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壩阿來 正文 格拉長大
    「阿媽,要下雪了。」

    在這陰霾天氣裡,格拉的聲音銀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門口,母親在他身後歌唱,風吹動遮在窗戶上的破羊皮,啪噠啪噠響。

    「阿媽,羊皮和風給你打拍子呢!」

    在我們村子中央的小廣場上,聽見格拉說話和阿媽唱歌的女人們都會歎一口氣,說:「真是沒心沒肝,沒臉沒皮的東西!活到這個份上,還能這麼開心!」

    格拉是一個私生子,娘兒倆住在村子裡最低矮窄小還顯得空空蕩蕩的小屋子裡。更重要的,這家的女主人桑丹還有些癡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來年前吧,村裡的羊倌打開羊圈門,看著一群羊子由頭羊帶領著,一一從他眼皮下面走過。這是生產隊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會站在羊圈門口,手把著木柵門,細心地數著羊的頭數。整個一群一百三十五頭都擠擠挨挨地從眼前過去了,圈裡的乾草中卻還睡著一頭。羊倌過去拉拉羊尾巴,卻把一張皮揭開了。羊皮底下的乾草裡甜睡著一個女人!

    這個人就是現在沒心沒肺地歌唱著的格拉的母親。

    羊倌像被火燙著一樣,唸了一聲佛號跑開了。羊倌是還俗喇嘛。他的還俗是被迫的,因為寺院給革命的人拆毀了。革命者背書一樣說,喇嘛是寄生蟲,要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所以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裡有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這個消息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死氣沉沉的村落。人們迅速聚集到羊圈,那個女人還在羊皮下甜甜地睡著。她的臉很髒,不,不對,不是真正讓人厭惡的髒,而像戲中人往臉畫的油彩。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個雪後的早晨,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在乾草堆裡,在溫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著,天降神靈般安詳。圍觀的人群也不再出聲。然後,女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剛睜開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裡有了一點騷動,就像被風撼動的樹林一樣,隨即又靜下來。女人看見了圍著她的人群,居高臨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渾濁了。她薄薄的嘴唇動起來,自言自語嘀咕著什麼。但是,沒有人聽見她到底說了些什麼。她自言自語的時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動,而嘴裡並不發出一點聲音。所以,人們當然不知道她說些什麼,或者想些什麼。

    娥瑪可著大嗓門問她從哪裡來的。她臉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洛吾東珠也大著嗓門說:那你總該告訴我們一個名字吧?

    娥瑪說,你沒瞧見她不會說話嗎?

    人群裡發出了一點笑聲,說,瞧瞧,這兩個管閒事的大嗓門幹上了。想不到,就在這笑聲裡,響起了一個柔婉好聽的聲音:「我叫桑丹。」

    婦女主任娥瑪說:「媽呀,這麼好聽的聲音。」

    人們說,是比你的大嗓門好聽。

    娥瑪哈哈一笑,說:「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給這可憐人吃點熱東西,」她又對露出警惕神情的洛吾東珠說,「當然,我也要弄清她的來歷。」

    桑丹站起來,細心地撿乾淨沾在頭上身上的乾草,雖然衣裳陳舊破敗,卻不給人襤褸骯髒的感覺。

    據說,當時還俗喇嘛還讚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貴的大家閨秀哇!」

    娥瑪說:「反正是你撿來的,就做你老婆好了。」

    羊倌連連搖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從此,這個來歷不明的桑丹就在機村呆下來,就像從生下來就是這個村子裡一個成員一樣。

    後來,人們更多的發現就是她唱歌的聲音比說話還要好聽。村裡的輕薄男人也傳說,她的身子賽過所有女人的身子。反正,這個有些呆癡,又有些優雅的女人,就這樣在機村呆下來了。人們常聽她曼聲唱歌,但很少聽她成句說話。她不知跟誰生了兩個孩子,第一個是兒子格拉,今年十二歲了。第二個是一個女兒,生下來不到兩個月,就在吃奶睡覺時,被奶頭捂死了。女兒剛死,她還常常到河邊那小墳頭上發呆,當夏天到來,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墳頭,她好像就把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門口,對著村裡的小廣場。有人的時候,她看廣場上的人。沒人的時候,就不曉得她在看什麼了。她的的兒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帶著她那種神秘的氣質。

