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花落知多少(三毛) 正文 夢裡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們正要從丹娜麗芙島搬家回到大迦納利島自己的房子裡去。

    一年的工作已經結束,美麗無比的人造海灘引進了澄藍平靜的海水。

    荷西與我坐在完工的堤邊,看也看不厭的面對著那份成績欣賞,景觀工程的快樂是不同凡響的。

    我們自黃昏一直在海邊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煙火,在漆黑的天空裡如夢如幻地亮滅在我們仰著的臉上。

    濱海大道上擠滿著快樂的人群。鍾敲十二響的時候,荷西將我抱在手臂裡,說:「快許十二個願望,心裡重複著十二句同樣的話:「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來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過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們十指交纏,面對面地凝望了一會兒,在煙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著說:「新年快樂!」然後輕輕一吻。我突然有些淚濕,賴在他的懷裡不肯舉步。

    新年總是使人惆悵,這一年又更是來得如真如幻。許了願的下一句對夫妻來說並不太吉利,說完了才回過意來,竟是心慌。

    「你許了什麼願。」我輕輕問他。

    「不能說出來的,說了就不靈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將我捲進他的大夾克裡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裡面反映著我的臉。

    「好啦!回去裝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羅!」

    他輕拍了我一下背,我失聲喊起來:「但願永遠這樣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當然要永遠下去,可是我們得先回家,來,不要這個樣子。」

    一路上走回租來的公寓去,我們的手緊緊交握著,好像要將彼此的生命握進永恆。

    而我的心,卻是悲傷的,在一個新年剛剛來臨的第一個時辰裡,因為幸福滿溢,我怕得悲傷。

    不肯在租來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雜東西,塞滿了一車子。清晨六時的碼頭上,一輛小白車在等渡輪。

    新年沒有旅行的人,可是我們急著要回到自己的房子裡去。

    關了一年的家,野草齊膝,灰塵滿室,對著那片荒涼,竟是焦急心痛,顧不得新年不新年,兩人馬上動手清掃起來。

    不過靜了兩個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給花灑水,送電報的朋友在木柵門外喊著:「Echo,一封給荷西的電報呢!」

    我匆匆跑過去,心裡撲撲的亂跳起來,不要是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麼事吧!電報總使人心慌意亂。

    「亂撕什麼嘛!先給簽個字。」朋友在摩托車上說。我胡亂簽了個名,一面回身喊車房內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給我看。」荷西一把搶了過去。

    原來是新工作來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瑪島報到。只不過幾小時的光景,我從機場一個人回來,荷西走了。

    離島不算遠,螺旋槳飛機過去也得四十五分鐘,那兒正在建新機場,新港口。只因沒有什麼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島,大的渡輪也就不去那邊了。

    雖然知道荷西能夠照顧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著小箱子離家,仍然使我不捨而辛酸。

    家裡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過了一星期漫長的等待,那邊電報來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來,我們住旅館。」

    剛剛整理的家又給鎖了起來,鄰居們一再的對我建議:「你住家裡,荷西週末回來一天半,他那邊住單身宿舍,不是經濟些嘛!」

    我怎麼能肯。匆忙去打聽貨船的航道,將雜物、一籠金絲雀和汽車托運過去,自己推著一隻衣箱上機走了。

    當飛機著陸在靜靜小小的荒涼機場時,又看見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兩座黑裡帶火藍的大山。

    我的喉嚨突然卡住了,心裡一陣鬱悶,說不出的悶,壓倒了重聚的歡樂和期待。

    荷西一隻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機場外面走去。

    「這個島不對勁!」我悶悶的說。

    「上次我們來玩的時候你不是很喜歡的嗎。」

    「不曉得,心裡怪怪的,看見它,一陣想哭似的感覺。」我的手拉住他皮帶上的絆扣不放。

    「不要亂想,風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剛剛趕上看杏花呢!」

    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髮又安慰似的親了我一下。

    只有兩萬人居住的小城裡租不到房子。我們搬進了一房一廳連一小廚房的公寓旅館。收入的一大半付給了這份固執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經開始請客了,婚後幾年來,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組長,水裡另外四個同事沒有帶家眷,有兩個還依然單身。我們的家,伙食總比外邊的好些,為著荷西愛朋友的真心,為著他熱切期望將他溫馨的家讓朋友分享,我曉得,在他內心深處,亦是因為有了我而驕傲,這份感激當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報了他。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我的心便是歡喜。

