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到達費爾內時,夜已很黑了。費爾內是阿特爾涅太太的故鄉。她自小就養成採集蛇麻子的習慣,嫁了丈夫,有了孩子以後,她還是每年偕同他們來到這裡採集蛇麻子。同許多肯特郡老鄉一樣,她一家子定期外出採集蛇麻子,一來可賺得幾個錢補貼家用,但主要還是把此行看作一年一度的遠足,並把此行當作最愉快的節日。早在這節日到來之前幾個月,一家人就都翹首企足地期待著啦。這活兒並不重,大家在露天裡通力合作,起勁地采著。對孩子們來說,這是次漫長的、不無樂趣的野炊。在這蛇麻子草場,小伙子們得以與姑娘們相遇;工作之餘,在那漫漫長夜,他們便成雙成對地戲耍追逐於街頭巷尾,恣情歡娛一番。於是,採集蛇麻子季節一過,接著就是舉行婚禮。新郎新娘們坐在一輛輛大車上,車上放著被褥、瓶瓶罐罐,還有椅子和桌於等等什物。採集蛇麻子的季節一過,費爾內便顯得空空蕩蕩的。本地人卻非常排外,一向反對"異鄉客"——他們常常把倫敦佬喚作"異鄉客"——的侵入。本地人瞧不起那些倫敦佬,同時又懼怕他們。他們把倫敦佬視作粗野的貨色,地方上體面人家不願意跟他們聯姻結親。過去,來這兒採集蛇麻子的人都睡在穀倉裡面,但十年前,在草場的一側蓋起了一溜茅屋。於足,阿特爾涅一家同別的人家一樣,每年來到此地都住在同一間茅屋裡。
阿特爾涅駕了輛馬車上火車站去接菲利普。馬車是從草場小酒館裡借來的,他還在那裡為菲利普訂了個房間。小酒館離草場只有四分之一英里。他們把菲利普的行李留在房間裡,然後便來到蓋滿茅屋的蛇麻子草場。這裡的茅屋狹長、低矮,分隔成幾個房間,每個房間約十二平方英尺。每座茅屋前都用樹枝燃起一堆篝火,一家人圍坐在篝火旁,一個個目光急切地注視著烹調晚餐。海風和陽光把阿特爾涅的孩子們的臉膛染成了棕紅色。阿特爾涅太太戴了頂太陽帽,簡直判若兩人,使人感到多年的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發生多大的變化。她是個道道地地的鄉村婦人。瞧她身處鄉村的氛圍中是多麼從容自如啊。此時,她正在油煎香腸,同時一刻不停地照看著身邊的小孩子。不過菲利普到時,她還是騰出手來同他熱烈握手表示歡迎,臉上綻開了笑容。阿特爾涅激情滿懷地數說起鄉村生活的種種樂趣來了。
"生活在城市裡,我們渴望著陽光和光明。那不是生活,是一種長期監禁。貝蒂,我們把一切都賣了,到鄉村來辦個農場吧!"
"你在鄉村的表現,我可清楚著哪,"阿特爾涅太太興高采烈地怪嗔著丈夫說。"嘿,冬天一下雨,你就會一個勁兒地吵著回倫敦啦。"她說著掉頭轉向菲利普。"我們一來這兒,阿特爾涅總是這副樣子。說什麼,啊,鄉村,我太喜歡你啦!嘿,他連哪是甜菜,哪是甘藍,都還分不清哩。"
"爸爸今天偷懶,"吉恩插進來說,她的個性非常直率,"他連一籃都沒采滿。"
"我很快就學會怎麼採了,孩子。到了明天你瞧著吧,我一定採得比你們加起來的還要多。"
"孩子們,快來吃晚飯吧,"阿特爾涅太太嚷了一聲。"莎莉到哪兒去了?"
