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頭的一家專賣食品和水果的小店裡,有一張疲憊蒼老的臉,長年累月和餅乾、方便面、糖果。香煙、飲料們在一起,像是貼在牆上的陳舊的年歷畫,這張臉的下面有身體和四肢,還有一個叫林德順的姓名。
現在,林德順坐在輪椅裡,透過前面打開的小小窗口,看著外面的街道,一對年輕的夫婦站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他們都是側身而立,他們中間有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男孩穿著很厚的羽絨服,戴著紅色的帽子,脖子上紮著同樣紅色的圍巾。
可是現在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男孩卻是一身寒冬的打扮。
他們三個人站在街道的對面,也就是一家醫院的大門口,他們安靜地站在嘈雜進出的人群中間,作為父親的那個男人雙手插在口袋裡,側著臉始終望著大門裡面的醫院,他的妻子右手拉著孩子的手,和他一樣專注地望著醫院,只有那個男孩望著大街,他的手被母親拉著,所以他的身體斜在那裡,男孩的眼睛熱愛著街道,他的頭顱不停地搖擺著,他的手臂也時常舉起來指點著什麼,顯然他還在向他的父母講述,可是他的父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男孩的父母迎向了醫院的大門,林德順看到一個發胖的護士和他們走到了一起,站住腳以後,他們開始說話了。男孩的身體仍然斜著,他仍然在歡欣地注視著街道。
那個護士說完話以後,轉身回到了醫院裡面,男孩的父母這時候轉過身來了,他們拉著兒子的手小心翼翼地走過街道,來到了林德順小店的近旁。父親鬆開兒子的手,走到林德順的窗口,向裡面張望。林德順看到一張滿是鬍子茬的臉,一雙缺少睡眠的眼睛已經浮腫了,白襯衣的領子變黑了。林德順問他:「買什麼?」
他看著眼皮底下的桔子說:「給我一個桔子。」
「一個桔子?」林德順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伸手拿了一個桔子:「多少錢?」
林德順想了想後說:「給兩毛錢吧。」
他的一隻手遞進來了兩毛錢,林德順看到他袖管裡掉出了幾個毛衣的線頭來。
當這位父親買了一個桔子轉回身去時,看到那邊母子兩人正手拉著手,在人行道上玩著遊戲,兒子要去踩母親的腳,母親則一次次地躲開兒子的腳,母親說:「你踩不著,你踩不著……」
兒子說:「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這位父親就拿著桔子站在一旁,看到他們蹦蹦跳跳地玩著遊戲,直到兒子終於踩到了母親的腳,兒子發出勝利的喊叫:「我踩著啦!」
父親才說:「快吃桔子。」
林德順看清了男孩的臉,當男孩仰起臉來從父親手中接過桔子的時候,林德順看到了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可是男孩的臉卻是蒼白得有些嚇人,連嘴唇都幾乎是蒼白的。
然後,他們又像剛才在街道對面時一樣安靜了,男孩剝去了桔子皮,吃著桔子在父母中間走去了。
林德順知道他們是送孩子來住院的,今天醫院沒有空出來的床位,所以他們就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林德順又看到了他們,還像昨天一樣站在醫院的大門口,不同的是這次只有父親一個人在向醫院裡面張望,母親和兒子手拉著手,正高高興興地玩著那個蹦蹦跳跳的遊戲。隔著街道,林德順聽到母子兩人喊叫:「你踩不著,你踩不著……」
「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母親和兒子的聲音裡充滿了歡樂,彷彿不是在醫院的門口,而是在公園的草坪上。男孩的聲音清脆欲滴,在醫院門口人群的雜聲裡,在街道上車輛的喧囂裡脫穎而出:「我能踩著,我能踩著……」
接著,昨天那個發胖的護士走了出來,於是這蹦蹦跳跳的遊戲結束了,父母和孩子跟隨著那個護士走進了醫院。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也是上午,林德順看到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從醫院裡走了出來,兩個人走得很慢,丈夫摟著妻子的肩膀,妻子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他們很慢很安靜地走過了街道,來到林德順的小店前,然後站住腳,丈夫鬆開摟住妻子的手,走到小店的窗口,將滿是鬍子茬的臉框在窗口,向裡面看著。林德順問他:「買一個桔子?」
他說:「給我一個麵包。」
林德順給了他一個麵包,接過他手中的錢以後,林德順問了他一句:「孩子好嗎?」
這時候他已經轉過身去了,聽到林德順的話後,他一下子轉回臉來,看著林德順:「孩子?」
他把林德順看了一會後,輕聲說:「孩子死了。」
然後他走到妻子面前,將麵包給她:「你吃一口。」
他的妻子低著頭,像是看著自己的腳,披散下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她搖搖頭說:「我不想吃。」
「你還是吃一口吧。」她的丈夫繼續這樣說。
「我不吃。」她還是搖頭,她說:「你吃吧。」
他猶豫了一會後,笨拙地咬了一口麵包,然後他向妻子伸過去了手,他的妻子順從地將頭靠到了他的肩上,他摟住了她的肩膀,兩個人很慢很安靜地向西走去。
林德順看不到他們了,小店裡的食品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就繼續看著對面醫院的大門,他感到天空有些暗下來了,他抬了抬頭,他知道快要下雨了。他不喜歡下雨,他就是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倒楣的。一個很多年以前的晚上,在滴滴答答的雨聲裡,他抱著一件大衣,上樓去關上窗戶,走到樓梯中間時突然腿一軟,接著就是永久地癱瘓了。現在,他坐在輪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