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個月後,在四月裡的一個早晨,我正在弗拉特角自己房頂書室裡忙著寫稿子,一個傭人進來說,聖讓(我的鄰村)的警察在樓下要見我。我對受到打攪很惱火,而且想不出警察找我有什麼事情。我沒有虧心事,定期的慈善捐款也已經交納。他們還發給我一張身份證,被我藏在汽車裡,預備開車超出規定速度或者在馬路上停錯地方被人捉著時,可以在出示行車執照時,讓警察無意中瞧見,免得警告沒有個完。當時我想很可能是我的那些傭人裡面,有一個被人家寫了匿名信(這是法國人生活中一個可愛之處),因為她的身份證還沒有辦妥;不過,我和當地的警察關係處得不壞,在打發他們走之前,總要請他們喝杯酒,所以想來不會有什麼大了不起的事。可是,他們(總是兩個人一同來)這次來卻負有完全不同使命。
我們握了手並且相互問好之後,年長的一個——他的稱呼是班長,蓄了一部我從沒有見過的又濃又密的上須——從口袋裡掏出個本子,用骯髒的拇指翻著。
「索菲?麥唐納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他問。
「我認識的人有叫這個名字的,」我小心地回答。
「我們剛和土倫的警察局通電話,那邊的警長要你立刻就去,[Vouspriedevousyrendre][注]。」
「為什麼?」我問。「我和麥唐納夫人並不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很可能和鴉片有關係,但是,弄不懂為什麼會把我牽連進來。
「這個我不管。毫無疑問,你和這個女人有過交往的。好像是她有五天沒有回她的住所,後來,有人在海港撈到一具女屍,警察認為可能就是她。局裡要你去認一下。」
我打了一個寒噤。不過,這事並不怎樣出乎我的意料。她過的那種生活很可能使她在抑鬱無聊之際突然結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從她穿的衣服和隨身的證件也可以認出是她來。」
「她被撈到時是赤條條的,而且脖子割了。」
「老天啊!」我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自己在動腦筋。很可能警察會強逼著我走,所以我還是遵命為上,落得個漂亮。「好的。我搭第一班火車就去。」
我看了火車時刻表,查到五點到六點之間,有一班火車可以搭到土倫。班長說他會打電話報告土倫的警長,並且叫我一到達就直接上警察局去。我把必要的衣物裝了一隻手提箱,吃完午飯,就坐汽車上火車站。
二
我上土倫警察局報到時,立刻被引進警察長的房間。警察長坐在桌子後面,長得又粗又黑,臉色陰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科西嘉島的人。也許習慣使然,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當他注意到我(為了防而不備)佩在領孔上的勳章[注]時,就假意地一笑,請我坐下,滿口打招呼,說是驚動我這樣一個有身份的人,實在出於不得已。我也同樣客客氣氣回答,說是只要能夠替他效勞,我是不勝榮幸之至。接著我們就談起正經事情來。他又恢復到先前粗魯而且相當傲慢的神情,看看放在面前的文件,對我說:「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來這個麥唐納女人的名聲很壞,酗酒,吸毒,一個爛污貨。她不但經常和船上下來的水手睡覺,還和當地的流氓睡覺。你這樣年紀和身份的人,怎麼會和這種人混起來?」
我本來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根據我鑽研幾百本偵探小說的經驗,對待警察還是客氣的好。
「我和她並不熟;是在芝加哥碰見她的,那時,她還是個女孩子。後來她在芝加哥和一個有身份的人結了婚。一年多以前,通過她和我共同認識的一些朋友,才重又和她見面。」
在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麼會把我和索菲聯繫在一起,可是,現在,他把一本書推到我面前。
「這本書是在她房間裡找到的。請你看看上面寫的話,你當會懂得你們的關係決不是如你自稱那樣的泛泛之交。」
就是那本索菲在書店櫥窗裡看見的我的小說法文譯本,她要我在上面寫幾個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寫了「Mignonne,allonsvoirsilarose,」[注]因為是提筆就想起的。這當然看上去太親熱一點。
「你假如認為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錯了。」
「這不關我的事情,」他答,接著眼睛霎了一下:「而且我絲毫沒有觸犯足下的意思,根據我打聽到的這個女人的癖好,敢說你也不是她會看中的人。但是,你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顯然不會稱呼為美人兒。」
「這句詩,局長先生,是龍沙一首臉炙人口的詩的頭一行,他的作品以你這樣有文化教育的人肯定是熟悉的。我錄了這句詩因為我有把握她知道這首詩並且會聯帶想起下面的詩句,這一來,說不定使她感到自己過的那種生活,別的不說,至少是不檢點的。」