"媽媽,我在這兒。"
話音剛落,莎莉從茅屋裡走了出來。此時,火堆裡的木頭辟啪作響,火舌往上直躥,火光將她的臉孔映得通紅。近來,菲利普發覺她身上老是穿著潔淨的工裝;自從她去縫紉廠做工以來,她就喜歡穿這種服裝,可這天晚上,她卻穿著印花布上衣,倒別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這上衣寬寬大大的,穿著它幹起活來身子靈便多了。衣袖捲著,裸露著她那健壯的、圓滾滾的雙臂。她同她媽媽一樣,也戴了一頂太陽帽。
"你看上去像是神話裡的擠奶女工,"菲利普在同她握手的當兒這樣說道。
"她可是蛇麻子草場用的美人,"阿特爾漢說,"我敢說,要是鄉紳老爺的兒子看到你的話,他馬上就會向你求婚。"
"鄉紳老爺可沒有兒子,爸爸,"莎莉回了一句。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座位。菲利普看到後,便挪了挪身子,騰出地方讓她坐在自己的身邊。在這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夜晚,莎莉的模樣兒美得驚人,活脫像個淳樸的女神,令人想起了老赫裡克以幽雅細膩的詩句描繪的那些水靈、健美的婷婷女郎來。晚餐吃得很簡單,香腸就著牛油麵包。孩子們喝茶,而阿特爾涅夫婦倆同菲利普喝啤酒。阿特爾涅狼吞虎嚥地吃著,每吃一口都高聲地讚美一番。他一個勁兒地嘲笑魯克勒斯,還把布里拉特-沙瓦林臭罵了一頓。
"阿特爾涅,有一點你還是值得稱讚的,"他的妻子說,"那就是你吃東西的胃口真好,這沒錯的!"
"我的貝蒂,這都是你親手做的呀,"阿特爾涅說話的當兒,像演說家似的向前伸了伸食指。
菲利普心情非常愉快。他歡樂地凝視著連成長串的篝火。人們圍坐在火堆旁取暖,凝視著劃破夜幕的通紅的火光。草場的盡頭矗立著一排榆樹;頭頂上,星光燦爛。孩子們喧嘩著,嬉笑著,而阿特爾涅,活脫像個小孩,擠在他們中間,用他的拿手戲法和荒誕離奇的故事,逗著孩子們發出陣陣狂呼亂叫。
"這兒的人可喜歡阿特爾涅了,"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嗯。一天,布裡奇斯太太對我說,現在離了阿特爾涅先生,我們還不知怎麼辦才好呢。他總是變著戲法兒玩,說他是一家之長,還不如說他像個小學生更恰當些。"
莎莉不言不語地坐著,可她卻非常周到地伺候著菲利普,那神態倒把菲利普給迷住了。有她坐在自己的身邊,菲利普感到很高興。他不時朝她那張健康的、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瞥上一眼。一次,兩人的目光相遇時,莎莉朝他恬靜地微微一笑。晚飯後,吉恩和另一個小男孩被支去到草場盡頭的小溪裡打一桶洗碗水。
"孩子們,快領你們的菲利普叔叔去看看我們睡覺的地方。你們也該上床歇著去了。"
孩子們伸出一雙雙小手,拉的拉,拽的拽,簇擁著菲利普朝茅屋走去。他走進茅屋,隨即劃亮了一根火柴,只見茅屋裡面幾乎什麼傢俱都沒有,除了一隻存放衣服的鐵皮箱外,就只有幾張床。一共是三張床,都靠牆擺著。阿特爾涅跟著菲利普走進了茅屋,驕傲地把床指點給他看。
"我們就睡在這種床上,"他嘴裡不住地嚷道。"你睡的那種彈簧床和蓋的天鵝絨被褥,這裡可一樣也沒有。我睡在哪兒也沒有像睡在這兒這麼香甜過。你可得要裹著被單睡羅。親愛的老弟,我打心眼裡替你難過。"
三張床都墊了一層厚厚的蛇麻草蔓,蛇麻草蔓上面又鋪了層稻草,最上面都蒙了塊毯子。露天裡散發著馥郁的蛇麻草香味,在這種環境中幹了一整天之後,那些無憂無慮的採集者們倒頭便睡,一個個睡得都像死人似的。晚上九點時,草場四周闃無人影,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一兩個酒鬼賴在小酒館裡,不到酒館十點打烊不會回家。除此之外,其他人都進入夢鄉了。阿特爾涅送菲利普去酒館安歇,臨行前,阿特爾涅太太對菲利普說:
"我們五點三刻吃早飯,我想你肯定不會起那麼早的。叫我說,六點鐘我們就得幹活了。"
"他當然也得早早起身咯,"阿特爾涅接著話茬嚷道。"他也得跟大家一樣幹活,出力掙飯錢嘛。不幹活,沒飯吃,我的老弟。"
"孩子們早飯前下海游泳,他們回來的路上會叫醒你的。他們要走過快樂的水手酒館的。"
"他們來叫醒我,那我就同他們一塊去游泳,"菲利普說。
他這麼一說,吉恩、哈羅德和愛德華高興地叫了起來,次日清晨,菲利普的一場好夢被孩子們闖進房間來的吵鬧聲打斷了,他們一個個跳到他床上。他不得不提起拖鞋把他們趕下去。他匆匆穿了件上衣,套上褲子,尾隨著他們奔下樓去。天剛破曉,空氣裡還透著絲絲寒意,天空萬里無雲,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大地。莎莉站在大路中間,一手牽著科尼的手,手臂上挎著條毛巾和一套游泳衣。他這時才看清,她那頂太陽帽是淡紫色的,在它的映襯下,她的臉蛋黑裡透紅,像只蘋果似的。她照例不慌不忙地朝菲利普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招呼。驀然間,菲利普發現她那口牙齒小小的,整整齊齊,雪白雪白的。他不禁對自己以前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感到驚奇。
"我是想讓你再睡一會兒的,"莎莉開腔說道,"可他們非要上去把你叫醒不可。我對他們說你並不想去海裡游泳。"
"哪裡的話,我很想去哩。"
他們沿著大路向前走了一段,然後穿過一片片草地。他們這麼走,走不了一英里地就可以到海邊。海水灰濛濛的,寒氣逼人,菲利普一看,身上不覺一陣寒顫。可此時,孩子們都紛紛脫去衣服,一邊喊著一邊跑進海裡。莎莉無論做什麼事,總是不緊不慢的,直到孩子們圍著菲利普濺水時,她才走了下去。游泳是菲利普的拿手好戲,一走進水裡,他就感到舒展自如。沒隔一會兒,孩子們一個個都模仿著他的姿態,忽而裝成快淹死的人,忽而又裝作想游泳又怕打濕了頭髮的胖女人的神態,歡聲笑語不絕,熱鬧非凡。瞧他們這副德行,要是莎莉不嚴厲地吆喝,他們還個知要玩到何時才想上岸呢。
"你跟他們中任何一個一樣壞,"莎莉責備菲利普說,說話時神情嚴肅,像是個做母親的。其神態既富有戲劇性,又動人心弦。"你不在,他們從不像這樣頑皮。"
他們走在回去的路上,莎莉手裡拿著太陽帽,那頭秀髮飄垂在一隻肩膀上。等他們回到茅屋時,阿特爾涅太太已經上蛇麻子草場幹活去了。阿特爾涅下身套了條誰也沒穿過的褲子,外套的鈕扣一直扣到脖子,這表明他裡面沒穿襯衣。他頭上戴了頂寬邊軟帽,正在火堆上熏著雄鱒魚。他自得其樂,看上去活像個土匪。一看到他們一幫人,他便扯開嗓門,背誦著《麥克佩斯》裡巫婆的台詞,在這同時,他手中熏的雄鱒魚發出一股衝鼻的臭氣。
"你們不該玩這麼久,早飯時間都過了,媽媽可要生氣了,"當他們來到他的跟前時他這麼說。
幾分鐘以後,哈羅德和吉恩兩人拿了幾片牛油麵包,晃悠著穿過草地,朝蛇麻子草場走去。他們是最後離開的。蛇麻草園子是同菲利普的童年緊密聯繫著的景色之一,而在他眼裡,那蛇麻子烘房最富有典型的肯特郡的地方特色。菲利普跟在莎莉的後面,穿過一行行蛇麻草。他對這兒的切毫不感到陌生,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裡一般。此時,陽光明亮,人影投地,輪廓鮮明。菲利普目不轉睛欣賞著茂盛的綠葉。蛇麻草漸漸變黃了,在他看來,它們中間蘊蓄著美和激情,正如西西里的詩人們在紫紅色的葡萄裡所發現的一樣。他們倆並肩朝前走著,菲利普覺得自己完全為周圍萬物茂盛、欣欣向榮的景象所陶醉。肥沃的肯特郡大地升騰起縷縷甜蜜的、芬芳的氣息;九月的習習微風,時輟時作,飄溢著蛇麻草濃郁誘人的香味。阿特爾斯坦不由得心頭一熱,情難自已地引吭高歌起來,可他發出的是十五歲男孩才有的那種沙啞聲,怪不得莎莉轉過身去說:
"阿特爾斯坦,你給我安靜坐吧,要不,我們耳邊聽到的儘是轟轟的雷聲。
不一會兒,耳邊傳來七嘴八舌的唧唧喳喳聲,又過一會兒,採集蛇麻子的人說話聲更高了。他們不停地起勁采著,一邊不住地說啊,笑啊。那此人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方凳上,也有的坐在木盒子上,每人身邊都放著籃了,有的乾脆站在大箱旁邊,把採得的蛇麻子徑直扔進大箱內。周圍有不少小孩,還有許多吃奶的嬰兒,其中有躺在活動搖籃裡的,也有裹著破被放在鬆軟、乾燥的地上的。小孩采的不多,可玩的倒不少。女人們一刻不停地忙著,她們自小就采慣了的,速度要比來自倫敦的異鄉人快兩倍。她們炫耀地報出她們一天中采的蛇麻子的蒲式耳數,可又一個勁兒地抱怨,說眼下掙的錢可比從前要少得多。過去,每采五蒲式耳可得一先令,可現在要采八蒲式耳,甚至九蒲式耳才能掙得一先令。以往,一個快手一季掙得的錢,足夠維持她當年其餘時日的生活,現在可根本辦不到,只是來度個假而已,啥也撈不到。希爾太太用采蛇麻子掙得的錢買了架鋼琴——她是這麼說的——不過,她的日子過得夠寒酸的,那種日子誰也不願過。有人認為她說是這麼說,要是把事情揭開來的話,大家說不定就會知道她是到銀行裡取了些錢湊足款子才買那架鋼琴的。
采蛇麻子的人分成幾個小組,每組十個人,但其中不包括孩子。因此,阿特爾涅高聲誇口說,總有一天他有個全是他家裡人組成的小組。每個小組有個組長,負責把一扎扎蛇麻草放在各人的蛇麻草袋子旁邊(蛇麻草袋是個套在木框架上的大麻袋,高達七英尺。一排排麻袋放在兩堆蛇麻草的中間),而阿特爾涅眼紅的正是組長這一位子,所以他盼著孩子們快快長大,到那時可以自家組成一個小組。此時,與其說他是在賣力地幹活,倒不如說他是為了鼓勵別人出勁幹才來的。他悠哉悠哉地蕩到阿特爾涅太太的身邊,嘴上叼了支香煙,動手採蛇麻子。阿特爾涅太太兩手不停地干了半個小時,剛把一籃蛇麻子倒進麻袋裡。阿特爾涅口口聲聲說這天他要比任何人都採得多,當然要除去孩子他媽,因為誰也不可能採得像她那麼快。這件事使他回想起阿佛洛狄忒對普塞基的幾次試探的傳說,於是他便給孩子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普塞基傾心愛著她從未見過的新郎的故事來了。他講得娓娓動聽。菲利普諦聽著,嘴角含著微笑;在他看來,那古老的傳說跟周圍的場面無比和諧一致。天空,瓦藍瓦藍的,他認為即使在希臘,天也不會這麼美。孩子們頭髮金黃,兩腮宛如兩朵玫瑰,身體結實、壯美,充滿了生命的活力;蛇麻子形狀玲瓏剔透;葉子碧綠,色澤有如喇叭形植物;富有魔力的綠草叢中的小徑,極目遠眺,在遠處縮成一點;採集蛇麻子的人,一個個頭戴太陽帽。所有這一切,要比你在那些教授們著的教科書或博物館中察覺到的更富有希臘精神。菲利普對英國之美,內心裡充滿了激情。他想起了一條條蜿蜒、清靜的路,一簇簇編成樹籬的灌木叢,一片片綠茵茵的、點綴著榆樹的芳草地,一座座小山的幽雅線條和上面覆著的一個個墳丘,一塊塊平坦的沼澤地,以及北海那慘淡淒愴的景象。他為自己感受到了英國的優美動人之處而感到非常高興。可是不久,阿特爾涅變得坐立不安,聲稱要去看看羅伯特·肯普的媽媽的生活近況。他跟蛇麻子草場的每個人都混得很熟,總是直呼其教名,而且還對每一個家庭的家史及其每個成員的身世無不瞭如指掌。他雖愛虛榮,但心眼倒不壞,在人們中扮演了一個時髦紳士的角色。他待人親熱,但那股親熱勁裡含有幾分故獻慇勤的味兒。菲利普不願跟他一塊兒去。
"我要幹活掙頓飯吃吃,"他說。
"說得好,我的老弟,"阿特爾涅說罷,手臂在空中一揮便走了。"不幹活,沒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