    所以,母親唱歌的時候,他說了上面那些話,從那語調上誰也聽不出什麼。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裡不太痛快。

    無所事事的人們總要聚集在村中廣場上。這個時代的人們臉也常像天空一樣陰沉。現在越來越大的風驅使人們四散開去,鑽進了自家寨樓的門洞。臉是很怪的東西。晦氣的臉,小人物的臉陰沉下來沒有什麼關係,但有道德的人臉一沉下來,那就真是沉下來了。而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據說都是非常重視道德的。不僅如此,他們還常常開會,準備建設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僅是頭頂的天空,身上酸痛的關節也告訴格拉這一點。十二歲的格拉站在門口,眼前機村小廣場和剛剛記事時一模一樣。廣場被一群寨樓圍繞,風繞著廣場打旋,把絮狀的牛羊毛啦,破布啦,乾草啦,還有建設新道德用過的破的紙張從西吹到東邊,又把那些雜物推到西邊。

    看到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兩邊的尖尖犬齒。大嗓門洛吾東珠說: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齒就知道他狗一樣活著。那條母狗,就知道叉開兩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還好意思大聲叫喚。

    有女人開口了:生了娃娃,連要撥掉舊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裡這樣稱呼這些自以為是,為一點事就怒氣沖沖,哭天抹淚的女人們。就是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換牙的時間,鬆動的牙齒要用紅色絲線拴住,撥除,下牙扔在房頂,上牙丟在牆根,這樣新牙才會快快生長。格拉的母親桑丹卻不知道這些,格拉的新牙長出,給沒掉的舊牙頂在了嘴唇外邊,在那裡閃閃發光,就像一對小狗的牙齒,汪汪叫的那種可愛可氣的小狗。

    議論著比自己晦氣倒霉的人事是令人興奮的,女人們一時興起,有人學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聲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別是那些年輕媳婦叫得是多麼歡勢啊!這是黃昏時分,她們及時撥了牙的,有父親的孩子們從山腳草地上把母牛牽出來,她們正把頭靠在母牛脹鼓鼓的肚皮上擠奶。她們的歡叫聲把沒有母牛擠奶的格拉母親桑丹從房裡引出來,她身子軟軟地倚在門框上,看著那些擠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個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了奶桶。於是,那天黃昏中便充滿了新鮮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裡的人們都說:「那條母狗,又懷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門框上舔舔乾裂的嘴唇,感到空氣裡多了滋潤的水氣,好像雪就要下來了。他們母子倆好久沒有牛奶喝了。看著空空蕩蕩的廣場,不知第一片雪花什麼時候會從空中落下來。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經寺鎮上換米,弄翻了車,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該是中午,卻陰暗得像黃昏。只是風中帶有的一點濕潤和暖意,讓人感到這是春天將到的信號了。這場雪肯定是一場大雪,然後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長大,慢慢長成大人了。他已經在想像自己是一個大人了。背後,火塘邊體態臃腫的母親在自言自語,她的雙手高高興興地忙活著把火塘中心掏空,火就呼呼歡笑起來。

    「格拉,我們家要來客人了!」

    「今天嗎,阿媽?」

    「今天,就要來了。」

    格拉進屋,幫母親把火燒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個客人將來自母親那小山包一樣的肚子裡,他長大了,他懂這個。現在屋子已經燒得很暖和了,既然家裡窮得什麼也沒有,就讓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經十二歲了,能夠弄回來足夠的乾柴。就讓母親,這個終於有一個小男人相幫相助的女人想要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連阿媽都說:「不再小狗一樣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寶貝。」

    她放肆的親吻弄得他很不自在。

    桑丹開始吃煨在火塘邊的一罐麥粒飯,飯裡還埋了好大一塊豬肉。

    「我不讓你了,兒子。」

    格拉端坐不動。

    「我要吃得飽飽的。」

    「雪要下來了。」

    母親的嘴給那塊肥豬肉弄得油光閃閃:「雪一下,客人就要來了,該不是個乾乾淨淨的雪娃娃?」

    格拉臉紅了。

    他知道母親指的是什麼。一點憂愁來到了心間。格拉又聽到母親那沒心沒肺的歡快聲音:「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格拉覺得自己該笑,就努力笑了一下。本來,他也是跟母親一樣會沒心沒肺地癡笑的。但這一笑,卻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個沒來由的東西狠狠扯了一下。

