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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來,我一直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我居住的地方名叫煙,我的寓所是一間臨河的平房,平房的結構是缺乏想象力的長方形,長方形暗示了我的生活是如何簡潔與明確。
我非常欣賞自己在小城裡到處游蕩時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只有在陌生人的鞋後跟才會產生。雖然我居住在此已經很久,可我成功地捍衛了自己腳步聲的純潔。在街上世俗的聲響裡,我的腳步聲不會變質。
我拒絕一切危險的往來。我曾經遇到過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無疑是在傳達交往的欲望。我置之不理,因為我一眼看出微笑背後的險惡用心。微笑者是想走入我的生活,並且占有我的生活。他會用他粗俗的手來拍我的肩膀,然後逼我打開臨河平房的門。他會躺到我的床上去,像是躺在他的床上,而且隨意改變椅子的位置。離開的時候,他會接連打上三個噴嚏,噴嚏便永久占居了我的寓所,即便燃滿蚊香,也無法熏走它們。不久之後,他會帶來幾個身上散發著廚房裡那種庸俗氣息的人。這些人也許不會打噴嚏,但他們滿嘴都是細菌。他們大聲說話大聲嬉笑時,便在用細菌粉刷我的寓所了。那時候我不僅感到被占有,而且還被出賣了。
因此我現在更喜歡在夜間出去游蕩,這倒不是我懷疑自己拒絕一切的意志,而是模糊的夜色能讓我安全地感到自己游離於眾人之外。我已經研究了住宅區所有的窗簾,我發現任何一個窗口都有窗簾。正是這個發現才使我對住宅區充滿好感,窗簾將我與他人隔離。但是危險依然存在,隔離並不是強有力的。我在走入住宅區窄小的街道時,常常會感到如同走在肝炎病區的走廊上,我不能放棄小心翼翼。
我是在夜間觀察那些窗簾的。那時候背後的燈光將窗簾照耀得神秘莫測,當微風掀動某一窗簾時,上面的圖案花紋便會出現妖氣十足的流動。這讓我想起寓所下那條波光粼粼的河流,它流動時的曲折和不可知,曾使我的睡眠裡出現無數次雪花飄揚的情景。窗簾更多的時候是靜止地出現在我視野中,因此我才有足夠的時間來考察它們的光芒。盡管燈光的變化,與窗簾無比豐富的色彩圖案干擾了我的考察。但當我最後簡化掉燈光和色彩圖案後,我便發現這種光芒與一條盤踞在深夜之路中央的蛇的目光毫無二致。自從這個發現後,在我每次走入住宅區時,我便感到自己走入了千百條蛇的目光之中。在這個發現之後很久,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一天。一個年輕的女子向我走了過來。她走來是為了使我的生活出現缺陷,或者更為完美。總而言之,她的到來會制造出這樣一種效果,比如說我在某天早晨醒來時,突然發現臥室裡增加了一張床,或者我睡的那張床不翼而飛了。
事實上,我與外鄉人相識已經很久了。外鄉人來自一個長滿青草的地方,這是我從他身上靜脈的形狀來判斷的。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夏日的中午,由於炎熱他赤裸著上身,他的皮膚使人想起剛剛剝去樹皮的樹干。於是我看到他皮膚下的靜脈像青草一樣生長得十分茂盛。
我已經很難記起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認識外鄉人的,只是覺得已經很久了。但我知道只要細細回想一下,我是能夠記起那一日天空的顏色和樹木上知了的叫聲。外鄉人端坐在一座水泥橋的橋洞裡。他選擇的這個地方,在夏天的時候讓我贊歎不已。外鄉人是屬於讓我看一眼就放心的人,他端坐在橋洞裡那副安詳無比的模樣,使我向他走去。在我還離他十米遠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會去敲我長方形的門,他不會發現我的床可以睡覺可以做夢,我的椅子他也同樣不會有興趣。我向他走去時知道將會出現交談的結局,但我明白這種交談的性質,它與一個正在洗菜的女人和一個正在點煤球爐男人的交談截然不同。因此當他向我微笑的時候,我的微笑也迅速地出現。然後我們就開始了交談。
出於謹慎,我一直站立在橋洞外。後來我發現他說話時不斷做出各種手勢。手勢表明他是一個歡迎別人走入橋洞的人。我便走了進去,他立刻拿開幾張放在地上的白紙,白紙上用鉛筆畫滿了線條,線條很像他剛才的手勢。我就在剛才放白紙的地方坐了下去,我知道這樣做符合他的意願。然後我看到他的臉就在前面一尺處微笑,那種微笑是我在小城煙裡遇到的所有微笑裡,唯一安全的微笑。
他與我交談時的聲音很平穩,使我想起橋下緩緩流動的河水。我從一開始就習慣了這種聲音。鑒於我們相識的過程並不驚險離奇,他那種平穩的聲音便顯得很合適。他已經簡化了很多手勢,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去關注他的聲音。他告訴我的是有關定時炸彈的事,定時炸彈涉及到了幾十年前的一場戰爭。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上海守軍司令湯恩伯決定放棄蘇州、杭州等地,集中兵力固守上海。鎮守小城煙的一個營的國民黨部隊連夜撤離。撤離前一個名叫譚良的人,指揮工兵排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譚良是同濟大學數學專業的畢業生。在那個星光飄灑的夜晚,他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埋下了這十顆炸彈。譚良是最後一個撤離小城煙的國民黨軍官,當他走出小城,回首完成最後一瞥時,小城在星光裡像一片竹林一樣安靜。那時候他可能已經預感到,幾十年以後他會重新站到這個位置上。這個不幸的預感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成為現實。
盡管譚良隨同他的部隊進駐了上海。可上海解放時,在長長走過的俘虜行列裡,並沒有譚良。顯然在此之前他已經離開了上海,他率領的工兵排那時候已在舟山了。舟山失守後,譚良也隨之失蹤。在朝台灣潰退的大批國民黨官兵裡,有三個人是譚良工兵排的士兵。他們三人幾乎共同認為譚良已經葬身大海,因為他們親眼看到譚良乘坐的那艘帆船如何被海浪擊碎。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傍晚五點正,一個名叫沈良的老漁民,在舟山定海港踏上了一艘駛往上海的班輪。他躺在班輪某個船艙的上鋪,經過了似乎有幾十年般漫長的一夜搖晃。翌日清晨班輪靠上了上海十六鋪碼頭。沈良擠在旅客之中上了岸,然後換乘電車到了徐家匯西區長途汽車站。在那天早晨七點整時,他買到了一張七點半去小城煙的汽車票。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上午,他坐在駛往小城煙的長途汽車裡,他的鄰座是一位來自遠方的年輕人。年輕人因患眼疾在上海某醫院住了一個月,病愈後由於某種原因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小城煙。在汽車裡,沈良向這位年輕人講述了幾十年前,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指揮工兵排在小城煙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
外鄉人說:“十年前。”