    六年了,回家時的他,怎麼仍是一樣跑著來的,不能慢慢的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

    小地方人情溫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裡農家討杯水喝,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再送一滿懷的鮮花。我們也是記恩的人,馬鈴薯成熟的季節,星期天的田里,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穫。做熱了,跳進蓄水池裡游個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鬆手。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

    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

    講好只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鐘,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錶,再念了十分鐘,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鐘,也不知回罵,衝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髮,邊剪邊哭,長髮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只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

    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

    我衝到陽台上去看,淒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裡肯停下來,車子唰一下就不見了。

    那一個長夜,是怎麼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麼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麼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著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髮。一刀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歎著:「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髮,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髮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麼的安詳,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週末必然是給朋友們佔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幫忙,林中採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裡半縮著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的心臟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

    不敢跟荷西講,悄悄的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台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裡樓上樓下數來數去只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淒淒的山城裡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面又喊又追。

    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沖了幾步,抱住電線桿不敢動。

    荷西驚問我怎麼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

    然後,纏著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夢裡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麼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裡是一個人,沒有荷西。

    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的從夢魅裡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淚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裡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只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的脫掉潛水衣就往家裡跑,家裡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舖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

    找到了什麼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的微笑癡看著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著手,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週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

    週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裡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裡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

    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捨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裡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水裡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

    不過幾分鐘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見他下沉,我總是望得癡了過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裡慌慌的。

    「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怎麼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裡還有多少錢?」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兩萬,怎麼?」

    「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

    當著朋友面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裡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結婚紀念的那一天,荷西沒有按時回家,我擔心了,車子給他開了去,我借了腳踏車要去找人,才下樓呢,他回來了,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我們一日只吃一頓的正餐。坐下來向他舉舉杯,驚見桌上一個紅絨盒子,打開一看,裡面一隻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錶。

    「你先別生氣問價錢,是加班來的外快——」他喊了起來。

    我微微的笑了,沒有氣,痛惜他神經病,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那麼借朋友的錢又怎麼不知去討呢?結婚六年之後,終於有了一隻手錶。

    「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荷西走過來雙手在我身後環住。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教人心驚。

    那一個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聲裡,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癡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後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親人。

    我一時裡發了瘋,推醒了他,輕輕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說:「荷西,我愛你!」

    「你說什麼?」他全然的駭醒了,坐了起來。

    「我說,我愛你!」黑暗中為什麼又是有些嗚咽。「等你這句話等了那麼多年,你終是說了!」

    「今夜告訴你了,是愛你的,愛你勝於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邊不等我講下去,孩子似的撲上來纏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為著這幾句對話,在深夜裡淚濕滿頰。醒來荷西已經不見了,沒有見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廚房看,洗淨的牛奶杯裡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鮮花。

    我癡坐到快正午。這樣的夜半私語,海枯石爛,為什麼一日氾濫一日。是我們的緣數要到了嗎?不會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懼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點心,兩人見了面竟是赧然。就連對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丟來丟去的鬧著。

    一日我見陽光正好,不等荷西回來,獨自洗了四床被單。搬家從來不肯帶洗衣機,去外面洗又多一層往返和花費,不如自己動手搓洗來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單還在放夾子的時候心又悶起來了,接著熟悉的絞痛又來。我丟下了水桶便往樓下走,進門覺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覺,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荷西沒見我去送點心,中午穿著潛水衣便開車回來了。「沒什麼,洗被單累出來了。」我懨懨的說。

    「誰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邊跪著。「沒有病,何必急呢!醫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嗎。來,坐過來……」

    他濕濕的就在我身邊一靠,若有所思的樣子。

    「荷西——」我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子好,聽見沒有——」

    「你神經!講這些做什麼——」

    「不神經,先跟你講清楚,不再婚,我是靈魂永遠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講話。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燒掉,然後上船去飄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見他快步走出去,頭低低的,大門輕輕扣上了。

    一直以為是我,一直預感的是自己,對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懼,都是不捨,都是牽掛。而那個噩夢,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

    平凡的夫婦和我們,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將是什麼樣的歲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瘋掉的。

    一點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時候我在陽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漁船打魚,夕陽晚照,涼風徐來,我摸摸他的頸子,竟會無端落淚。

    荷西不敢說什麼,他只說這美麗的島對我不合適,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續約,我們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裡明白,我沒有發瘋,是將有大苦難來了。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

    荷西,我回來了,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而今穿著綵衣回來,你看了歡喜嗎?

