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爾涅太太借給菲利普一筆錢。這筆錢足夠他付清積欠房東太太的房租,這樣,房東太太就會允許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張典當一套西服的當票,從當鋪老闆那裡換了件禮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餘的衣服他都贖了回來。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頓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爾涅一道上店裡去報到。阿特爾涅把他介紹給服裝部的進貨員之後就走了。這位進貨員名叫桑普森,三十歲光景,是個動作靈活、愛大驚小怪的小矮個兒。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著,為了炫耀一下他頗引以自豪的淵博的知識,他問菲利普是否會講法語。當菲利普回答說他會時,他的臉上現出了驚訝的神色。
"還會別的語言嗎?"
"我還會講德語。"
"哎喲!我自己偶爾去逛逛巴黎。Parlez-yousfrancais?到過馬克西姆大百貨公司嗎?"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裝部的樓梯頂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們引到各個部門去。照桑普森先生說漏嘴的情況來看,這兒的部門還不少哩。突然,桑普森發現菲利普走路有點兒瘸。
"你的腿怎麼啦?"桑普森先生問道。
"我有只腳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說,"不過並不妨礙我走路或做別的什麼事情。"
進貨員用懷疑的目光盯著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會兒。菲利普暗自忖度,他這是對經理錄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裡雪亮,那經理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的不便之處。
"我並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麼都搞對。如有什麼疑問,只要去問問那些年輕姑娘好了。"
說罷,桑普森轉身走了。菲利普力圖把這個那個部門的地點記在腦子裡,目光熱切地尋找前來問訊的顧客。鍾敲一點,他上樓去吃中飯。餐廳位於這幢大樓的頂層。長長的餐廳很是寬敞,燈火通明,所有的窗戶全部緊閉,以防灰塵進入,大廳裡瀰漫著嗆鼻難聞的烹調菜餚的油膩味。一張張長餐桌覆著檯布,每隔幾張桌子放著個盛滿水的大玻璃瓶,餐廳中央擺著鹽罐子和幾瓶醋。店員們吵吵嚷嚷地擁進餐廳,坐在長板凳上,在十二點半前來用飯的那批店員坐得滾熱的凳子到現在還未涼下來呢。
"什麼醃菜也沒有,"緊挨著菲利普而坐的那個人說道。
這是個年輕人,細挑個兒,蒼白的臉上嵌了個鷹鉤鼻。他的腦袋很大,頭顱凹凸不平,像是被人這裡按一下那裡敲一下似的,樣子古怪,額頭和頸子上均長滿了紅腫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發現有幾天餐桌的盡頭擺著幾個大湯盆,裡面盛著各種各樣普通的醃菜。餐廳裡沒有刀叉。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僕,手裡捧著幾把醃菜走進餐廳,噗地一聲把醃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紛紛伸手各取所需。醃菜剛從髒水裡洗撈出來,還熱乎乎、油膩膩的呢。幾位身穿白上衣的男僕轉著圈在餐桌上分發豬肉,一片片豬肉在湯盆裡不住地浮動著。這些男僕們一個個好比魔術師,一個敏捷的動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濺得滿桌都是肉湯。接著又送來了大碟白菜和馬鈴薯。一看到這種樣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員都一個勁兒地往菜上倒醋。餐廳裡嘈雜聲震耳欲聾。人們高談闊論,哈哈大笑,大聲叫喚,還夾雜著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聲和咀嚼食物的怪聲音。菲利普回到服裝部很高興。他逐漸記住了每個部門的地點,當有人問路的時候,他很少求助於其他店員了。
