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人爾依 正文 行刑人爾依
    這個時代現在看來是一個蒙昧時代,野蠻時代。如果和此前的時代進行比較的話,那可是一個好的時代。是一個看起來比現在有意思的時代。

    土司時代開始的時候,力量是非常強大的,連眾多的大神小神的系統都土崩瓦解了。每一個村子的神,每一個家庭的神靈都在某一天消失了。大家都服從了土司認定的那個來自印度,那個白衣之邦的佛陀,以及環坐在他蓮座周圍那些上了天的神靈們。神靈們臉上都帶著對自己的道行充滿自信的神情。

    土司時代,木犁上有了鐵的鏵頭,更不要說箭鏃是多麼鋒利了。

    還是這個時代,有了專結甜美果子的樹木,土地也好像比以前肥沃了。有傳說說,那個時代剛剛開始的時候,甚至出現了能結十二個穗子的青稞。

    第一個土司不僅僅是個馬上的英雄。他比聰明人多一個腦袋,比一般的人多兩個腦袋,比傻子多一百個腦袋。其他創造我們不去說它,就只說和我們要講的故事有關的吧。他的一個腦袋裡的一個什麼角落裡動了一動,就想出了把人的一些行為看成是錯誤和罪過。他的腦子又動了一動,便選出一個男人來專司懲罰錯誤和罪過。被選中的這個人是個紅眼睛的家伙,但是不叫爾依。土司時代剛開始的年頭,土司往往說,去把那個家伙的舌頭割了。因為這個人竟說土司時代沒有過去的酋長時代好。土司又說,去,把那個人的膝蓋敲碎了。因為這個人以為另一個土司的領地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幸福,而動了像鳥一樣自由飛走的念頭。行刑人就用一只木槌把那個膝頭敲碎了,聲音並不像想象的那麼清脆動聽。土司對那個蜷縮在地上的痛苦的人說,你本來是個好人,可這一來,你的心地再也不會好了。沒有腳的東西,比如蛇,它的心地好嗎,它就是沒有腳,不能好好走路,心地就變壞了。算了,壞了心地的人留著沒有什麼好處,來人哪,把這個壞了膝蓋的家伙殺了算了。於是,行刑人放下敲東西的木槌,揮起一把長刀,嚓!一聲響,一個腦袋就落在地上了,臉頰上沾滿了塵土。行刑人爾依這些都是土司時代剛開始時的事情。也就是說,那是在一個階段上必然發生的事情。後來,不用再拔寨掠地,土司就把各種罪行和該受的懲罰都條理化了。所以,土司時代又被一些歷史學家叫做律法時代。土司正在和一個女人睡覺——對於土司,不要問他睡的是自己的女人還是別人的女人——就是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一條律法,拍拍手掌,下人聞聲進來站到床前。土司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叫書記官來。書記官叫來了,土司說,數一下,本子上有好多條了,好家伙,都有二十多條了,我這個腦殼啊。再記一條,與人通奸者,女人用牛血凝固頭發,殺自己家裡的牛,男人嘛,到土司官寨支差一個月。

    好吧,還是來說我們的行刑人吧。

    後來的人們都說,是行刑人噬血的祖先使他們的後人無辜地蒙受了罪孽。崗托土司家的這個行刑人家族就是這樣。行刑人家族的開創者以為自己的神經無比堅強,但那是一種妄想。刀磨去一點就會少去一點,慢慢地,加了鋼的那點鋒刃就沒有了。他們那點勇敢的神經也是一樣,每用一次,那彈性就會少去一點,當最後的什麼時候,就到了一點什麼彈性都沒有、戛然一下斷掉的時候了。這種事情很有意思。

    剛有崗托土司的時候,還沒有專門的行刑人家族。前面說過,那個家族的開創者是個眼睛紅紅的老家伙。第一代土司兼並了好幾個部落,並被中原的皇室頒布了封號。那時,反抗者甚多,官寨前廣場左邊的行刑柱上,經常都綁著犯了剛剛產生不久的律法的家伙。當時,主要還是用鞭子來教訓那些還不適應社會變化,糊裡糊塗就犯了律條的家伙。莎草紙手卷上寫道:這個時候,要是晴天裡有呼呼的風聲在那些堡壘似的石頭寨子上響起,就是行刑人又在揮動鞭子了。鞭子的風聲從人們頭上刮過時,那種嘯聲竟然十分動聽。天空藍藍的,呼呼的聲音從上面掠過,就像有水從天上流過。這種聲音增加了人們對天空,對土司的崇敬之情。那個時候,土司家奴們抽人都不想再抽了,那個眼睛血紅的家伙也是剛剛叫別人給抽了一頓,身上皮開肉綻。他是因為那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土司,叫土司感到不舒服才受刑的。受完刑,他也不走開,還是用血紅的眼睛看著土司,用低沉的嗓音說,讓我來干這個活,我會干得比他們所有人都好。土司說,好吧,叫這個人試試。這個人接過鞭子,抻一抻,就在空中揮動起來了。他揮動鞭子並不十分用力,但空氣都像怕痛一樣嘯叫起來。就不要說給綁在行刑柱上的人了。鞭子在這個自薦者手中像蛇一樣靈巧,每一下下去都貼心切肉。土司說,很好,你是干什麼的。