「我在學校裡顯然讀過龍沙,可是,我的事情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詩句早已被我忘了。」
我把那首詩的第一節背了出來,滿知道他在我提到這位詩人之前,從來就沒有聽到這個名字過,所以一點不怕他會想到這首詩的最後一節絲毫不帶有勸人學好的味兒。
「她擺明是讀過一點書的。我們在她的房間裡找到若干偵探小說和兩三本詩集。
有一本波德萊爾[注],一本蘭波[注],還有一本英文詩,一個叫艾略特[注]寫的。
他出名嗎?」
「名氣很大。」
「我沒有時間讀詩。反正我不懂英語。可惜的是他如果是個好詩人,為什麼不用法文寫詩、使得受教育的人都能讀他。」
想到這位局長在讀艾略特的《荒原》,我真樂了。突然間,他把一張照片送到我面前。
「你可看得出這是何等樣人?」
我一眼看出是拉裡。他穿著游泳褲,照片是新近拍的,據我猜想,大約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貝兒和格雷在迪納爾避暑時照的。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想說我不認識,因為我從心裡不願意這件可恨的事情牽連到拉裡,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查出是拉裡的話,我的否認就會使他們疑心到我認為這裡面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他是個美國公民,叫勞倫斯?達雷爾。」
「這是我們在這女人的東西裡面找到的唯一一張照片。他們之間什麼關係?」
「他們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個村子裡長大的,從小就認識。」
「可是,這張照片拍了沒有多久,想來是在法國北部或者西部一個海濱休養地。
查出究竟在什麼地方並不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是一個作家,」我大膽說。警察局長的兩撇濃眉毛稍稍抬一點起來,我想他認為幹我這一行的人,行為都是不大檢點的。「而且生活不靠稿費收入,」我又補上一句,企圖抬高他的身份。
「他現在在哪裡?」
我又禁不住想說我不知道,但是,仍舊認為這一來只會把事情弄彆扭。法國警察也許有許多毛病,但是,他們的組織體系卻能使他們很快就查出一個人來。
「他住在薩納裡。」
警察局長頭抬了起來,顯然感覺興趣。
「地址呢?」
我記得拉裡告訴過我奧古斯特?科泰把自己鄉下的小房子借給他住;我聖誕節回來時,曾經寫信給他,邀他到我家來住一個時候,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謝絕了。
我把他的地址告訴了警察局長。
「我就打電話到薩納裡,叫人把他帶到這兒來。可能從他嘴裡問出點名堂。」
我不由而然覺得警察局長大約認為這可能是個嫌疑犯,真想笑出聲來。我斷定,拉裡會很容易證明他和這件事情無關。我急於想知道的是關於索菲的悲慘結局的詳情,但是,局長告訴我的只比我知道的多出一些細節。兩個漁夫把屍體撈到。當地的警察告訴我屍體一絲不掛,其實是聳人聽聞。兇手把三角褲和奶罩都留下了。如果索菲的衣著和我看見她時一樣,那麼,兇手只要剝去她的長褲和緊身衫就行了。
由於查不出她的姓名,警察就在當地報紙上加上一段描寫。有個女人在一條小街上出租房間的(法國人叫它做臨時房間,客人可以隨意把女人或者男人帶去睡覺),見報後就上警察局來。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報告誰上她的客棧來,和來了幹什麼。我上次碰見索菲時,她剛被碼頭附近的那家旅館趕了出來,因為她的行為實在太不像話,連一向馬虎的旅館主人都忍耐不下去了。這以後她就找到上述的那個女人,在她的房子裡租下一個臥房,另外加一間小起坐間。一間房間一夜租出去兩三次,賺的錢比較多,可是,索菲出的價錢很大,所以那女人就答應租給她,按月計算。這個女人現在到警察局來,說她的房客有好幾天沒有回來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為她暫時去了馬賽或者維爾弗朗什,因為英國軍艦最近開來了,這件事對沿海岸一帶的老少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她讀到報上關於死者的那段描寫,覺得可能是她的房客。警察帶她去看了屍體,她稍微遲疑一下,就聲稱這是索菲?麥唐納。
「可是,如果屍體已經被認出是誰,你們找我來做什麼?」
「貝萊太太是個很誠實的女人,而且品行不錯,」局長說,」可是,她認出這個女屍的理由可能是我們不知道的;反正我覺得應當找一個和死者關係比較密切的人來證實一下。」[注]「你認為有可能捉到兇手嗎?」
局長聳聳自己寬闊的肩膀。
「我們當然在查訪。我們到她常去的酒吧間問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個水手出於妒忌殺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經離開港口了,也可能是當地一個流氓搶她身上的錢而殺死她。看上去她身邊總帶有不少的錢使那些歹徒會看上她。也許有些人認為某某人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在和她交往的人中間,除非為了自身的利益,誰也不會說出來。像她那樣跟這批環蛋朝夕相處,得到這樣的下場是完全意想得到的。」