外鄉人這時的聲音雖然依舊十分平穩,可我還是感覺到裡面出現了某些變化。我感到橋下的水似乎換了一個方向流去了。外鄉人的神態已經明確告訴我,他開始敘述另一樁事。
他繼續說:“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因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還沒有來到。於是我善意地糾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不。”外鄉人擺了擺,說,“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話,那是二十年前了。”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鄉人的個人生活出現了意外。這個意外導致了外鄉人在多月之後來到了小城煙。五月八日之後並不太久,他的眼睛開始不停地掉眼淚,與此同時他的視力也逐漸沉重起來。這些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家人。他隱約感到視力的衰退與五月八日發生的那件事有關。那件事十分隱秘,他無法讓別人知道。因此他束手無策地感覺著身外的景物越來越模糊與混濁。
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坐在陽台的椅子裡看報時,他把父親當成了一條扔在椅子裡的鴨絨被,走過去抓住了父親的衣領。兩日之後,幾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往黑暗的途中。於是他被送入了當地的醫院。
從那一日起,他不再對自己軀體負責。他聽任別人對他軀體發出的指揮。而他的內心則始終盤旋著那件十分隱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為何會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軀體坐上了汽車,然後又坐上了火車。火車駛入上海站後,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醫院。
在他住院後不到半個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個來自外地的年輕女子,在虹口區一條大街上,與一輛急駛過來的解放牌卡車共同制造了一起車禍。少女當即被送入外鄉人接受治療的醫院。四小時後少女死在手術台上。在她臨終前一小時,主刀醫生已經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因此與少女的父親,一個坐在手術室外長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討論了有關出賣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個男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慘禍弄得六神無主,他雖然什麼都答應了,可他什麼都沒有明白過來。年輕女子的眼球被取出來以後,由三名眼科醫生給外鄉人做了角膜移植手術。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鄉人眼睛上的紗布被永久地取走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疊紙扇在眼前扇了一下,於是黑暗消失了。外鄉人看到父親站在床前像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像他的父親。
外鄉人繼續在那張病床上睡了兩個夜晚,在九月三日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這天上午來到徐家匯西區長途汽車站,坐上了駛向小城煙的長途汽車。他的父親沒有與他同行,父親在送他上車以後便去了火車站,他將坐火車回家。
外鄉人沒有和父親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從未聽聞過的小城煙。他要去找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曾經有過一個名叫楊柳的女兒。楊柳十七歲時在上海因車禍而死。她的眼球獻給了外鄉人。這些情況是他病愈時一位護士告訴他的。他在那家醫院的收費處打聽到了楊柳的住址。楊柳住在小城煙曲尺胡同26號。上海通往煙是一條瀝青色的柏油馬路,在那個初秋陰沉的上午,重見光明後第三天的外鄉人,用他的眼睛注視著車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鄰座是一位老人,老人盡管穿戴十分整齊,可他身上總是散發著些許魚腥味。老人一直閉著眼睛,直到汽車駛過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睜開,那時候外鄉人依然望著窗外。在汽車最後四分之一的行程裡,老人開始說話。他告訴外鄉人他叫沈良,是從舟山出來的。老人還特別強調:“我從出生起,一直沒有離開過舟山。”
他們的談話並沒有就此終止,而是進入了幾十年前的那場戰爭。事實上整個談話過程都是老人一個人在說,外鄉人始終以剛才望著窗外的神色聽著。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敘述往事一樣,告訴外鄉人那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與十顆定時炸彈的事。在汽車接近小城煙時,老人剛好說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譚良走出小城煙,回首完成最後一瞥時,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樣安靜。
在汽車裡接近的小城,由於陰沉的天色顯得灰暗與雜亂。老人的話驀然終止,他看著迅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一雙死魚的眼睛。他沒再和外鄉人說話。有關譚良後來乘坐的帆船被海浪擊碎一事,是過去了幾天以後,在那座水泥橋上,老人與外鄉人再次相遇。他們說了很多話,外鄉人是在那次談話裡得知譚良葬身大海的。
汽車駛進了小城煙的車站。外鄉人和沈良是最後走出車站的兩位旅客。那時候車站外站著幾個接站的人。有兩個男人在抽煙,一個女人正和一個騎車過去的男人打招呼。外鄉人和沈良一起走出車站,他們大約共同走了二十來米遠,然後沈良站住了腳,他在中午的陽光裡看起了眼前這座小城。外鄉人繼續往前走,不知為何外鄉人走去時,腦中出現沈良剛才在車上敘述的最後一個情景——譚良在一九四九年初離開時,回首望著在月光裡像竹林一樣安靜的小城。
外鄉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個站在路邊像是等人的年輕女子打聽了旅店,那女子伸手往前一指。所以外鄉人必須一直往前走。他走在一條水泥路上,兩旁的樹木在陰沉的天空下仿佛布滿灰塵似的毫無生氣。然而那些房屋的牆壁卻顯得十分明亮,即便是石灰已經脫落的舊牆,也洋溢著白日之光。
後來他走到了那座水泥橋旁,他站住了腳。那時候有幾千民工在掘河。他走上了水泥橋,站在橋上看著他們。於是他看到幾個民工挖出了一顆定時炸彈。正是在那一刻裡,炸彈之事永久占據了他的內心。而曲尺胡同26號與名叫楊柳的少女,在他的記憶裡如一片枯萎的樹葉一樣飄揚了出去。