    “下人是燒木炭的。”“叫什麼名字?”“不敢有自己的名字,等著土司親賜。”“知道這樣你就是我的家奴了嗎?”“知道。”“我把你們這些人變成了自由民,你又想當奴隸。”“下人就為土司懲治那些不守新規矩的人,請你賜我名字吧。”“你就叫爾依了。”“可以請問主子是什麼意思?”“既然要當奴隸,還在乎一個名字有沒有意思。這個名字沒有什麼意思,這個名字就是古裡古怪的,和你這個怪人不相配嗎?”這個已經叫了爾依的人還想說什麼,土司一抬手,把那句話從他嘴邊壓回到肚子裡去了。土司叫道,書記官,拿紙筆來記,某年月日,崗托土司家有了專司刑罰的家奴,從砍頭到鞭打,都是他來完成,他的家族也要繼承這一祖業。行刑人不能認為自己和別的奴隸有什麼不同,不准隨便和土司或土司家的人說話,不准隨便放肆地用一雙狗眼看自己的主子。如果平時拿了我們的權威的象征,也就是刑具到處耀武揚威的話,砍手。

    第一個行刑人一生共砍了兩個頭,敲碎過一個膝蓋,抽了一只腳筋,斷過一個小偷的兩根手指,卻叫無數的鞭笞給累壞了。

    第一世土司死去的下一個月,第一個爾依也死了。

    行刑人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讓他感到失望,因為他不願意繼承行刑人的職業。在那個時代,可以供兒子們繼承的父業並不是很多的,好在那個兒子不是大兒子是二兒子。

    要死的那天,他還鞭打了一個人。爾依看見二兒子臉上的肉像是自己在挨鞭子一樣痛苦地跳動。就說,放心吧,我不會把鞭子交到你手上的,你會壞了我們家族的名聲。兒子問,以前我們真的是燒木炭的自由民嗎?父親說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真是那樣的話,兒子說,我就要詛咒你這個父親。

    “你不是我的兒子,你傷害不了我,膽小的家伙。”“我詛咒你。”爾依覺得胸口那裡一口腥熱頂了上來,就說:“天哪,你這個狗崽子的詛咒真起作用了,說吧,你要我怎麼樣才不詛咒。”“我要你到主子那裡,請求還我自由民身份。”“天啊,主子的規矩,如果我先跟他說話,就要割我的舌頭呀!”兒子說:“那你就去死吧。”話音剛落,一口血就從老行刑人口中噴了出來。

    新繼位的土司剛好看見,就對那個詛咒自己父親的兒子說,如果你父親請求的話,我會賜你自由民身份。新土司還說,這個老頭子已經昏了頭了,難道我比我仁慈的父親更殘酷嗎,難道他用一個行刑人,而我卻要用兩個嗎?於是,當下就簽了文書,放那人上山燒木炭去了。二兒子對土司磕了頭,也對父親磕一個頭,說:“父親,你可以說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可別說我是沒有膽子的人哪,我比你的繼任者膽子要大一些吧。”說完,就奔能產出上好木炭的山岡去了。

    爾依看看將要成為下一代行刑人的大兒子,那雙眼睛裡的神色與其說是堅定還不如說是勇敢。於是,呻吟似地說,是的,冷酷的人走了,把可憐他父親的人留下了。

    行刑人在行刑柱邊上的核桃樹陰裡坐下,就沒有再起來。

    第二個行刑人也叫爾依,土司說,又不是一個什麼光彩的職業,要麻煩主子一次又一次地取名字,行刑人都叫一個名字好了。這一代的書記官比上一代機靈多了,不等主子吩咐,就在薄羊皮上蘸著銀粉寫下,行刑人以後都不應該煩勞我們天賜的主子——我們黑頭黎民和陽光和水和大地之王為他們另取新名,從今往後的世世代代,凡是手拿行刑人皮鞭的都只能叫做爾依,凡擅自要給自己取名字的,就連其生命一並取消。書記官要把新寫下的文字呈上給主子看,主子完全知道他會寫些什麼,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這種舉動比行刑人一輩子找我取一次名字煩人多了,就不怕我叫爾依招呼你?書記官立即顯得手足無措。還是土司自己忍不住笑了,說,我餓了,奶酪。書記官如釋重負。聽見管家輕輕拍拍手掌,下人就端著奶酪和蜂蜜進來了。

    第二個土司是個浪漫的、精通音律的人。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處罰有罪的人方式比較簡單,要麼關在牢裡一段時間,問也不問一聲又放了,要麼就下令說,把他腦袋取了。那些壞事都是腦袋想出來的,把腦袋取了。於是,二世爾依就干干脆脆用快刀一下就把腦袋取下。這比起長時間鞭打一個人來要容易多了。如果要這個二世爾依對人施行酷刑的話,那他也許一樣會崩潰也說不定。行了刑回到家裡,兒子就會對行刑人訴說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親屬表現出來的仇恨。這時,行刑人的眼睛就變成了一片灰色,握刀的手端起一杯酒,一下倒在口中。再把一杯酒倒在門口的大青石上,對兒子說,來,學學磨刀吧。兒子就在深夜裡把取人頭的刀磨得霍霍作響,那聲音就像是風從沼澤裡起來刮向北方沒有遮攔的草原。

    二世爾依死得比較平淡。一天晚上,他口渴了起來喝水,兒子聽到他用樺皮瓢舀水,聽見他咕咕嚕嚕把一大瓢水不是喝,而是倒進胃裡。他兒子就想,老頭子還厲害著呢,聽喝水的聲音,就知道他還會活很長的時間。一陣焦灼燒得他雙手發燙,只好從羊毛被子裡拿出來讓從窗欞透進來的風吹著。就在這時,他聽見父親像一段木頭,像一只裝滿面粉的口袋一樣倒下去了。倒下去的聲音有點沉悶,就在這一聲悶響裡,陶土水缸破了,水嘩啦一聲,然後,他聽見了魚離開了水時那種吧唧吧唧的聲音。當兒子的想,老頭跌倒了。但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一會兒,一缸水就流得滿屋子都是了。屋子小,缸卻很大,老頭子還在水中不時地蹬一下他那雙有風濕的長腿。當兒子的聽著父親蹬腿的聲音想,是這個人叫我來到這世上的。屋子裡四處水味彌漫,驅散了從他生下來就有的塵土和煙火味,床似乎都在這水汽中漂浮起來了。他又想,我是喜歡當一個行刑人的,喜歡得都有些等不及了。他甚至都沒有想說一聲,父親,對不起,你不去我就老干不上喜歡的工作,就在一屋子亮光一樣稀薄的水汽裡睡著了。