我對他這話也沒有可說的。局長請我明天早上九點鐘之後來,那時候,他當會和「照片中的這位男子」見過面,底下就由一個警察領我們去停屍所看屍首。
「她的打葬事情呢?」
「如果驗明正身,你們承認是死者的朋友並且願意負擔喪葬費的話,你們將會得到批准。」
「我敢說達雷爾先生和我都願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完全理解。這可憐的女人遭遇太慘了,能夠越早安息越好。你的話使我想起我這裡有一張喪葬承辦人的名片,他收費公道,而且辦事利落。我將在上面寫幾個字,叫他辦得更周到些。」
我有把握他在喪葬費用上會得到回扣,可是,我滿口感謝他。在他竭力表現得必恭必敬,送我出門之後,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喪葬承辦人既活躍又一本正經。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貴的。他主動提出替我向他熟識的一家花店訂購兩三隻花圈——「免得先生履行一項不愉快的義務,並且出於對死者的尊敬,」他說——約好樞車於次日兩點鐘到達停屍所。他告訴我,對墳地用不著操心,一切他都會安排好的,又說「想來太太是新教徒吧」,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話,他將找一位牧師等在公墓那邊,於下葬時為死者祈禱。所有這一大套使我不由得佩服他的辦事能力。但是,由於我和他素不相識,而且是個外國人,如果請我肯惠然給他預先開一張支票,敢說我是不會介意的。他說出的數目比我指望的要大一點,顯然是準備我還價;可是,我一聲不嘀咕,掏出支票本來,開了一張支票給他;當時看得出他臉上顯出詫異的樣子,甚至於有點失望[注]。
我在旅館開了一個房間,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見室等了一段時間,然後由人請我到警察局長的房間去。我看見拉裡,神情嚴肅而且不自如,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局長興高采烈地和我招呼,彷彿我是個多年失散的弟兄似的。
「很好,我親愛的先生,你的朋友極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責任問他的問題。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已經有一年零六個月沒有見到過這個可憐的女人。他敘述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蹤,以及那個女人房間裡他那張照片的由來,講得都非常令人滿意。
照片是在迪納爾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飯時,剛好放在他口袋裡。我從薩納裡收到的關於這位年輕人的情況報告非常之好,我而且,並不是我想賣弄,本來就善於識人;深信他不可能幹下這種勾當。我而且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個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個健康和有種種教養的家庭長大的,竟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可是,這就是人生。現在,親愛的先生們,我的一個下屬將陪二位上停屍所去,在你們證實死者之後,就沒有你們的事了。去吃一頓好午飯吧。我這裡有一張土倫最好餐館的卡片,只消我在上面寫幾字,餐館老闆就會盡力招待。經過這番折騰之後,來一瓶好酒對你們兩位都有益處。」
他這時的的確確充滿善意了。我們跟隨一個警察走到停屍所。這地方的生意並不興隆。只有一張板上停了一具屍體。我們向著屍首走去,看守人把頭部的遮布揭開。那形象很不好看。海水已經把燙彎曲的銀灰色染髮泡直,而且濕儒慌地粘在顱骨上。臉腫得厲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無疑問,是索菲。看守人把遮布又拉下一點,給我們看了那道一直割到兩邊耳朵下面的駭人刀痕;對我們兩個來說,還是不看見的好。
我們回到局裡。局長沒有空見客,我們只好把應當說的話告訴一個助理。他丟下我們,不久就拿了證件出來哦們帶了證件去交給喪葬承辦人。
「現在去喝杯酒吧,」我說。
拉裡從我們離開警察局上停屍所,除掉從停屍所回來時聲稱他認出屍身是索菲?麥唐納外,一句話也不說。我領他上碼頭那邊,和他坐在從前和索菲坐的那家咖啡館裡。外面正吹著一股強烈的北風,平時波平如鏡的海港到處點綴著白浪花。漁船輕輕搖曳著。陽光朗照;和每次刮北風時一樣,眼中望去的任何物體都異常清晰耀眼,就好像從望遠鏡中特別對準了物體眺望,給人以一種震撼心弦和生命在顫慄的印象。我喝了一杯白蘭地蘇打,但拉裡始終沒有碰我給他叫的一杯。他郁然坐著,一聲不響,我也不打攪他。
