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頭的名字叫李光,他母親為了省錢,為了一年裡少付幾次理發的錢,每次都讓理髮師給他推個光頭。於是這個叫李光的孩子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就有了李光頭的綽號。從小到大,別人都這麼叫他,連他的母親也叫他李光頭了,他母親叫他李光的時候,常常不知不覺地滑了過去,多叫出來一個「頭」字,後來乾脆就叫他李光頭了。哪怕他的頭髮長出來了向草垛一樣亂蓬蓬,別人還是叫他李光頭。李光頭長大成人以後,心想反正有沒有頭髮都是個「李光頭」,乾脆給自己弄了個正宗的光頭。當時的李光頭還不是我們劉鎮的巨富,還是我們劉鎮的窮小子,他發現保持一個正宗的光頭不容易,要比留上頭髮的人多花一倍的錢。為此他到處炫耀,他說做個正宗的窮人開銷也大啊!他的兄弟宋鋼每個月也就是理一次發,他每個月起碼兩次去理髮店,讓理髮師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是刮鬍子似的把他的腦袋刮了又刮,刮得像綢布那樣光溜溜,刮得比那把刀還要明晃晃,才刮出了一個正宗的李光頭,一個名不虛傳的李光頭。
李光頭的母親李蘭是在兒子十五歲那一年離開人世的。李光頭說他母親是個愛面子的女人,說他父親和他自己都是不要臉的東西。李光頭伸出一根手指說:丈夫是殺人犯,兒子是殺人犯的女人,在這世上可能還有幾個;丈夫在廁所裡偷看女人屁股被抓,兒子在廁所裡偷看女人屁股也被抓,這樣的女人世上可能只有他母親一個了。
那年月很多男人都在廁所裡偷看女人的屁股,很多男人都平安無事。李光頭偷看時被他們活捉了還被他們遊街,李光頭的父親偷看時掉進了糞池淹死。李光頭覺得他父親是世上最倒霉的人,看一眼女人的屁股丟了自己的性命,這是貨真價實的賠本買賣,就好似丟了西瓜撿芝麻的買賣也比他父親的上算;李光頭覺得自己是其次倒霉的人,他也是做了一筆拿西瓜換芝麻的買賣,謝天謝地的是他保住了性命的本錢,李光頭後來用五十六碗三鮮面扭虧為盈。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李光頭的母親沒有青山沒有柴,這父子倆個人的倒霉最後全堆到了她身上,清白無辜的李蘭就成了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李光頭不知道他父親那次看到了幾個屁股,根據自己的經驗,可以斷定他父親的身體當初放進去太深了。他一定是想看清楚女人的那些陰毛,將自己的身體逐漸下探,他的兩條腿差不多都騰空了,他全身的重量都抵押在兩隻手上了,他的手緊緊抓在了屁股坐的木框上,那地方有無數的屁股坐過了,那地方被磨得亮晃晃滑溜溜。這個倒霉的人很可能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陰毛們,他的兩隻眼睛肯定瞪得跟鳥蛋一樣圓了,糞池裡的惡臭肯定熏得他眼淚直流,流出的眼淚肯定讓他的眼睛又癢又酸,那時候他肯定還捨不得眨一下眼睛。激動和緊張讓他手上滲滿了汗水,汗水讓他抓著木框的手越來越滑。
就在這時候,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一邊解著褲子上的紐扣,一邊急匆匆地跑進了廁所,他看到廁所裡空無一人,只有翹起的倆條腿,他嚇得大叫一聲。這一聲撞見了鬼似的驚叫,把李光頭全神貫注的父親嚇得魂飛魄散,他雙手一鬆,一頭栽進泥漿似的又厚又黏的糞池裡。泥漿似的糞便幾秒鐘的時間就塞滿了他的嘴巴和他的鼻孔,緊接著又塞滿了他的氣管,李光頭的父親就這樣活活地被憋死了。
這個失聲驚叫的男人就是宋鋼的父親宋凡平,後來成了李光頭的繼父。當李光頭的親生父親一頭栽進糞池以後,他的繼父站在那裡驚魂未定,他覺得自己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那兩條翹起的腿一下子就沒了。他的額頭上滲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心裡想難道大白天還有鬼?這時候隔壁女廁所裡響起了尖叫聲,李光頭的父親掉進糞池時像顆炸彈,將她們的光屁股上濺滿了糞便,她們嚇得跳了起來,回頭往下一看,看到糞池裡有一個人。
接下去是一片混亂,幾個女人像夏天的知了一樣叫個不停,引來很多男群眾也引來了很多女群眾。有一個女的忘了穿上褲子就跑到了廁所外面,她看到男群眾都在如饑似渴地看著自己,她哇哇叫著又逃進了廁所。屁股上滿是糞便的幾個女人發現她們帶來的紙不夠用,就央求外面的男群眾幫她們多採些樹葉,三個男人立刻爬上了一棵梧桐樹,將上面寬大的梧桐葉席捲掉了一半,再讓一個聞訊趕來的姑娘送進去,幾個女人就在裡面翹起了幾個屁股,用梧桐葉將濺在屁股上的糞便擦了又擦。
在另一端的男廁所裡已經站滿了議論紛紛的男群眾,他們通過十一個拉屎的座位往下看著李光頭的父親,他們討論著他是死是活,又討論著如何把他弄上去,有人說是用竹竿把他撈起來,立刻有人說不形,說用竹竿最多也就是撈一隻母雞上來,想撈一個人上來要用鐵棍,竹竿肯定會斷,可是上哪裡去找這麼長的鐵棍?
