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底的時候,菲利普在醫院門診部為期三個月的實習生活也快結束了。這時,他接到勞森從巴黎寄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菲利普:
克朗肖眼下正在倫敦,很想同你見見面。他的地址是:索霍區海德街四十三號。這條街究竟在倫敦哪一角,我也說不清楚,不過你肯定能找到的。行行好吧,去照顧照顧他。他很不走運。至於他眼下在於些什麼,到時他會告訴你的。這兒的情況同往日無異,你走之後似乎沒什麼變化。克拉頓已經回到巴黎,但是他變得叫人無法忍受。他跟每個人都鬧翻了。據我所知,他連一個子兒也沒有搞到,眼下就住在離植物園不遠的一間小小的畫室裡,可他不讓任何人看他的作品。他整天不露面,因此誰也鬧不清他在幹些什麼。他也許是個天才,但是就另一方面來說,他也可能神經錯亂了。順便告訴你件事:有一天我突然遇上了弗拉納根。那時,他正領著弗拉納根太太在拉丁區轉悠呢。他早撒手不干畫畫,而改做製造爆玉米花機器的生意了,看上去手裡還很有幾個錢哩。弗拉納根太太頗有幾分姿色,我正在想法子給她畫張肖像畫。要是你是我的話,你會開多少價?我無意嚇唬他們。不過,要是他們倆心甘情願地出我三百鎊,我還不想去當那個笨伯,只收一百五十鎊呢。
永遠屬於你的
弗雷德裡克·勞森
菲利普隨即寫了封信給克朗肖,翌日即收到了回音。
親愛的凱裡:
我當然不會忘記你的。曾記否,當年我助過你一臂之力,將你從"絕望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而眼下我自己卻無可挽回地墮入了"絕望的深淵"。能見到您我很高興。我是個流落在一個陌生城市裡的異鄉客,深受市儈們的蹂躪。同您在一起談談昔日在巴黎的往事,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兒。我無意勞您的駕跑來看我,只因為我那一方斗室實在不夠體面,不宜接待一位操珀根先生的職業的傑出人士。不過,我每天下午七至八時之間,都在迪恩街一家雅號為奧本普萊塞的餐館裡消夜,您這時候來準能找到我。
您的忠誠的J·克朗肖
菲利普接到回信後,當天便趕去看望克朗肖。那家餐館只有一間店堂,屬於最低級的一類餐館。看來,克朗肖是這兒絕無僅有的一位顧客。克朗肖遠離風口,坐在角落裡,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寒酸的厚大衣,菲利普從來沒見他脫過,頭上戴了一頂破舊的圓頂硬禮帽。
"我上這兒吃飯,是因為我可以一人獨處,無人打擾,"克朗肖開腔說道。"這家飯館生意不那麼景氣,來吃飯的只是些妓女和一些失業的侍者。店家也準備關門了,所以這兒的飯菜糟糕透了。不過,他們破產卻對找有利。"
克朗肖面前擺著一杯艾酒。他們倆已將近三年沒碰面了,克朗肖容貌大變,菲利普見了不由得大吃一驚。克朗肖原先身子胖胖的,而眼下卻顯得乾癟,膚色焦黃;頸皮鬆弛,皺紋疊出;衣服飄掛在身上,像是給別人買的衣服似的,衣領要大上三四個尺碼。所有這些,使他的外貌更顯得邋遢。他雙手不住地顫抖著。這時,菲利普想起了他的信箋上爬滿了歪歪扭扭、雜亂無章的字母。很明顯,克朗肖病得還不輕哩。
"這幾天我吃得很少,"克朗肖又說。"我早晨病得很厲害。中飯也只是喝些湯,然後就吃一點兒奶酪。"
菲利普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那杯艾酒上,卻被克朗肖瞧見了,他對菲利普投以嘲弄的一瞥,借此阻止菲利普作常識上的勸告。
"你已經診斷了我的病症,你認為我喝艾酒是個極大的錯誤。"
"你顯然得的是肝硬化,"菲利普說。
"顯然是的。"
克朗肖盯視著菲利普,要是在過去,那目光足以使得菲利普難以忍受。那目光彷彿指出,他腦子裡所考慮的問題雖令人苦惱,卻是顯而易見的;既然你對這顯而易見的問題不持異議,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於是,菲利普換了話題。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巴黎去?"
"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他竟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口氣談論自己的死亡,菲利普聽後不覺為之愕然。一霎間,千言萬語湧上了菲利普的心頭,但這些話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話。菲利普肚裡雪亮,克朗肖確是個垂死的人了。
"那麼你打算在倫敦定居羅?"菲利普笨拙地問了一聲。
"倫敦對我有什麼意義呢?我就好比是條離了水的魚。我穿過擠滿人群的街道時,人們把我推過來擠過去的,彷彿走在一座死城裡一樣。我只覺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間。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終是一種什麼樣的神秘的本能把我拉回來的。"
菲利普認識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們的兩個拖著又髒又濕的裙子的女兒,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從來不提起她們,他也不願談論她們的事兒。菲利普暗自納悶,不知她們景況如何。
"我不懂你為何要講到死呢?"菲利普說。
"三兩年以前的一個冬天,我患過肺炎,當時人們都說我竟能活了下來,真是個奇跡。看來我危如累卵,稍微有點什麼就會死的,再生一場病就會要了我的命。"。
"哦,瞎說!你的身體還不至於壞到這種程度。只要當心就行了。你為什麼不把酒戒了呢?"
"因為我不想戒。一個人要是準備承擔一切後果,那他幹什麼都沒有。顧忌。唔,我就準備承擔一切後果。你倒會說叫我戒酒,可我現在就只有這麼個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從艾酒裡求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嗎?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過後,只覺得我那顆心沉浸在莫可名狀的幸福之中。酒。這玩意兒使你討厭,因為你是個清教徒,你心裡對肉體的快樂很反感。河肉體的快樂最強烈,且最細膩。我是個具有活潑的七情六慾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於此。現在我得為之付出代價,而且我也準備付這筆代價。"
有好一會兒,菲利普兩眼直直地盯視著克朗肖。
"你就不害怕嗎?"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沒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慮他的回答。
"有時候,當我一人獨坐的時候,我也害怕過,"他說話時眼睛瞅著菲利普。"你以為那是在譴責嗎?你錯了。我並不為我的害怕心理所嚇倒。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說,你活著就應該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付死亡的恐懼決不應該影響一個聰明人的一舉一動。我知道我臨死時會掙扎著想呼吸空氣,我也知道到那時我會驚恐萬狀,我還知道我將無力抑制住自己不對人生把我逼人這樣的絕境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認我會悔恨人生。眼下,雖說我身體虛弱,上了年紀,身患沉痾,一貧如洗,而且已行將就木,但我的命運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我沒什麼好遺憾的。"
"你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條波斯地毯嗎?"菲利普問道。
克朗肖同以往一樣,臉上漸漸泛起一絲微笑。
"你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的時候,我告訴你那條地毯會給你作出回答。嗯,你找到答案了嗎?"
"還沒呢,"菲利普莞爾一笑,"你不好告訴我嗎?"
"不,不能,我不能做這種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則就毫無意義。"