    「我要給你生個妹妹,我要一隻貓一樣貼著我身子睡覺的小女孩,你同意嗎?」

    格拉對著阿媽點點頭。卻想起河邊那個被母親忘記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蓋的小小墳頭,心肺又被什麼扯了一下。格拉已經有心事了。

    「燒一鍋水,兒子,給你可憐的阿媽,多謝了,兒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邊。」

    說話間,她已經把那一大罐子飯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東西總是兒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飯吃光了,格拉很高興母親這樣。

    這時,疼痛開始襲擊母親。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緊了嘴唇。痛苦又很快離開了,母親說:「格拉,好兒子,客人在敲門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邊上的,你出門去走走吧。」說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預備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墊上了厚厚的乾草。

    躺下去後,母親還努力對他笑笑,出門時,格拉心裡像是就此要永別一樣難過。

    雪,在他出門的時間,終於從密佈的灰色雲層中落了下來。

    站在飛舞的雪花中間,格拉按了按橫插在腰間的長刀。

    背後,傳來母親尖利的叫聲。格拉知道全村人都聽到了這叫聲,雪一片片落在他頭上,並很快融化,頭上的熱氣竟使雪變成了一片霧氣。母親的聲音驅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綿密無聲的輕盈雪花在歡快飛舞。

    母親的聲音消失時,他已經走到村後的山坡上了。背後傳來踏雪聲和獵犬興奮的低吠。有人要趁雪上山打獵。是幾個比格拉大幾歲的狂傲傢伙。柯基家的阿嘎、汪欽兄弟,大嗓門洛吾東珠的兒子兔嘴齊米。瞧他們那樣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獵槍。他們超過格拉時,故意把牽狗的細鐵鏈弄得嘩嘩作響。他們消失在雪中,格拉往前緊走一陣,他們又在雪花中出現了。他們站在那裡等他,嘴裡噴著白氣對著格拉哈哈大笑。格拉準備好了,聽他們口中吐出污穢的語言。但母親放肆的尖叫,像是歡愉又像是悲憤的尖叫聲從下邊的村子傳來。像一道閃電,一道又一道蜿蜒奪目的閃電。幾個傢伙說:走啊,跟我們打獵,那個生娃娃的女人沒有東西吃,打到了我們分一點給你。

    那個娃娃沒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剛要回答,兔嘴齊米笑起來。他那豆瓣嘴裡竟發出和格拉母親一樣的笑聲:歡快,而且山間流水一樣飛珠濺玉。聽到這笑聲格拉竟不住也笑了。他像母親一樣,總在別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臉的時候沒心沒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齊米眼裡卻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別人而十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著撲到了這傢伙身上。兔嘴齊米揚手揚腳在雪中往坡下翻滾。這時,母親毫不掩飾的痛苦的聲音又在下邊的村子裡響起來。她在生產又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時大呼小叫。村裡人會說些什麼?他們是不是說:這條母狗,叫得多歡勢哪?格拉又撲了下去,朝翻滾著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腳,加快了他翻滾的速度。

    那個懷了孩子,自己拉扯,並不去找哪個男人麻煩的女人又高聲叫喊起來。

    兔嘴齊米終於站了起來,立腳未穩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親一樣,都是村裡趨炎附勢的小角色,這小角色這時卻急紅了眼:「你敢打我?」

    「你再笑!」

    齊米腆起肚子,用難看的免子嘴模仿桑丹的叫聲。格拉心裡是有仇恨的,並且一下子就爆發出來了。他撥出腰間的刀,連著厚厚的木鞘重重橫掃在齊米臉上。齊米一聲慘叫,他的獵狗從後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臉才沒有招來第二下打擊。狗幾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聲,連刀帶鞘砸在了狗脖子上。這一下打得那麼重,連刀鞘也碎了。杜鵑花木的碎片飛揚起來,狗慘叫一聲,跑遠了。

    現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閃閃,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錚然有聲。兔嘴齊米的臉因為恐怖,也因為塌陷下去的鼻樑顯得更加難看。

    幾個人把一臉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自己被狗咬的傷口流著血。看血滴在雪地上,變成殷紅的花朵,母親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恥地高一聲低一聲叫著。他想母親生自己時肯定也是這樣。現在好了,兒子和母親一樣疼痛,一樣流血。流了血能讓人看見,痛苦能變成血是多麼好的事情啊。