過了一會,我看看表。
「我們還是去吃點東西吧,」我說。「我們兩點鐘要到停屍所。」
「我餓了,我沒有吃早飯。」
我根據警察局長的外貌斷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裡帶到局長告訴我的那家飯店。我知道拉裡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攤雞蛋和煎龍蝦,然後把酒單要來,仍舊遵照局長的話,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來時,我給拉裡倒了一杯。
「你還是喝下這勞什子,」我說。「它可能給你提示一個話題。」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話喝了。
「西裡?甘乃夏常說沉默也是談話,」他咕噥著說。
「這使人想起劍橋大學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歡快的聚會。」
「恐怕你得單獨負擔這筆喪葬費呢,」他說。「我沒有錢了。」
「我完全願意,」我回答。接著,他這句話的含義觸起我。「你難道真的做了不成?」
他有半晌沒有作聲。我注意到他眼睛裡那種詭詐神情。
「你沒有把你的錢送掉吧?」
「除掉等我的船開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什麼船?」
「我在薩納裡住的房子的鄰舍負責一家貨輪在馬賽的辦事處,貨輪的航線往返於近東和紐約之間。他們從亞歷山大城打電報給他,說一條開往馬賽的船有兩個水手生病,在亞歷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兩個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應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舊雪鐵龍送給他做紀念。上船之後,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個手提包的東西外,便別無長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錢。現在你自由了,白種人而且滿二十一歲[注]。」
「自由這個字眼用得很對。我一生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感到快活和更無牽無掛了。
我到達紐約時,他們會付給我工資,這錢將能夠維持到我找到一個工作。」
「你寫的書怎樣了?」
「噢,已經寫完而且印好了。我開了一張贈書的名單,你在一兩天內當會收到。」
「多謝。」
這下面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裡點起煙斗;我點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著他,將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閃出頑皮的神氣。
「你要是想罵我是個大傻瓜蛋,你就只管罵吧。我一點不介意。」
「不,我並不怎樣想罵你。我只是盤算,如果你像別人一樣結婚生子,生活方式會不會變得更正常些。」
他笑了。過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總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樣適意,真摯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優良品質的坦率和誠實的一面,可是我還要再提一次,因為現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種種以外,還含有一種淒慘和溫柔的味道。
「現在太遲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結婚的女子只有可憐的索菲。」
我詫然望著他。
「經過這一切之後,你還能這樣說嗎?」
「她有個可愛的靈魂,熱情,超脫,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後她尋找自我毀滅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劇味道。」
我沒有作聲;我不懂得對這些古怪的評述該怎樣看待。
「當時你為什麼不和她結婚呢?」我問。
「她那時還是個孩子。告訴你實在話,我從來沒有想到當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樹下讀詩時,這個瘦骨嶙峋的小鬼蘊藏著靈魂美的種子。」
我不由得感到詫異的是,在這個當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貝兒。他不可能忘記曾經和她訂過婚。人們只能設想他把訂婚的事看作是兩個沒有成熟的年輕人糊里糊塗幹出來的蠢事,毫無道理。他決沒有想到伊莎貝兒一直在苦戀著他,這件事我深信在他腦子裡連個影子都沒有。