    二世爾依就這樣去了。跌倒後給水缸裡的水嗆死了。他用這種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敲打一個人膝蓋的紋理糾結的木槌,離開了豎在土司官寨前廣場上的行刑柱,離開了那個滿是煙塵的小屋。

    三世爾依大概是之前的爾依和之後的爾依裡最最適合成為行刑人的一個,依據倒不在於說他殺了多少人,而是說他天生就是該從事這種職業的。沒有人像他那樣對任何一個人都充滿仇恨。而且,那仇恨像一只假寐的綠眼睛的貓一樣可以隨時喚起。說兩個細節吧。他的妻子剛侍候他干了男人的事情,他就對著那雙代替嘴巴做著幽幽傾吐的眼睛說,我想把它們掏出來,在窟窿裡澆上滾燙的酥油。妻子光著身子在他身下驚駭地哭了起來。不懂事的娃娃問,阿媽怎麼了。他對兒子說,我只是恨人會長這麼漂亮的眼睛。兒子說,那你恨我們的王嗎?“王”是土司們的自稱。爾依說,恨,要是你早早就想從我手頭拿過鞭子的話,看我怎麼對付你。他行刑時,總是帶著兒子,對孩子說,恨這些雜種,吐,吐他們口水,因為你恨他們。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始享受工作的樂趣。他知道自己在工作中能得到樂趣。他也知道,在自己的周圍,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並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從事自己喜歡,並從職業本身就得到樂趣的工作的,因為工作不是自己挑選的,土司們消滅了廣泛意義上的奴隸制,對於他認為不必要賜予自由民身份的家奴們則說,這個人適合當銅匠,那個人適合照看牲口,於是,不僅是這個人自己,包括有一天土司配給他的妻子,有一天他會有的孩子,就都成為終身從事這種工作的人了。所以,三世爾依知道,自己有這樣的運氣那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想到這些,一種幾乎就是幸福的感覺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那時,地位越來越崇高的喇嘛們有一種理論說,天下事是沒有任何時候可以十足圓滿的。在那個時代充當著精神領袖的人們,那些夜一樣黑的靈魂裡的燈盞,說,一個圓滿的結果要有許多的因緣同時出現,但那樣的情況幾乎就是不可能出現的。三世爾依也相信這一點。他可能是自有行刑人這個職業以來最有理想的人了,可惜卻遇到了一個不大相信律法的土司。這個土司說,那些東西——他是指律法和刑具——是我的英雄的祖先們創造的,我敬愛他們,十分尊重他們留下的所有東西,但是,多麼奇怪啊,他們沒有發現,鮮花、流雲、食物和喇嘛們誦念經文的聲音會更令人傾心嗎?這個土司當政的時代,內部沒有人造反,外部也沒有別的土司強大到可以來掠奪他的人口和牛羊,到他的土地上來收割成熟的麥子。這個土司的主要事跡是把前輩留下的堡壘一樣的官寨畫滿了壁畫。那是一個浩大的周而復始的工程。先是在五層樓上畫了一個專供佛法僧三寶的經堂,一系列的佛陀,一系列幫助成就了那個印度王子事業的阿羅漢們,畫上的天空像水泊,樹叢像火焰。畫匠們絡繹不絕走在通向崗托土司那個巨大官寨的道路上。路上,到處都有人在挖掘和烹煮黃連龍爪一樣的根子,從那裡面提取金黃色的顏料。水磨房裡石磨隆隆作響,吐出來的不是麥面,也不是糌粑,而是赭色的礦石粉末。至於珍貴的珍珠和黃金研磨成粉的工作則是在官寨裡專門的地方進行。畫匠們從四面八方來了。藏族人的畫匠來了,漢地的畫匠來了,甚至從更遠的尼泊爾和比尼泊爾還遠很多的波斯也來了,和壁畫裡那些羅漢樣子差不多的,禿頭虯髯的形銷骨立的畫匠。最後整個官寨從走廊到大門都是畫了。沒有畫的地方只有廁所和馬房。土司是想把這些地方也畫上的。只是畫匠們和喇嘛們一致進諫說,那樣就是對偉大的釋迦牟尼和偉大的藝術之神妙音天女的不敬。土司才叫人把已經顯舊,有了幾個年頭的畫鏟去再畫上新的。土司太太說,我們的珍珠,我們的金子都快磨光了,你就停下來吧。土司說,我停不下來了,停下來我還能做什麼,沒有人造反,也沒有人和我打仗,我不畫畫能做什麼。

    這時,三世爾依雖然備受冷落但也沒有閒著,他生活在一個畫匠比市場上的販子還多的氛圍裡,整天都看見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圖畫,慢慢地變得自己都有藝術眼光了。有了藝術眼光的人,再來打量那些刑具,很是覺得粗鄙可笑,認為只能是土司時代之前的野蠻時代的產物。於是,他就想,這些刑具也該改造一下,使其符合這個越來越精細的時代。好吧,他對自己說,就來改造這些刑具吧。