    送齊米下山的阿嗄、汪欽兄弟又邀約幾個小伙子回來了。格拉在把一團團雪捂在傷口上,染紅了,丟掉,又換上一團乾淨的。他一邊揚掉殷紅的浸飽鮮血的雪團一邊一聲不吭地瞧著他們。這六、七個人在他身邊繞了好大一個彎子,牽著父親們的狗,背著父親們的槍上山打獵去了。

    血終於止住了。

    母親的聲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輪廓顯現出來。雪掩去了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破敗的村子蒙塵的村子變得美麗了。望著眼前的景象,格拉臉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轉過身踏著前面幾個人的腳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們,像一條狗一樣,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們打到獵物,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他們就要分一點肉給他。格拉要帶一點肉給生孩子的桑丹。剛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點好的東西,但家裡沒有什麼好東西給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興高興,再給她看腿上的傷口,那是為了告訴母親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喚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會叫喚。格拉想像她的眼中會盈滿淚水,繼而又會快樂地歡笑。這女人是多麼地愛笑啊。

    笑聲比溪水上的陽光還要明亮,卻有那麼多人吝惜金子銀子一樣吝惜笑聲。但她卻是那麼愛笑。這個女人——他已經開始把母親看成一個女人?——那麼漂亮,那麼窮困無助,那麼暗地裡被人需要,明地裡又被人鄙棄,卻那樣快快樂樂。村裡人說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現在,她又叫起來了。

    村裡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聲不吭,有人甚至為了一聲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說得拉屎拉尿一樣輕鬆。這是女人的一種體面,至少在機村是這樣的。這女人卻痛快地呼喊著,聲音從被雪掩蓋的靜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搖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達天上,讓上界的神靈聽到才好一樣。

    世界卻沒有任何被這歡樂而又痛苦的聲音打動的一點跡象。沒有一點風,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墜落下來。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聲音撕開。從此,作為一個男人,他就知道,生產就是撕開,把一個活生生的肉體。

    格拉往上山走,積雪在腳下咕咕作響,是在代他的心發出呻吟。想到自己初來人世時,並沒有一個人像自己一樣心痛母親,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了下來,當他進入森林時,母親的叫聲再也聽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們的腳印。

    他努力把腳放進步幅最大的那串腳印裡,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傷口又開裂了。熱乎乎的血像蟲子一樣從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邁著大步,微微仰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不知為了什麼而開心的笑容,因此顯得迷茫的笑容。

    槍聲。

    陰暗的森林深處傳來了槍聲。也許是因為粗大而密集的樹,也許是因為積得厚厚的雪,低沉暗啞的槍聲還不如母親臨產的叫聲響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後放開了腳步猛跑起來。沉悶的槍響一聲,又一聲傳來。起初還沉著有序,後來就慌亂張惶了。然後,是一聲淒厲而有些憤怒的慘叫在樹林中久久迴盪。格拉越跑越快,當他感到就要夠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時,那些步子卻變小,戰戰兢兢,猶疑不前了。

    格拉也隨之慢慢收住了腳步。眼前不遠處,一個巨大的樹洞前仰躺著一個蠕動的人,旁邊俯臥著一隻不動的熊。這幾個膽大妄為又沒有經驗的傢伙竟敢對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隻熊正拖著一路血跡在雪地上追逐那幾個傢伙。其中兩個傢伙,竟然一直往下,撲向一塊窪地裡去了。在我們機村,即便一次獵都沒有打過的女人都知道,猛獸被打傷後,總是帶著憤怒往下俯衝,所以,有經驗的獵人,都應該往山坡上跑。但這兩個嚇傻了的小子卻一路往下。那是汪欽兄弟倆,高舉著不能及時裝藥填彈的火槍往窪地裡跑去。開初,小小的下坡給了他們速度,熊站住了。這只在冬眠中被驚醒,同伴已經被殺害的熊沒想到面前的獵手是這樣蠢笨。

    擺脫了危險的同伴和格拉同時高叫,要他們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欽兄弟依然高舉著空槍,往積雪深厚的窪地中央飛跑。斜掛在身上的牛角火藥筒和鹿皮彈袋在身上飛舞。熊還站在那裡,像是對這兩個傢伙的愚蠢舉動感到吃驚,又像是一個狡猾的獵人在老謀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來。

