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紗 正文 第一部分(1-5)
    1

    她驚叫了一聲。

    「怎麼啦?」他問道。

    房間裡的百葉窗關著,光線很暗,但還是能看清她臉上恐懼的表情。

    「剛才有人動了一下門。」

    「呃,八成是女傭人,要不就是哪個童僕。」

    「這個時候他們決不會來。他們都知道吃完午飯我要睡覺。」

    「那還會是誰?」

    「是瓦爾特。」她嘴唇顫抖著小聲說道。

    她用手指了指他的鞋。他便去穿鞋,但他的神經多少也有點緊張,因而顯得笨手笨腳,而鞋帶偏偏又是繫著的。她不耐煩地歎了口氣,上來把鞋給他生套上去。她一聲不響地披上袍子,光著腳走到梳妝台前。她的頭髮已經結成一團了,她拿起梳子梳起頭來。等她梳好了,他的第二隻鞋才剛剛穿好。她把大衣遞給他。

    「我怎麼走啊?」

    「最好先等等。我到外面看看。沒事你再出去。」

    「不可能是瓦爾特。不到五點鐘他不會離開實驗室。」

    「那還會是誰?」

    現在他們幾乎是在竊竊私語。她不停顫抖著。他忽然覺得如果再有點事兒她就會瘋了。他又怪起她來,按現在的情形,哪兒像她說得那麼安全?她屏住呼吸,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按她施的眼色望去。面前是通往走廊的窗戶,都安著百葉窗,百葉窗是關好的。然而,窗子把手上的白色陶瓷旋鈕卻在慢慢地轉動。他們沒聽見有人走過走廊。現在旋鈕竟然不聲不響地轉了,簡直把他們嚇了一大跳。一分鐘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接著,另一扇窗戶的白色陶瓷旋鈕也好像鬼使神差似的悄悄轉了起來。凱蒂終於經受不住驚嚇,張嘴就要尖叫。他趕緊摀住她的嘴,把叫聲壓了下去。

    屋裡寂靜下來。她斜倚在他身上,膝蓋不停地顫抖。他擔心她馬上就會昏過去。他皺了一下眉頭,咬了咬牙,把她抱到床上。她的臉像床單一樣白。他的臉雖然是曬黑了,但這時也是白慘慘的。他站在她的身邊,眼睛著魔似的盯著那個陶瓷旋鈕。誰也沒有說話。接著她還是哭了出來。

    「看在老天的分上,別這樣。」他著急地小聲說道,「這事來了就來了吧。咱們得撐下去。」

    她找尋她的手帕。他看出她的心思,把包遞給了她。

    「你的遮陽帽呢?」

    「我忘在樓下了。」

    「呃,天哪!」

    「聽我說,你振作一點。我敢保證這人不是瓦爾特。他憑什麼這個點兒回來?中午他從沒回過家,對不對?」

    「對。」

    「我敢打賭,賭什麼都行,肯定是傭人。」

    她露出了微笑。他的聲音堅定親切,讓她感到寬慰。她拉過他的手,溫柔地握著。他等著她恢復平靜。

    「看著我,我們不能老待在這兒不動。」接著他說道,「現在你覺得能到走廊上看看了嗎?」

    「我想我還站不起來。」

    「你這兒有白蘭地嗎?」

    她搖了搖頭。他皺了一下眉,心裡漸漸煩躁起來,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突然把他的手抓緊了。

    「要是他還在那兒沒走怎麼辦?」

    他叫自己又微笑起來,恢復了輕柔體貼、循循善誘的聲調,這種聲調的效果自然毋庸置疑。

    「不會的。提起精神來,凱蒂。好好想一想,不會是你丈夫的。要是他進來了,看見大廳有頂沒見過的帽子,上樓來又發現你的房間上了鎖,肯定要大喊大叫的。這一定是傭人搞的。除了中國人,沒人上來就那樣擰把手。」

    她果然平靜多了。

    「但即便是女傭人也不見得是好事。」

    「那就不在話下了,實在不行我會拿上帝來嚇嚇她。政府官員權力不是很多,但終歸也還能管點事兒。」

    他一定是對的。她站起身來,朝他伸出胳膊。他把她摟在懷裡,吻了吻她的嘴唇。她心醉情迷,心裡幾乎痛苦起來。她崇拜他。他放開了她,她走到窗戶前,拉開窗栓,把百葉窗微微扒開,向外瞧。一個影子也沒有。她悄悄地走上走廊,向她丈夫的梳妝室裡望,然後又瞅瞅自己的梳妝室,都是空的。她回到了臥室,向他揮了揮手。