這時候李光頭後來的繼父,那個名叫宋凡平的人走到了廁所外面的糞池旁,外面的糞池是讓環衛工人抽糞用的,宋凡平毅然地跳了下去。這就是為什麼李蘭後來會深愛這個男人。當所有的男人都站在那裡賣弄嘴皮子的時候,這個男人竟然跳進了糞池。他胸口以下的身體都淹沒在糞便中,他舉著雙手,緩慢地在糞便裡移動,糞蛆都爬到了他的脖子和臉上,她扔然舉著手移動著,只是當糞蛆爬到他嘴上、眼睛上、鼻孔和耳朵時,他才伸手將它們彈走。
宋凡平移動到了糞池的裡面,將李光頭的父親托在手臂上,又慢慢地移出來,一到外面的糞池後,他將李光頭的父親舉了起來,放到了岸上,然後雙手抓住池邊爬了上去。
擁擠在糞池邊的男女群眾呼呼地往後退去,他們看到滿身糞便和蛆蟲的李光頭父親和宋凡平,他們全身都是雞皮疙瘩,他們捏著鼻子捂著嘴,他們「哎喲哎喲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宋凡平上來以後,蹲在了李光頭父親的身旁,伸手在他的鼻孔放了一會,又在他的胸口放了一會,站起來對群眾說:
「他死了。」
然後高大魁梧的宋凡平背著李光頭的父親走去了,當初的情景比後來李光頭遊街時還要轟動,一個渾身糞便的活人背著一個渾身糞便的死人,他們身上的糞便一路往下掉,陣陣臭氣漂過了兩條大街和一條小巷。差不多有兩千多人前來觀賞,有一百多個人叫嚷著他們的鞋子被踩掉了,有十多個女人叫嚷著被下流男人摸了屁股,還有幾個男人一路上破口大罵,他們口袋裡的香煙被人偷走了。在兩千多人的浩浩蕩蕩裡,李光頭前後兩個父親來到了李光頭的家門口。
那時候李光頭還在母親的肚子裡,他那可憐的母親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她挺著碩大的肚子靠在門框上,她看著自己的丈夫從一個男人的背上下來,歪斜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看著死去的丈夫,好像是一個陌生人躺在那裡。她的眼睛讓人覺得空空蕩蕩的,裡面什麼都沒有。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像個假人似的靠在那裡,她分辨不清此刻發生了什麼,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站在門口。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頭的父親以後,走到了井邊,從井裡提起來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沖洗起自己。那時候還是五月的天氣,冰冷的井水從他的脖子灌進衣服裡去,他連著打了幾個冷戰。他用井水沖洗掉頭髮上的身上的糞便後,回頭看了一眼李蘭,李蘭當初彷彿失去了知覺的表情,讓他沒有立刻離去,讓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頭的父親。他將李光頭父親的遺體翻來覆去地沖洗了幾遍,然後站在那裡看著李蘭。李蘭木然的表情讓他搖了搖頭,他一把將李光頭的父親抱了起來,走到門口時,站在門口的李蘭還是一動不動,宋凡平只好側著身子把死人抱進了屋子。
宋凡平看到裡屋的枕套上、床單上和被子上都繡著大紅的「囍」字,這是新婚的痕跡。他抱著個死人站在那裡猶豫了一會兒,他沒有將李光頭濕淋淋的父親放到地上,而是放在了那張新婚不久的床上。當他轉身走出來時,李蘭扔然一動不動地靠在門框上,他看到屋外人山人海,人人臉上都是看戲的表情,他低聲對他說話,讓她趕緊回到屋子裡去,趕緊關上屋門。她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臉沒有轉過來看他一眼,她一直木然地站著。宋凡平只好自己點了點頭,濕淋淋地向著人群走去,圍觀的群眾看到他走過來,立刻為他閃出了一條道路,似乎他仍然是滿身的糞便。他們驚慌地躲開去,於是又有人的鞋被踩掉了,又有女人的屁股被人偷摸了。剛才冰冷的井水讓宋凡平接二連三地打起了噴嚏,他走出了小巷,走上了街道。人們重新圍攏過來,繼續樂此不疲地看著可憐的李蘭。
這時候李蘭的身體靠著門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兩腿伸開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緊緊抓住大地似的插進了泥土之中,她的額上滲滿了汗珠,她睜圓了眼睛無聲無息地看著圍觀的人群。有人發現她的褲子被裡面滲出來的血染紅了,這人驚慌地喊叫:
「你們看,你們看,她流血啦!」
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知道發生什麼了,她喊叫起來:「她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