    晚了,兩人已衝到窪地的底部,深陷到積雪中了。他們扔下了槍,拚命往前爬。

    格拉撲到和熊睡在一起那人跟前,撿起了槍。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槍來,他端著槍的手,他的整個身子都禁不住顫抖起來。他嗅到了四周瀰散的硝煙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機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摸槍,並在成年男人的教導下,學會裝彈開槍。格拉這個有娘無爹的孩子,只是帶著從母親那裡得來的顯得沒心沒肺的笑容,看著別的男孩因為親近了槍而日漸顯出男人的氣象。現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槍,往槍膛裡灌滿火藥,從槍口摁進鉛彈,再用捅條狠狠地捅進槍膛,壓實了火藥,然後,扳起槍機,扣上擊發的信藥,這一切他都飛快完成了。這一切,他早在村裡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兒子或兄弟使用獵槍時一遍遍看過,又在夢裡一次次溫熟了。現在,他鎮定下來,像一個獵手一樣舉起槍來,同時,嗅到了被搗開的熊窩溫熱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這種味道的盡頭,在雪地映射的慘白光芒中間。血從它身子好幾個地方往下淌。

    受傷的熊一聲嗥叫,從周圍樹木的梢頭,震下一片迷濛的雪霧。熊往窪地裡衝了下去。深深的雪從它沉重身體兩邊像水一樣分開。

    槍在格拉手中跳動一下。

    可他沒有聽到槍聲。只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槍往肩胛上猛擊一下。

    他甚至看到鉛彈在熊身後鑽進了積雪,犁開積雪,停在了熊的屁股後面。那幾個站在山窪對面的傢伙也開槍了。熊中了一彈,重重地跌進了雪窩,在窪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隨著一聲嗥叫,它又從雪中拱了出來。它跟汪欽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槍。叫了起來:

    「汪!汪汪!」

    「汪汪!汪!」

    他模仿的獵犬叫聲歡快而響亮,充滿了整個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覺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動物。如果說,開槍對他來說是第一次的話,那麼,學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場合學過狗叫,那都是在人們面前,人們說:格拉,叫一個。他就汪汪地叫起來。聽到這逼真的狗叫聲,那熊回過身來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了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樣冷,還帶著很沉的份量。格拉打了一個寒噤,然後,他還聽見自己叫了一聲:「媽呀!」就轉過身子,甩開雙腿往來時的路上,往山下拚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撲來的風濕潤沁涼,而身後那風卻裹挾著血腥的憤怒。他奔跑著,汪汪地吠叫著,高大的樹木屏障迎面敞開,雪已經停了,太陽在樹梢間不斷閃現。不知什麼時候,腰間的長刀握在了手上,隨著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閃爍,攔路的樹枝唰唰地被斬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雲杉和油松組成的真正的森林,進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樺樹迎面撲來,光線也驟然明亮起來,太陽照耀著這銀妝素裹的世界,照著一頭熊和一個孩子在林中飛奔。

    格拉回頭看看熊。那傢伙因為傷勢嚴重,已經抬不起頭來了,但仍然氣咻咻地跟在後面朝山下猛衝。只要靈巧地轉個小彎,體積龐大的熊就會回不過身來,被慣性帶著衝下山去。帶著那麼多傷,它不可能再爬上山來。但現在奔跑越來越鎮定,並看到了這種選擇的格拉卻不想這樣,他甚至想回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這樣身不由己地飛奔了。

    現在,從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裡的人也望著看他們,從一個個的房屋平台,從村中的小廣場上向山上張望,看著一頭熊追趕著格拉往山下猛衝。積雪給他們踢得四處飛揚。獵狗們在村子裡四處亂竄。而在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並不能破壞雪後村子的美麗與安靜。

    格拉還看到了母親,在雪後的美麗與寧靜中,臉上汗水閃閃發光,渾身散發著溫暖的氣息,在火塘邊睡著了。睡得像被雪覆蓋了的大地一模一樣。母親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聲音飄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靜謐村莊。

    格拉突然就決定停下來不跑了,不是跑不到了,而是要阻止這頭熊跑進雪後安寧的村子。村子裡,有一個可憐的女人在痛苦地生產後正在安靜地休息。

    那一天,一個雪後的下午,村子中的人們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著下衝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長刀。