    「沒人。」

    「我就知道,這打開頭就是沒有的事。」

    「別笑。我嚇壞了。到我的起居室裡坐下。我先把長襪和鞋子穿上。」

    2

    他依著她說的做了。五分鐘後她回來了。他正吸著一根煙。

    「我說,能不能給我來點白蘭地和蘇打水?」

    「嗯,我來打電話叫。」

    「我說今天這事兒沒真把你嚇著吧。」

    他們又都沉默了,等著童僕接電話。電話接通後她點了他想要的。

    「你給實驗室打電話,問問瓦爾特是不是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她說道,「他們聽不出你是誰。」

    他拿起聽筒,向她要了號碼。他問費恩醫生能不能接電話。稍後他放下了聽筒。

    「他午飯後就不在了。」他告訴她,「等會兒問問那童僕,瓦爾特是不是到這兒來過。」

    「我不敢。要是他來過了,我偏偏沒見著他,是不是太可笑了。」

    童僕端著飲料來了,唐生自顧喝了起來。然後他問她要不要也喝點,她搖了搖頭。

    「要真是瓦爾特該怎麼辦?」她問道。

    「也可能他根本不在乎。」

    「瓦爾特不在乎?」

    她的聲調顯然是難以置信。

    「他這個人過於靦腆,這點我印象很深。有些男人見不得場面,這你知道。他很明白弄出醜聞來對誰都沒好處。我還是覺得那個人不是瓦爾特,不過就算是,我感覺他也不會做出什麼來。我看他會忘了這事。」

    她思忖了一會兒。

    「他深深地愛著我。」

    「嗯,那樣更好。你正好可以說服他,他相信你。」

    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她所無法抵擋的迷人的微笑。他的微笑先是在清澈的藍眼睛裡隱含,而後才慢慢地在他美觀有型的嘴上顯現出來。他有著小巧、整齊、潔白的牙齒。這一感性十足的微笑讓她整個身心都為之融化。

    「我也不是很在乎,」她說道,心裡忽然高興起來,「這是值得的。」

    「都是我不好。」

    「你怎麼會來?看你來了我嚇了一跳。」

    「我忍不住。」

    「親愛的。」

    她向他倚近了一點,黑色的眼眸閃著光亮,熱情地望著他,嘴唇也微微張開了。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她快樂地喘息了一聲,倒在他的懷裡。

    「記著你可以永遠依靠我。」他說道。

    「跟你在一起我真的非常快樂。真希望你也跟我一樣。」

    「你一點也不害怕了?」

    「我恨瓦爾特。」她答道。

    他不知該如何回應她,便又吻了她一下。她的臉則輕柔地觸碰著他的臉。

    而後他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她腕上的小金錶。

    「猜猜我現在該幹什麼了?」

    「溜走?」她微笑著說道。

    他點了點頭。她把他抱得更緊了,但感覺到他執意要走,又放開了他。

    「像你這樣放著工作不幹,也不害羞。不和你在一起了。」

    他從來不會放過調侃的機會。

    「看來你是巴不得想馬上甩掉我。」他輕輕說道。

    「你知道的,我捨不得你走。」

    她的聲音又低又沉,但顯然十分認真。他明白她的意思,只得笑了笑。

    「今天來的這個神神秘秘的人,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打保票是傭人。就算不是,我也會幫你的。」

    「你有多少經驗?」

    他笑得既開心又得意。

    「不多,不過不謙虛地說,我的腦子還是夠用的。」

    3

    她跟著他來到走廊,一直看著他走出房子。他朝她揮了揮手,這不禁讓她一陣激動。他已經四十一歲了,然而身體依然十分柔韌,腳步靈活得還像個小伙子。

    這個下午他們的確做了蠢事,然而要是他想要她那樣,她哪裡還顧得來謹慎小心?他已經來她這裡兩三次了,都是在午飯以後,這個時候誰都懶得在太陽底下走動,即便那群童僕也沒發現他來過。在香港他們的交往總是這樣難。她不喜歡這座中國城市,每當她來到維多利亞路旁他們常見面的骯髒的小房子時,她就抑制不住地緊張。那是一家古玩店,店裡四處落座的中國人令人厭惡地死盯著她瞧;她討厭那個老頭子,他堆了一臉討好的笑,每次都把她帶到古玩店的後邊,再一溜煙跑上昏暗的樓梯給她開門。那個房間又髒又亂,牆邊的大木頭床簡直叫她不寒而慄。