    所以,三世爾依是以一個發明人在歷史上享有名氣的。

    他的第一個發明與其說是發明倒不如說是改良。行刑柱早就有了,在廣場上埋得穩穩當當的。可他就能想到在柱子上面雕出一個虎頭,一個張嘴咆哮的虎頭。虎頭裡面是空的。那虎頭其實就是個漏斗。那時的人犯了事,先不說犯了什麼罪行,首先就要綁在行刑柱上示眾。三世爾依在行刑柱上的虎頭漏斗裡裝上各種咬人的蟲子,它們從老虎頭頂上進去,從老虎口裡爬出來,恰好落在受刑人頭上,頸子裡,身上,使他們流血,使他們像放了酵母的面團一樣腫脹起來。這刑法用得不多,一個是當時的土司不感興趣,再說,要找到那麼多蟲子,裝滿一個漏斗,來叫犯人吃點苦頭,行刑人自己首先就要費很多工夫。除此之外,這個爾依的發明還有:1.皮鞭,據說以前的皮鞭是從鞣制好的牛皮上轉著圈直接劃下來的,獨獨的一根,舞動起來不是蛇那樣的靈敏,而是像一段干枯的樹枝一樣僵死。到他手上,才把皮條分得更細,像女人的辮子那樣結出花樣。從此,鞭子就很柔軟了,用起來得心應手而且有很好的爆發力;2.重量從十斤到百斤不等的十種鐵鏈;3.專用於挖眼的小勺和有眼窩一樣弧度的剪刀;4.用於卸下人體不同部位的各型大刀小刀;5.頭上帶有各種花紋的烙鐵。

    另外,一些刑具是隨時可以得到的,比如,把人沉河用的口袋,再比如,要考驗一個有偷竊嫌疑的人的手是否清白的油鍋,鍋裡的油和把油燒燙的柴火等等。

    到這裡,行刑人的家世就斷了。而且,連土司家世也斷了。這部奇特的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離我們今天就沒有多少時候了。也就是說,行刑人跟土司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從記載裡消失了。但他們的腳步沒有停下,仍然在時間的道路上向前。終於,他們又從山地裡沒有多少變化的地平線上冒出頭了。他們從史籍裡重新探出頭來,好多人還在,土司的家族自不待言。行刑人也在。手工藝人們也在。就是記下最初三個土司和三世行刑人事跡的書記官消失了。到最後,連驅逐在遠遠山洞裡居住的麻風病人都出現了,還是不見書記官的影子。這個職位消失了。我終於明白了沒有了一大段歷史的原因。

    歷史重新開始的時候,行刑人還是叫做爾依。就像我們不知道崗托土司已經傳了多少代一樣,也不知道這個爾依是第多少代行刑人了。這個爾依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喜歡說的唯一的一句話是:太蠢了。他學說這句話的時候,才剛剛五歲。他說這句話時,多半是對什麼事情感到憤怒,或者是害怕了。這句話是他看父親行刑時學來的。好吧,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吧。行刑人手拿刀子問受刑的人還有什麼話說。行刑人問話時並沒有譏諷的口吻。低沉的嗓音裡有使人感動的真誠與憐憫。

    那個人開口了,他的聲音嘶啞,用了好大力氣,才像是在對誰說悄悄話。受刑的人說:“我不恨你,我手上的綠玉鐲子就送給你吧。”然後,他就開始脫那只綠玉鐲子。但這個人已經沒有力氣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而行刑人是不能去脫人家的鐲子的。受刑人要送你東西,那就只好叫他從自己手上脫下來。但那個人他就是脫不下來。每個受刑的人都相信,只要送行刑人一點什麼東西,就會少受些痛苦。但這個人卻用這種方式延續著自己的痛苦。他已經給嚇得沒有一點力氣了,他脫不下這只鐲子,就在那裡哭了起來。

    這時,風從遠處送來了一陣陣清脆的丁冬聲。人們都回過頭去,望著青碧山谷的入口處。碧綠的樹叢和河水都在驕陽下閃閃發光。有一頭驢子從廟子那邊過來了。這一天,一個叫做貢布仁欽的少年和尚正要出發去西藏深造。少年和尚的光頭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他從廣場上經過時,見到行刑時的情景,不是像出家人那樣念一聲阿彌陀佛,而是說,真是太蠢了。毛驢馱著他從人群旁邊走過時,他連著說了好幾聲太蠢了。和尚還看到了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孩子站在人群最外邊。那個小孩子用眼光靜靜地盯著他。當他又說了一聲太蠢了的時候,小孩子也說了一聲:“太蠢了。”和尚走遠了,走進了夏日大片明亮的陽光中間。

    孩子卻還在用十分稚氣的聲音說,太蠢了,太蠢了。

    這時,他父親已經把那個人殺死了。他用不沾血的那只手拍拍兒子說:“回家去,聽話,叫你阿媽給你一塊干肉吧。”兒子還是站在那裡。爾依洗了手,把行刑的繩子、刀具、草藥收拾到一個小牛皮縫成的包裡,挎在自己身上,准備回家了。這時,廣場上的人們已經散開了,受刑的人終於還是沒有取下那只綠玉手鐲。行刑人的兒子看到了,那個玉鐲在受刑人倒下時,在地上摔成幾段了。那個剛才還在為取不下手鐲而哭泣的人,這回安靜了。身子倒向一個方向,腦袋滾到了另一個方向。剛才流淚打濕的地方沾上了更多的塵土。

    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回到家裡,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來開始,還是叫人心痛。於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裡,那裡總是有從山裡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面前,獵人就把一只木桶提出來,裡面盛滿了稠稠的帶著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了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後面,小手不斷伸進桶裡。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裡好過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來自三個方面。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鹽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爾,還會有一點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該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飾物。衣服不值很多錢,有時碰上一件好的飾物可就說不定了。一般情況下,犯人的家屬是不會要求取回這些東西的。有時,還要悄悄送行刑人一點東西,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醫藥:行刑人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有著精確的解剖學知識。知道每一塊骨頭在人體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時也是土司領地上最好的外科醫生。收入相當可觀。