現在是動身的時候了。我們走到拉裡停車的廣場,汽車已經很破舊了。我們開到停屍所。喪葬承辦人沒有虛報。什麼事情都辦得井井有條;在那片光華耀眼的天光下,狂風把墓地的柏樹都吹彎了,給殯葬添上最後一點恐怖氣氛。各事完畢以後,承辦人恭敬如儀地和我們拉手。
「兩位先生,希望你們滿意。辦得很不錯吧?」
「很不錯,」我說。
「請先生記著,如果有什麼差遣,隨時吩咐好了。路遠毫無關係。」
我謝過他。當我們走到公墓門口時,拉裡問我還有什麼事情要他做的。
「沒有了。」
「我想盡快趕回薩納裡。」
「把我開到我的旅館,好嗎?」
開著車子時,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到旅館時下車,兩個人拉拉手,他就開走了。我付了旅館帳,拿了手提箱,雇一部出租汽車上火車站。我也要趕快離開。
三
幾天之後,我就動身去英國。我原來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這件事情之後,我特別想看看伊莎貝兒,所以決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時。我打了個電報給她,問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點時候去,並在她家吃晚飯。到達我的旅館時,我收到她留下一張便條,說她和格雷晚上有飯局,可是,歡迎我五點半以前來,因為五點半以後她要去試衣服。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會上毛特芳丹去打高爾夫。這對我不大合適,因為我想單獨會見伊莎貝兒。但是,當我到達公寓時,她告訴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樂部打橋牌去了。
「我告訴他不要回來太晚,如果要見你的話,不過,我們要到九點鐘才吃晚飯,這就是說,我們用不著在九點半以前到達,所以我們滿有時間痛痛快快談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訴你。」
他們已經把公寓轉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畫將在兩星期內拍賣。拍賣時他們要到場,所以正準備搬到裡茨飯店去住。然後上船回國。伊莎貝兒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裡掛的那些近代繪畫之外,什麼都賣掉。這些近代繪畫她雖則不大喜歡,但是,認為這些掛在他們未來的家裡將會抬高他們的身價;她想得完全對頭。
「遺憾的是,可憐的艾略特舅舅並不太合時宜。畢加索,馬蒂斯,魯奧[注],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畫好還是好的,不過恐怕過時了一點。」
「我倘若是你的話,就不去管它。幾年之後,別的畫家將會出頭,畢加索,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畫家來也未見得更時新了。」
格雷和人家的談判快結束了。他有了伊莎貝兒給他提供的資本,將以副經理的身份參加一家生意興隆的企業。這家企業和石油有關係,所以他們打算住在達拉斯。
「我們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個很好的園子,這樣格雷工作回來可以有地方閒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間真正的大起坐間不可,這樣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不懂得你為什麼不把艾略特的傢俱帶走。」
「我認為不大合適。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傢俱,也許在有些地方來點墨西哥式樣,使它帶有一種情調。我一到紐約就去打聽現在哪一個屋內裝飾家最吃香。」
安托萬,那個男傭人,捧了一隻盤進來,上面放了許多酒瓶。伊莎貝兒總是那樣機靈,知道十個男人有九個都自命攙雞尾酒比女人攙得好(而且這個看法是對的),所以叫我攙兩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裡普拉[注]倒出來,攙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這點苦艾酒把原來是不甜的馬地尼[注]從一種說不出名堂的酒變成仙露,連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肯定都會放棄自己的家釀來喝它。我私下裡一直覺得這是一種可口可樂的飲料。當我把酒杯遞給伊莎貝兒時,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書。