    「這裡髒得要命,你說呢?」第一次在這裡和查理見面時她說。

    「等你走進來就不是了。」他答道。

    當然,他把她拉進懷裡的時候,這一切就都不算什麼了。

    唉,她一點也不自由,他也一樣,這是多麼讓人懊惱的一件事。她不喜歡他的妻子。凱蒂的思緒有一會兒落到了多蘿西·唐生的身上。叫多蘿西這麼個名字是多麼不幸!從這個名字就可以猜出人有多大的年齡。她至少三十八歲了。但是查理從不提她。他當然一點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她無聊、煩人,他跑還來不及呢。可他是位紳士。諷刺而又帶有愛意的微笑浮上凱蒂的面容:這就是他,一個保守到家的傻瓜——做出了對多蘿西不忠的事,卻不會在嘴上提一個字來讓她失望。多蘿西是位個子較高的女人,比凱蒂高一些,既不胖也不瘦,長了一頭毫無光澤可言的褐色頭髮。除了她還是個年輕女子時那點人人都有的可愛之處外,她恐怕從來不會和「可愛」這個詞沾邊。她五官周正,但絕非漂亮。她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但是目光冷淡。她的皮膚你看過一眼絕無興趣再看,面頰上毫無光彩。還有她的穿著——嗯,倒是和她的身份沒有不符之處——香港助理布政司的妻子。凱蒂微笑起來,連雙肩也微微地聳了一下。

    當然誰也不能否認多蘿西·唐生有一副聽起來讓人舒服的嗓音。她還是位好母親,查理常常把這一點掛在嘴邊,而且她是那種凱蒂的媽媽稱之為淑女的女人。然而凱蒂不喜歡她。她不喜歡她心不在焉的儀態。要是她請你喝杯茶或吃頓晚餐,她的禮儀會講究到誇張的地步,讓你覺得她當你根本就是個外人。凱蒂覺得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子:她有兩個兒子尚在英格蘭上學,另外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她明年就想把他帶回英國去。她的臉實在只是一張面具。她對人微笑,談吐優雅,符合她的身份,但卻給人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在這塊殖民地上她有一群閨中密友,而她們對她無疑全都崇敬有加。凱蒂懷疑唐生夫人是否會認為自己的出身過於平凡。她不禁臉紅起來。不過平凡的出身倒使凱蒂不必處處裝腔作勢。不可否認,多蘿西的父親一度官至殖民地總督,在位期間自然風光無限——他初入房間時人人都起立致敬,乘車離去時男士們無不脫帽致意——然而還有什麼比一位退了休的殖民地總督更無足輕重的呢?多蘿西·唐生的父親現在棲身於伯爵府上的小房子裡,靠養老金怏怏度日。凱蒂的母親絕不會要求女兒來探望她一下,跟女兒在一起對她來說無聊透頂。凱蒂的父親名叫伯納德·賈斯汀,是一位英國王室顧問律師,不久的將來有望成為一名法官。他們住在南肯辛頓。

    凱蒂跟隨丈夫來到香港,到這兒後才發現她的社會地位實際上與丈夫所從事的職業息息相關,這讓她一時難以接受。大家對他們倒還友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他們幾乎天天受邀參加晚會。在總督府,總督大人像接待新娘一樣接待了她。但是她很快便明白,作為政府僱用的細菌學家的妻子,大家都沒把她真正當回事兒。這讓她感到憤憤不平。

    婚姻生活剛過了三個月,她就明白她犯了一個錯誤。不過說她媽媽是罪魁禍首更合適些。

    房間裡擺著一張她母親的相片,凱蒂疲憊的目光正好落在它上面。她奇怪為什麼她會把它擺在那裡,她並非那麼喜歡她的母親。她還有一張父親的相片,擱在樓下的大鋼琴蓋上。那是他被聘為御用律師時照的,所以相片上他戴著假髮、披著長袍。但即便如此,他的形象依然難以煥發幾分光彩。他身材矮小消瘦,眼神疲憊,嘴唇很薄,上唇偏長。那位愛逗樂的攝影師叫他笑一笑,可他看上去卻更嚴肅了。賈斯汀夫人認為他反撇的嘴角和低沉的眼神恰好顯現出一股平和內斂之氣,給人公正嚴明之感。所以,才從諸多備選相片中挑選了這一張。賈斯汀夫人本人的相片是在丈夫榮升王室律師後受邀進宮時照的。身著天鵝絨長裙的她顯得無比雍容華貴,長長的裙擺更顯示了她的高貴典雅。她頭飾翎羽,手捧鮮花,身體挺得直直的。她是個五十歲的女人,身材苗條,胸部平平,有著突出的顴骨和高高的鼻樑。她的頭髮依然未見稀疏,髮質烏黑光滑。凱蒂一直懷疑她媽媽的頭髮即使不是染過,也是特別加了潤飾的。她漂亮的褐色眼睛從來不會停留在什麼東西上,這無疑是她身上最為顯著的特徵。要是你有幸和她交談片刻,一定會對她那雙東瞥西看、捉摸不定的眼睛感到惶恐不安。她的臉表情淡漠,皮膚光滑,膚色偏黃,而那雙眼睛在你身上各處遊走,在你和房內其他人之間飛快地游移。你會覺得她的眼睛在給你挑毛病,在給你這個人下定論,與此同時她又不放過各個角落裡發生的事情,而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話怕是跟她心裡想的一點聯繫也沒有。

