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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皺紋中。
那張臉上的皺紋密集到只能用一張揉成一團的牛皮紙可以比擬。
他的目光筆直地穿過我的身體和無數的歲月。看見那鼓架的木樁腐化為無色的氣味與有色的泥土的全部過程。看瑪崗覺卡對面的莊稼地在風中規則地起起伏伏,閃耀著幽暗而深沉的古銅光澤。父親的目光筆直地穿過我,好像我根本就不是一種物質,橫在他面前。
他其實並不在乎那腐爛的木樁和坡上的莊稼。他的目光超乎於現實之上,只是一種刀鋒上游光一樣的物質形態,一種普通的簡單的物理現象。
我害怕父親這種眼光。
父親的軀體正在萎縮,像刻意苦煉的聖僧一樣。而他不是聖賢之輩,他並不相信靈魂在另一種地方得到極樂的鬼話。我端詳父親斑白的雙鬢,一股股熱流從胸臆間湧向眼底。這股熱流終於被父親漠然的眼光壓制住,不能外溢,重又回到胸腹膈肌上成為一枚小小的尖利的東西。從小就是這樣:備受生活摧折的父親使我感到陌生多於親近。經過漫長的別離,這種陌生感反而更加強烈了。
我只擔心,父親的靈魂會在一剎那間就逸出他蒼老衰敗的軀殼,那閃著綠光的眼球跌出眼窩,像中了魔法一般在地上旋轉。命運神秘的巨手讓這兩隻玻璃體光滑而又冰涼,裡面充滿我的鮮血,像家鄉山坡上遍生的櫻桃一樣。
「嘎洛死了。」他重複著說。
「阿爸你身體還好哪?」我說。
他沒有吱聲。
對面的莊稼地裡匡匡的銅鑼聲遲鈍而又淒涼。
「再給我根煙。」我告訴父親,一個朋友告訴我,他這種情況眼下可以恢復公職,或者領到一筆退休金,甚至還可以給弟妹中哪一個安排工作。
他固執地搖搖頭。
「當初和你一起的鄉黨委書記就在落實政策辦公室。」「不,我累了。我沒求過人。」「阿爸!」「犯不上你來替我著急,兒子。當年要是我把那雙馬靴送他,就只是解職而不精簡,明白嗎,一雙靴子。你知道當時多少姑娘羨慕我那雙合腳的靴子。」「你至少考慮考慮弟妹們的前程。」父親搖搖頭:「我費盡氣力把他們拉扯大了,你不覺得我累了?」他果真一彎疲乏的膝蓋,便跌坐在地上,重新背倚那光潔溫馨、密佈著裂紋的老木頭,他晃晃頭,臉上現出的幾乎可說是一副無賴的神情,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秋陽的溫煦與秋風的清爽,「若巴家一直是單傳,到我手上是該窮困了,才有了這麼多娃娃,我告訴你,若巴家的根子一脈其實全在你身上,你的弟妹們只知道幹活,老老實實地幹活,嗤,人人都誇我有家教哪。」「哼!」「那時呆不下去了,我就對你說走吧,走吧,是好命就上外邊找飯吃,找衣穿吧,你記得嗎?」「記得。」「那時你小小年紀,赤著一雙腳就走了。我想,阿來還要回來。我把那雙馬靴改成了一雙淺統的鞋,用靴幫上的軟皮。要是你回來,我讓你穿上這雙鞋再把你趕走。」「我沒回來。」父親吭哧一笑:「那才是我若巴家的真正家教。」「我不回來是恨你。」「我也恨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