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散文、隨筆作品 正文 我們的安魂曲
    我只用一個夜晚讀完了哈金的新作《南京安魂曲》,我不知道需要多少個夜晚還有白天才能減弱這部作品帶給我的傷痛。我知道時間可以修改我們的記憶和情感,文學就是這樣歷久彌新。當我在多年之後找回這些感受時,傷痛可能已經成為隱隱作痛,那種來自記憶深處的疼痛。身體的傷疤可以癒合,記憶的隱隱作痛卻是源遠流長。

    我想,哈金在寫作《南京安魂曲》時,可能一直沉溺在記憶的隱隱作痛裡。他的敘述是如此的平靜,平靜的讓人沒有注意到敘述的存在,可是帶給讀者的閱讀衝擊卻是如此強烈。我相信這些強烈的衝擊將會在時間的長河裡逐漸風平浪靜,讀者在此後的歲月裡回味《南京安魂曲》時,就會與作者一起感受記憶的隱隱作痛。

    這正是哈金想要表達的,讓我們面對歷史的創傷,在追思和慰靈的小路上無聲地行走。在這個意義上說,哈金寫下了他自己的安魂曲,也寫下了我們共同的安魂曲。

    哈金早已是享譽世界的作家了。他出生於遼寧,在文革中長大,當過兵,1981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1984年獲得山東大學北美文學碩士學位,1985年留學美國,他是改革開放後最早的出國留學生。這一代留學生拿著為數不多的獎學金,一邊學習一邊打工餬口,還要從牙縫裡省下錢來寄回國內。哈金可能更加艱苦,因為他學習打工之餘還要寫作,而且是用英語寫作。他對待寫作精益求精,一部小說會修改40多次,這部《南京安魂曲》也修改了這麼多次。

    我拿到這部書稿時,《南京安魂曲》的書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這是一部關於南京大屠殺的作品。我心想,哈金又在啃別人啃不動的題材了。雖然我已經熟悉他的寫作,雖然我在他此前的小說裡已經領略了他駕馭宏大題材的能力,我仍然滿懷敬意。

    南京大屠殺是中國現代史上無法癒合的創傷。侵華日軍於1937年12月13日攻陷當時的首都南京,在南京城區及郊區對平民和戰俘進行的長達6個星期的大規模屠殺、搶掠、強姦等戰爭罪行。在大屠殺中有30萬以上中國平民和戰俘被日軍殺害,南京城的三分之一被日軍縱火燒燬。

    在這簡單的詞彙和數字的背後,有著巨浪滔天似的鮮血和淚水,多少淒慘哀號,多少生離死別,多少活生生的個體在毀滅、恥辱、痛苦和恐懼裡沉浮,彷彿是紛紛揚揚的雪花那樣數不勝數,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個悲劇。要將如此宏大而又慘烈的悲劇敘述出來,是一次艱巨的寫作。而且對於文學來說,光有宏大場景是遠遠不夠的,還要敘述出這樣的場景裡那些個體的紛繁複雜。哈金一如既往的出色,他在看似龐雜無序的事件和人物裡,為我們開闢出了一條清晰的敘述之路,同時又寫出了悲劇面前的眾生萬象和複雜人性。

    《南京安魂曲》有著紀錄片般的真實感,觸目驚心的場景和苦難中的人生紛至沓來。哈金的敘述也像紀錄片的鏡頭一樣誠實可靠,這是他一貫的風格。他的寫作從來不會借助花哨的形式來掩飾什麼,他的寫作常常樸實的不像是寫作,所以他的作品總是具有了特別的力量。

    金陵女子學院是哈金敘述的支點,一所美國人辦的學校,在南京被日軍攻陷之後成為難民救濟所。成千上萬的婦女兒童和少數成年男子在這裡開始了噩夢般的經歷,日軍在南京城的強姦殺戮也在這裡展開,而中國難民之間的友情和猜忌、互助和衝突也同時展開。這就是哈金,他的故事總是在單純裡展現出複雜。《南京安魂曲》有著慘不忍睹的情景,也有溫暖感人的細節;有友愛、信任和正義之舉,也有自私、中傷和嫉妒之情……在巨大的悲劇面前,人性的光輝和人性的醜陋都在不斷放大,有時候會在同一個人身上放大。

    這部作品的宏大遠遠超出它所擁有的篇幅,想要在此作出簡要的介紹是不可能的,也許可以簡要地介紹一下作品中的人物,那也是捉襟見肘的工作。

    明妮·魏德林,作為戰時金陵女子學院的臨時負責人,是故事的主角,這是一位無私的女性,她勇敢而執著,竭盡全力與日軍抗爭,努力保護所有的難民,可是最後遭受了妒忌和誹謗。故事的講述者安玲,她的兒子戰前去日本留學,娶了一位善良的日本女子,戰爭期間被迫入伍來到中國,作為日軍戰地醫院的醫生,這位反戰的正直青年最後被游擊隊以漢奸處死。安玲在戰後出席東京審判時與自己的日本兒媳和孫子相見不敢相認的情景令人感傷。

    感傷之後是感歎:人世間的可怕不只是種種令人髮指的暴行,還有命運的無情冷酷,而命運不是上帝的安排,是人和人之間製造出來的。

    2011年8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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