    格拉剛一轉身就感到熊的龐大身軀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還是把刀對準了熊胸前的白點。他感到了刀尖觸及皮毛的一剎那,並聽到自己和熊的體內發出骨頭斷裂的喀嚓聲,血從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噴出來,然後,天地旋轉,血腥氣變成了有星星點點金光閃耀的黑暗。

    格拉掉進了深淵。

    在一束光亮的引領下,他又從深淵中浮了上來。

    母親的臉在亮光中漸漸顯現。他想動一動。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卻弄痛了臉。他發現躺在火塘一邊的母親凝視著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邊。

    「我怎麼了?」

    「你把它殺死了。」

    「誰?」

    「兒子,你把熊殺死了,它也把你弄傷了。你救了汪欽兄弟的命,還打斷了兔嘴齊米的鼻樑。」

    母親一開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和母親一樣流過血,而身體也經歷了與母親一樣的痛苦了。屋外,雪後的光線十分明亮,屋裡,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動,溫暖的氛圍中漾動著兒子和母親的血的味道。

    「熊呢?」

    「他們說你把它殺死了,兒子,」母親有些虛弱地笑了,「他們把它的皮剝了,鋪在你身子下,肉在鍋裡,已經煮上了。」

    格拉虛弱地笑了,他想動一動,但不行,胸口和後背都用夾板固定了,母親小心翼翼地牽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牽了左手摸左邊,牽了右手摸右邊。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頭熊給他睡在身子底下。村裡的男人們把熊皮繃開釘在地板上,讓殺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殺死它的人被撞斷了肋骨,熊臨死抓了他一把,在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當然,這人不夠高,熊沒能吻他一下,給一張將來冷峻漂亮的臉留下傷疤。

    「這熊真夠大。」母親說。

    「我聽見你叫了,你疼嗎?」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不,阿媽。」

    母親眼中淚光閃爍,俯下身來親吻他的額頭。她渾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自己渾身則都是草藥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我,也叫你這麼痛?」

    「更痛,兒子,可我喜歡。」

    格拉嚥下一大口唾沫,雖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叫自己臉上浮起笑容。用一個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應有的低沉而平靜的聲音問道:「他呢?」

    「誰?」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說:「小傢伙。」他想父親們提到小孩子都是用這種口氣的。

    母親笑了,一片紅雲飛上了她的臉頰。她說:「永遠不要問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誰是小不點的父親這個問題。他不會問的。小傢伙沒有父親,可以自己來當,自己今天殺死了一頭熊,在這個小孩子出生的時候。而自己就只好永遠沒有父親了。

    桑丹把孩子從一隻柳條編成的搖籃裡抱出來。孩子正在酣睡。臉上的皮膚是粉紅色的,皺著的額頭像一個老太太。從血和痛苦中誕生的小傢伙渾身散發著奶的氣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親把小東西放在他身邊。小小的她竟然有細細的鼾聲。格拉笑了,因為怕牽動傷口。他必須斂著氣。這樣,笑聲變得沙啞。成年男子一樣的沙啞笑聲在屋裡迴盪起來。

    「給她起名了嗎?」格拉問。

    母親搖頭。

    「那我來起吧。」

    母親點頭,臉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時,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戴芭?雪?」

    「對,雪。」

    母親仰起臉來,彷彿在矚望想像中漫天飛舞的輕盈潔淨的雪花。

    格拉發話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們母女兩個。」

    母親順從地躺在了女兒旁邊。彷彿是聽從丈夫的吩咐一樣。桑丹閉上了雙眼。屋子裡立即安靜下來。雪光透過窗戶和門縫射進屋裡,照亮了母親和妹妹的臉。這兩張臉彼此間多麼相像啊。都那麼美麗,那麼天真,那麼健康,那麼無憂無慮。格拉吐了一口氣。妹妹也和自己一樣,像了母親,而不是別的什麼人,特別是村裡的別一個男人。這是他一直隱隱擔憂的事情。

    格拉轉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後的天空,一片明淨的湛藍還有彩霞的鑲邊。

    火塘上,燉著熊肉的鍋開了。

    假裝睡著的桑丹笑了,說:「我得起來,肉湯潽在火裡,可惜了。」

    格拉說:「你一起來,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這個男人生了娃娃。」

    母親笑了。格拉也跟著笑了起來。還是我們機村人常說的那種沒心沒肺的笑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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