"右邊第一個拐彎處。左邊第二個拐彎處,夫人。"
生意清閒時,有一兩位女店員過來同菲利普搭訕幾句,而他覺得她們這是在打量他。到了五點,他再次被叫到樓上餐廳去用茶點。他巴不得能坐上一會兒吶。那兒有塗著厚厚一層黃油的麵包,許多店員還有瓶裝的果醬呢,原來這些果醬是存放在"貯藏室"裡的,上面還寫著他們各自的名字。
六點半商店打烊時,菲利普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哈里斯——就是吃中飯時緊挨著菲利普坐的那個年輕人——主動提出帶菲利普到哈林頓街,去認認他的床位。哈里斯告訴菲利普,說他的房間裡還有一張空床,而其他房間都住滿了,他希望菲利普能同他睡在一起。哈林頓街上的那座房子原來是個皮靴店,眼下這爿店用作宿舍。不過,屋裡光線很暗,因為窗子面積的四分之三都用木板堵住了,至今木板尚未拆除,窗子頂端留下的縫隙是屋子裡的唯一通風口。屋子裡散發出一股霉臭味,菲利普對自己不必住在這種地方而感到萬分慶幸。哈里斯把他帶上二樓的起居室,裡面赫然擺著一架鋼琴,那琴鍵活像一排齲齒。桌子上有個無蓋的香煙筒,裡面裝有多米諾骨牌。過期的《斯特蘭德雜誌》和《圖畫報》凌亂地散落在地板上。其他的房間用作臥室。菲利普即將搬來住的那個寢室在屋子的頂層。房間裡一共擺了六張床,每張床旁不是放著一隻大衣箱就是一隻小紙箱。唯一的傢俱是只衣櫃,有四個大抽屜和兩個小抽屜。菲利普作為新來的可以用其中一個抽屜。抽屜都配有鑰匙,但鑰匙都是一樣的,因此有沒有鑰匙沒啥關係。哈里斯勸菲利普把他那些稍微值錢的物品鎖在大衣箱裡。壁爐上方掛著一面鏡子。哈里斯還領著菲利普去看了看盥洗室,這個房間面積倒還不小,裡面一排八隻洗臉盆,住在這裡的人全上這裡來用水。盥洗室跟浴室相通。浴室裡有兩隻變色發黑的澡盆,木製部分沾滿了肥皂污斑,盆內一圈圈水印子表明洗澡人用的水量不同。當哈里斯和菲利普回到寢室時,他們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正在換衣服,還有一位十六歲光景的男孩一邊梳理著頭髮,一邊使勁地打著忽哨。一兩分鐘以後,那個高個子同誰也沒說話便掉頭走了出去。哈里斯朝那個男孩眨眨眼,那個男孩嘴裡仍然不停地打著忽哨,也朝哈里斯眨眨眼。哈里斯對菲利普說,那個男人名字叫普賴爾,是行伍出身,眼下在絲綢部工作。此人從不與人交往,但每天夜裡都去會女朋友,就像剛才那種樣子,連一聲"晚安"都不說。不一會兒,哈里斯自己也走了,就剩下那個男孩。在菲利普解行李的當兒,那男孩在一旁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菲利普。他的名字叫貝爾,在縫紉用品部裡只幹活不拿錢。他對菲利普的晚禮服非常感興趣。他還把房間裡其他人員的情況都告訴了菲利普,還向菲利普提出了各種各樣有關他的問題。他是個生性活潑的少年,談話的過程中,他不時地操著半啞的聲音哼上幾段從雜耍劇場聽來的歌曲。菲利普收拾好東西之後走出戶外,在大街小巷裡轉悠,望著那兒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也站在餐館門外眼巴巴地看著人們魚貫而入。此時,他覺得肚子餓了,便買了個小果子麵包,邊走邊啃。他從守門人那兒領到一把前門鑰匙,這位守門人每晚十一點半關閉煤氣燈。菲利普怕被關在門外,便及時趕回宿舍。他已經瞭解到罰款的具體事項:如果晚上十一點以後才回宿舍,那就得罰一先令,過了十一點半要罰款兩個半先令。除此以外,還得報告店方。要是被連續報告三次,就要被開除工作。
菲利普回到宿舍時,除了那位大兵沒回來外,其餘的都在宿舍裡,其中兩位已經鑽進被窩了。他的腳剛跨進寢室,一陣叫喊聲迎面撲來。
"喔,克拉倫斯!搗蛋鬼!"