    所以,行刑人心痛兒子時,有錢從獵人那裡買來整桶的蜂蜜。只有獵人,才能從山裡的懸崖上、大樹上躲開大群的野蜂的進攻,從蜂巢裡取到這甜蜜的東西。土司時代,還沒有人飼養蜜蜂。

    行刑人的兒子正在那裡吃著蜂蜜呢,腦子裡沒有出現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閃過那個年青和尚騎驢經過時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後說,太蠢了。父親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怕他反而把這話記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團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種子灰色的種子很細小,顯出謙遜,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

    種子其實十分非凡。因為它跟偉大的宗教一樣,是從白衣之邦“呷格”——印度來的。當然,也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從喜馬拉雅翻山過來的。種子不是這樣。它先是英國人由“呷格”從海上運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國的漢人地方,再從那裡由土司家的二少爺從漢地帶回來的。

    二少爺是在一次漢藏兩地的邊界摩擦,和隨之而來的漫長談判後到漢地去的。官方文書上說是為了學習和友誼。一般認為是去做人質。再一種看法就更奇妙了。認為他到了漢地會給換一個腦子,至於怎麼個換法,只有少數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輸給他們的別的東西。大多數愚民百姓認為是漢人掌握一種巫術,會換掉人的腦子。二少爺去時,是長住在一個有漢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裡,學習兩種語文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學到了思想沒有,但兩種文學是學了個大概。最後的兩年,那個帶他離開家鄉的漢人軍官又把他帶到了軍營裡。這些軍人不打仗,而是在山裡播種罌粟。也就是這種灰色的種子。二少爺學會了種植這種東西後,又學會了品嘗這種植物的精華。

    回到自己的領地上,他對父親說,自己帶回來了一種撫慰靈魂的植物的種子。

    罌粟很快成長。

    人們也都很快認可那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話,那小小的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那樣高大,那樣水靈,葉片那麼肥厚而且又那麼翠綠的植株來的。那些日子裡,人人都在等著它開花。看著風吹動著那一片更加蒼翠欲滴的綠色,人們心裡有什麼給鼓湧起來。聰明的統治者從這點可以看出來,要維護好自己的統治,要麼從來不給百姓新鮮的東西,如果給過一次,以後不給,你就要失去人們的擁戴。所謂百姓就是這樣一個群體。行刑人爾依也是這群體裡的一個。起初,他還是顯現出一個行刑人和大家有點不同的樣子。

    爾依對兒子說,盼什麼開花嘛,眼睛是什麼,挖出來,還不就是兩汪汪水,一會兒就干了嘛。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人活著是不該用眼睛去看什麼東西的。既然是兩汪水就像兩汪水一樣停在那裡,什麼東西該當你看見,它自己就會雲一樣飄來叫你看見。但人們一天天地盼著開花。據說,連老土司都對兒子說,你弄來的是一種魔鬼吧,怎麼連我也有點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盼望一個久不出現的漂亮姑娘一樣。

    花卻在沒有人看見的月夜裡開了。

    這個晚上,爾依夢見自己正在行刑,過後就醒了過來,他想,那是以前有,現在不興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聽見兒子大叫一聲,他起身把兒子叫醒。兒子的頭發都汗濕了。兒子說他做夢了,嚇人的夢。

    兒子說,我夢見阿爸把一個罪犯的胸口打開了。

    爾依聽了吃了一驚,自己在夢裡不正是在給一個人開膛破肚嗎。這是一種曾經流傳過一百多年的刑法,沒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倒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汗水。他把兒子抱緊一點,說,兒子,你說吧,後來怎麼樣。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夢到要拿起刀子動刑時就沒有了。

    兒子說,後來,那個人的心就現出來,你在那心上殺了一刀,那個心就開成一朵花了。

    月光從窗欞上射進來,照在兒子臉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呢。想著想著,兒子又睡著了。他卻不知道罌粟花就在這時悄然開放了。他只是在心裡對自己說,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於是,把雙眼一閉,立即就睡著了。

    就在這個花開的晚上,有一個統領著崗托土司的三個寨子的頭人瘋了。土司下面的基本行政單位的首腦叫做頭人。統領三個寨子的頭人算是大頭人了。一般的頭人都只有一個寨子。有三個寨子的頭人是備受恩寵的。但恰恰是這個頭人瘋了。他把一條牛尾頂在頭上,完全是一副巫師的打扮。他的樣子是神靈附體的樣子。神靈一附體,他也就可以對自己說的話不負責任了。他說了很多瘋話,都是不著邊際的很瘋的話。比如他在盛開的罌粟花裡行走時,問,是不是我們的莊稼地燃起來了。瘋到第三天頭上,頭人向土司官寨走來,大群的人跟在他後面。崗托土司笑笑,說,還認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頭人身上的神靈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兒子來見。大少爺有點不安說,神還曉得我們呀。二少爺說,神不知道,但頭人知道嘛。土司就帶著兩個兒子把頭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靈迎在了門口。

    神人還沒有來得及宣旨呢,土司斷喝一聲:“拿下!”瘋家伙就給綁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聲:“叫爾依!”不一會兒,爾依就到了。土司只說,你是有辦法的吧。爾依說,有,只是頭人好了以後會怪我。土司說,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誰的話。行刑人把頭人插在頭頂的牛尾巴取下來,說,得罪,老爺。就把一個火盆放在了瘋子面前。招一招手,將來的行刑人就跑過來了。小爾依的脖子上掛著一個一個的小口袋。他把一個袋子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把口袋打開,往火盆裡倒下去,火盆裡騰起一股股濃煙。起先,那些煙霧是芬芳的。倒在火裡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會用的,犯不上叫一個行刑人來做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裡有驅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頭人卻更加瘋狂了。土司說,看看,這個害了我們頭人的妖魔有多麼厲害。為了我們的頭人靈魂得救,他的肉體要吃點苦頭了。爾依便把兒子的衣襟撩起來,吊在小爾依腰上還有一圈口袋。裡面最最溫柔的要算辣椒面。到後來,那些東西把頭人身上可能流出來的東西都熏了出來,這就是說,頭人身上的孔道裡流出來的可不只是你想的眼淚和鼻涕。爾依停了一下,土司說,把你的藥用完,把妖魔趕遠一點。