    賈斯汀夫人是個尖酸刻薄的女人,她支配欲極強,野心勃勃卻又吝嗇小氣、十分愚蠢。她是利物浦一位律師的五個女兒之一,在北部巡迴法庭與伯納德·賈斯汀相識。其時他風華正茂,事業蒸蒸日上,她的父親預言他前途無量。然而,他最終卻躊躇不前。他幹活勤奮,韌性十足,才華橫溢,但是缺乏上進心。賈斯汀夫人十分蔑視他。但她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認,她的成功只能寄望於他,於是她想方設法逼他為己用。她在他耳邊喋喋不休,毫無憐憫。她看出,倘若有交給他的事情他本意不從,只要言語不休讓他無安寧之日,等他身心疲憊,必定乖乖投降。她頗費心機發掘任何可利用之人。她對能給丈夫引介案子的律師極盡諂媚巴結,與其夫人混得親密熟稔。她對法官及法官夫人們極盡奉承,在有前途的政治新星身上也費盡苦心。

    二十五年來,凡是賈斯汀夫人邀請至府上的客人,無一是因博得她個人的好感而獲此榮幸。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舉行隆重的晚宴。然而她的吝嗇絲毫不遜於她的野心。她對花錢深惡痛絕,自詡僅用一半的錢就能辦出同樣豪華的晚會。她家的晚宴時間冗長,花樣繁多,但卻節儉之極,她自信客人們在邊享用主菜邊高談闊論之時,決不會注意他們喝的是什麼。她把帶沫摩澤爾葡萄酒瓶用餐巾包裹起來,以為客人們就會把它當香檳酒喝了。

    伯納德·賈斯汀的業務還算不錯,但遠非顧客盈門。許多後起之秀早已超過了他。於是賈斯汀夫人便要他參加議會選舉。競選費用靠黨內成員大家共同出資,但她秉性裡的吝嗇再次壓倒了野心,從不想出足夠的錢。這樣,龐大的競選基金裡面,伯納德·賈斯汀出的錢總是比作為參選人所理應出的少那麼一點點,結果他落選了。賈斯汀夫人吞食了苦果,然而競選人妻子的身份卻讓她高興。丈夫的參選使她得以認識了諸多傑出人物,社會地位的提高讓她喜出望外。她明白伯納德根本進不了議會,她只是想藉機賺取黨內的幾分感激之情,這樣讓伯納德以兩三票之差落選是再合適不過了。

    然而他依然是一位低等律師,而他的許多後輩儼然已經成為御用律師。她覺得他必須朝這個目標努力,否則根本沒希望當上法官。另外他的妻子正在為不得不和比她年輕十歲的女人共赴晚宴而苦惱不已,就算是為了她,他也應該如此。但多年來她第一次遭到了他的反抗。他擔憂升為王室顧問律師會使生意減少,一鳥在手,勝於二鳥在林。她反唇相譏稱諺語只是他的最後一招,只能說明他已理屈詞窮。他讓她想想要是收入減半了會怎麼樣,這肯定是她最要命的事。她依然不聽。她叫他懦夫,讓他不得安寧。最終,他一如既往地屈服了。他申請擔任御用律師,很快便獲得了准許。

    他的擔心應驗了。他在高級律師的位置上毫無進展,而上門的生意也屈指可數。但他不再掩飾心裡的失望之情,對妻子若心有不快,便敢於出口責備。他在家大概話比以前少了一點,然而他一貫少言寡語,誰也沒注意到他身上這點變化。他的女兒們只當他是全家的衣食來源,為了她們吃好住暖、遊玩取樂,他理應做牛做馬。如今因為他的過錯,錢來得比以前少了,除了對他漠不關心外,她們心裡對他又多了一層埋怨和蔑視。她們從未想過這位順從的矮小男人心裡想的是什麼。他起早出門,夜晚準時回家換衣就餐。他對她們來說是個陌生人,但他是她們的父親,自然應當愛她們,疼著她們。