    向你告別的時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園裡,只有蟬鳴的聲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邊,雙手環住我們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荷西·馬利安·葛羅。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髮一般的依戀和溫柔。

    我在心裡對你說——荷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一句讓你等了十三年的話,讓我用殘生的歲月悄悄的只講給你一個人聽吧!

    我親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雖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雙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對你說:「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國就回來陪你,不要悲傷,你只是睡了!」

    結婚以前,在塞哥維亞的雪地裡,已經換過了心,你帶去的那顆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

    我拿出縫好的小白布口袋來,黑絲帶裡,系進了一握你墳上的黃土。跟我走吧,我愛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滿瓶的鮮花,血也似的深紅的玫瑰。留給你,過幾日也是枯殘,而我,要回中國去了,荷西,這是怎麼回事,一瞬間花落人亡,荷西,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離去的時刻到了,我幾度想放開你,又幾次緊緊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黃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為什麼不能也躺在你的身邊。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現在不能做什麼,只有你曉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麼地方。

    蒼天,你不說話,對我,天地間最大的奧秘是荷西,而你,不說什麼的收了回去,只讓我淚眼仰望晴空。

    我最後一次親吻了你,荷西,給我勇氣,放掉你大步走開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來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愛的人,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裡,在那個地方,又到了那兒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那時候,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我不敢掙扎,只是全身發抖,淚如血湧。最後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沒有一句告別的話留給我。

    那個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見的日子,我知道,我們不會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諾言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要為我悲傷,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愛看的那件錦繡綵衣來見你了嗎?

    下機後去鎮上買鮮花,店裡的人驚見是遠去中國而又回來的我,握住我的雙手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相視微笑,哪裡都浮上了淚。

    我抱著滿懷的鮮花走過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車子停了,裡面不識的人,只對我淡淡的說:「上車來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車,我對人點頭道謝,看見了去年你停靈的小屋,心便狂跳起來。在那個房間裡,四支白燭,我握住你冰涼蒼白的雙手,靜靜度過了我們最後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後一個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氣走上了那條通向墓園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經過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階,又上石階,向左轉,遠遠看見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亂,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來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瘋了似的向你跑去。

    衝到你的墓前,驚見墓木已拱,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

    我丟了花,撲上去親吻你,萬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體。是我遠走了,你的墳地才如此荒蕪,荷西,我對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來哭你的,先給你插好了花,注滿清水在瓶子裡,然後就要下山去給你買油漆。

    來,讓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閨夢裡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進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還去文具店買了黑色的粗芯簽字筆。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們匆匆擁抱了一下,心神潰散,無法說什麼別後的情形。

    銀行的行長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園,我謝了他,只肯他的大車送到門口。

    這段時光只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後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進墓園,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麼人的墳?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馬諾羅看見是我,驚喚了一聲,放下工具向我跑來。

    「馬諾羅,我回來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雙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熱呢!」他木訥的說。

    「是,春天已經盡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遠遠的角落裡,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你們在撿骨?」我問。

    馬諾羅點點頭,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來。

    「五年了?」我輕輕問她,她也輕輕的點點頭。「要裝去那裡?」

    「馬德里。」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傳來了喊聲:「太太,過來看一下簽字,我們才好裝小箱!」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她卻不能舉步。

    「不看行不行?只簽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麼交代,怎麼向市政府去繳簽字——」那邊又喊了過來。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點點頭,手絹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經打開的棺木,那個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一天一地的飛灰,白骨,這才露了出來。我仍是駭了一跳,不覺轉過頭去。

    「看到了?」那邊問著。

    「我代看了,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

    陽光太烈,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得麻了過去,只是一直發冷發抖。「一個人來的?」我問她,她點頭。

    我抓住她的手,「待會,裝好了小箱,你回旅館去睡一下。」她又點頭,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

    離開了那個女人,我的步伐搖搖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裡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樹,在短牆上靠了下來,不能恢復那場驚駭,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浸濕了雙臂,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竟然舉步艱難。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面,可是五年後,荷西,叫我怎麼面對剛才看見的景像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

    陽光下,沒有再對荷西說,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縫裡——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

    將那幾句話塗得全新,等它們乾透了,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花葉裡,一個著綵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漆著四周的木珊。沒有淚,她只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照顧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後的情景,在我的心裡,荷西,你永遠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樹下等油漆乾透,然後再要塗一次,再等它干,再塗一次,塗出一個新的十字架,我們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麼讓我靠在你身邊。再沒有眼淚,再沒有慟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麼人在輕輕的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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