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出城以後,又行走了數日。這一日來到了安葬小姐的河邊。
且看河邊的景致,鬱鬱蔥蔥,中間有五彩的小花搖曳。河面上有無數柳絲碧綠的影子在波動。數年時光一晃就過,昔日的荒涼也轉瞬即逝。
柳生佇立河邊。水中映出一張蒼老的臉來,白髮也已清晰可見。繁榮的景像一旦敗落,尚能復原,而少年青春已經一去不返。往昔曾閃爍過的良辰美景也將一去不返。如今再度回想,只是曇花一現。
柳生環顧四周,見有十數座墳塚,均在不久前蓋上過新土,墳前紙灰尚在,留下清明祭掃的痕跡。然而哪座才是小姐的墳塚?柳生緩步走去,細心察看,卻是無法辨認。可是走不多遠,一座荒墳出現。那荒墳即將平去,只是微微有些隆起,才算沒被雜草野花淹沒。墳前沒有紙灰。柳生一見此墳,胸中驀然升起一股難言之情,這無人祭掃的荒墳,必是小姐安身之處。
一旦認出小姐的墳塚,小姐的音容笑貌也就逃脫遙遠的記憶,來到柳生近旁,在河水裡慢慢升起,十分逼真。待柳生再定睛觀看,卻看到一條白色的魚兒,魚兒向深處游去,隨即消失。
柳生蹲下身去,一根一根拔去覆蓋小姐墳塚的雜草和野花。此後又用手將道旁的一些新土灑在墳上。柳生一直幹到幕色來臨,始才住手。再看這墳,已經高高隆起。柳生又將河水點點滴滴地灑在墳上,每一滴水下去,墳上便會揚起輕輕的塵土。
看看天色已黑,柳生遲疑起來,是在此露宿,還是啟程趕路。思忖良久,才打定主意在此宿下一宵,待明日天亮再走。想到此生只與小姐匆匆見了兩面,如今再匆匆離去,柳生有些不忍。故而留下陪小姐一宵,也算盡了相愛的情分。
夜晚十分寧靜,只聽到風吹樹葉的微微聲響,那聲響猶如雨沙沙而來。又聽到河水潺潺流動,似瑤琴之音,又似吟哦之聲。如此兩種聲音相交而來,使柳生重度昔日小姐繡樓下的美妙光陰。柳生坐在小姐墳旁,恍惚聽得墳內有輕微的動靜,那聲響似乎是小姐在繡樓裡走動一般。
柳生一夜未合眼,迷迷糊糊墜入與小姐重逢的種種虛設之中。直到東方欲曉,柳生始才回過魂來。雖是一夜的虛幻,可柳生十分留戀。這虛幻若能伴其一生,倒也是一樁十分美滿的好事。
片刻,天已大亮。柳生覺得該上路了。他環顧四周,芳草青青,綠柳長垂。又看了看小姐的墳塚,旭日的光芒使其閃閃發亮。小姐安身在此,倒也過得去,只是有些孤寂。想罷,柳生踏上了黃色大道。
柳生行走在黃色大道上,全然不見四野裡奼紫嫣紅鶯歌燕舞的歡暢景致,只見大道在遠處消失得很迷茫。柳生走不多遠,不禁自問:此去將是何處?
若重操看守墳場的舊業,柳生實在不願。守候的儘是些他人的墳塚,卻冷落了父母和小姐。而另尋差使,也無意義。
這麼想著,柳生不覺止步不前。思量了良久,終於決定返回小姐身旁。想父母能相伴安眠,唯小姐孤苦伶仃,不如守候著小姐了卻殘生,總比為他人守墳強了許多。
柳生重新回到小姐墳旁。主意一定,柳生心中覺得十分踏實。於是他折了樹枝,在道旁蓋了一間小屋。見不遠處有些人家,柳生又過去買了一口鍋來,打算煮些茶水賣與過往路人,也好維持生計。
待一切均已安排停當,這一日的暮色開始降臨。柳生也已十分疲乏,便喝了幾口河水,又吃了一張薄餅。然後在水旁草叢裡坐落,看著河水如何流動。
漸漸地,一輪寒月懸空而起。月光灑在河裡,河水閃閃爍爍。就是河旁柳樹和青草也出現一片閃爍。這情形使柳生不勝驚訝。月光之下竟然會有如此的奇景。
這時柳生突然聞得陣陣異香,異香似乎為風所帶來,而且從柳生身後而來。柳生回首望去,驚愕不已。那道旁的小屋裡竟有燭光在閃爍。柳生不由站立起來,朝小屋走去。行至門前,見裡面有一女子,正席地而坐,在燈下讀書。女子身旁是柳生的包袱,已被解開。書大概就是從裡面取出的。
女子抬起頭來。見柳生佇立門前,慌忙站起道:
"公子回來了。"
柳生定睛觀瞧,不由目瞪口呆。屋中女子並非旁人,正是小姐惠。小姐亭亭玉立,一身白色的羅裙拖地。那羅裙的白色又非一般的白色,好似月光一般。小姐身著羅裙,倒不如說身穿月光。
見柳生目瞪口呆,小姐微微一笑,那笑如微波蕩漾一般。
小姐說:
"公子還不進來?"