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我與往常一樣,離開了臨河的寓所。我小心翼翼地將門關上,盡量不讓它發出聲響。我這樣做是證明自己區別於那些粗俗的鄰居,他們關門時總要發出一種劈柴似的聲音。然後我走上了那條散發著世俗氣息的窄小的街道。那是一個月色異常寧靜的夜晚,但是街上沒有月光,月光掛在兩旁屋簷上,有點近似清晨的雨水。我走在此刻像是用黑色油漆塗抹過的街道上,這條街道與城內所有的街道一樣,總是讓我感到不安。黑暗並不能讓我絕對安心。街道在白天裡響徹過的世俗聲響,在此刻的寧靜裡開始若隱若現。它們像一些淺薄的野花一樣惡毒地向我開放起來。
我在走過街道時,沒有遇上一個人。這是我至今為止最愉快的一次行走。所以我沒有立刻走上橫在前面這條城內最寬闊的大街,而是回首注視那條在月光下依舊十分黑暗的街道。剛才行走在上面的不安已經蕩然無存。我遲遲沒有繼續往前行走,是因為我無法否定自己再次走上那條街道的可能。
我在路口顯示出來的猶豫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人,確切說是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在那條街道上展覽出來,他的腳步聲異常清晰。他腳上的皮鞋在任何商店都可以買到,而且他還在某個角落的鞋匠那裡釘上了鞋釘。他走來的聲音使我無法忍受,仿佛有人用一塊爛鐵在敲我寓所的窗玻璃。
我在路口的猶豫就這樣被粉碎了。我轉身離開路口。往右走上了寬闊的大街。我盡量使自己走得快一些,我希望那要命的鞋聲會突然暴死街頭。然而我前面同樣存在著不少危險,我在努力擺脫後面鞋聲的同時,還得及時避開前面的行人。在避開時必須注意繞過路旁的梧桐樹和垃圾筒,以及突然出現的自行車。這種艱難的行走對我來說幾乎夜夜如此。夜色雖然能夠掩護我,可是月光和街道兩旁的燈光將這種掩護瓦解得十分可憐。當我身上某個部位出現在燈光裡時,我會突然地驚慌失措。盡管白天我有時也會走上這條大街,然而由於光線對街道的勻稱分布,使我不會感到自己很突出。我覺得自己隱蔽在暴露之中。而夜晚顯然是另一種情況,就是現在這種情況。現在我已經走過那家裝飾過十五次的飯店,這時後面的鞋聲已經消失,事實上這時我處於各種雜亂聲響的圍困之中。根據以往的經驗,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走入安靜了。不久之後我來到了通往安靜的街口,現在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穿越腳下的大街,從而進入對面的小街。這樣的穿越有時候輕而易舉,有時候卻會被意外阻擋。現在出現了這樣的事實,兩輛自行車在我要進去的街口相撞。兩個人顯示了兩種迥然不同脫離自行車的姿態,結果卻以同樣的方式摔倒在地。兩個人從地上爬起來以後,都發出了汽車發動似的喊叫。他們的喊叫使四周所有的人都奔跑過去。於是街口像塌方一樣被擋住了。他們擠在一起真讓我惡心。他們發出的聲音如同一顆手榴彈在爆炸。這時候他們開始往左側移動過去,他們移過去時很像一只大蛤蟆在爬動。我的街口總算顯露出來。我是這時候穿越過去的。現在我已經走上了通往住宅區的街道,這是一條傾斜下去的水泥路,前面有一個十字路口在路燈下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那是兩條同樣狹窄的街道交錯而成的。它向我展示了住宅區的安靜。我在走過十字路口以後,便正式走入了住宅區。在月光裡顯得十分愚蠢的樓房,用它們窗口的燈光向我暗示了無數人的存在。樓房使我充滿好感。樓房似乎囚禁了所有我不喜歡的人。但是這種囚禁並不是牢不可破。我在貼近樓房行走時,有時會依稀聽到裡面樓梯的響聲。他們的自由自在常使我心懷不滿。在我走入住宅區時,無法不遇到也在行走的人,甚至還有自行車和汽車。但我最擔心的是行走的人,一想到他們的鞋有可能踏在我踩過的地方,我就無法阻擋內心湧上來的痛苦。我像往常一樣在夜晚游蕩於住宅區窗簾的光芒之中。我的想入非非在此刻像一只蝙蝠一樣迅速飛翔。我的想象正把自己帶向一個不可知的地方。我感到自己正在遠離住宅區,正在進入的地方由千百萬種光怪陸離的光芒組成。
然而這種情況在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的此刻卻並沒有如願以償。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個布滿許多弧線和圓圈的窗簾上。我並不知道停留的時間多了一些,只是開始感到自己的思緒脫離了以往的軌道,向著另一個方面如一條小路似的延伸了過去。然後我才感到一個可怕的想法已經來到近前。我發現自己繞開了目光中的窗簾,我預感到自己是在背叛窗簾。我在想這個窗簾顯然代表了一個房間,而房間裡應該有一個或者兩個以上的人,那麼人此刻在干什麼?這個世俗的想法使我嚇了一跳。我立刻轉身離去是一種補救的辦法。我走得很快,我希望自己能夠迅速地離開住宅區。我不敢再抬頭仰視窗簾,我擔心剛才的錯誤會泛濫成災。我在走過十字路口時,自己並沒有發覺,那時候我只是感到內心平靜了一些。我沿著有些傾斜的水泥路走上去,不久之後我已經走上寬闊的大街了。街道在此刻顯得清靜多了,兩旁的商店都關上了門,只有寥寥不多的幾個人行走在街上。於是我才感到自己已經脫離了危險。此刻的街上鋪滿月光,我走在上面仿佛走在平靜的河面上。我就這樣走到了那家飯店旁,這時候我聽到一種聲音在內心響起。聲音由遠而近,剛開始時很像是風中樹葉的響聲,後來我漸漸感到它有點像腳步聲,似乎有一個人在我內心向我走來。這使我驚愕不已。在我走過飯店大約十來米以後,我已經分辨出那是一個少女的腳步聲。她好像是赤腳走在我的內心裡,因此腳步聲顯得像棉花一樣柔和。我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雙粉紅色的小腳丫,於是我內心像是鋪滿陽光一樣無比溫暖。我在朝前走去時,她似乎也走向與我同樣的地方。當我走完這條大街,進入那條狹窄的小街時,我有了一種似乎與她並肩行走的感覺。
我是在一片恍惚裡走到自己的寓所前。我拿出鑰匙時,也聽到她拿出鑰匙的聲響。然後我們同時將鑰匙插入門鎖,同時轉動打開了門。我走入寓所,她也走入。不同的是她的一切都發生在我的內心。我將門關上時聽到她的關門聲,她關門的聲響恍若她脫下一件衣服那麼柔和。我在屋內站了一會,我覺得她也站在那裡。她的呼吸聲十分細微,使我想到自己臉上皺紋的紋路。然後我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一股微風從河面上吹進了我的寓所。我看著在月光裡閃爍流去的河流。我感到她也站在窗前,我們無聲地看了一會河流。此後我重新關上了窗戶,向自己的床走去。我在床上坐了五分鍾,接著脫下了外衣,先熄了燈,隨後才躺到床上。我看著戶外的月光穿越窗玻璃照耀進來,使我的房間布滿熒熒之光。她這個時候也躺在床上,她像我一樣安靜。我無法准確地判斷她究竟是躺在我的床上,還是躺在另一張床上?我感到自己像月光一樣沉浸在夜色無邊的寧靜之中。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覺得一切都充滿了飄忽不定的美妙氣息。