菲利普發覺,原來貝爾把他的晚禮服套在長枕頭上了。貝爾對自己這一傑作頗為得意。
"克拉倫斯,你應該穿這套禮服去參加社交晚會。"
"一不小心,就會贏得萊恩公司裡最漂亮的女人的青睞。"
菲利普已經聽說過社交晚會的事兒了,因為夥計們一個個都牢騷滿腹,埋怨公司把他們的工錢扣下了一部分不發。每月扣去兩先令,用作醫藥費和借閱圖書館那些破爛不堪的小說的圖書費。但每月另外還得扣除四先令,說是付洗衣費,這樣一來,菲利普發覺他每週六先令的工錢,其中四分之一永遠發不到他的手上。
好幾個人在啃著麵包夾肥香腸。店員們晚飯就吃這種三明治。這種三明治是從隔幾個門面的一家小店裡買來的,兩便士一份。此刻,那個大兵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不聲不響地、動作敏捷地扒去衣服,外地一聲倒在床上。到了十一點十分時,煤氣燈的火頭"噗"地跳了一下,五分鐘以後燈便熄滅了。此時,那位大兵已經呼呼人睡了,而其他幾個人身著睡衣褲,哄擠在大窗戶跟前,對著下面走過的女人投扔吃剩的三明治,嘴裡還嚷著不三不四的髒話。對面的一幢六層樓房是猶太人裁縫工場,每晚十一點放工。一個個房間燈火輝煌,窗戶上沒裝百葉窗。工場主的女兒——這家有父親、母親、兩個小男孩和一位年方二十的妙齡少女,共五口人——出來把樓裡各處的燈關掉。偶爾,她也任憑其中一個裁縫在自己身上輕薄一番。與菲利普同住一個寢室的店員們饒有興味地瞅著尾隨那位姑娘的兩個男人,並就這兩個男人誰能得逞打賭。將近子夜時分,哈林頓·阿姆斯劇院終場時,他們也一個個上床睡覺去了。貝爾的床鋪緊靠門口,他從一張張床上跳過去,最後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嘴裡還是嘰裡咕嚕地說個不停。最後,四周萬籟俱寂,耳邊不時傳來那個大兵的均勻的輕微鼾聲。此時,菲利普也上床就寢了。
翌晨七時,菲利普被一陣響亮的鈴聲驚醒了。到了七點三刻,他們都穿好了衣服,套上襪子,匆匆下樓取靴子。他們邊跑邊扣靴子,趕往牛津街店裡去吃早飯。店裡八點開飯。遲到一分鐘,就沒有吃;進入店後,就不准外出買早飯吃。有時候,他們知道不能按時到店,便在宿舍附近的小店裡買上三兩個麵包揣在懷裡。不過,這樣太花錢了,因此,多數人空著肚子去上班,一直幹到吃午飯。菲利普吃了點牛油麵包,喝了杯茶,一到八點半,又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右邊第一個拐彎處。左邊第二個拐彎處,夫人。"
接著,他便機械地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這工作單調乏味,也很累人。幾天之後,他的兩條腿疼痛難熬,站都站不住,那厚厚的柔軟的地毯更加燒腳,使之疼痛鑽心,到了夜裡,脫襪子都很疼。對此,店員們都是怨聲載道。招待員夥伴們告訴他,說兩腳不住地出臭汗,把襪子和靴子都爛光了。跟他住在一個寢室裡的那些人也同遭此罪,為了減輕疼痛,他們睡覺時把腳伸在被窩外面。起先,菲利普簡直一步都難挪動,接連好幾個晚上,他只得呆在哈林頓宿舍的起居室裡,把腳浸在冷水裡。在這種場合,他唯一的夥伴就是貝爾那孩子,因為他常常留在宿舍裡整理他搜集來的各種郵票。他一邊用小紙條捆紮郵票,一邊嘴裡老是一個勁地吹著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