    頭人被人抬回去的當晚就死了。

    後來傳出話來說,其實頭人是聽了不好的建議,才假裝瘋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靈向土司傳旨,自己就會再得到一兩個寨子的統轄權,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司了。頭人死前散發著難聞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只要一個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太晚了一點。

    頭人死後,一個寨子留給了他的孀婦,土司說,他們沒有兒子做真正的繼承人嘛。另外兩個寨子就給了不可能承襲土司職位的二少爺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這樣。這個時代,除了罌粟,還有好些東西的種子在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裡,我們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過去,行刑人殺死的和施以別的刑罰的是小偷、搶劫、通奸、沒有政治意味的仇殺。裡面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馬夫鑽到土司的釀酒房裡,醉倒在壇子中間,而受到了鞭打。

    現在,情形卻有所改變。

    人們開始因為“瘋”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頭人是一個例子。貢布仁欽喇嘛也是個例子。這個人就是十年前離開這裡到西藏去學習經典的那個人。現在他回來了。那麼年輕,那麼地智慧,土司曾花了銀子送他到處游學,後來他想寫書,土司叫他在廟裡寫書,可他的書上半部分還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卻說現在居住的這個廟子的規律,教義,加上自己這本書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錯的,都不符合佛教東來的意旨。他說,只有在土司的領地上才還有一個如此老舊、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須引進那個叫做格魯巴的新興教派,才能在這片土地上振興佛法,維持宗教應有的純潔性。貢布仁欽在書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對的,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深奧的道理。但他唯一沒有考慮到的一點是,任何一個教派如果過於純潔,就必然會贏得更多的尊崇,就會變得過於強大。強大到一定程度就會想辦法擺脫土司的控制,反過來,把土司衙門變成這個教派在一個地區的世俗派出機構。這樣的情形,是任何一個土司也不會允許出現的。

    土司剛剛懲處了那個頭人,趁著廣場上刺鼻的煙霧還沒有散盡,便把那個貢布仁欽召來說話。

    誰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資助到西藏學經的人談了些什麼。他們談了好長時間。後來,把土司家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請去再談,三個人又談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三個人在一起談了些什麼。官寨周圍的人好像知道這三個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廣場上。廣場一邊,核桃樹陰涼下坐滿了人。行刑人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在廣場的另一邊,靠著行刑柱坐著。他們終於從房裡出來了。行刑人只看到兩個喇嘛從官寨上下來時,年輕的貢布仁欽臉變青了,眼睛灼灼閃亮。而廟裡的主持崗格喇嘛臉紅得像雞冠一樣。兩個喇嘛一前一後從樓上下來,土司站在高處,俯視著他們,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兩個喇嘛從官寨子裡出來了。貢布仁欽在包著鐵皮的門檻上絆了一下。人們聽見崗格對貢布仁欽說:“要我扶著你嗎?”貢布仁欽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師一眼,說:“我不害怕,我是為了真理。”老喇嘛歎了口氣說:“孩子,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真理。”這時,兩個喇嘛已經走到了兩個行刑人身邊。小爾依又像多年前一樣,聽見貢布仁欽歎息了一聲,說:“太蠢了。”小爾依突然扯住貢布仁欽的袈裟說:“我認出你來了。”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說:“好好認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師會把我交到你們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還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小爾依低下頭說:“太蠢了。”貢布仁欽聽出來了,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學經時,看見行刑人對一個匠人用刑時的那聲歎息。也是剛才他從官寨門裡出來時的那聲歎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聲歎息是悲天憫人,後一聲歎息卻復雜多了,在有權勢的土司,昏庸的崗格喇嘛和狂熱的自己,這三者之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聲歎息裡,對誰含有更多的悲憐。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當年騎著毛驢到西藏學經的年齡吧,卻一下就把那麼多復雜的意思都歎息出來了。貢布仁欽認真地看了小爾依一眼,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小爾依也張了張口,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既然專門靠嘴巴吃飯的喇嘛都說不出話來,又怎麼能夠指望一個靠雙手吃飯的行刑人說出什麼來呢。

    那次漫長會談的結果,土司的結論和土司家廟裡的崗格喇嘛一樣,說由他資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貢布仁欽喇嘛瘋了。於是,他就被逐出寺廟。

    看來這個貢布仁欽真是瘋了。他住進山上一個巖洞裡繼續寫書。他不近女色,只吃很少一點食物。也就是說,他太像一個喇嘛了,比住在廟裡的喇嘛們還像喇嘛。這樣的人不被土司喜歡,也不被土司家廟裡的喇嘛們喜歡。但這種人卻是叫百姓喜歡的。通往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土司說,這個人再留在山上,對我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叫爾依把他請到山下來吧。現在,崗格喇嘛看見哪個年輕人過分執著於教義和戒律,就說,天哪,你的腦袋會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風那麼新鮮,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經常到河邊的草地邊上的樹叢裡去的。崗格喇嘛的頭發都已經花白了。但他像個年輕人一樣。不久,一首打麥歌就有了新詞,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傳唱了。

    打麥歌,本來是秋天裡打麥的時候才唱的。因為鮮明有節奏,還加上一點幽默感,不打麥的時候人們也唱。有關崗格喇嘛的這一首,在離第一個收割月還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時候突然開始流傳。

    歌詞是這樣的:

    崗格喇嘛到哪裡,嚓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兒去,嚓嚓河邊的鳥兒真美麗它們的尾巴好整齊,嚓嚓