五月八日夜晚奇妙的內心經歷,並沒有隨著那個夜晚一起過去。在我翌日醒來時,立刻獲得一種陌生的印象。我的寓所讓我感到有些不同以往,似乎增加了點什麼,或者減少了一些什麼。這個印象讓我明白自己不再是獨自一人,另一個人帶著她的部分生活加入了我的生活。我並不因此表現出驚慌失措,也沒有欣喜若狂。我如同接受屋外河水在流動的事實,接受她的到來。我躺在床上的時候,覺得她已經走出了我的內心。她在我還睡著時就已經起床,她正在廚房裡為我准備早飯。我全然不顧沒有廚房這個事實,盡管我也明白這一點,可我無法說服自己沒有廚房,因為她在廚房裡。她的到來使我的寓所都改變了模樣。我覺得自己該起床了,總不能出現她將早飯准備完畢後我還在睡的局面。我起床以後先去拉開窗簾。因為我還在睡,她起床時沒有拉開窗簾。這一點對一個妻子來說是最起碼的。我拉窗簾時發現沒有窗簾,我才發現陽光早已蜂擁進來了。我看到窗下流動的河此刻明亮無比。一些駁船在河面上行駛時也在閃閃發亮。幾片青菜葉子從我窗下漂過。
我離開窗口朝廚房走去。雖然我知道沒有廚房,可我還是走了過去,並且走入了廚房。由於廚房太狹窄,我擦著她的身體走到水槽旁。我似乎聽到她的衣服發出父父的響聲。然後我開始刷牙,我刷牙時她好像說了一句話,但我沒聽清。我刷牙聲很不禮貌地遮蓋了她的說話聲,因此我馬上終止了刷牙。我朝她看了一眼,她也正看著我。於是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使我驀然一驚。在此之前,她一直存在於我的恍惚裡,可是現在我卻非常實在地看到了她的目光。盡管我還無法准確地看到她的眼睛,但她的目光已經清晰無比地進入了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十分平靜,並沒有因為我剛才沒聽清她的話而惱怒。她的目光看著我,表明她在等待著我的回答或者詢問。然後我轉過臉去後由於驚愕,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她的目光隨即就移開了。顯然剛才那句話是無足輕重的。她的目光移開時,我似乎感覺到她臉的轉動。接著她離開了廚房。過一會後我也離開廚房,我來到臥室時,感覺她站在窗前。我走了過去,站在她身旁。我從旁邊去看她的目光,但是沒法看清。她在注視著窗下的河流。
多日之後的下午,我離開了自己的寓所。我決定到外面去走走,因為我的寓所開始讓我感到坐立不安。
多日前那個夜晚向我走來的少女,次日向我展示的目光,使我一直完美的生活明顯地出現了缺陷。她的目光整日在我房間裡游蕩,可我卻很少能夠看到這目光。這個才來不久的少女,顯然好像與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似的;她很少注視我。她似乎更喜歡去注視窗下流動的河。她的目光總是飄在我的視線之外,使我很難捕捉。因此我無法阻止自己內心與日俱增的煩躁。在多日之後這個下午來到時,我決定對她實行一種短暫的拋棄。那時候她正站在窗前,注視著那條使我仇恨滿腔的河流,我朝門口走去了。我走去時整個房間都回蕩著我的腳步聲。我從來沒有使用過如此響亮的腳步,我這樣做是向她表明——我走了。我希望她會用目光來關注我。可我走到門旁回首時,她仍在看著那條河流。這無疑堅定了我拋棄她一下的想法。我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隨後用比世俗的鄰居還要響的聲音關上了門。我並沒有立刻離去,而是立刻打開了門。我覺得她依舊站在窗前沒有反應。這一次的關門聲與我的心情一樣沮喪。我在朝前走去時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如掉在地上的枯樹枝。我走上白晝的街道時,喪失了以往的警惕。很久以來我第一次離開寓所時不再那麼謹慎,我不再感到街上的行人會對我構成威脅。這時候我才真正明確她的到來,已將我原有的生活破壞到何種程度。因此我現在行走在街上時,感到自己的腳步聲已經支離破碎。我的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樣總是試試探探,而像瘋子一樣肆無忌憚起來,在行人如蜘蛛網組成的目光中橫沖直撞。我希望能夠阻止這種目光,可我無法克服自己目光的欲望。我在朝前走去時,不放過所有迎面而來的目光。我如此充滿渴望地去迎接那些目光,使我自己都驚愕不已。很多目光在我的目光中畏畏縮縮,也有一些充滿敵意的目光,但我並不對此表現出一絲的猶豫。我的目光在這些挑戰的目光中穿過時顯得十分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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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自己揚眉吐氣地走在大街上,這種行走使我充滿快感。我在轉彎或者穿越馬路時不再表現出遲遲疑疑,而像把一顆石子扔進河水一樣干脆。我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處,只是感到街上的目光稀少了。直到不再看到目光時,我才站住腳。這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住宅區。
那時候我正站在一扇敞開的門近旁,我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夾克的年輕人正與一個年老的女人交談。女人坐在門口剝著豆子。女人說話的聲音讓我想起風中的一張舊報紙。我看著她,她的目光飄在我的視線之外,她也沒有看著那個年輕人。她的目光在手上的豆子和前面一根電線桿之間蕩來蕩去,她似乎在向年輕人講述一樁已經模糊了的往事。
在我准備離去時,出現了這樣一個情況。有人在我後面發出了由三個音節組成的聲音。這聲音顯然代表了某一個姓名。我轉回臉去時,看到了一個同樣年老的女人。然後兩個女人用一種像是醃制過的聲音交談起來,其間的笑聲如兩塊魚干拍打在一起。年輕人此刻站了起來,也許剛才女人的講述已經結束。他的身材與我近似。他站起來後向我走來,並且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使我大吃一驚。他的目光正是我在廚房裡刷牙時看到的目光。他從身邊走了過去。
我的驚訝並沒有長久地持續下去,他在向前走去時,我明白了自己接下去該干些什麼。我也開始向前走去。剛才的發現使我此刻對他的跟蹤不由自主。
他走過十字路口時的安靜,讓我親切與熟悉。然後他沿著傾斜的水泥路走去,我看到他的雙腿抬起來時,與我的腿一模一樣。不一會他走到了街口,他站在街口遲疑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准備穿越大街,准備踏到對面的人行道上,或者向左、或者向右。他在等待機會,等待一條橫過來的空隙出現。接著他突然奔跑了過去,那個時候我也奔跑了過去。我與他幾乎是同時奔跑過去,因為那一條空隙是同時向我們呈現的。他奔過去時表現出來的驚慌失措,使我羞愧不已。我第一次看到自己以往無數次穿越大街時的狼狽姿態,我是從他身上看到的。
此後他表現得鎮定自若了。這種鎮定是我們應有的,這時候我們都踏上了人行道。他開始平靜地往前走去,他的平靜使我對此刻自己的走姿十分滿意。他用最平凡的姿態向前走去,那正是我以往每次上街的態度。他這樣走去是為了讓自己消失在行人之中,他隱蔽自己的手段與我一模一樣。現在沒人會注意他,只有我。我看著他就如同看著自己在行走。