「嗨,」我說。「這就是拉裡寫的書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來的,可是,我非常之忙,午飯之前,有說不盡的事情要做;午飯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諾時裝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一個作家成年累月地寫一本書,也許嘔心瀝血才寫成它,但是,被人隨便放在那裡,一直到無事可做時才會看它;想到這裡,我感到抑然。
「想來你知道拉裡整個冬天都在薩納裡過的。你碰見過他沒有?」
「碰見過。前幾天還一起在土倫的。」
「是嗎?你們去土倫幹什麼?」
「打葬索菲。」
「她難不成死了?」伊莎貝兒叫出來。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們會有什麼借口去打葬她?」
「這並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裝難受。恐怕是酗酒和吸毒雙重原因。」
「不是的,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體拋到海裡的。」
和聖讓的警察班長一樣,我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她的脫光情況。
「太可怕了!可憐的人兒。當然像她那樣子生活,結局一定是悲慘的。」
「這也是土倫的警察局長說的話。」
「他們知道兇手是誰嗎?」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認為是你殺了她。」
她詫異地盯著我望。
「你講的什麼?」接著,似笑非笑的一聲:「再猜猜:我有鐵證,不在犯罪的現場。」
「去年夏天,我在土倫碰見她,和她有一次長談。」
「她沒有喝醉酒嗎?」
「相當清醒。她告訴我,在她將要和拉裡結婚的前幾天,她是怎樣會無緣無故失蹤的。」
我看見伊莎貝兒的臉色板了下來。接著,我把索菲告訴我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伊莎貝兒豎著耳朵在聽。
「從那次之後,我把她告訴我的話盤算了很久,越想越發現這裡面肯定有鬼。
我在你這裡吃午飯總有過二十次,你在午飯時,從來不備甜酒。那天你一個人吃午飯。為什麼放咖啡杯子的盤子裡有一瓶蘇布羅伏加酒呢?」
「艾略特舅舅剛派人把酒送來。我想嘗嘗看,是不是和我在裡茨嘗到時一樣合口味。」
「對,我記得你當時盛誇這酒。我覺得詫異,因為你從來就不飲甜酒;你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決不會想喝甜酒。那時候我有個印象,你是想撩索菲;我覺得你簡直不懷好心。」
「謝謝你。」
「你一般和人約會都很守時間。你約索菲去試結婚禮服,這件事對她說很重要,對你說也好玩,為什麼你要跑出去?」
「這是她親口告訴你的。我對瓊的牙齒不大放心。我們的牙醫生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時間去。」
「看牙醫生總是在上一次走前約好的。」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電話給我,說有事不能看病,但是,可以改在當天下午三點鐘;我當然不放過這個時間。」
「難道不能叫保姆帶瓊去嗎?」
「瓊嚇得要命,可憐的孩子,我覺得親自帶她去,她會好受一點。」
「你回來的時候,看見那瓶蘇布羅伏加四分之三光了,索菲也不見了,你難道不詫異嗎?」
「我以為她等得不耐煩,自己去摩林諾了。我到摩林諾一問,她並沒有去,弄得我莫名其妙。」
「還有那瓶蘇布羅伏加呢?」
「哦,我的確看出酒喝掉許多,還以為是安托萬偷喝的,幾幾乎要說他,可是,他的工資是艾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約瑟夫的朋友,所以我想想還是不理會的好。
他是一個很好的傭人,即使偶爾偷點嘴,犯不著我來責備他。」
「你真是個說謊精,伊莎貝兒。」
「你不相信我嗎?」
「一點不相信。」
伊莎貝兒站起來,走到壁爐架那邊。壁爐裡燒著木柴,在這陰寒天使人很適意。
她把肘部撐在壁爐板上,姿態很文雅;這是她可喜的稟賦之一,能夠不顯得一點做作。多數的法國上流女子白天穿黑,她也如此,這對她瑰麗的膚色特別相宜;今天她穿了一件很貴重但是式樣簡單的衣服,很能襯出她的苗條身材。她有一分鐘抽著香煙。
「我跟你還有什麼不可以說的。那天我要出去一趟確是很不幸,而且安托萬實在不應當把甜酒和咖啡杯盤留在房間裡,應當在我出去時就拿走。我回來時,看見瓶裡酒差不多光了,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聽說她失蹤,我猜想,她大概是喝醉酒胡鬧去了。這事我沒有聲張出去,因為說了只會使拉裡更尷尬,單單這樣子已經夠他煩心的了。」
「你肯定那瓶酒不是你故意叫人放在那裡的?」
「肯定不是。」
「我不相信。」
「那就不相信吧。」她惡狠狠地把香煙扔到爐火裡;眼露凶光。「好吧,你要瞭解真相的話,那就老實告訴你,並且滾你媽的蛋。是我做的,而我現在還會做。
告訴你,我要不惜一切阻止她和拉裡結婚。你是不會阻止的,你或者格雷,你們只會聳聳肩膀,說這事做得太荒唐。你們一點不關心。我關心。」
「你如果不插手的話,她現在還會活著。」
「跟拉裡結婚,弄得拉裡痛苦不堪。他覺得能使她變一個新人。男人真是傻瓜!