    賈斯汀夫人有股令人敬佩的勇氣。她的社交圈子就是她的命,但她決不讓他們任何一個人瞧見她願望受挫之後的窘境。她像往常一樣生活著,悉心準備奢華的晚宴,不比從前差上一點;遇見朋友依舊表現得熱情親暱,光彩照人。她有一招能在交際場上左右逢源的閒聊本事。隨便一個新話題都不會讓她磕絆上半句,要是有尷尬的冷場出現,以她獨到的眼見她能夠立即尋到話題將其打破。在閒談常常不能順利進行的人群當中,她是位廣受歡迎的客人。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伯納德·賈斯汀恐怕不能指望升任高級法院法官了,但進入地方法院或許不成問題,最壞也可以到殖民地上謀得一官半職。與此同時,她預料他有可能受聘為威爾士某鎮的刑事法官,但她還是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女兒身上。靠著給女兒們找到如意丈夫,她想一舉把這輩子的晦氣統統打消。她有兩個女兒,凱蒂和多麗絲。多麗絲長得一點也不好看,鼻子太長,身材太粗。賈斯汀夫人只能寄希望於給她找上一個職業還算體面、家底還算殷實的年輕丈夫了。

    但凱蒂是個美人兒,她還是個孩童的時候便已是個美人胚子:大大的褐色眼睛,既活潑又水靈,一頭略微泛著紅色光澤的卷髮,一口精緻漂亮的牙齒,讓人賞心悅目的皮膚。但她的長相似乎不會十分出眾,因為她的臉頰過於扁平,鼻子雖然不像多麗絲那樣長,也略顯大了一點。她的美貌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年輕,因此賈斯汀夫人覺得有必要在她少女初成時給她找好婆家。她最終出落成的容貌著實驚艷奪目:她的皮膚依然是她最美的地方,而她長著長睫毛的眼睛熠熠有神,看了令人心曠神怡,誰都想多看一眼。她天性活潑,隨處給人帶來歡樂。賈斯汀夫人在她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感情,感情底下隱藏著殘酷和心機,這是她所拿手的。她野心勃勃,現在她要給女兒找的不是一個好丈夫,而是一個傑出丈夫。

    凱蒂在自己將要成為美女的眾論中長大。她看出媽媽的意圖,但這也正好合了她的心思。她亭亭玉立出現在世人面前。為了使女兒得以和優雅紳士們結識,賈斯汀夫人充分發揮自己的天才,頻頻謀得參加舞會的機會。凱蒂成了一朵交際花。她既美麗又風趣,很快便使十多位男士墜入愛河。不過他們當中沒有一個合適的,凱蒂高雅地與他們繼續友好地交往,同時小心和他們保持著距離。南肯辛頓的客廳一到禮拜天的下午就擠滿了前來追求愛情的年輕人。賈斯汀夫人面帶冷酷的微笑,滿意地觀察著她房子裡發生的一切,讓他們別離凱蒂太近對她來說不用費吹灰之力。凱蒂和每個人打情罵俏,同時從不忘了在這群男士中挑撥離間,從中取樂。但是他們若當眾求愛,正像他們每個人都做過的那樣,凱蒂會圓滑地拒絕他們,卻不用說出那個「不」字。

    少女的第一年很快過去了,完美的丈夫沒有出現。之後的一年也是這樣。但她依然年輕,還可以等下去。賈斯汀夫人告訴朋友們,要是一個姑娘到了二十一歲才嫁出去,那真是一個悲哀。然而第三年過去了。緊接著又是第四年。兩三個以前的崇拜者還在向她求婚,但誰叫他們身無分文呢。一兩個比她小的小伙兒也開了口。此外還有一位退休的印度官員,現為王室顧問,他有五十三歲了。凱蒂依然頻繁出現在舞會上,先是溫布爾登、王宮,然後是愛斯科賽馬會、亨利市。她享受著每一場舞會,但依然沒有地位、收入都令人滿意的男士向她求婚。賈斯汀夫人漸漸地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察覺到凱蒂開始有意吸引四十歲以上的老男人。她提醒女兒再過一兩年她就不那麼漂亮了,而漂亮姑娘可是年年都有。賈斯汀夫人沒有把這番話向她的小圈子裡的朋友說,她嚴肅告誡女兒,有一天她會懷念她那群舊情人的。