他的行走在一間臨河的平房前終止。他從右邊口袋裡拿出一把金黃色的鑰匙,我右邊的口袋裡也有一把金黃色的鑰匙。他打開門走了進去。他關門時顯得小心翼翼,發出的聲響是我以往離開寓所時的關門聲。但是我並沒有走入這間臨河的平房,我站在平房之外一根水泥電線桿旁。我的不知所措是從這時開始的。我現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排自己。由於剛才的跟蹤是不由自主,現在跟蹤一旦結束,我便如一片飄離樹枝的樹葉,著地後不知道該干什麼了。我覺得自己一直這麼站著太引人注目,所以我就在附近走動起來,同時思考我該干些什麼?他這時候走了出來,手裡拿了一疊白紙和一支鉛筆。他關門以後向左走去,但沒走幾步又轉彎了。他繞過一個垃圾筒,沿著河邊的石階走了下去。然後爬進了水泥橋的橋洞。他在橋洞裡坐下來時顯得心安理得。
我沒有沿著石階走下去,因為我的不知所措還沒有結束。我在想為什麼要跟蹤他,這個想法持續了很久才出現答案,我是因為他的目光來到了這裡。現在跟蹤已經完成,他就端坐在橋洞裡。接下去我該干什麼?這個想法使我煩躁不安。我在水泥橋上來回走動,而我多日前在廚房裡見到的目光就在下面橋洞裡。我開始想象那目光在橋洞裡的情景。那種讓我坐立不安的目光此刻也許正凝視著一片骯髒的碎瓦,或者逗留在一根發霉的稻草上。幾艘發出柴油機傻乎乎聲響的駁船在河面上駛來時,那目光很可能正關注著那些滾滾黑煙。
我決定到橋洞裡去。我想橋洞裡坐兩個人不會顯得狹窄。因此我走下橋坡,又沿著石階走下去。我在河沿上站了一會,他在十來米遠處端坐著,他的目光正注視著手上的白紙。這情景比我剛才的想象顯然好多了,然後我向他走去。
他抬起頭望著我,他的目光使我有些緊張。事實上他絲毫沒有一絲驚訝,他十分平靜地望著我,讓我感到自己不是冒昧走去,而是出於他的邀請。我爬入了橋洞,在他對面坐下。我在兩三尺距離內注視著他的目光,我再次證實了與我在廚房所見的目光毫無二致。但是他的眼睛卻與我感覺中少女的眼睛很不一樣。他的眼睛有些狹長,而我感覺中少女的眼睛則要寬敞得多。我告訴他:“好幾天以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少女來到了我的內心。她十分模糊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晚上。次日我醒來時她並沒有離去,而是讓我看到了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就是你此刻望著我的目光。”
他聽後沒有表現出使我擔心的那種懷疑,而讓我感到他對我的話堅信不疑,他說:
“你剛才所說的,很像我十年前一樁往事的開頭。”
十年前,他告訴我:“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那是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他像往常一樣走在家鄉的街道上。他家鄉的路燈是桔黃色的,因此那個晚上月光在路燈的光線裡像是紛紛揚揚的小雨。他走在和他心情一樣淡泊的街道上,很久以來他一直喜歡深夜的時刻獨自一人出去行走。他喜歡戶外那種廣闊的寧靜。然而這種習以為常的行走在那個夜晚出現了意外。他無端地想起了某一個少女。那時候他正走在一座橋上,他在橋上寧靜地站了一會,看著河水無聲無息地流動。少女在腦中出現時,他正往橋下走去,因此他在走下橋坡時內心充滿驚愕。他仔細觀察了自己的想象,於是發現那個少女十分陌生。與他印象裡寥寥不多的幾個女子相比,她顯然與她們迥然不同。他覺得自己無端地想起一個完全陌生的少女有些不可思議。所以他將她的出現理解成自己一時的奇想,他覺得不久之後就會將她遺忘,如同遺忘一張曾寫過字的白紙一樣。他開始往家中走去,少女在他的想象裡與他一起行走。他沒有再次驚愕,他以為不久之後她就會自動脫離他的想象。因此他打開家門後與她一起走進去時覺得很自然。他來到了自己的臥室,脫下外衣後躺到了床上。他感到她也躺在床上,所以他的嘴角顯露了一絲微笑。他對自己剛才在橋上生長出來的奇想持續到現在覺得有趣。但他知道翌日醒來時,她必然已經消失。他十分平靜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他醒來時,立刻感覺到了她。而且比昨夜更為清晰。他感覺她已經起床了,似乎正在廚房裡。他躺在床上再度回想昨夜的經歷,於是驚奇地發現:昨夜他還能夠確認她是存在於想象之中。而在此刻的回想裡,昨夜的經歷卻十分真實,仿佛確有其事。他告訴我:“那一日清晨我走入廚房刷牙時,看到了她的目光。”
目光的出現只是開始。在此後很長一段日子裡,他不僅沒能將她遺忘,相反她在他的想象裡越來越清晰完整。她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耳朵、頭發漸漸地和她的目光一樣出現了,而且清晰無比。讓他時時覺得她十分實在地站立在他面前,然而當他伸手去觸摸時,卻又一無所有。他用一支鉛筆在白紙上試圖畫下她的形象。雖然他從未學過繪畫,可一個月以後他准確無誤地畫下了她的臉。
他說:“那是一個漂亮的少女。”
他將鉛筆畫貼在床前的牆上,在後來幾乎所有的時間裡,他都是在對畫像的凝視中度過的。直到有一天父親發現他得了眼疾,他才被迫離開那張鉛筆畫。
他患病期間,先後在三家醫院住過。最後一家醫院在上海。他們一直沒有對他施行手術。直到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他才被推進了手術室。九月一日他眼睛上的紗布被取了下來。於是他知道了八月十四日上午,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因車禍被送入了這家醫院,她在下午三時十六分時死於手術台上。她的眼球被取出來以後,醫生給他施行了角膜移植手術。他九月三日出院以後並沒有回家,他打聽到死去少女的地址,來到了小城煙。他的目光注視著河岸上的一棵柳樹,他在長久的沉思之後才露出釋然一笑,他說:“我記起來了,那少女名叫楊柳。”
然而後來他並沒有按照打聽到的地址,去敲曲尺胡同26號的黑漆大門。計劃的改變是因為他在長途汽車上遇到了一個名叫沈良的人。沈良告訴他一九四九年初國民黨部隊撤離小城煙時,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以及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的簡單身世。一九四九年四月一日,也就是小城煙解放的第二天,有五顆定時炸彈在這一天先後爆炸。解放軍某連五排長與一名姓崔的炊事員死於爆炸,十三名解放軍戰士與二十一名小城居民(其中五名婦女,三名兒童)受重傷和輕傷。
第六顆炸彈是在一九五○年春天爆炸的。那時候城內唯一一所學校的操場上正在開公判大會。三名惡霸死期臨近。炸彈就在操場臨時搭起的台下爆炸。三名惡霸與一名鎮長、五名民兵一起支離破碎地飛上了天。一位名叫李金的老人至今仍能回憶起當時在一聲巨響裡,許多腦袋和手臂以及腿在煙霧裡胡亂飛舞的情景。第七顆炸彈是在一九六○年爆炸的。爆炸發生在人民公園裡,爆炸的時間是深夜十點多,所以沒有造成人員傷亡。但是公園卻從此破爛了十八年。作為控訴蔣介石國民黨的罪證,爆炸後公園淒慘的模樣一直保持到一九七八年才修復。
第八顆炸彈沒有爆炸。那一天剛好他和沈良坐車來到小城煙。他後來站在了那座水泥橋上。那些掘河的民工在陰沉的天空下如螞蟻般布滿了河道,恍若一條重新組成的河流,然而他們的流動卻顯得亂七八糟。他聽著從河道裡散發上來的雜亂聲響,他感到一種熱氣騰騰在四周洋溢出來。在那裡面他隱約聽到一種金屬碰撞的聲響,不久之後一個民工發出了驚慌失措的喊叫,他在向岸上奔去時由於泥濘而顯得艱難無比。接下去的情形是附近的所有民工四處逃竄。他就是這樣看到第八顆炸彈的。幾天以後,他在這座橋上與沈良再次相遇。沈良在非常明亮的陽光裡向他走來,但他臉上的神色卻讓人想起一堵布滿灰塵的舊牆。沈良走到他近旁,告訴他:
“我要走了。”他無聲地看著沈良。事實上在沈良向他走來時,他已經預感到他要離去了。然後他們兩個人靠著水泥欄桿站了很久。這期間沈良告訴了他上述八顆炸彈的情況。
“還有兩顆沒有爆炸。”沈良說。
譚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埋下了這十顆定時炸彈。沈良再次向他說明了這一點,然後補充道:“只要再有一顆炸彈爆炸,那麼第十顆炸彈的位置,就可以通過前九顆爆炸的位置判斷出來。”
可是事實卻是還有兩顆沒有爆炸,因此沈良說:“即便是譚良自己,也無法判斷它們此刻所在的位置了。”
沈良最後說:“畢竟三十九年過去了。”
此後沈良不再說話,他站在橋上凝視著小城煙,他在離開時說他看到了像水一樣飄灑下來的月光。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五日傍晚,化肥廠的鍋爐突然爆炸,其響聲震耳欲聾。有五位目擊者說當時從遠處看到鍋爐飛上天後,像一只玻璃瓶一樣四分五裂了。
那天晚上值班的鍋爐工吳大海僥幸沒被炸死。爆炸時他正蹲在不遠處的廁所裡,巨大的聲響把他震得昏迷了過去。吳大海在一九八○年患心髒病死去。臨終的前一夜,在他的眼前重現了一九七一年鍋爐爆炸的情景。因此他告訴妻子,他說先聽到地下發出了爆炸聲,然後鍋爐飛起來爆炸了。
他告訴我:“事實上那是一顆炸彈的爆炸,鍋爐掩蓋了這一真相。因此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顆炸彈沒有爆炸。”
然後他又說:“剛才我還在住宅區和一個女人談起這件事。她就是吳大海的妻子。”
五月八日夜晚來到的女子,在次日上午向我顯示了她的目光以後,便長久地占據了我的生活。我那並不寬敞的生活從此有兩個人置身其中。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幾乎整日坐在椅子上,感覺著她在屋內來回走動。她在心情舒暢的好日子裡會坐在我對面的床上,用她使我心醉神迷的目光注視我。然而更多的時候她顯得很不安分。她總是喜歡在屋內來回走動,讓我感到有一股深夜的風在屋內吹來吹去。我一直忍受著這種無視我存在的舉動,我盡量尋找借口為她開脫。我覺得自己的房間確實狹窄了一點,我把她的不停走動理解成房間也許會變得大一些。然而我的忍氣吞聲並未將她感動,她似乎毫不在意我在克服內心怒火時使用了多大的力量。她的無動於衷終於激怒了我,在一個傍晚來臨的時刻,我向她吼了起來:
“夠了,你要走動就到街上去。”
這話無疑傷害了她,她走到了窗前。她在凝視窗下河流時,表示了她的傷心和失望。然而我同樣也在失望的圍困中。那時候她如果奪門而走,我想我是不會去阻攔的。那個晚上我很早就睡了,但我很晚才睡著。我想了很多,想起了以往的美妙生活,她的到來瓦解了我原有的生活。因此我對她的怒火燃燒了好幾個小時。我在入睡時,她還站在窗前。我覺得翌日醒來時她也許已經離去,她最後能夠制造一次永久的離去。我不會留戀或者思念。我仿佛看著一片青綠的葉子從樹上掉落下來,在泥土上逐漸枯黃,最後爛掉化為塵土。她的來到和離去對我來說,就如那麼一片樹葉。
然而早晨我醒來時,感覺到她並未離去。她坐在床前用偶爾顯露的目光注視我,我覺得她已經那麼坐了一個夜晚。她的目光秀麗無比,注視著我使我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昨夜的怒火在此刻回想起來顯得十分虛假。她從來沒有那麼長久地注視著我,因此我看著她的目光時不由提心吊膽,提心吊膽是害怕她會將目光移開。我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我怕自己一動她會覺得屋內發生了什麼,就會將目光移開。現在我需要維護這種絕對的安寧,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將目光移開,這樣也許會使她忘記正在注視著我。
長久的注視使我感到漸漸地看到她的眼睛了。我似乎看到她的目光就在近旁生長出來,然後她的眼睛慢慢呈現了。那時候我眼前出現一層黑色的薄霧,但我還是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呈現時眉毛也漸漸顯露。現在我才明白她的目光為何如此嫵媚,因為她生長目光的眼睛楚楚動人。接著她的鼻子出現了,我仿佛看到一滴水珠從她鼻尖上掉落下去,於是我看到了使我激動不已的嘴唇,她的嘴唇看上去有些潮濕。有幾根黑發如岸邊的柳枝一樣掛在她的唇角,隨後她全部的黑發向我展示了。此刻她的臉已經清晰完整。我只是沒有看到她的耳朵,耳朵被黑發遮住。黑發在她臉的四周十分安詳,我很想伸手去觸摸她的黑發,但是我不敢,我怕眼前這一切會突然消失。這時候我發現自己已流眼淚了。
從那天以後,我就不停地流眼淚。我的眼睛整日酸疼,那個時候我似乎總是覺得屋內某個角落有串青葡萄。我開始感到寓所內發生了一些變化。我的床和椅子漸漸喪失了過去堅硬的模樣,它們似乎像面包一樣膨脹起來。我已經有半個月沒有看到夜晚月光穿越窗玻璃的美妙情景。在白天的時候,我覺得陽光顯得很灰暗。有時候我會佇立到窗前去,我能聽到窗下河水流動的響聲,可無法看到河岸,我覺得窗下的河流已經變得十分寬闊。在我整日流淚的時候,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總在屋內走來走去。她開始非常安靜地待在我身邊,她好像知道我的痛苦,所以整日顯得憂心忡忡。
四周的景物變得逐漸模糊的時候,她卻是越來越清晰。她坐在椅子上時,我似乎看到了她微微翹起的左腳,以及腳上的皮鞋。皮鞋是黑色的,裡面的襪子透露出不多的白色。她穿著很長的裙子,裙子的顏色使我有些眼花繚亂,我無法仔細分辨它。但它使我想起已經十分遙遠了的住宅區,很多燈光裡的窗簾讓我的聯想回到了她的裙子上。後來,我都能夠看出她的身高了,她應該有一米六五。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得出這個結論,但我對這個結論確信無疑。
半個月以後,我的眼睛不再流淚。那天早晨醒來時,我覺得酸疼已經消失,於是一切都變得十分安詳了。我感覺她在廚房裡。我躺在床上看著屋外進來的陽光,陽光依然很灰暗。窗下河面上傳來了單純的櫓聲,使我此刻的安詳出現了一些悠揚。櫓聲使我感到一種大病初愈後的舒暢。我感到一切波折都已經遠遠流去,接下去將是一片永久的安定。我知道自己過去的生活確實進行得太久了,現在已到了重新開始的時刻。於是我覺得一股新鮮的血液流入了我的血管。她就是新鮮的血液,她的到來使我看到一叢青草裡開放出了一朵艷麗的花。從此以後,我的寓所將散發著兩個人的氣息,我知道我們的氣息將是和諧完美的。
我感到她從廚房裡出來了,她朝我的床走來,走來時洋溢著很多喜悅,仿佛她已經知道我眼睛的酸疼消失,而且我剛才的自言自語她也全聽到。她走來並在我的床上坐下,似乎表示她完全同意我剛才的想法。她看著我是要和我共同設計一下今後的生活,她這種願望完全正確,她這種主人翁的態度正是我所希望的。於是我就和她討論起來。
我反復問她有什麼想法。她一直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地望著我。後來我明白了她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我便在房間裡東張西望起來。我首先注意到了自己的窗戶,窗戶上沒有窗簾。於是我感到自己的寓所應該有窗簾了。現在的生活已經不同以往,以往我個人的生活赤裸裸。現在我與她之間應該出現一些秘密的事情,這些事應該隱蔽在窗簾後面。
我對她說:“我們應該有窗簾了。”
我感到她點了點頭。然後我又問:“你是喜歡青草的顏色,還是鮮花的顏色?”