    土司聽了這首歌只是笑笑,沒有說什麼話。直到有人問起他要不要懲處這個崗格,他十分憤怒地問:喇嘛就不是人嗎?喇嘛也是人嘛。這個想邀寵的人又問,要不要禁止百姓們歌中嘲諷崗格。土司叫道,難道想叫人們說我是個暴君,老百姓交了稅,支了差,可我連他們唱唱歌都不准嗎?那人退下去,土司還是氣憤得很,他說,替我把這個人看著點,他是怕我的百姓不聽崗格的話。你們聽著,我只要百姓們聽我的話。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干了。

    行刑人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在家裡研磨一種可以止血,還有點麻醉作用的藥膏。突然聽到兒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詞很適合那種曲調,行刑人聽了兩遍就笑了。聽到第三遍就垮下臉對著兒子一聲斷喝:“住口!這歌是你唱的嗎?!”小爾依並不張皇失措,直到把重復部分都唱完了,才說:“人人都在唱嘛。”行刑人說:“喇嘛是不能嘲笑的。”兒子說:“那你怎麼把那個貢布仁欽的舌頭割了?”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說:“你說,是誰割了貢布仁欽的舌頭?!”兒子想了想,說:“原來是我夢見的。”行刑人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是從前的樣子,那樣高遠地藍著,上面飄動著潔白的雲彩。看看包圍著谷地的山岡,山岡還是像過去一樣或濃或淡地碧綠著。只是田野和過去不大一樣了。過去這個時候,田野裡深綠的麥浪被風吹送著,一波波從森林邊緣撲向村莊。現在,卻是滿目的紅色的罌粟花,有風時像火一樣燃燒,沒有風時,在陽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紅綢。美,但不再是人間應有的景象。特別是那花香,越來越濃烈,使正午時分帶著夢魘的味道。坐得太久,雙腳都發麻了,行刑人拐著腳走到筧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著腳走回來,“噗”一下噴在了兒子臉上。兒子臉上迷離的神情消失了,但還是認真地說:“我真是夢見了。”行刑人沉思著說:“也有可能,他的舌頭叫他說了那麼多瘋話!”“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麼不叫你去砍他的腿。”行刑人就無話可講了。他只是感到,這個世界上正在出現的東西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說那種灰色種子帶來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樣了。他覺得人們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種子,誰又能保證這些種子開出的全部都是美麗的花朵。

    那首關於河邊孔雀的歌唱得更厲害了。土司才說,這些女人,連喇嘛都可以勾引,該管一管了。當天,就把一個正和崗格幽會的女人抓來,綁在了行刑柱上。崗格則在有意的疏忽裡溜掉,跑回廟裡去了。爾依聽到這個消息,就和兒子一起准備刑具。無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污穢的藥粉,用來烙印的鐵圖章。兒子不知道選哪種圖案,爾依說,最好看的那種。果然,有一枚鐵圖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種細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有著很多這樣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會腫起來。

    廣場上的喧鬧聲一陣比一陣高,一陣比一陣急切,老爾依並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親,更是專門在懲辦罪惡的名義下摧殘生命這一特別職業的傳承者。他是師傅,必須傳授專業技能和從職業的角度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說:“他們是在盼著我們脫下她的衣服。”兒子說:“我們脫嗎?”父親聳聳肩頭說:“那要看土司是怎麼判決。不是我們說了算。但是,這個人是有點冤枉的,該受刑的是另一個人。”他又進一步告訴兒子,還有冤枉被殺頭的例子呢。兒子卻把臉轉向了圍觀的人。這時,土司的命令下來了。剝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爾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脫,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雙乳房像一對兔子出窩一樣跳進了人們眼簾。人們大叫著,要行刑人解開她的腰帶,這樣,那衣服就會像蛇蛻一樣堆積到腳背上,這個污穢女人的身體,而不是罪過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爾依沒有理會。那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作為行刑人好心的報答。行刑人立即遵囑照辦。然後說,對不起姑娘。手裡的鞭子發出了嘯叫聲。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揮舞起來,那聲音聽著總是很歡快的。中間夾上一聲兩聲受刑人啊啊的叫聲,竟然有點像是一種歡呼。鞭打完畢,行刑人對汗水淋淋的女人說,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個東西會的。邊說,燒紅的烙鐵就貼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歡呼的那種聲音尖叫了一聲。行刑人把烙鐵從她皮肉上揭下來時,女人已經昏過去了。兒子口裡含著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噴去,因為個子還矮,水都噴到了女人肚子上。圍觀的人們一陣大笑。惱怒的小爾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齊潑到了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呻吟著醒過來了。行刑人幫她穿衣服時,她又叫了幾聲。因為是對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污穢了,要用芬芳的藥末熏過。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父親對兒子說:“剛才你那樣生氣是不對的。行刑是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不恨受刑的人。”兒子受到恥笑的氣還沒有消呢。這句話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怨恨。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當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行走時,那身子總是搖搖晃晃的。叫人們認為,行刑人就是該這樣走路。行刑人的兒子十四五歲了,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個頭。作為行刑人的兒子,他已經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為了個子而受到人們的恥笑。父親又說了句什麼,他並不理會,跑到孩子堆裡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種灰色的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來。