    凱蒂只是聳了聳肩膀。她覺得她的美貌一點也沒有減少,甚至比以前更漂亮了,因為在過去的四年裡她學會了如何穿戴打扮,而且她還有的是時間。要是她想為了嫁人而嫁人,那馬上就會跳出一打的小伙子來。那個最完美的男人出現只是早晚的事。賈斯汀夫人更具智慧地判斷了形勢,漂亮的女兒對機會熟視無睹讓她揪心,現在她必須把標準降得低一點。她開始關注以前曾高傲地鄙視過的職業階層,以期找到一名她認為前途光明的年輕律師或者商人。

    凱蒂已經到了二十五歲,還是單身未嫁。賈斯汀夫人怒不可遏,經常毫不留情地給凱蒂臉色看。她問凱蒂還要她的爸爸養她多久。為了給她撐排場,幾乎把他掙來的錢全都花光了,而她沒有把握住一次機會。賈斯汀夫人從未想過,或許是她的過度熱情嚇跑了高官貴爵的子弟們,每次向他們發出邀請時,她的親暱程度都讓他們望而卻步。她最終把凱蒂的失敗歸結為愚蠢。這時輪到多麗絲了。她的鼻子還是很長,身材也不好,跳舞跳得極差。少女時代的頭一年,她和傑弗裡·丹尼遜訂了婚。他是一位有錢的外科醫生的獨生子,這位醫生曾在戰爭期間獲得了准男爵的封號,傑弗裡將會繼承這一封號。雖然一個中世紀的准男爵封號並非那麼風光,但是——感謝上帝,封號畢竟是封號。更別說傑弗裡還要繼承一大筆遺產呢。

    凱蒂一氣之下嫁給了瓦爾特·費恩。

    4

    她只認識了他很短的時間,從未對他多瞧過兩眼。她想不起來他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訂婚之後她才從他那裡得知那是在一場舞會上,是朋友們把他拉去的。那時她當然不可能多注意他了。要是真和他跳了舞的話,也是因為她一貫的好脾氣,任何一個請她跳舞的人她都不願拒絕。一兩天後,在另一場舞會上,他來到她的面前同她講話,而她對他還一無所知。然後她恍然大悟:她參加的每場舞會他都在場。

    「你知道,我已經和你跳過十多次舞了。現在你必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最後,她以一貫的方式笑著對他說道。

    他顯然有些意外。

    「你是說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曾經被人引見給你。」

    「呃,不過他們老是說話含含糊糊。要是你根本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我一點也不會奇怪。」

    他對她示以微笑。他臉色凝重,甚至有一點苛刻,但是他的微笑十分親切。

    「我當然知道。」他停頓了一會兒,「你不覺得好奇嗎?」他接著問道。

    「和大多數女人一樣,非常好奇。」

    「你沒想過向別人問我的名字嗎?」

    她幾乎被逗死了。她奇怪他竟然認為她會對他的名字感興趣。不過她樂意取悅於人。她朝他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漂亮的眼睛如同森林裡露珠匯成的池水,隱含著一股嫵媚的親切。

    「嗯,你的名字叫什麼?」

    「瓦爾特·費恩。」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參加舞會,他的舞跳得差極了,而且他好像誰也不認識。她忽然想到他會不會愛上她了,但是馬上聳聳肩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知道好多女孩一廂情願地認為她們遇見的每個男人都愛上了她們,事實證明她們荒謬極了。不過,她對瓦爾特的注意比以前多了一些。他不像其他愛上她的男孩。他們大都大膽地向她表白,告訴她他們想親吻她。這樣的人的確不少。但是瓦爾特·費恩從不說她的好話,也很少談起自己的心跡。他實在太少言寡語了,但她倒不是很在意,因為她的話滔滔不絕,要是他被她的哪個小幽默逗笑,就會把她樂翻了。但是他說起話來倒並不愚蠢,他只是非常地害羞。他好像是住在東方某地,現在在家休假。

    某個禮拜天的下午他出現在南肯辛頓。當時有十幾個人在場,他坐了一會兒,好像很不自在,然後就離開了。後來她的母親問她那人是誰。

    「我也說不好。是你叫他來的嗎?」

    「是的。我在巴德利家遇見他。他說他在好幾次舞會上看見了你。我告訴他每個禮拜天我都在家。」

    「他姓費恩,在東方謀了份工作。」

    「對,他是個醫生。他愛上你了嗎?」

    「我還說不好。」

    「我以為到現在為止你應該能自己判斷出哪個年輕男人愛上了你。」

    「就算他愛上我,我也不會嫁給他。」凱蒂心不在焉地說。

    賈斯汀夫人沒有做聲,但在沉默中隱藏著不快。凱蒂臉紅了,她明白媽媽現在不在乎她嫁給誰,她一門心思只想讓她早點離開她的家。

    然而有一天下午她正從哈羅德家步行回家,正巧在布朗普頓路遇見了瓦爾特·費恩。他停下來跟她說話。而後,他很隨意地問她是否介意到公園裡走一走。她並不急著回家,而公園的確是個讓人感到舒適的地方。他們隨意漫步,像以往一樣閒聊著瑣事,然後他問她夏天準備怎麼過。

