嘴,生下一男一女土洋結合的雙胞胎……」
李光頭神采飛揚地描繪著宋鋼的洋未來,宋鋼低垂著頭走在我們劉鎮的土包子街上。李光頭說的話宋鋼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機械地跟隨著李光頭的腳步往前走,當李光頭站住腳和路上的行人說話時,宋鋼也站住了,抬起頭來迷惘地看著西下的夕陽。李光頭說完繼續往前走,宋鋼重新低垂著頭跟著走去。我們劉鎮的群眾看到李光頭手裡提著蘋果,高聲問道:
「走親訪友吧?」
「豈止是走親訪友。」李光頭得意地回答。
他們來到了林紅家的院子門口,李光頭站住腳拍拍宋鋼的肩膀說:「看你啦!我在這裡等待你勝利的消息。」
李光頭說完又深情地補充了一句,這是他的撒手鑭,他說:「記住了,我們是兄弟。」
宋鋼看了看夕陽裡李光頭通紅的笑臉,搖搖頭苦笑了一下,轉身走進了林紅家的院門。宋鋼唐突地出現在林紅家門口時,林紅的父母正在吃晚飯,他們有些吃驚地看著宋鋼,顯然他們知道昨晚發生的事。宋鋼覺得自己應該說兩句話,可是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話都想不起來了。沒有說話,宋鋼覺得自己的雙腿就跨不進去。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候,林紅的母親起身招呼他了:
「進來呀。」
宋鋼的雙腿終於跨進去了,他走到了屋子中間後不知道接下去應該怎樣,他木然地站在那裡。林紅母親微笑著打開了林紅臥室的門,悄聲告訴宋鋼:
「她可能睡著了。」
宋鋼木然地點點頭,走進了那間被晚霞映紅的屋子,他看到林紅睡在床上像小貓那樣安靜,他不安地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林紅的床前。隆起的被子顯示了林紅柔和的身段,林紅的頭髮遮掩了美麗的臉,宋鋼覺得自己血往上湧,心跳越來越快。也許是感受到了有一個身影移動到了床前,林紅微微睜開了眼睛,她先是嚇了一跳,當她看清楚是宋鋼站在床前時,臉上出現了驚喜的笑容。她閉上眼睛抿嘴笑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抬起了右手,她的手伸向了宋鋼。
這時宋鋼想起來自己應該做什麼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乾巴巴地說:「這下你該死心了吧。」
林紅像是被子彈擊中似的渾身一顫,她瞪大眼睛看著宋鋼,那一瞬間宋鋼看見了她眼睛裡的恐懼,隨即她的眼睛痛苦地閉上了,淚水流出了她的眼角。宋鋼渾身哆嗦著把手帕輕輕放在了林紅的被子上,轉身以後逃命似的衝出了林紅的屋子,他走向大門時好像聽到林紅的父母說了什麼,他遲疑了一下後,還是奪門而出了。
守候在外面的李光頭看到宋鋼臉色慘白地跑了出來,那模樣像是死裡逃生,李光頭喜氣洋洋地迎上去,問宋鋼:
「勝利啦?」
宋鋼痛苦地點點頭,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永不回頭似的疾步走去。李光頭看看宋鋼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
「哭什麼?」
接下去李光頭像是梳理頭髮一樣,摸了摸自己亮閃閃的光頭,又掂了掂手中的蘋果,邁著功成名就的步伐走了進去。
林紅的父母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時,李光頭進來了,李光頭笑呵呵地叫著「伯父伯母」,笑呵呵地走進了林紅的屋子,笑呵呵地回頭關上了林紅的屋門,關門的時候還對林紅父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讓林紅的父母摸不著頭腦,兩個人站在那裡面面相覷。
李光頭笑呵呵地走到了林紅的床前,笑呵呵地說:「林紅,聽說你病了,我買了蘋果來看你。」
此刻的林紅還沒有從剛才的打擊中解放出來,她無聲地看著李光頭,眼神疑惑不解。李光頭看到林紅沒有叫著讓他滾蛋,心裡一陣暗喜,他在林紅的床邊坐了下來,將蘋果一隻隻拿出來,放在林紅的枕頭旁,同時吹噓道:
「這可是劉鎮有史以來最紅最大的蘋果,我跑了三家水果店才挑選到的。」
林紅仍然是無聲地看著李光頭,李光頭以為自己馬到成功了,他溫柔地抓起了林紅的右手,一邊撫摸著,一邊就要往自己的臉上貼。這時林紅突然清醒過來了,她猛地縮回自己的手,發出了一聲讓人膽戰心驚的喊叫。
林紅的父母聽到女兒的驚叫,推門衝了進去,看到女兒害怕地縮在床角,手指著李光頭彷彿要拚命一樣,林紅喊著:
「滾!滾出去!」
李光頭還沒來得及解釋,就像上次那樣抱頭鼠竄了。林紅的父母這次沒有用上掃帚和雞毛撣子,他們赤手空拳把李光頭打出門去,打到了大街上。林紅的父母當著圍觀的群眾,再次破口大罵,癩蛤蟆和牛糞也再次用上了,還新加上了流氓、二流子、壞蛋等等超過十個難聽的詞彙。
林紅的父母罵到一半想起了自己的女兒,趕緊跑回屋裡去。李光頭悻悻地站在那裡,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罵人話,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了。圍觀的群眾嬉笑地看著李光頭,紛紛向他打聽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沒什麼事。」李光頭若無其事地擺擺手,輕描淡寫地說,「也就是愛情引起了一些小小糾紛。」
李光頭說著正要轉身離去,林紅的父母捧著蘋果出來了,他們叫住李光頭,如同向敵人扔手榴彈一樣,把蘋果向李光頭身上砸去。李光頭左躲右閃,等林紅的父母扔完了蘋果回去後,他一臉無辜地對圍觀的群眾搖搖頭,蹲下去將砸破的蘋果一個個撿起來,一邊撿著,一邊告訴群眾:
「這是我的蘋果。」
然後李光頭雙手捧著他的破蘋果神情坦蕩地走去了。我們劉鎮的群眾看著他將一個蘋果往衣服上擦了擦,舉到嘴邊大聲咬了一口,嘴裡嘟噥了一聲「好吃」。李光頭嚼著蘋果走去時,群眾聽到他嘴裡念起了毛主席詩詞:
「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