我早就知道遲早她會把持不住。這是擺明的。我們大家在裡茨吃午飯時,你自己親眼看見她多麼坐立不安。我注意到她喝咖啡時,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厲害,一隻手不敢拿,只好兩隻手捧到嘴邊。我看出侍者給我們倒酒時,她的眼睛盯著酒望;一雙沒精打采的眼睛跟著瓶子轉,就像一條蛇盯著一隻羽毛方滿的小雞拍翅似的。
我知道她會拚死弄一杯喝的。」
伊莎貝兒現在面向著我,眼睛裡充滿激情,聲音嚴厲,刻不急待地講了下去。
「當艾略特舅舅把那混蛋的波蘭甜酒捧上天的時候,我覺得糟透了,但是,硬說我從來沒有嘗到過這樣美的酒。我有把握說,她一有機會,絕對沒有勇氣抵制得了。所以我就帶她去看時裝展覽。所以我要送她一套結婚禮服。那一天最後試樣時,我告訴安托萬,午飯我要喝杯蘇布羅伏加,後來,又告訴他,我約好一位女太太,她來時請她等一下,喝杯咖啡,並且把甜酒留下來,說不定她會高興喝上一杯。我的確把瓊帶到牙醫生那裡,但是,由於沒有預先約好,醫生不能看病,我就帶瓊去看了一場新聞片[注]。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不碰那活兒,我就勉為其難,盡量和她要好。我發誓,這是實話。可是,我回家時,一看酒瓶,知道自己算對了。她走了,我而且可以拿頭來打賭,她將永遠不會回來。」
伊莎貝兒說完時,人老老實實都有點喘了。
「這和我想像的多少有點像,」我說。「你看,我猜對了;你無異親手拿刀子割了她的脖子。」
「她是壞人,壞人,壞人!我很高興她死了。」她猛然倒在一張沙發上。「給我一杯雞尾酒,你這渾蛋。」
我走過去,又攙了一杯。
「你是個卑鄙的壞蛋,」她接過我手裡的雞尾酒時說。後來勉強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樣,知道自己笑得很頑皮,但是,認為仗著那一點天真的派頭,可以哄得你不會生氣。「你不會告訴拉裡吧?」
「你怎麼想得到的。」
「你能對天發誓嗎?男人是頂頂靠不住的。」
「我答應你不告訴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訴他,我也沒有機會,因為我今生今世恐怕不會和他再見面了。」
她身子坐直。
「你說的什麼?」
「這時候,他已經搭上一艘貨輪,當水手或者司爐,開往紐約了。」
「你這話是真的嗎?他真是個怪人!幾個星期前,他還到巴黎來,為他那本書上公共圖書館查資料的,可是,絕口不提他要去美國。我很高興;這就是說,我們又要和他見面了。」
「我不敢說。他的美國離開你的美國就和戈壁沙漠一樣遠。」
接著,我就告訴伊莎貝兒,拉裡怎樣處理掉自己的財產,以及他今後的打算。
她張口結舌地聽我講;臉上顯出駭異的神情;有時候,打斷我的話,喊「他瘋了,瘋了」。我說完之後,她垂著頭,兩行眼淚沿頰上流下來。
「現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她轉過身去,臉抵著沙發椅背哭起來。悲傷破環她的美麗容顏,她也不在乎。
我束手無策;不懂得在她的心靈深處是什麼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傳來的消息最後砸得粉碎。我有個模糊看法,好像能夠偶爾見到拉裡,至少知道拉裡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裡牽在一起,而拉裡的行動最後把這根微弱的牽線也割斷了,因此她覺得自己永遠喪失了他。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麼;想想還是讓她哭一陣的好。我拿起拉裡的書,看看目錄。我的一本在我離開裡維埃拉時還沒有寄來,現在在幾天之內沒法看到。書寫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論文集,篇幅和利頓?斯特雷奇[注]的《維多利亞名人傳》相彷彿,論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他挑選的人使我迷惑不解。有一篇論述羅馬獨裁者蘇拉[注],在獨攬大權之後,退位歸隱,一篇論建立帝國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爾[注];一篇論呂本[注],一篇論歌德,還有一篇論切斯特菲爾德勳爵,那個搞文學的[注]。顯然每篇文章都需要讀許多書,無怪拉裡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能寫成,可是,我不懂得為什麼他認為值得在這上面花這麼多時間,也不懂得他為什麼選擇這些人來研究。接著我想起來,這些人都各有一套方式在自己一生中取得卓越的成就,而使拉裡感覺興趣的想來就在於此。他有心估量一下究竟是怎樣的成就。