    「呃,我們一直都是躲到鄉下去。你知道,父親工作了一段時期,變得很累。我們盡量找最安靜的地方。」

    凱蒂的回答不無挖苦,因為她清楚地知道父親的業務還不至於多到累著他的地步,另外家裡也輪不到他來決定休假的目的地。關鍵在於安靜的地方價錢便宜。

    「你不覺得那些椅子很不錯嗎?」瓦爾特突然說道。

    她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樹下的草地上有兩把綠色的椅子,離他們很近。

    「我們坐下來吧。」她說道。

    但是當他們坐下來以後,他忽然變得怪怪的,似乎心神不寧。她心想他真是一個怪人,不過她依舊興高采烈地閒聊,心裡揣度著他邀請她來公園散步的目的。或許他要傾訴他對香港那位笨蛋護士的愛慕之情?他突然轉向她,打斷了她剛說了一半的話,原來他根本沒在聽她說話。他的臉全都煞白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顯得焦慮萬分,嗓音有點奇怪,低低的,有些發抖。她還沒來得及想他因何變得如此激動,他又開口了。

    「我想問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你嚇壞我了!」她大驚失色地望著他,回答道。

    「你不知道我早就愛上你了嗎?」

    「你從來沒有暗示過。」

    「我嘴太笨了。說對於我比做難得多。」

    他的心臟跳得更快了。她曾遇到無數次的求愛,而他們無一不是和顏悅色、深情款款。她用同一種方式回絕了他們。還沒有人像他這樣突兀地、甚至痛苦地向她求婚。

    「謝謝你。」她半信半疑地說道。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了你。我也曾想向你表白過,但我實在鼓不起勇氣。」

    「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不對。」她咯咯地笑了。

    她很高興能找個機會笑一下。天氣相當晴朗,而他們周圍的空氣卻十分沉重,籠罩著不祥的氣氛。他緊緊地皺著眉頭。

    「呃,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想失去希望。但是現在你們就要走了,而我秋天就要回中國。」

    「我從沒想過你是那樣的。」她想不出該說什麼了。

    他沒再說話,低下頭陰沉地望著草地。他真是個怪人,不過既然他表白了,她倒隱隱約約覺得這種愛她的方式還從沒碰到過。她受了一點驚嚇,但是也很得意。他的淡漠還歷歷在目呢。

    「你必須給我時間考慮。」

    他還是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他在等著她做出決定嗎?那太荒唐了。她必須先和母親商量。剛才說話的時候她就應該站起來,她坐著只是想等著他的回答。而現在,不知為什麼她覺得再想動卻動不了了。她沒有看他,只在心裡回想著他的形象。她做夢也沒想過要嫁給一個才比她高那麼一點的男人。當你坐在他身邊時,你會發現他的容貌相當清秀,同時也會看到他的臉色有多冷淡。而當你意識到他的心裡其實湧動著強烈的激情,那種感覺真是怪極了。

    「我不瞭解你,我一點也不瞭解你。」她聲音顫抖著說道。

    他將目光轉向了她。她覺得她的眼睛不自主地觸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裡有種她從未見過的柔情,同時似乎在乞求著什麼,就像一條狗被鞭子抽了時眼睛裡的東西。這加劇了她的緊張。

    「我覺得我們已經很熟悉了。」他說道。

    「你還是很害羞,不是嗎?」

    這是她說過的最古怪的話了。在這種場合下,對她來說他們之間的談話無論如何也該到此為止了。她一點也不愛他。她不明白為什麼還沒有出口拒絕他。

    「我太愚蠢了。」他說,「我想告訴你我愛你勝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開不了口。」

    現在更怪的事發生了,她竟然有點感動。他當然不是那麼冷漠,只不過是他不會交際罷了。現在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喜歡他。多麗絲十一月就要結婚了。那時他也會去中國。要是她嫁給他,那麼她就會和他一起去。給多麗絲當伴娘可不太妙,能躲開是最好不過了。要是多麗絲結了婚,而她還是單身,豈不更顯出她是個老處女。那時就沒人想再答理她了。對她來說嫁給瓦爾特不是十分中意,但是畢竟是一場婚姻。況且中國的生活也很令人嚮往。她已經受不了媽媽那張冷嘲熱諷的嘴了。跟她同歲的姑娘早就都嫁了人,幾乎個個連孩子都有了。她再也懶得去探望她們,跟她們談論她們的心肝寶貝。瓦爾特·費恩會給她帶來新的生活。她轉向了他,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