我感覺她喜歡青草的顏色。她的回答使我十分滿意,我也喜歡那種青草的顏色。因此我立刻坐起來,告訴她我馬上去買青草顏色的窗簾。她站了起來,她似乎很欣賞我這種果斷的行為,我感到她滿意地走向了廚房。這時我跳下了床,我穿上衣服走出寓所時,似乎經過了廚房,看到了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好像是燈光投在牆上,顯得模糊不清。我悄悄地出了門,我希望能夠盡快將窗簾買回來。最好在她發現我出去之前,我已經回到了寓所。因此當我走上寓所外的小街時,我沒有理由重復以往那種試試探探的行走。我想起了自行車急駛而去的情景,我覺得自己也應該那麼迅速。我在眼前這條模糊不堪的街上疾步如飛,我覺得自己不時與人相撞,但這並不使我放棄已有的速度。在我走到街口時,感到一直籠罩著我的模糊突然明亮了起來。我想到寓所的窗簾掛起來後,每日清晨拉開窗簾時也許就是此刻的情形。雖然眼前呈現了一片明亮,然而依舊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已經走在大街上了。我聽到四周嘈雜的聲響像潮水一樣朝我漫湧過來。盡管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隱隱約約,可我還是依稀分辨出了街道、房屋、樹木、行人和車輛。此刻這一切都改變了以往的模樣,它們都變得肥胖起來,而且還微微閃爍著些許含糊的亮光。我看到行人的體形都變得稀奇古怪,他們雖然分開著行走,可含糊的亮光卻將他們牽涉在一起。我在他們中間穿過時,不能不小心翼翼。我無法搞清含糊的亮光究竟是什麼,我怕自己會走入巨大的蜘蛛網而無力掙脫。然而我在他們中間穿過時卻十分順利,除了幾次不可避免的沖撞外,我的行走始終沒有中斷。
不久之後,我來到了以往總是讓我猶豫不決的地方。我需要穿越大街了,我要走到對面去,走上一條狹窄的小街,然後穿過一個總是安安靜靜的十字路口。
事實上這次穿越毫不拖泥帶水,我一走到那地方就轉彎了。然而在我走到大街中央時,突然發現此刻的穿越毫無意義。我明白自己又要走到住宅區去了,我告訴自己這次出來是買窗簾。我沒有批評自己,而是立刻轉身往回走。走到第二步時,我感到身體被一輛堅硬的汽車撞得飛了起來,接著摔在了地上。我聽到體內骨頭折斷的清脆聲響,隨後感到血管裡流得十分安詳的鮮血一片混亂了,仿佛那裡面出現了一場暴動。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日下午,我坐在上海一家醫院病區的花壇旁,手裡捏著一株青草,在陽光裡看著一個臉上沒有皺紋的護士向我慢慢走來。在此之前,我正重新回想著自己那天上街買窗簾的情景。那天上午最後發生的是一起車禍,我被一輛解放牌卡車撞得人事不醒,當即被送入小城煙的醫院。在我身體逐漸康復時,一位來找外科醫生的眼科醫生發現了我的眼睛正走向危險的黑暗。她就在我的病床前向我指明了這一點。在我能夠走動以後,他們把我塞進了一輛白色的救護車。我被送入了上海這家醫院。八月十四日,三位眼科醫生給我做了角膜移植手術。九月一日,我眼睛上的紗布被取下來,我感到四周的一切恢復了以往的清晰。現在那個護士已經走到了我的身旁,她用青春飄蕩的眼睛看著我,陽光在她的白大褂上跳躍不止。我從她身上嗅到了紗布和灑精的氣味。她說:“你為什麼拿了一株青草?”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無法理解她此話的含義。
她又說:“在你近旁有那麼多鮮艷的花,可你為什麼喜歡一株青草?”我告訴她:“我也不知道。”
她笑了起來,她的笑聲讓我想起在小城煙裡曾經走過的一家幼兒園。她說:“有個叫楊柳的姑娘,她已經死了。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手裡也拿了一株青草。我這樣問她,她的回答與你相同。”
由於我沒有對她的話表現出足夠的興趣,所以她繼續說:“她的目光也和你一樣。”我與護士的交談持續了很久。因為護士告訴了我那個名叫楊柳的十七歲少女的事。楊柳是患白血病住到這家醫院的,在她即將離世而去時,我被送入了這家醫院。她為我獻出了自己的眼球。她是八月十四日三時多死去的,那時候我正躺在手術台上,接受角膜移植手術。
護士指著前面一幢五層大樓,告訴我:“楊柳死前就住在四層靠窗口的病床上。”
她所指的窗口往下二層窗口旁的病床,就是我此刻的病床。我發現自己和楊柳躺在同樣的位置裡,只是中間隔了一層。我問護士:“三層靠窗的病床是誰?”
她說:“不太清楚。”護士離去以後,我繼續坐在花壇旁,手裡繼續捏著那株青草。我心裡開始想著那個名叫楊柳的姑娘,我反復想著她臨死前可能出現的神態。這種想法一直左右著我,從而使我在醫院收費處結帳時,順便打聽了楊柳的住址。楊柳也住在小城煙,她住在曲尺胡同26號。我把楊柳的地址寫在一張白紙上,放入了上衣左邊的口袋。
九月三日出院以後,我坐上了駛往小城煙的長途汽車。
3
那是一個陰沉的上午,汽車駛在上海灰暗的街道上,黑色的雲層覆蓋著不多的幾幢高樓。車窗外的景象使我內心出現一片無聊的灰瓦屋頂。我盡量讓自己明白前去的地方就是小城煙,在中午的時刻我已經摸出鑰匙插入寓所的門鎖了。因此我此刻坐在汽車裡時,無法回避她坐在房間裡椅子上的情景。我的心情如干涸的河流一樣平靜,我的激情已經流失了。我知道自己走入寓所時,她會從椅子上站立起來,但她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沒有想象。我會朝她點一點頭,別的什麼都不會發生。仿佛我並不是離去很久,只是上了一次街。而她也不是才來不久,她似乎已與我相伴了二十年。由於坐車的疲倦,我可能一進屋就躺到床上睡去了。她可能在我睡著時佇立在窗前。一切都將無聲無息,我希望這種無聲無息能夠長久地持續下去。汽車駛出上海以後,我看到了寬廣的田野,而黑色的雲層在此刻顯示了它的無邊無際,它們在田野上隨意游蕩。車窗外陰沉的顏色,使我內心很難明亮起來。
車內始終搖晃著廢品碰撞般的人聲。我坐在27號座位上,那是三人的車座。靠窗25號坐著一位穿著藏青色服裝的老人,從他那裡總飄來些許魚腥味。中間26號坐著一個來自遠方的年輕人,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使我眼前出現一片迎風起舞的青草。我們處於嘈雜之聲的圍困中。外鄉人始終望著車窗外,老人則閉眼沉思。
汽車在陰沉的上午急駛而去。不久之後進入了金山,然後又駛出了金山。窗邊的老人此刻睜開了眼睛,轉過臉去看著26座的外鄉人,外鄉人的臉依舊面對車窗,我不知道他是在看外面的景色,還是看身旁的老人。
那個時候我聽到老人對外鄉人說:
“我叫沈良。”老人的聲音在繼續下去:“我是從舟山來的。”
隨後他特別強調了一句:“我從出生起,一直沒有離開過舟山。此後老人不再說話。盡管不再說話,可老人始終沒有放棄剛才交談的姿態。過了約莫四十分鍾,那時候汽車已經接近小城煙了,老人才又說起來。老人此刻的聲音與剛才的聲音似乎很不相同。他此刻告訴外鄉人的,是一樁幾十年前的舊事——一九四九年初,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指揮工兵排在小城煙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老人的敘述如一條自由延伸的公路那麼漫長,他的聲音在那樁漫長的往事裡慢慢走去。直到小城煙在車窗裡隱約可見時,他才驀然終止無盡的敘述。他的目光轉向了窗外。
汽車駛進了小城煙的車站。我們三個人是最後走出車站的旅客。那時候車站外站著幾個接站的人。有兩個男人在抽煙,一個女人正與一個騎車過去的男人打招呼。我們一起走出了車站,我們大約共同走了二十來米遠,這時老人站住了腳。他站在那裡十分古怪地看起了小城。我和外鄉人繼續往前走,後來外鄉人向一個站在路旁像是等人的年輕女子打聽什麼,於是我就一個人往前走去。
很久以後,當我重新回想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開始的往事時,那少女的形象便會栩栩如生地來到眼前。當初所有的情景,在後來的回想裡顯得十分真實。以至使我越來越相信自己生活裡確曾出現過一位少女,而不是在想象中出現。同時我也清晰地意識到這些都發生在過去,現在我仍然一無所有。我又恢復了更早些時候的生活。我幾乎天天夜晚到住宅區去沐浴窗簾之光。略有不同的是,我在白晝也會大膽地游蕩在眾人所有的街道上。那時候我已不感到別人向我微笑時的危險,況且也沒人向我微笑。
在我微薄的記憶裡,有關少女的片斷,只是從五月八日開始到那次不幸的車禍。車禍以後的情節,在我後來的回憶裡化成了幾個沒有月光的黑夜。我現在走在街道上的心情,很像一個亡妻的男人的心情。隨著時間流逝,我開始相信曾經有過的那位妻子,在很久以前死去了。
後來有一天,我十分偶然地看到了一張泛黃的紙。紙上寫著:楊柳,曲尺胡同26號。