    再一次行刑是一個銅匠。

    這家伙沒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圖章。這是一種有手藝的人利用其手藝可能犯下的嚴重罪行之一,當然就會受到與之相配的刑罰的懲處。審問這個家伙,他說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一時技癢就刻下來的。刻了也不收撿,給去送活的人看見,被告發了。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要繼承土司位子的大兒子和不會當上土司,而且已經是頭人的二兒子也叫來,問他們該如何懲處。將來的土司因為這個十分憤怒,他說,重重地懲處。帕巴斯甲頭人卻說,沒有必要,犯了哪條,就依哪條。哥哥對弟弟說,你不要管,那圖章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你的。弟弟說,為了那個圖章,你該知道給你留下圖章的先人留下的規矩。確實,那時的刑罰條款沒有現在這樣的因為主觀因素加重或減輕的可能。犯了銅匠這種罪行,兩條:一條,你的手刻出了那尊嚴的字樣,砍掉;二條,你的眼睛又看見了這種字樣,挖掉。所以,弟弟在父親面前對哥哥說,你的憤怒會激起人們無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臉,那人也會失去一樣多的東西,人們還會說你仁慈,從此開始頌揚你呢。說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領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罌粟要開始收獲了。老二走後,父親對老大說,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腦子,我們的江山就會萬無一失。因為這句話,將來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沒有出現,而是在樓上把自己灌醉了。

    爾依和兒子為從哪裡開始而爭執了幾句。

    父親說,先是眼睛,那樣,他就不會看著自己的手給砍掉。兒子卻說,那你就違背了偉大土司制定刑罰的意義。它就是要叫人害怕,叫人痛苦。父親說:“我的兒子,你才十五歲。”兒子說,你老是說我的虛歲。一邊把銅匠的手牽到木砧上擺好。小爾依不等老子下命令,便把長刀砍了下去。刀子剛剛舉起來,人們的尖叫聲就把耳朵脹得快炸開了。小爾依把刀砍了下去,聽到一聲更尖厲的叫聲從這片聲音裡超拔而起,到高高的陽光明亮的空中去了。回過頭來,看見那只手在地上跳個不停。而那個沒有了手的家伙還用那手還在自己身上那種眼光定定地看著它。那手就像有生命一樣,在雨後的濕泥地上,淌著血,還啪啪噠噠地跳個不停呢。行刑人的經驗告訴他,銅匠還在想著他的手,那手還沒有脫開主人的腦子。就對銅匠說,它已經和你分開,就不要再想著它。痛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你的手。銅匠說,是啊,你看,它落在地上,泥巴把它弄髒了。

    那手立即就倒在地上不動了。

    銅匠聲音嘶啞,對行刑人說:“是一只巧手啊,我把它害了。”人群裡有人大聲喊叫,問銅匠這時還有什麼說的。行刑人大聲說:“他說自己把自己的手害了!”人們聽了這話就歡呼起來。小爾依說:“他們喊什麼,太蠢了,太蠢了!”當父親的一看,他的臉那麼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他想,兒子其實並不是他平常表現出來的那麼堅定。他心痛地想,畢竟是個娃娃,他還是會害怕。他說:“不要害怕。”兒子想笑笑,但淋淋的汗水立即就從臉上下來了。他給兒子喝了口酒。

    酒喝下去,兒子說:“好了,總會有這一天的是吧。”話是說得在理,但嗓子卻像好多天沒有喝水一樣嘶啞。

    父親摸摸兒子的頭,又去准備進行下一道刑罰。看著兒子那樣子。他想起自己殺第一個人時,前兩刀沒有奏效,到三下那腦袋才掉到了地上,要是再要一刀的話,他肯定會從那裡逃跑的。這時,他心裡恨死了那個自己主動當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如果有人應該受到詛咒,這個噬血的人是應該受到這種詛咒的。他沒有問兒子要不要回家,如果要見,那麼一次見兩種刑法比下次再看要好受些吧。好在銅匠又痛又嚇,已經昏了過去。受刑人被放倒在一塊寬大的厚木板上,肚子上壓上一個又一個裝滿沙子的口袋。只見那人的嘴慢慢張開,眼睛也鼓出來,像水裡的魚一樣,大半個眼珠都到了眼眶的外面。爾依回身時,兒子已經站在身邊,把酒和勺子遞到他手上。行刑人先把酒噴在眼睛上,周圍眼眶猛一收縮,那勺子就奔眼底下去了。再起來時,眼珠就在勺子裡了,剩下點什麼帶著的,用祖先早就發明出來的專門的剪刀一下就把那些最後一點脆弱的聯系切斷了。小爾依馬上就把燒好的滾油端來,慢慢地淋到空眼窩裡,這最後一道手續是為了防止腐爛。小行刑人在騰起的油煙裡嘔吐了。好在行刑結束了。這下,銅匠就只有一只手和一只眼睛了。爾依見他家裡人來背他,就給他們些藥,說,有這些藥,他不會死的。他又對著他們朝著他的背說,你們恨我吧,行刑人就是叫人恨的,要是恨我能使你們好受一點你們就恨吧。說完,就和兒子一起回家了。

    回家喝點熱茶,兒子又吐得一塌糊塗。直到請了喇嘛來念了經,用柏枝把他周身熏過,又用泡過飽滿麥子的水在頭上淋過,第一次行刑的人才十分疲倦地長長吐幾口氣,翻過身去睡著了。

    行刑人對妻子說,還要奪過一個人的命才算完呀。女人就哭了起來,說,誰叫我看著你可憐就嫁給你,不然,我的兒子就不會受這樣的煎熬!行刑人說,給我倒碗茶。女人倒了茶,爾依又說,你不嫁給我,土司也要從家奴裡配給我一個的,想想吧,他會叫自己沒有行刑人嗎。好了,我也該來兩口煙了。你說是嗎?這煙是罌粟裡提出來的。那灰色種子開出了艷麗的花朵,花朵結了果,果子裡分泌出白色的乳汁,乳汁再經過制作,就是使人樂以忘憂的寶貝。不要說行刑人喜歡它,就是家裡的老鼠們都一只一只跑到爾依經常吸煙的地方上頭的屋梁上蹲下,等著行刑人牙縫裡漏出一點。就那麼一點吸進肚子裡,也會叫它們把鼠族的恐懼全部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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