    「假如我魯莽地答應你,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

    他驚喜地喘了一口氣,剛才還是蒼白的臉一下子紅光滿面。

    「就是現在!馬上。越快越好。我們去意大利度蜜月。八月和九月。」

    那樣她就不用夏天跑到鄉下和父母住五基尼一禮拜的牧師小屋了。一瞬間她的腦海裡浮現出《郵政早報》的佈告:新娘將回到東方,婚禮不日舉行。她瞭解媽媽,她一定會讓這條消息在顯著位置刊登。至少那時不是多麗絲顯風頭的時候,等到她舉行她更為隆重的婚禮時,凱蒂早已經遠走高飛了。

    她伸出了她的手。

    「我想我非常喜歡你。你必須給我時間讓我適應你。」

    「那麼你答應了?」他打斷她的話。

    「我想是的。」

    5

    那時她對他的瞭解僅有一星半點,而現在,結婚已經將近兩年了,這種瞭解卻沒能增進多少。起初她被他的關心所感動,對他的熱情感到既意外又驚喜。他十分體貼,時時刻刻不忘給她帶來舒適。只要她開口,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他都不會耽擱上半刻。他時常給她帶來小禮物。要是她不巧生了病,再沒有比他細心周到的了。要是她有什麼煩人的事懶得做,那可就是幫了他的大忙。他對她總是謙敬如賓。她一進門,他便會起身站立。她要下車,他會伸手攙扶。要是碰巧在街上遇見她,他一定對她脫帽致敬。她要出屋,他會慇勤地為她開門。進入她的臥室和化妝室之前,他必先敲門。他對待凱蒂不像她見過的任何男人對待妻子那樣,倒像是把她當成鄉下來的同鄉。這滑稽的情形讓她高興了一陣,但也不免厭倦。如果他能更隨意一點,他們就會更親近些。如今他們只是徒有夫妻之名,關係遠非通常夫妻那樣親暱。他還是個熱情似火的人,有點歇斯底里,而且多愁善感。

    她很驚訝地發現他是多麼地情緒化。他平時的自製要麼源於害羞,要麼是長久養成的習慣,她不確定是哪一種。等到她躺到他的懷裡,他變得心滿意足時,平時絕不敢說荒唐話、絕不敢做荒唐事的人,竟然滿口小孩兒氣的話。這讓她多少開始瞧不起他。有一次她譏笑說,他說的是世界上最嚇人的胡話。她感覺到他的胳膊鬆了下來,他半天沒說話,然後放開她一個人回到自己的臥室。她不想傷害他的感情,一兩天過後,她對他說:

    「你這個傻傢伙,你說的那些話我根本沒覺得不好。」

    他只是羞澀地笑了笑。不久以後她發現他很難融入到別人的圈子裡去。他太過難為情了。要是在晚會上,大家都開始唱歌,裡面保準沒有瓦爾特。他面帶微笑坐在一旁,似乎也從中得到了快樂,但實際上他的笑是裝出來的。他的笑更像是在嘲諷,讓人覺得在他心裡這些自娛自樂的人根本是一群傻瓜。輪流唱歌是多麼令凱蒂興高采烈的事,然而他就是不肯加入進去。在去中國的途中他們參加了一次化裝舞會,讓他像別人一樣穿上奇裝異服連門兒也沒有。顯然他認為這些都是無聊透頂,這很讓她掃興。

    凱蒂天生活潑,她願意一天到晚說個不停,想笑就笑。他的沉默卻常常澆滅她的熱情。對於她說的閒聊話,他從來不搭腔,這讓她憤懣。那些話題的確不需要特別的回答,但是有人回應畢竟令人高興。要是外面下雨了,她會說:「雨下得好大啊。」她等著他說:「嗯,是啊。」然而他卻像個悶葫蘆。有時她真想上去搖搖他的腦袋。

    「我說雨下得很大!」她重複了一遍。

    「我聽到了。」他回答道,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

    這表明他不是故意惹她生氣。他不說話是因為他無話可說。不過後來凱蒂微笑著想,要是誰都在有話可說的時候才開口,那用不了多久人類大概就不會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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