那天我坐在寫字台旁的椅子上,完全是由於無法解釋的理由,我打開了多年來不曾翻弄過的抽屜,我從裡面看到了這張紙。紙上寫著的字向我暗示了一樁模糊了的往事,我陷入了一片空洞的沉思。我的眼睛注視著窗外的陽光。我把此刻的陽光和殘留在記憶裡的所有陽光都聯結起來。其結果使我注意到了一個鮮艷的花壇旁的陽光。一個護士在那次陽光裡向我走來,她的嘴唇在陽光裡活動時很美妙。她告訴了我一個名叫楊柳的少女的某些事情。這張紙所暗示的含義,在此刻已經完全清晰了。這張泛黃的紙在此刻出現,顯然是為了提示我。多年前我在上海那家醫院收費處寫下這些字時,並不知道自己內心的想法,完全是機械的行為。直到現在,它的出現使我明白了自己當初的舉動。因此在我離開此刻寓所窗前的陽光,進入街道上的陽光時,我十分清楚自己走向何處。
曲尺胡同26號的黑漆大門已經斑斑駁駁。我敲響大門時,聽到了油漆震落下去的簡單聲響。這種聲響斷斷續續持續了好一會,才從裡面傳來猶豫的腳步聲。大門發出了一聲衰老的長音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看到我時臉上流露了吃驚的神色。
我為自己的冒昧羞愧不已。
然而他卻說:“進來吧。”
他好像早就認識我了,只是沒有料到此刻我會如此出現。
我問他:“你是楊柳的父親?”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進來吧。”
我隨他進了門,我們走過一個長滿青苔的天井後,進入了朝南的廂房。廂房裡擺著幾把老式的椅子,我選擇了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時感到很潮濕。他現在以相識很久的目光看著我。那是一個十分平靜的男人,剛才開門時他已經顯示了這一點。他的平靜有助於我准確地表達自己的來意。
我說:“你女兒——”
我努力回想起當初在花壇旁護士活動的嘴唇,然後我繼續說:“你女兒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他說:“是的。”“那時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醫院的手術台上,和你女兒死去的同一家醫院。”我這樣告訴他。我希望他的平靜能夠再保持五分鍾,那麼我就可以從車禍說起,說到他女兒臨終前獻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術。
然而他卻沒有讓我說下去,他說,“我女兒沒有去過上海,她一生十七年裡,一次都沒有去過上海。”
我無法掩蓋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著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懷疑。他仍然平靜地看著我,接著說:“但她確實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那個炎熱的中午使我難以忘記,他和楊柳坐在天井裡吃完了午飯。楊柳告訴他:“我很疲倦。”他看到女兒的臉色有些蒼白,便讓她去睡一會。
女兒神思恍惚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向臥室。事實上她神思恍惚已經由來已久,所以當初女兒搖晃走去時他並沒有特別在意,只是內心有些疼愛。
楊柳走入臥室以後,隔著窗戶對他說:
“三點半叫醒我。”他答應了一聲,接著似乎聽到女兒自言自語道:“我怕睡下去以後會醒不過來。”他沒有重視這句話。直到後來,他重新想起女兒一生裡與他說的最後這句話時,才開始感到此話暗示了什麼。女兒的聲音在當初的時候就已經顯得虛無縹緲。
那個中午他沒有午睡,他一直坐在天井裡看報紙。在三點半來到的時候,他進入了她的臥室,那時她剛剛死去不久。
他用手指著我對面的一個房間,說:“楊柳就死在這間臥室裡。”我無法不相信這一點。一個喪失女兒的父親不會在這一點上隨便與人開玩笑。我這樣認為。
他沉默了良久後問我:“你想去看看楊柳的臥室嗎?”
他這話使我吃了一驚,但我還是表示自己有這樣的願望。
然後我們一起走入了楊柳的臥室。她的臥室很灰暗,我看到那種青草顏色的窗簾緊閉著。他拉亮了電燈。
我看到床前有兩只鏡框。一只裡面是一張彩色像片,一個少女的頭像。另一只裡是一個年輕男子的鉛筆畫。我走到彩色像片旁,我驀然發現這個少女就是多年前五月八日來到我內心的少女。我長久地注視著這位彩色的少女。多年前我在寓所裡她顯露自己形象的情景,和此刻的情景重疊在一起。於是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往事十分真實。
這時候他問:“你看到我女兒的目光嗎?”
我點了點頭。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問:“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沒有聽清這句話。於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說:“像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然後他似乎是為了彌補一下,便指著那張鉛筆畫像告訴我:“很久以前了,那時候楊柳還活著。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這個男子她以前從未見過。可是在後來,他卻越來越清晰地出現在她的想象裡,她就用鉛筆畫下了他的像。”他有關鉛筆畫的講述,使我感到與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離開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鉛筆畫上。可我看到的並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門時,告訴我:“事實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間臨河的平房裡。你的目光和我女兒的目光完全一樣。”
離開曲尺胡同26號以後,我突然感到自己剛才的經歷似乎是一樁遙遠的往事。那個五十多歲男人的聲音在此刻回想起來也恍若隔世。因此在我離開彩色少女時,並沒有表現出激動不已。剛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樁往事的重復,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憶五月八日夜晚的情景一樣。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駁的大門,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兩只鏡框。我的妻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裡重復著這句陳舊的話語往前走去。我走上河邊的街道時,注意到一個迎面走來的年輕男子。他穿著的黑色夾克,在陽光裡有一種古怪鮮艷。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關注他。我看著他走入了一間臨河的平房,不久之後又走了出來。他手裡拿著一支鉛筆和一疊白紙,沿著河岸的石階走下去,走入了橋洞。
由於某種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時候他已經坐在橋洞裡了。他看著我走去,他沒有表示絲毫的反對,因此我就走入了橋洞。他拿開幾張放在地上的白紙。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幾張白紙上都畫滿了錯綜復雜的線條。我們的交談是一分鍾以後開始的。那時他也許知道我能夠安靜地聽完他冗長的講述,所以他就說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個名叫譚良的國民黨軍官,用一種變化多端的幾何圖形,在小城煙埋下了十顆定時炸彈。”
他的講述從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現在。其間有九顆炸彈先後爆炸。他告訴我:
“還有最後一顆炸彈沒有爆炸。”
他拿起那幾張白紙,繼續說:“這顆炸彈此刻埋在十個地方。”第一個地方是現在影劇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說:“那個座位有些破了,裡面的彈簧已經顯露出來。”下面九個地方分別是:銀行大門的中央、通往住宅區的十字路口、貨運碼頭的吊車旁、醫院太平間(他認為這顆炸彈最沒有意思)、百貨商店門口第二棵梧桐樹、機械廠宿捨樓102室的廚房裡、汽車站外十六米處的公路下、曲尺胡同57號門前、工會俱樂部舞廳右側第五扇窗下。在他冗長的講述完成以後,我問他:
“這麼說在小城裡有十顆炸彈?”
“是的。”他點點頭。“而且它們隨時都會爆炸。”
現在我終於明白自己剛才為何會如此關注他,由於那種關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這裡。因他使我想起楊柳臥室裡的鉛筆畫,畫像上的人現在就坐在我對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