柳生這才進得門去,可依然目瞪口呆。
小姐便說:
"小女來得突然,公子不要見怪。"
柳生再看小姐,見小姐雲鬢高聳,面若桃花,眼含秋水,櫻桃小口微微開啟,柳生不覺心馳神往。可他仍滿腹狐疑,不由問:
"你是人?是鬼?"
一聽此話,小姐雙眼淚光閃爍,她說:
"公子此言差矣。"
柳生細細端詳小姐,確是實實在在佇立在眼前,絲毫不差。小姐左手還拿著一縷髮絲,正是十多年前小姐臨別所贈的信物。想必是剛才從包袱之中找出的。
見柳生凝視手中的髮絲,小姐說:
"還以為你早把它丟棄,不料你一直珍藏。"
說罷,小姐淚如雨下。
這情形使柳生胸中波浪翻滾,不由走上前去,捏住小姐握著髮絲的手。那手十分冰涼。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矇卑。
小姐長袖一揮,燭光立刻熄滅。小姐順勢倒入柳生懷中。
柳生覺得她的軀體十分陰冷,那軀體顫抖不已。柳生聽到小姐的抽泣聲。聲音斷斷續續,訴說柳生離去後終日佇立窗前眺望的往事。
柳生此刻如醉如癡,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美好時光。接著兩人跌倒在地。
後來柳生沉沉睡去。待他醒來,天已大亮。再看身旁,已無小姐蹤影。然而乾草鋪成的地鋪上,卻留下小姐睡過凹下去的痕跡,那痕跡還在散發著陣陣異香。柳生拾起幾根髮絲,髮絲輕柔地彎曲著。接著又拾起小姐昔日所贈的那一縷頭髮,將它們放在一起。幾乎一樣,只是小姐昨夜留下的那幾根髮絲隱約有些熒熒綠光。
柳生來到屋外,見河流在晨光裡顯得通紅一條,兩旁的樹木青草也有著斑斑紅點。柳生來到小姐墳塚旁,墳上的新土有些潮濕,夜露尚未完全散去。細細端詳墳塚,全無一點破綻。柳生心裡甚奇,回想昨夜情形,一絲一毫均十分真實,無半點虛幻。況且剛才初醒之時,也見小姐昨夜遺留的痕跡。
柳生在墳旁坐下,伸手抓一把墳土,覺得十分暖和。小姐就安睡在此?柳生有些疑惑。莫非小姐早已棄墳而去,生還到世上來了。這麼思量著,柳生疑心眼下只是一座空墳。
柳生在墳旁端坐良久,越想昨夜情形越發覺得眼前是空墳一座。終於忍耐不住,欲打開墳塚看個究竟。於是便用雙手刨開泥土。泥土被層層刨去。接近了小姐。柳生見往昔遮蓋小姐的樹枝早已腐爛,在手中如爛泥一般。而為小姐遮擋赤裸之軀的布衫也化為泥土。柳生輕輕扒開它們,小姐赤裸地顯露出來。小姐雙目緊閉,容顏楚楚動人。小姐已長出新肉,故通身是淡淡的粉紅。即便那條支離破碎的腿,也已完整無缺,而胸口的刀傷已無處可尋。小姐雖躺在墳塚之中,可頭髮十分整齊,恍若剛剛梳理過一般。那頭髮隱約有絲綠光。
柳生嗅得陣陣異香。
眼前的情景使柳生心中響起清泉流淌的聲響。他知道小姐不久將生還人世,因此當他再端詳小姐時,彷彿她正安睡,彷彿不曾有過數年前淪落為菜人的往事。小姐不過是在安睡,不久就將醒來。柳生端詳很久,才將土輕輕蓋上。而後依然坐在墳旁,彷彿生怕小姐離墳遠去,柳生一步也不敢離開。他在墳前回顧了與小姐首次繡樓相見的美妙情形,又虛設了與小姐重逢後的種種美景。柳生沉浸在一片虛無縹緲之中,不聞身旁有潺潺水聲,不見道上有行走路人。世上一切都在煙消雲散,唯小姐飄飄而來。
柳生那麼坐著,全然不覺時光流逝。就是暮色重重蓋將下來,他也一無所知。寒月升空,幽幽月光無聲無息灑下來。
四周出現一片悄然閃爍。夜風拂拂而來,又潮又涼。柳生還是未能察覺天黑情景,只是一味在虛設之中與小姐執手相看。
恍惚間,柳生嗅得陣陣異香,異香使柳生驀然驚醒。環顧四周,才知天已大黑。再看道旁的小屋,屋內有燭光閃爍,燭光在月夜裡飄忽不定。柳生驚喜交加,趕緊站起往小屋奔去。然而進了小屋卻並不見小姐挑燈夜讀。正在疑惑,柳生聞得身後有聲響,轉回身來,見小姐佇立在門前。小姐依然是昨夜的模樣,身穿月光,渾身閃爍不止。只是小姐的神色不同昨夜,那神色十分悲慼。
小姐見柳生轉過身來,便道:
"小女本來生還,只因被公子發現,此事不成了。"
說罷,小姐垂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