我隨便讀了一頁,看看他的文筆怎樣。是那種學術性的文章,但是寫得流暢,一點沒有初學寫作的人往往有的賣弄或者陳腐氣。看得出他就和艾略特?談波登經常親近達官貴人一樣,他也是經常浸潤在名著中的。我的思緒被伊莎貝兒的一聲歎息打斷了。她坐起來,皺著臉把變得微溫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腫得不像樣子了;今天晚上,我們還要出去吃晚飯呢。」
她從皮包裡取出一面鏡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對了,用冰袋在眼睛上放半小時,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臉上撲了粉,塗了口紅。後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你聽了我這樣作為,會瞧不起我嗎?」
「你在乎嗎?」
「你也許會奇怪,我在乎。我要你覺得我人不錯。」
我笑了。
「親愛的,我是一個很不道德的人,」我答。「當我真正歡喜一個人的時候,儘管我不贊成他做的那些壞事,但是照樣喜歡他。按說你不是個壞女人,而且風度翩翩。我知道你的美貌是兩種因素的巧合,高超的審美眼光和不顧一切的決心,但並不因此而影響我對你的欣賞。你只是缺少一樣使人完全對你著迷的東西。」
她微笑著等待。
「溫柔。」
她唇邊的笑意消失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定下神來回答我,格雷已經瞞珊地走進來。在巴黎住了這三年,格雷已經胖得厲害,臉色變得更紅,頭髮禿得很快,可是健康好到極頂,而且興致勃勃的。看見我時,高興得一點不做作。他講話充滿了口頭禪。不管怎樣過時的字眼,他說起來總深信自己是第一個想到這樣說的。上床是打稻草,睡覺總睡得像沒有虧心事的人一樣;下雨總是敲鑼擊鼓,巴黎必定是繁華的巴黎。可是他為人非常善良,非常不自私,非常正直,非常可靠,非常不搭架子,使人沒法子不喜歡他。我對他倒有真實感情。他現在對於即將動身回國很興奮。
「天哪,又要上籠頭了,真開心,」他說。「我已經聞到飼草香了。」
「是不是都談妥了?」
「我還沒有在虛線上簽字呢,但是有十成十了。我打算合夥的是我大學裡一個同房間同學,一個好樣的,我敢保他不會叫我上當。可是,我們一到達紐約,我就會飛往得克薩斯把整個設備檢查一下,在我把伊莎貝兒的錢吐出之前,敢保任何可疑的情況都不會逃過我的眼睛的。」
「你知道,格雷是一個很精明的生意人,」她說。
「我又不是在牛棚裡長大的,」格雷微笑說。
他繼續告訴我他預備加入那項生意的情況,時間拖得相當長,可是我對這類事情簡直不懂,只掌握到一件具體事實,就是他很有希望賺一大筆。他對自己講的事情越來越感興趣,所以,不久就轉身向伊莎貝兒說:「我說,我們何不把今晚這頓討厭的飯回掉,就我們三個人上銀堡痛痛快快吃一頓晚飯呢?」
「哎,親愛的,這不能做。他們是為我們請的客。」
「反正我也來不了,」我插嘴說。「在我聽到你們晚上有飯局之後,我打電話給蘇姍?魯維埃,約好帶她出來吃飯了。」
「蘇姍?魯維埃是誰?」伊莎貝兒問。
「拉裡認識的一個女子,」我說,故意捉弄她。
「我總疑心拉裡有個小娘兒藏在哪兒不給我們知道,」格雷說,咯咯笑了出來。
「胡扯,」伊莎貝兒憤然說。「拉裡的性生活我全知道。他沒有人。」
「好吧,讓我們分手之前再喝一杯雞尾酒,」格雷說。
我們喝了雞尾酒,然後,我和他們道別。他們陪我到了穿堂裡。當我穿上大衣時,伊莎貝兒把胳臂和格雷的胳臂套起,挨近他身子,盯著他的眼睛看,臉上帶著我指責她所缺乏的那種溫柔表情。
「你說說。格雷——坦白地說——你覺得我狠心嗎?」
「不,親愛的,遠不是如此。怎麼,難道有人說你狠心嗎?」
「沒有人。」
她把頭掉過去,使格雷看不見她,向我把舌頭吐了出來,那個派頭艾略特肯定會說不像個上流女子。
「那是兩回事情,」我一面咕噥著,一面走到門外,隨手把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